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昆汀·塔倫蒂諾的新片也登陸中國大銀幕的時候,一種“時差感”在影迷心頭愈發強烈起來。4月11日上映的《被解救的姜戈》是“痞子”昆汀的第八部長片,也是第一部被引進中國的昆汀電影。1992年昆汀憑借《落水狗》驚艷圣丹斯電影節,“昆式美學”開始攻城略地;兩年后《低俗小說》戰勝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紅色》奪得了金棕櫚,不少人驚呼后現代主義的快感取代了歐洲經典藝術電影的審美趣味,而讓不久就去世的基氏成為一個時代的背影。到《殺死比爾》進一步鞏固和完善“昆式美學”時,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些膾炙人口的作品是我們對于昆汀的全部記憶。這記憶就像遙望星云,瑰麗無比,但如何變化,是宇宙那邊的事情,我們則在黑暗中接收被延宕數個光年的波長。昆汀已經五十而知天命,“暴力美學”這個概念早已成濫觴,任何一部有暴力鏡頭的電影上映,都會被冠以此標簽;而這個時候的昆汀,當然不再是我們記憶中還和錄像廳糾纏不清、趣味新奇小眾足以劃分粉絲群落的壞小子,而早就榮譽滿身、是奧斯卡常客的主流偶像了。
但我們畢竟等來了昆汀。雖然比美國上映日期延遲了半年,雖然,在首映日當天,就因“技術原因”而被撤片。但他終究走出了那個長長的waiting list。《被解救的姜戈》從各個方面看,都像是昆汀電影元素的組合重建,既是新歡,也是舊夢。
看慣昆汀電影血漿橫飛、死尸遍地場景的影迷,都關心《被解救的姜戈》(以下簡稱《姜戈》)中對于標志性暴力元素的呈現。《姜戈》的故事設定在美國內戰爆發前兩年,黑人奴隸姜戈被賞金獵人舒爾茨醫生解救,舒爾茨決定帶著姜戈進行緝拿任務,兩人聯手從暴虐的莊園主卡爾文·坎迪手中救出姜戈的妻子。暴力重頭戲在結尾,姜戈大戰莊園牛仔的戲份里,子彈從人體穿過的速度感和破壞力都被無限放大,對殺戮過程的著迷,是昆式絕學之一。
雖然中國版《姜戈》剪掉了血噴泉的戲份,但《姜戈》的殺戮戲,對昆汀而言實在算是中規中矩:從血漿使用上來說不及《落水狗》;人數上來說不如《殺死比爾》的百人斬;就算無厘頭和有趣程度,也比不上《低俗小說》或者《刑房》。如果說見點血漿就是暴力美學,那也確實小看了他。昆汀電影一以貫之的,是故事從頭至尾浸淫在暴力的情緒里。姜戈救妻,和《落水狗》中各路飛賊搶鉆石,《殺死比爾》中的新娘復仇,乃至《無恥混蛋》中的刺殺希特勒一樣,神經質的主角按照一條無比清晰的邏輯去完成一個簡單的任務,故事是封閉的,但故事的世界觀是開放的。昆汀打破類型片邊界的重要手段就是暴力,放大異色元素,延長快感過程,并雜糅了暴力電影的經典橋段,一種新奇又熟悉的緊張情緒,就這樣彌散開來。
可黑人奴隸與賞金獵手聯手大破白人莊園這等異想天開的戲碼,光靠橋段元素堆積是絕對不夠的,它更需要一個謹慎的敘事結構和無數的支撐細節。例如開頭令人難以直視的白人鞭打黑奴的場景,白人莊園主家中黑奴的角斗,在滿足暴力視覺要求的同時,都承擔著重要的敘事功能。所以昆汀電影的層次感分明,有人體會到一波三折的歷險過程,腎上腺素爆棚的刺激畫面;有人注意到各種細微的典故、隱喻、致敬以及草蛇灰線的故事結構。邪典電影基數龐大,但佳作不多,大概也是因為大多數導演并非如昆汀這般意識到,娛樂快感與智識快感交織才有趣味。
昆汀并沒有反叛到蔑視一切電影規則,但他的電影從不吝嗇給各色混蛋們足夠的表現空間,連篇累牘的對話、好像黏在角色身上的鏡頭感、對一個特定場景近乎自戀的描繪,都讓他的電影中“佳句”的重要性一點都不比“佳章”少。
《姜戈》開頭舒爾茨醫生的段落,無法不讓人聯想起《無恥混蛋》開頭,同樣由克里斯托弗·沃爾茨扮演的納粹軍官的戲份。兩人都不是主角,但在一個相當長的獨立段落內,形成了一次完整的角色塑造。舒爾茨醫生的神秘莫測、猶太軍官的陰險狠毒,都并非僅僅是功能性的存在,在這兩部電影中,他們甚至比主角的戲還要出彩,任何一點起承轉合都被演繹到十足十,演員爽到觀眾也爽到。
昆汀的電影因此塑造了一批經典的混蛋們。《低俗小說》中在去殺人的途中還要東扯西扯家長里短的殺手們,《無恥混蛋》中訓練死士的猶太軍官,《殺死比爾》中殺人如調情的集團老大,無不令人印象深刻。但與早期電影相比,《姜戈》中的主角一線實在太弱,一根筋的姜戈在舒爾茨醫生和莊園主兩大混蛋的映襯下顯得呆板,縱然好看的段落仍然不少,但電影的整體上“玩性”卻是弱了許多。玩電影和在電影中玩是兩個級別,早期的昆汀更靈活多樣,在《落水狗》里扯殺手的荒謬,在《低俗小說》里玩結構,是一種漏洞重重的尖銳。但好的電影并非有完美的質感,而是在種種不完美之間,捕捉到了靈動的光線。到了《姜戈》,無疑是最傳統也是最保守的昆汀,無所顧忌的故事與旁逸斜出的細節都難以尋覓。成熟了的昆汀是否也覺得再去炫技是一件過時的事情?他新制造的混蛋們仍然神采奕奕,但不再有粗糙的顆粒感。
昆汀為中國版的《姜戈》做了微調,“血液的顏色調得更暗,噴血的高度調得更低”,宣傳方更是從來不把暴力作為賣點,只低調地說“是表現主題的手段”。這還是沒有阻擋被下檔的命運,據傳說中國版本雖然降低了暴力程度,但漏刪一些裸露鏡頭。當然,我們都理解。昆汀·塔倫蒂諾終于來到我們面前,再回首那片星云,走完了時間與距離,也完成了斗轉星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