
亞太地區正在進入“爭議”時間。
解放軍與印度軍隊在中印邊境長達20天,最近站位只隔100米的“帳篷對峙”,在5月6日結束。對峙現場,中國士兵打出事先準備好的英文條幅—“你們已跨過邊界,請撤回。”帳外,藏獒晝夜值守。
兩天后,也就是5月8日,爭議的焦點從中印邊境移到了釣魚島。《人民日報》推出題為“論《馬關條約》與釣魚島問題”的署名文章,罕見的表達了一個以往淹沒在主流媒體版面的學術觀點:不僅釣魚島歸中國,琉球也可再議。
這是《人民日報》“厘清釣魚島問題”系列文章的第一篇。一般認為,琉球是自《馬關條約》之后,從中國割讓給日本的。日本政府高層對這份代表中國政治風向標的中央黨報發表的報道表示抗議,很快中國外交部回應說:對這樣的抗議,不接受。
一天后,一艘臺灣漁船在南海海域遭到菲律賓軍艦掃射,一人身亡。針對此事,臺灣當局外交機構的表態是“嚴重關切”,而大陸國臺辦的反應更為強硬,在發表的聲明中“強烈譴責”這一“野蠻行徑”,要求菲方盡快徹查,給出交代。
《環球時報》報道推測,菲律賓這樣的做法,或許與中菲在黃巖島問題上的沖突有關—菲方懾于中國大陸的強大,被迫克制,“于是把憋的氣撒到臺灣頭上。菲律賓通過掃射臺灣漁船顯示自己的意志和決心,強化針對中國大陸的談判地位,維護其國內的士氣。”
值得注意的是,在爆發式的“爭議”升級中,也折射出中國在邊境沖突中的雙重變化:更加強硬,更加主動。
對于中國來說,這個詞只適用于少數幾個地點—比如中印邊境,由印度方面實際控制的藏南地區。中國外交官在談到這一地區時,標準表述為“有爭議的藏南地區”。
陸地邊界方面,中國同14個國家接壤,總長22000多公里,是世界上陸地邊界線最長和鄰國最多的國家,也是邊界情況最復雜的國家之一。在中國邊境事實存在的“爭議”,在2000年前后,已通過與鄰國陸續簽署或完善邊界協定,逐步減少。
與中國陸地接壤的14個國家,只有2個還與中國存在大片的邊境爭議地區,它們是印度、不丹。其中不丹還尚未與中國建交。此外,還有一些體量非常微小的地塊(比如一塊小沙地),在勘界過程中還沒有最終得到雙方確認。
另外有相關論文公開資料顯示,在中朝之間,還有至少10個島嶼沒有確定。像類似這樣的問題,因為兩國之間友好的特殊關系而被擱置起來,算不上爭議。
總而言之,“爭議”一詞并不是隨便就能用的。
對于中國來說,這個詞只適用于少數幾個地點—比如中印邊境,由印度方面實際控制的藏南地區。中國外交官在談到這一地區時,標準表述為“有爭議的藏南地區”。如果有印度官員在這一地區出席敏感活動,中方通常的回應就是,“印度此舉將使爭議地區的問題復雜化”。
除此之外,在宣誓對這一地區的主權時,外交部的通常說法是“中方認為××是中國藏南領土的一部分。”
而在談到釣魚島和黃巖島時,外交部的表述則是有明顯差別的—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的表述是:釣魚島(或黃巖島)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固有領土,中國對此擁有無可爭辯的主權。也就是說,中國不會認為這些地方是存在“爭議”的,而是“無可爭議”。
為什么“爭議”這個詞如此微妙,又如此重要?只有承認還存在領土爭議,才有進入談判協商階段的可能。而同樣,如果某國承認某地有爭議,一般也就要跟爭議方進行談判。
中國在和蘇方邊界談判時,曾經用過\"作繭自縛\"、\"得隴望蜀\"之類的成語,于是蘇方認為中國進行\"污蔑\",把他們比做蟲子,說他們對陜西和四川提出領土要求。
在邊境談判前,雙方會以公開聲明等方式宣布暫時擱置爭議。擱置爭議后,雙方會對爭議領土進行談判,如中俄之間有關黑瞎子島等領土歸屬進行談判,或一方做出讓步,或按一定比例分配爭議領土。
