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叫尼采的公馬

讀小學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男人在學校的操場上，吹著哨子邁著正步，從這邊球架下走到那邊球架下。如此數天。不清楚為什么這樣。一問，說是一個瘋子。也許印象太深了吧，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瘋子就是這個樣子。直到有一天，在一個城市里看見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走在街上，我才驚愕過來：原來瘋子還可以不是這個樣子，而是那個樣子地走在街上。

瘋子就是瘋子。他讓一個城市的人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不過，我想，把青山綠水隔絕起來，把鳥語花香隔絕起來，把土地隔絕起來，住在鋼筋混凝土的房里，在噪音里過日子的人，不瘋才怪。

那以后，我開始關注瘋子。

瘋子的思想

隨著觀察的進一步深入，我的目光越過崇山峻嶺，跨過海洋，停留在歐洲一個著名的瘋子上。他有一張憂郁的臉。蒙克在1906年曾畫過一張他的理想畫。但我覺得他把他的目光畫得平和了。我覺得瘋子的眼睛不應該是這樣的。大多數瘋子的目光是呆滯的，就像《追捕》中杜丘在醫院中的那雙眼睛。而這個瘋子不是一般的瘋子，他是著名的詩人，著名的哲學家。他的目光應該是深邃的。

我說的這個應該有著深邃目光的瘋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尼采。

我說尼采是瘋子，是因為他確實是瘋子。尼采十二歲開始出現頭痛與眼病癥狀；二十九歲起患劇烈的偏頭痛；四十五歲起精神完全失常，于1900年病逝，享年五十六歲。在他短暫的生命里，他的大部分時光是在病痛中度過的。但是，就是這樣一位精神病患者卻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哲學著作和詩篇，讓人不得不對他肅然起敬。

尼采哲學思想的核心是“超人”說。他把超人凌駕于人之上，說“人類是一種應該超過的東西”。

除了超人說，尼采還提出權力意志論。權力意志論是其超人說的理論基礎。尼采提出，“社會歷史和世界上的一切偉大事物都是由掌握權力的人憑借個人意志創造的。”他認為，“權力意志多的人，創造著精神文化財富；權力意志少的人，只能提供物質需要。權力意志多的人是世界的強者，權力意志少的人是世界的弱者。”他還認為，“世界就是強者和弱者較量權力的斗爭。”同柏拉圖把人分為金質、銀質、銅質的人一樣，尼采把人分為統治者、法律的捍衛者和一般勞動人民。他提出人是生而不平等的。不平等是自然的法則。他還認為：“戰爭是生命上升和自我肯定的首要條件。”理由是：“第一，從道德的觀點看，戰爭乃人民生活和國家生活中的‘最高的’道德原則，和平只能導向停滯不前和道德退化；第二，從生物發展的觀點看，戰爭是人類生存競爭的表現形式，人類要前進要發展，就需要戰爭；第三，從地理條件看，某些地區人多地少，為爭生存必然要發動侵略戰爭；第四，為了要建立一個由‘超人’領導的世界政府，戰爭不可避免。”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為什么長期以來，尼采被打上了“資產階級反動思想代表之一”的烙印了。他的理論最終被法西斯主義者所實踐，發動了世界大戰。這點，瘋子尼采大概沒有想到，他也沒想到會出現一個比他更瘋的叫希特勒的人。

我認為思想是無罪的。就如你想把某個明星“睡”了，如果僅僅是想，那是無罪可言的。當然，想多了，人們說你可能有病之外，還是不能說你有罪的。從來沒有哪個人因為“想怎么樣”而被判刑的。道理就這么簡單。一個思想家對世界進行思考，提出自己的看法，何錯之有？“反動”或“不反動”是外界的認為或評判，與思想家無關。如果每個思想家在思想之前，就考慮思想是否反動的問題，這個世界就沒有思想家了。沒有一個思想家認為自己是錯的，即便我們說的“反動的思想家”也如此。我以為尼采努力地從平庸中擺脫出來，

積極地向上，對弱者而言不能不說是敲了警鐘。其實，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思想家。我們不能為了媚俗而使自己陷入平庸。

瘋子的詩歌

德國人向來自夸是詩人和思想家的國民，因為他們之中不乏集詩人和思想家于一體的集大成者，如歌德、海涅、席勒等，當然也少不了尼采。

他的箴言詩里，我喜愛《愉快的知識》（1887年版）的題詞。在這首題為《我的大門的題詞》里，尼采寫道：

我住在我自己家里，

從未學過任何人的任何樣子

而且還嘲笑每一位，

沒有嘲笑過自己的大師。

這是繼魯迅《野草》題詞外，我最喜愛的題詞。從這首詩里我們能感受到尼采的幽默、獨立特行和智慧。

尼采在給女性用的箴言詩里曾這樣寫道：

黑色的衣服和沉默可以把每個婦女打扮得理智。

讀著這樣的詩，我會心一笑。

在《狄俄倪索思頌歌外篇》中，尼采寫道：

人所沒有，

而又必需的，

應當把它弄到手；

因此我給自己弄到個良心。

我以為詩人或思想家的“良心”，不應是詞典里那種“對是非的內心的正確認識”。詩人或思想家的良心應該是敢于說出想說的話。只要想了說了，就是有良心。反之，無良心可言。在這點上，尼采是有良心的。因為他說出了想說的話。雖然人們認為他錯了，還把他釘在“反動思想家”的柱子上。但是，那是與“良心”無關的另外一回事。

他還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哦，這些詩人們！

他們中間有公馬，

以一種禁欲的方式嘶鳴。

說尼采是匹公馬，沒人敢說的，我也未能例外。只有他自己說。我想這首詩是尼采自己的寫照。尼采是個極不幸的人，五歲時就死了父親，雖然在二十五歲時被聘為巴賽爾大學編外教授，三十二歲時卻因健康原因，不得不停止講課。情場上也不如意。他曾向荷蘭女音樂家瑪蒂爾德·特朗佩達赫求婚遭拒絕；向俄國女作家路·薩洛梅求婚再度被拒絕。尼采把叔本華稱作自己精神上的父親，叔本華提出拯救人生的道路，具體辦法中，其中之一就是實行禁欲主義。所以，以一種禁欲的方式嘶鳴著的公馬可能就是尼采本人了吧？由愛而生恨，所以，尼采仇視女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要想找女人嗎？不要忘了帶上你的鞭子！”就是尼采說的。我認為尼采仇視女人是沒有道理的。但是，一個想要出類拔萃的男人，對美女保持適度的警惕，大概不會太錯。

瘋子注定也是孤獨的。他也只能“在輕輕的迷誤之中蹲著沉思，最后從遙遠之處喚回自己，把自己引誘到自己這里”。

尼采離我們遠去一百多年了，他這匹公馬以禁欲的方式嘶鳴著的聲音，穿越時空，讓我記憶里吹著哨子、邁著正步的瘋子和赤裸著走過城市的瘋子，不得不停下腳步，尋找聲音傳來的方向。這時，太陽當頂，兩位瘋子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