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奎松面沉如水,在當代史學家中,算得上容貌最清俊的一個。
他今年整整60歲,按中國古人的說法,六十而耳順,是一個“聽先王之法言,則知先王之德行”,能夠見微知著的年紀。
對楊奎松而言,在這個年紀,他對自己的研究更加成竹在胸。他下過鄉,坐過牢,然后陰差陽錯研究黨史。在這個需要謹慎的地帶跋涉了30年,這一切并沒有讓他變得謹小慎微。
“在雷區里走得太多了,反而對很多危險看得更透。”他說,“時間會解決一切。”
在新著《忍不住的“關懷”》中,楊奎松將目光集中在了三個知識分子身上:燕京大學哲學教授、1949年后曾官居政務院委員的張東蓀,《大公報》主筆、著名報人王蕓生以及清華大學教授潘光旦。1949年之后,此三人都在各自的領域有過出色表現,1949年之前,他們的人生都滑向一蹶不振的境地。從研究“革命”到研究“建國史”,楊奎松在本書中展現的是對知識分子“集體轉向”的再思考,而他發現,這種在建國后集體轉向的行為,并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
《忍不住的“關懷”》發布之時,恰好趕上南京大學的話劇《蔣公的面子》巡演。一本書,一部戲劇,討論的都是知識分子面對權力的姿態和命運。在讀者與觀眾看來,是頗有意思的照應。
楊奎松在《忍不住的“關懷”》前言中寫道:“今天談及這個問題(知識分子)時,各方面比較一致的說法是,20世紀50年代經過‘思想改造’和‘整風反右’兩場政治運動之后,中國知識分子即‘集體失語’,‘喪失了獨立性、自主性和批判性’。 ”
與此相映的是《蔣公的面子》里的文革場景:三位教授被關在紅衛兵大樓里交代問題,一面窮盡所能為自己辯解,一面努力交代過去的“罪行”或者表達忠誠。紅衛兵“好派”、“屁派”武斗,大樓無人看守,三位教授亦不敢越雷池一步。
軟弱、怯懦甚至見風使舵,似乎是知識分子群體給人的一般印象。
然而問題在于,是否存在一個“知識分子”群體的共同性格?楊奎松的問題更加直接:中國有我們想象中的那種“知識分子”嗎?
在《忍不住的“關懷”》中,楊奎松并不總結或者闡釋某種必然規律,他只盡可能詳盡地用史料說明三個知識分子的命運是如何各自發生的各自的性格和偶然因素,在時代背景之下,如何一步步將他們推向最后的結局:
張東蓀認為倒向蘇聯于中國不利,想要挽救新政權與美國的關系,結果他的努力在一個不恰當的時機曝光,被視為叛國;王蕓生希望在新政權中為《大公報》尋找位置,卻發現新政權需要的不是這個;潘光旦努力適應新政權的思想和規則,真誠反思自己知識落伍無用,最終因為他研究土家族的民族識別,被認定“破壞民族關系”,劃為右派,之后被批斗抄家。潘光旦臨死,向費孝通索止痛藥與安眠藥皆不可得,最后慘然離世。
楊奎松說,在這三個人身上,他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
在楊奎松看來,對于20世紀中國的知識分子來說,一個最大的歷史悲劇就是,他們是最早投身于救國救民的一群人,自認為最了解政治大勢,最后卻在政治場中最不知所措。他認為,不應以今人的見識眼光,去苛求當時的人,更不應該忘記所謂知識分子,也是普通人,也有軟弱、恐懼和短視,而這些也非中國知識分子獨有的毛病,“如果陷入同樣的政治環境之中,西方知識分子又會如何呢?”