1960年代時,中國就與巴基斯坦、蒙古、緬甸、朝鮮、尼泊爾等較為友好的鄰國簽訂了邊界條約,確認邊境線。官方語境里,這種友好鄰邦之間的談判有著許多感人、彰顯友誼的故事。
如在中國和尼泊爾談判中,毛澤東曾提議將珠峰改名為“中尼友誼峰”。在中尼雙方在1961年10月5日簽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尼泊爾王國邊界條約》也成為世界上成功解決兩國歷史遺留邊界問題的范例。
但是并非所有談判都這么順利。
1964年在和蘇方邊界談判時,中方發言中曾經用過“作繭自縛”、“得隴望蜀”之類的成語,我們向蘇方提供了中、俄文稿,蘇方的譯員一知半解,硬說中方譯文不準確,于是下一次會議上蘇方的發言中提到中方對蘇方進行了“污蔑”,把他們比做什么蟲子,說他們竟對陜西和四川提出領土要求。
而中越之間的談判也頗為漫長。1993年至1999年,中越雙方完成了足足16輪談判,最終簽訂了《中越陸地邊界條約》。在所有雙方有爭議的227平方公里土地中,113平方公里劃歸越南,114平方公里劃歸中國—對爭議的土地進行等額劃分,是常見的方法。
邊界協定簽訂之后,接下來的就是勘界。
一般來說,勘界工作會由兩國共同組建的勘界工作委員會協調,雙方派出若干個工作組具體執行—大多數工作組都是融合了外交官、測繪技術員和體力活兒工人角色為一體的團隊,因為他們既要與對方工作組交涉,扛機器測繪,有時連小型界碑都要在當地一手筑造。
2000年8月和11月,中越雙方在河內和北京舉行兩次會議,宣布中越聯合勘界委員會正式成立。此后,雙方勘界工作持續了8年。
雖然中越之間的談判和勘界工作歷時近15年才完成,但是和中俄邊境談判和勘界相比,效率算是相當高。自1949年起,中國與前蘇聯(1991年12月蘇聯解體后為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四國)先后舉行了三次邊界談判。
其中只有第三次談判才取得共識,隨著《中俄國界東段補充協定》的簽署和生效,標志著4300多公里的中俄邊界線走向全部確定,同時也標志著中國與前蘇聯國家7600公里的邊界全部劃定。
無論兩國關系如何,在勘界時耍小聰明、留心眼,都是必須的。有時也還需要一點“地下工作”經驗。
和戰略家和談判者在地圖上輕輕一劃相比,勘界其實更為考驗技巧。
在中國與哈薩克斯坦聯合勘界時,中哈兩國曾對一塊無名高地產生爭議,中方認為,1969年中蘇邊境沖突時,那塊高地是英雄母親孫龍珍犧牲地,盡管那里一直是前蘇聯和后來哈國的實際控制區。然而幾次談判,誰都不愿放棄自己的領土主張。一位勘界人員撰文回憶,在一次私下的交談中,中方代表關于孫龍珍烈士一番陳述,徹底動搖了對方的主張。
中方代表稱,孫龍珍慘死在蘇軍的槍口之下,她當時是一位四歲孩子的母親,她死后,當地的群眾將她的遺體安葬在了烏格斯河畔。中方人員說:“我只想提醒各位……我們不能把一位母親的遺骨安葬在異國的土地上,讓那個留下來的孩子到別人的國家里去給自己的母親掃墓祭奠吧。”
還有就是,當你在協定好的中方一側勘界時,突然從測繪相機的鏡頭里看到,本國境內居然有一座外國教堂。
中俄兩國對黑瞎子島進行聯合勘界時,就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當時俄方提出,黑瞎子島上所建教堂對俄羅斯居民意義重大,可否保留下來,并劃歸俄方?最終俄方的意見得到了中方的理解。
另外則有斗智斗勇了。解放軍總裝備部政治部宣傳部主管的《神劍》雜志,也披露了一件類似的爭議。
