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分已過,成都暖和起來。學者流沙河換上輕便的春裝,顯得清爽而有精神。他個高又干瘦,按照他的說法,“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風里”。流沙河說一口道地的四川話,雖已八十有二,但仍然聲音洪亮,語調抑揚頓挫。
上個世紀80年代,流沙河剛摘下右派帽子,所寫詩歌《理想》與《就是那只蟋蟀》引得文壇轟動;又編《臺灣詩人十二家》,首次將臺灣詩歌引介至大陸。80年代末之后,流沙河封筆,不再寫詩,改而研究訓詁學,近年出版有《流沙河認字》、《文字偵探》等書。
他興致勃勃地談起正在撰寫的文字學書籍,卻不愿多談昔日曾摯愛的詩歌。他也不愿再提自己曾是詩人。在旁人撰寫稱謂時,他強調自己是學者。
現在,他按退休學者的方式生活。每晨7時,流沙河準時起床,先燒一壺開水,把茶泡好;再拿出小鍋,放在爐子上煮玉米粉,他以川音笑道:“我把它煮成糊糊當早餐嘛!”吃完早飯,他與老伴出門——流沙河提著袋子,老伴拿著錢包,兩人到菜市場買新鮮蔬菜。做完這些,他就坐在書桌前,沉浸在古文和舊字之中,開始一天看報讀書撰寫文章的生活。
雖不再與詩為伴,但流沙河的一生與它的糾纏是分不開的。曾有兩首詩改變了他的命運,其中一首是《理想》:“饑寒的年代里,理想是溫飽;溫飽的年代里,理想是文明;離亂的年代里,理想是安定;安定的年代里,理想是繁榮。”當《壹讀iRead》記者問及他現在的理想時,流沙河放聲大笑,說:“我是個老頭子了。”
窗外春意漸濃,流沙河推開窗戶,市聲如潮涌入房內。他不嫌吵,說:“我做了那么多年體力勞動,完全可以適應各種吵聲。”而將他推入繁重體力勞動的,正是他所寫的詩歌《草木篇》。因為這組詩,他被打成右派。提及這組詩,流沙河沉默片刻,說:“那個就不要再談了嘛。”
他頓了頓,重復道:“你要記得,我已經82歲了,82歲了。”
流沙河曾說:“我不曉得,這樣嚴重,如果曉得,《草木篇》我就不要發出來。”但人生沒有如果,時光倒退至1956年,25歲的流沙河在回成都的火車上奮筆疾書,寫成組詩《草木篇》。
當時流沙河正在《川西農民報》做編輯,同時任四川省文聯創作員。他大學未畢業便投身革命事業,多次寫詩歌頌黨和毛主席。與當時革命熱情高漲的年輕人一樣,流沙河堅信馬克思主義,相信中國共產主義前途光明。他自認工作很有意義,賣力認真,覺得愉快。
1956年,毛主席提出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而后中共八大召開,宣布階級斗爭運動結束。流沙河歡欣鼓舞,覺得中國終于好了,不再走階級斗爭路線,前景無比光明。在這種熱烈情緒支配下,流沙河想:“革命者不能夠光是一個螺絲釘,光是聽話。正確的東西革命者還要堅持。毛主席就那樣說的嘛,你不要怕一切嘛,是真理就要堅持下去嘛。”于是在晃蕩的綠皮火車里,《草木篇》寫成了。
曾有兩首詩改變了他的命運,其中一首是《理想》。當記者問及他現在的理想時,流沙河放聲大笑,說:“我是個老頭子了。”
流沙河不僅寫詩,還主動提出創辦《星星》詩刊。1957年1月1日,《星星》出版創刊號,并刊出《草木篇》。也就在這一年,反右運動開始了。
在反右前夕,對流沙河的批判已經開始了。當時川報發文指責《星星》詩刊的詩歌有“思想問題”,四川省省委宣傳部的領導說:“《草木篇》就是‘野百合花’嘛。”意指這組詩是“大毒草”。但毛主席并未同意這種批判,在一次全國宣傳工作會議上,毛澤東講王蒙是思想問題,王蒙的小說叫《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是小資產階級思想,《草木篇》是“政治思想問題”。但毛澤東同時強調批判太粗暴,沒有好生給人家講道理。
流沙河回憶道:“毛主席說,我們今后要團結五百萬知識分子——包括那個寫《草木篇》的人。最后說,我們要通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策,把廣大知識分子,包括那個寫《草木篇》的,都要團結起來。”當時全國氣氛熱烈,報紙上都在給黨提意見。詩人艾青也在此時寫了《養花的人》,后被批判成“艾青的草木篇”。