楊奎松不止一次談到,中國的讀書人永遠不能擺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情懷。而他自己,曾經就是匹夫之一。
1976年,楊奎松23歲,在北京第二機床廠當工人,評上過好幾次先進生產者。當年4月,發生了紀念周恩來的“四五運動”。楊奎松不滿四人幫對紀念活動的壓制,寫了幾首詩,貼到天安門。
“在雷區里走得太多了,反而會對很多危險看得更透,更清楚很多東西不過是暫時的。”他說,“時間會解決一切。”
幾天后,他在廣播里聽到了公安部通緝反動詩詞作者的通告。第一首是“灑淚祭雄杰,揚眉劍出鞘”,最反動;他有兩首上榜,一首編號016,一首編號078。時至今日他還記得手書的詩句:“忠魂一去歌似盡,春風不到紫禁城。”
7月份,反動詩詞作者楊奎松落網,被送到半步橋北京第一監獄關了半年。
在監獄里他認識了一個獄友,后來他反復說起過這個人的故事。那是一個小學校長的兒子,30歲出頭,小時候因為家教太嚴離家出走,學會偷東西,父母就把他送去少管所。因為有這段經歷,他再也無法成為一個正常人,永遠被視為小偷、壞分子。他被打發到農村接受管制和改造,受人欺負。他受不了這種生活,又覺得前途無望,便偷聽敵臺廣播,寫信寄過去,以為能夠拿到錢,做“參謀長”。毫無意外,那封信被直接送到了公安局。證據確鑿,于是寫信者被打成反革命。
楊奎松跟他一起住了四個月,覺得這是個好人,只是因為犯過錯就被逼成這樣,很為他惋惜。年輕人跟他說,自己沒有具體行為,應該罪不至死。
后來,楊奎松出獄,在街頭看到一張告示。紙上寫著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上面畫了一個叉,已經槍斃了。
楊奎松在研究歷史的時候才知道,刀也曾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時追查反動詩詞作者的時候,上面已經打算要殺掉幾個,以儆效尤。如果這個人數是20,他便在劫難逃。
但是楊奎松并沒有感到恐懼,他很早就學會了對遭遇的一切泰然處之。他說:“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很安分的人,且具有冒險精神。如果我行得端坐得正,再坐牢我也不會害怕。”
出獄之后,楊奎松考上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開始研究黨史。他說,自己最初的目的就是想弄清楚“文革”是怎么來的。
他很快被自己面對的領域震撼到了:太多假話,太多不真實,而且不容懷疑。他從人民大學黨史專業畢業,拿到的畢業證是“法學”。這仿佛是一個暗示,即既定的黨史應該如法條一樣被記住。
他跟同事一起做抗日戰爭時期的研究,但是做著做著發現他們充滿了抗日救國的慷慨激昂,批判日本民族的劣根性。楊奎松覺得這樣不對頭,自己研究抗戰時期的歷史,不是為了反日,因此不再參加這些研究。
單位領導也跟他反復強調:“研究無禁區,宣傳有紀律。”研究可以,但是研究成果寫出來、發表了,就算宣傳,這個要遵守“輿論一律”的原則。
上世紀90年代初,蘇聯解體,檔案大量解密,他去俄羅斯查檔案資料,發現了“江浙同鄉會”事件的大量檔案,又一次被觸動。
上世紀20年代末,莫斯科中山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中發生了“江浙同鄉會”事件。因為留學生之間關系親疏不同,一直傳聞有一個“江浙同鄉會”或“儲金互助會”的組織。但是在1927年和1928年之交,這個莫須有的組織被當作重大政治事件上報給共產國際東方部,并請蘇聯國家政治保衛局協助追查。
追查“江浙同鄉會”的工作剛一開始,學生之間就開始互相揭發指責,有人甚至公開在墻報上撰稿,上綱上線地指責“江浙同鄉會”是一個由黨內一切反對和不滿意中國革命,準備脫離黨另找出路的人組織起來的一個反革命集團。
接下來,留學生中的黨組織領導人又宣布“江浙同鄉會”確實存在,并且是一個反革命的秘密組織,他們的領袖夠得上被槍斃。這件事不許懷疑,“誰懷疑誰就是反革命”。學生之間又繼續為誰是秘密組織成員而互相揭批、斗爭,但是反復清查無果,這件事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在楊奎松看來,這一內訌事件是幾十年后混亂的伏筆。它和后來的“文革”有太多相似之處,說它是后來中國文革的預演,一點也不為過。他因此相信,“中國人的文化當中原本就存在著某種劣根性,革命只是更容易助長這種劣根性的膨脹滋生而已。”
他的治學風格也在大量查閱檔案的過程中形成。他拋開一切既定的見解,大量使用發掘出來的歷史檔案,與舊有的材料對比勘察,然后如積土成丘一般,一點點重新堆積起事件的起承轉合,堆積起人物的面貌。有時候他像一個極其耐心的偵探,一點點給人指出現場的蛛絲馬跡,來還原當時發生的一切,甚至耐心得讓一些人感到不耐煩。
“我從小就是一個不很安份的人,且具有冒險精神。如果我行得端坐得正,再坐牢我也不會害怕。”
在30年里,他從推翻“遵義會議上形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的定論開始,重新考察毛澤東、蔣介石、張學良這些大人物在歷史中的一個個抉擇,他們如何受到時代大潮的影響,又如何陷入許多偶然事件的擺布。沒有人被“偉人化”,也沒有人被“妖魔化”,都是普通人。他希望用這種方式,重新寫一遍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將革命風潮中的每一個人還原成人。
在大眾眼中,“學院派”的楊奎松很低調。他似乎刻意把自己隱藏起來,躲到史料和書桌的背后。
早幾年,他也上過微博,因為聽人說,要看微博才能“跟得上形勢”。他注冊了,沒有認證,結果還是迅速被認出來。于是他發表聲明說:“俺確實主要想看各位先進在關心什么,自己沒多少時間發帖打理,因此要聲明在先,以免誤人。”
他很認真地寫了一段時間,幾乎從不轉發,每一條都要撐滿微博的字數限制。但是很快大概只有三個多月,他就放棄了。
“第一是沒有時間打理;第二是發現我也不適宜經常去對我并不熟悉的事情發表評論意見。”他說。
他研究黨史,但很少參與網絡上對時事和時局的辯論。5月份到6月份,一些學者開展一些理論問題的爭論,他的很多老同事、朋友都在網上頻頻發言,他也沒怎么關心。
楊奎松在寫書的時候,以史料扎實、從不妄加評論著稱,甚至有人覺得他的書堆砌了太多細節的考證,卻缺乏鮮明的觀點。但他絕非一個冷峻的人。
前幾年,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上映,楊奎松去看,感動于其中人性的善良,然后“不止一次地落淚了”。他說:“我相信即使在文革許多底層百姓仍守著傳統,中國人也因此未因革命而都泯滅了人性。”
今年他去看《悲慘世界》,又一次落淚,因為覺得電影里呈現的悲慘,也發生在自己曾經所處的社會。楊奎松又一次想起自己坐牢時候的那個獄友,他沒有像冉阿讓那樣遇到一個主教,給他重新選擇做好人的機會。
“但是,法國以及許多經歷過那個歷史階段的國家不是都從那個階段中走出來了嗎?中國走得再曲折、再艱難,也注定會有走出去的時候。”楊奎松說。

你的著作史料翔實,但是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傾向和評價。在寫知識分子在革命中的命運時,是否懷著一種同為知識分子的同情?