在中哈邊境勘界過程中,哈方堅持以一條地圖上都沒有標明的“小河”作為界河,但在中方眼中,那根本不是河,只是一條已快干涸的人工渠而已,渠里還長著樹。
雙方一時僵持不下。于是中方人員很快發現,哈方邊防軍在清晨開始砍伐溝里的樹,還往溝里引水—如此興師動眾耍小聰明,也是因為這條渠邊上就是哈方的一個農莊,他們在那花費了三四十萬美元修建了邊防設施,如果劃到中國境內,錢就白花了。
面對這種情況,其實也有靈活解決辦法—在別處找一個面積相仿的土地,交換過來。
上面提到的俄羅斯教堂,以及哈方邊境的農莊,都最終以領土交換的方式,劃給了對方。比如中方就因此換來了一個面積稍大的無名島。
由于勘界一般都是在人煙稀少的地區,所以勘界雙方工作小組的私人友誼就顯得很重要—后勤補給偶爾中斷,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情況,也不是沒發生過。哈方的一個勘界小組,就有一次摸黑偷偷越過邊境線,到中方勘界小組駐地“求援”。飽餐一頓之后,中方又集中了一批食品和汽油,派車連人帶物資送回去。
無論兩國關系如何,在勘界時耍小聰明、留心眼,都是必須的。有時也還需要一點“地下工作”經驗。
與曾經有激烈邊境沖突的國家,比如越南共同勘界時,往往要與對方咬住邊界協定中的每一個詞。為了掌握實地情況,中方工作組成員會上門向熟悉當地地形的人做詳細訪問—他們自稱工作單位是地質勘查局,并交代不要告訴別人他們來過。
邊界劃定之后,涉及到本國居民的搬遷,需要有動遷費,廣西就曾經為了邊境線的搬遷和補償,支付了1億元。
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比如中越邊境談判桌上,紅藍鉛筆一條線劃下去,實地勘界卻發現,邊境線從一個小村子穿過,甚至將這個村子的一座房子分成兩種不同的國籍產權。
吃飯在中國,睡覺在緬甸,第二天早晨上洗手間又得回國……這是一個傣族農民的日常生活。他住在云南瑞麗屯洪寨,院中的中緬邊界84號界碑,將他家里一分為二,廚房、衛生間的產權是中國的,住房、客廳則在緬甸。
現在這里已經成了旅游景點,門票兩塊。
另一些穿過邊境線的村子,則“糾正”了類似的錯誤,兩國政府要求村民住宅退后到邊境線后20米。
一旦勘界確認將一部分爭議地區劃歸對方,而這一地區原本有中國人居住,就需要做“動遷”工作了。
當然,會有一筆名為“邊境勘界獎補資金”的補償款。如果在這些地面上,還有中方居民種植的農作物或經濟林木,中方還要派出基層警力,幫忙去搶收。
以廣西為例,截至2010年底,官方數據顯示,有經濟補償任務的7個邊境縣(市、區),共有1108戶邊民獲得直接補償2799.3萬元,89個邊境村屯獲得直接補償7932萬元。也就是說,廣西一個省為了邊境線的劃定,支付了1億元。
其實,對談判代表來說,壓力最大的并不是談判和勘界過程,而是簽署的協定往往會引發民間,以及其他官方部門的質疑。
中俄邊界聯合勘界委員會一位負責人接受采訪時說,有關黑瞎子島的處理方式(俄羅斯將其實際控制黑瞎子島西側約171平方公里陸地,及其所屬水域正式劃歸中國,雙方各占黑瞎子島約一半面積)就曾遭到一些人大的代表的質疑。一位人大代表曾問他們,“到底是人家讓給我們一半,還是我們讓給他們一半?”這樣的問題讓他們很難回答,“雙方不是兵臨城下,一方不得不接受城下之盟的苦果;也不是乘人之危,攫取另一方領土不良居心的體現。只能說是對爭議領土平等協商,互諒互讓,公平合理地解決歷史遺留的問題。”
所以當界碑豎起來時,也并不是爭議的結束。從爭議到友誼的距離,也沒有就此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