反右還沒開始,流沙河就被震懾了,不敢開腔。反右之后,他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和共青團團籍,留在機關監督勞動改造。接下來幾年內,流沙河成了植棉行家、油菜內行、養豬能手、掃廁所全能王。雖被打成右派,流沙河仍然懷著共青團員的想法:只要不再惹禍,老實聽話,拼命勞動,終究必將感動上天,摘掉右派帽子。他覺得自己所遭奇災大禍即將過去,從此走向燦爛陽光。
1958年5月6日下午3時,流沙河戴上右派帽子;1978年5月6日上午9時,流沙河摘下右派帽子,只差6個小時就是20年。勞動改造時,滿心期盼災禍將盡的流沙河絲毫沒有想到,他的燦爛陽光沒有來,而文化大革命來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未開始之前,流沙河已受波及,被判“押送回原籍監督改造”——這是流沙河最怕之事。他在成都挨批被斗,已害得原本摘下地主帽子的母親又重新戴帽。妹妹弟弟中,工作的被排擠,上學的被開除,待業的不予安排。如果這次戴著帽子回家,肯定會讓家人更難堪。他母親輾轉托人來告:人世間哪里都去得,千萬不要回老家來。
即便如此,流沙河也無選擇,只能被押送回到老家金堂縣城廂鎮。這時流沙河35歲,正值壯年,鎮長通知他到家具社拉大鋸。流沙河身體極瘦,第一次拉鋸,他四肢僵硬,姿態可笑,憨使蠻勁,弄得與他聯手拉鋸的師傅窮于應付。某個木工師傅突然就沖上來吼:“我說你狗X的只有餓飯,解些什么板子,坑坑包包,推刨子推死老子了。”流沙河鋸的木板不平,木匠師傅要多干活,他只能賠笑自責。
由于是計件工資,流沙河要拼命賺錢。此時他已結婚,一對兒女相繼出世,家里還有人等著他養。若鋸得少,月底沒錢買米,全家就要餓肚子。這6年流沙河成了真正的鋸木工。每日早晨燒火煮飯胡亂吃了,出門疾走如風,趕去上班。一進家具社,邊走邊脫衣。走到架木料的馬桿旁,褲子已經脫了。裸體、赤腳,二話不說,便同聯手師傅拉起鋸來。為了不浪費時間,上廁所小便都是和聯手一道,跑去跑回。日暮收工,大鋸一放,全身癱軟,站也站不起來,只能抽根煙,恢復力氣,才能趿拉著鞋子回家去。
他與真正的鋸木工人一樣,算計每天能鋸多少錢,怎樣才能多賺錢。對鋸木工來說,木料分為兩種:正料和雜料,正料有松、杉、柏、桐四種,一般來說好鋸;正料之外,都是雜料,通常不是太硬就是太軟,難鋸。可是正料好鋸,一丈木板兩人分得三角五分錢;雜料費力,一丈木板兩人分得六角錢。流沙河和鋸木工人都想,要是世界上有一種又軟又松的木料如芭蕉樹一樣,對接成山,每天供他們鋸就好了。但是這種幻想很快就被他們自己否定:芭蕉是好鋸,但是錢少啊。
白天上工,晚上與黑五類一起接受批斗教育。流沙河愛讀書寫字之心不死,偷著看,偷著寫。幾年下來,一共被抄家12次,沒能留下任何文字,只在心里背熟了自己寫的《故園九首》。其中有一首詩說:“紙窗亮,負兒去工場”。他的兒子鯤鯤當年6歲,由于出身不好,不能上學,只能跟著流沙河一起鋸木頭,當童工。流沙河偷偷教他認字讀書。
“我如果不當右派,我就會當左派,就會去斗爭別人,就會去坑害別人,就會作惡,就會懶惰,就會因循茍且,所以說,并不是我如果不當右派,就能很幸福。”

大鋸一來一回拉了6年,流沙河在文革斗爭中保全性命,又養活全家。他對大鋸的感情復雜,在《故園九首》里,他寫:“愛它鐵齒有情,養我一家四口;恨它鐵齒無情,啃我壯年時光。”
在流沙河長達20年的右派生涯中,雖然他堅持偷摸著看書吸收知識,但更多的時候,他不得不把時間和精力用在避難求生和努力勞作上。這段荒廢的生命并沒有讓流沙河覺得可惜,反而覺得特別幸運。他說過:“我如果不第一批成為右派,一定是左派的一條棍子。”
流沙河出生于地主家庭,其父是國民黨官員,于1951年作為國民黨留在大陸的基層干部被槍決。在父親槍決之前,流沙河就與他劃清了“界限”,積極投身革命工作。他真心信任黨,工作非常賣力,相信自己在改變中國。他沒有因父親被槍殺仇視新政權,雖然覺得不用殺那么多人,但他還是說服自己,革命應該就是這樣的吧,一定要經過血的洗禮,不然怎么產生新世界呢?