楊奎松:我研究任何方面的歷史,不論是國、是黨、是人,不論他們歷史上是敵是友,都會注意換位思考,即都會抱一種同情之理解的態度。因為這是史學家還原歷史真相及其復雜性的唯一方法。
您在書中寫到,中國知識分子更接近傳統意義上的“士”,與西方知識分子的獨立精神相比,這種入世精神是否意味著在某些時候更容易順從?
楊奎松:有入世精神未必就一定容易順從,中國古代士人從來就有“從道不從君”的訓戒,也就是說,中國古代的士的精神也是崇尚追求真理的。但科舉促成一種“學而優則仕”的風氣后,“入世”就多少有些變味道了,影響到今天,多數求學者其實是把讀書上學看成是求功名或求仕途的一種必由之路了。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知識分子或讀書人積極入世是有追求的,他們并不志在當官和謀利。比如民國年間許多知識分子就積極參加了當時政府中的工作,中共建國后也有不少知識分子積極參加了聯合政府進入政界,這里面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他們相信他們這樣做將會對國家民族有好處,相信他們能在政府領導下發揮自己的特長。簡單地把這說成是“順從”,未必妥當。
你在談到肅反、文革等問題時說,我們中國人自己其實就有問題,不過是階級斗爭的意識形態容易使之發酵而已。這種“自己的問題”,概而言之是什么?
楊奎松:中國長期以來一直是一個農業國,但不同于西方,包括日本在內的那種農業經濟生產方式,中國最具特色的是它的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小農經濟和西方、日本的莊園主經濟的最大區別,就是它實質上是一種個體所有制的經濟制度,而非西方和日本那種封建制的經濟制度。這種個體所有制的經濟制度下的社會,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近代許多人指出過的:一盤散沙。所謂一個中國人是一條龍,三個中國人是一條蟲,以及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等等,都是中國人這種特點的真實寫照。中國為什么能夠持續兩千年之久的一家一姓的專制統治,為什么中國歷史上漢人政權屢屢被外族侵略甚至滅亡,都和這種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密切相關。為什么中國人總是一盤散沙,內斗內行,外斗外行?一個根本原因就是小農經濟制度培養出來的極端個人主義傾向,人人習慣于打自己的小算盤,為自己謀利益。
你在著作中反復強調,歷史上的人物,無論正派反派,“其實也是普通的人,和我們今天一樣,沒有什么區別,既不是神也不是鬼”,但是你本身作為一個從個人崇拜時代成長起來的人,這種觀念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
楊奎松:這一方面和大量閱讀西方古典小說有關,特別是在文革期間,一切都變得極端對立、涇渭分明的時候,像雨果的《悲慘世界》里那些充滿了復雜矛盾和多面性的感人的人物,很容易讓我發現我們宣傳中的那些好人、壞人太過簡單化。另一方面則是現實生活中我們所了解甚至親近的許多人,突然間便從好人變成了所謂壞人,一個個命運凄涼,更讓人唏噓以至于不能不有所懷疑和思考。
歷史學者雷頤先生評價說,楊奎松的學術貢獻之一,就是將“黨史從法學變成了史學”。你自己對這種轉變怎么看?它的意義是什么?
楊奎松:把共產黨的歷史弄成《圣經》,而且誰上臺就把誰寫進去,這是斯大林時代做的一件最為荒唐的事情。一個黨的歷史,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國家一段時期內的歷史中的一部分,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任何人都有權去研究它和了解它。而且,也只有允許大家從學術上加以研究解讀,使之接近于真實,它也才會真正具有一定的生命力,不至于像《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那樣,斯大林那一代人一死,就再沒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