在自己被打成右派之前,流沙河自己也是批右派的積極分子。1955年,胡風及周圍作家被批為“反共文藝集團”,流沙河寫了兩篇文章批判胡風“主觀戰斗精神”,批得非常起勁。批胡風后來轉為肅反,四川省文聯聚攏了十幾個反革命,當時稱之為“老虎”。流沙河就負責在晚上“守老虎”。
一天晚上,流沙河正在“守老虎”,守完還做了記錄,觀察“老虎”的各種動態,他寫:“墻外有人投一小石,屋瓦有聲。眾虎一齊抬頭仰面,觀望久之。”他以戲謔的文字寫受磨難被關押的“反革命分子”。這件事至今讓流沙河備覺慚愧,感嘆自己心肝之黑。
流沙河被打成右派的這20年,他被打、被斗、被整、被批,被蹂躪至社會最底層。現在他完成了自己當右派時的理想——摘掉帽子,潛心研究古文學,做學術,不枉圓顱方趾,吃飯穿衣。在回望那段右派年月時,他已覺不真實,“過了幾十年以后……連我自己都懷疑是否真的發生過這件事情,難怪古人會說人生若夢,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但是時間太遠了,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夢一樣。”
這場夢是他生命中白白被政治啃去的一段最好的時光,但他卻不覺遺憾。他自問:“我如果不當右派,我就會當左派,就會去斗爭別人,就會去坑害別人,就會作惡,就會懶惰,就會因循茍且,所以說,并不是我如果不當右派,就能很幸福。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也許我在旁邊看到(右派的悲慘經歷),會得出相反的經驗——千萬不要學知識,知識越多越危險,越反動。那我的知識比我今天還要少得多。”
談及至此,流沙河略微激動,他說:“你沒有辦法選擇啊,就算是左派,也是這一次當了左派,下一次運動來的時候,一樣地整你,一樣的把你弄得很痛苦,一樣讓你跑不脫。”他說起自己那些沒有被打成右派的朋友,“他們沒有當右派,但是他們仍然很痛苦。他們當時很膽小,擔驚受怕,也不快活,沒有幾個人快活。”在個人絕對無法脫離政治的年代里,流沙河這樣回顧自己的經歷,他說:“當右派也許是我最好的選擇。”
平反之后,流沙河的兒子鯤鯤對“大毒草”《草木篇》非常感興趣,想知道是什么讓他爸爸成了一個這么大的右派。他找來讀完,非常失望,覺得幼稚可笑,居然是這樣的一組詩。
《草木篇》寫:
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唐:白居易。
《白楊》:
她,一柄綠光閃閃的長劍,孤零零地立在平原,高指藍天。也許,一場暴風會把她連根拔去。但,縱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誰彎一彎!
流沙河:簡化字切斷了回到中國文化源頭的路
寫完《白魚解字》之后,最近在寫什么?
流沙河:就在你打電話之前,我還正在寫。正在寫一本文字學的書,叫《簡化字不講理》。正體字每個字都講道理的,任何一個漢字都能講出一套道理來。這一套道理講了之后會終身不忘,這個字為什么要這么寫,讀什么音,它的意義是什么,就可以終身記住,而簡化字完全講不出,只能死死地記住比劃。一句話,就是說正體字能夠解剖,簡化字不能解剖。
聽說你是不寫簡化字的“進”字的。
流沙河:對,繁體字是“進”,甲骨文就是一只飛鳥,下面一個止,就是腳趾,而且是左腳。人走路也是先出左腳。為啥一只飛鳥一個腳就是前進的進?最初我沒弄懂,后來一下子懂了。你想,所有的動物包括昆蟲都能往前爬,也能退著爬,人也能夠進能夠退,只有飛鳥不能退著飛,只能前進,march(他突然說英文了),因此飛鳥的運動就是前進的進!這個字造得好好哦,完全是靠古人的觀察,歸納。我不寫“進”字,因為它毫無道理可講,這樣寫就沒有辦法。
《白魚解字》里大概梳理了幾百個正體字的寫法和來源。
流沙河:對,我再舉個例子,比如正體字“盡”,正體字比劃很多,但是它能夠解剖,就是一只手拿著一個刷子在洗碗,下面還有水。這意味著一頓飯已經吃完了, 就“盡”了。而簡化字“盡”完全無法解釋,上面是尺,下面是兩點,這個毫無道理可講。



關于簡化字,文字學專家一直有爭論。有些人認為它有缺陷,但是在降低文盲率上有功勞。
流沙河:你聽我說嘛(急,提高聲音),這是不同的說法。我們從(上世紀)50年代后半期開始推行簡化字,最后一次推出的簡化字是在70年代。進入80年代,我們的文盲率要遠遠比臺灣和香港高得多。這可以說是國家不重視教育,領導人亂搞運動,導致我們社會文盲增長,不是因為正體字造成了文盲。這是非常明白的道理。
文化大革命結束以后,那個時候的文盲比率最高,這是怎么造成的?教育不普及,學生讀書的時間耽誤了,是不是?我們今天的文盲減少了,也不是簡化字的功勞,是由于鄧小平開放搞活,重新恢復教育,恢復搞高考。也是由于農村的年輕人大部分進了城。這些原因降低了文盲率,不是簡化字的功勞。所以這個說法是錯誤的,我不贊成。
現在事實是內地的大部分人都接受了簡化字。
流沙河:我也會學過簡化字,能用簡化字寫一篇文章,寫完又能用正體字再寫一篇。我并不是拒絕簡化字,我的簡化字學得非常好。但是有些大學教授,都是簡繁混用,搞不清。寫書法用繁體,但是里面會出現幾個簡化字,既不能寫出純粹的簡化字,也不能寫出純粹的繁體字,這不是被簡化字弄糊涂了嗎?把全體中國人搞糊涂了,想寫正體字忘了,簡化字就夾在里面。簡化字實在給我們制造了困難,我們都是簡化字的受害者,受害人本身沒有錯,只是簡化字把我們弄得很糊涂。為什么漢字不能簡化?因為字再這樣簡化,我們就再也找不到回到中國文化源頭的那條路了,就回不去了,后路給我們斷了。
“我現在的理想當然還是希望社會平安,不要有各種運動來干擾,希望好生讀書,希望還有精力寫一些文章。”
你有不少兄弟姐妹,為什么只有你選擇上學讀書成了知識分子?
流沙河:我16歲到大城市,也就是成都讀高中,我讀高中和大學是在中華民國時代。50年代初期,我家庭本身是地主,這些影響我弟弟妹妹,當時千家萬戶都是這樣,這不算什么。嚴謹說來我高中都沒有畢業,這是由于在中華民國,高中沒有畢業同樣可以報考大學。大學那時只看你的成績,不看你畢業沒有。我就去報考四川大學的農化系,民國時代允許這樣做,只要你成績好就可以。我就是成績好,考了第一名。我當學生時候非常用功讀書,非常老實聽話。我個人對知識也有特殊興趣,愛讀書,課外書讀了很多很多。
為什么上世紀80年代末之后就不再寫詩了?
流沙河:因為我對現實問題會有看法,反正我心里很不快,但是詩歌是要有感情的,那么算了,我就干脆不寫詩了。于是我就鉆研其他的學問。
你寫《理想》的時候是很有感情的吧?那現在的理想是什么?
流沙河:(大笑)你要記得,我是個老頭子了。現在我退休很多很多年,老頭子老得很了。我現在的理想當然還是希望社會平安,不要有各種運動來干擾,希望好生讀書,希望還有精力寫一些文章。這個就是我個人的理想,其他我沒有高的理想(笑)。
做了那么多年體力勞動,有覺得時間被浪費了嗎?
流沙河:這個不能這么說。人一生的經歷不是他選擇的,人生無論經歷怎么樣的生活,對他都是有意義的。要是我不去做那些體力勞動,如果我不被踐踏到社會最底層,那么很多真實狀況我一輩子都不知道。許多人的生活,什么心態,各種體力勞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多勞動知識,很多關于做農的、做工的知識,我到死都不知道。這也是一種遺憾。人生包括各種痛苦的遭遇和幸運的遭遇,只要你認真對待生活,它都是財富。如果我沒有遇到這些,那么我對于生活的看法就會膚淺得多,對社會的看法,會簡單得多,對人生的看法也會簡單許多。
用這種痛苦換來的深刻值得嗎?
流沙河:值得的,值得的。實際上人活世界上,就是三句話:第一句,我來了;第二句話,我看見了;第三句話,我知道了。這就完了,人一輩子就是這三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