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塔格：不必以日記的標準衡量作家的日記

我們為什么要讀作家的日記？作品的隱秘性與虛構性，容易讓引發作家癲狂與意淫的一面，他可以在作品中傾注自己所有的情緒，而罔顧道德與人性的猙獰。如果說作品代表了作家的超我，那么作家的日記就代表了作家的自我。日記是袒露一個人自我最好的載體考慮到作家書寫的本能，日記記錄下來的，往往是一個作家對靈魂的自我拷問，道德與內心的沖突，情感的宣泄與釋放，閱讀譜系的梳理。日記并不提供對作家作品的補充，倒是提供了了解作家內心隱秘情感的通道。

1963年，蘇珊·桑塔格在閱讀加繆的日記后寫下了一篇評論文章，其中提到作家日記時說：“不必以日記的標準衡量一位作家的日記。作家的日記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用途：他在日記里一點點樹立自己的作家身份。（《反對闡釋》）”用此話對照桑塔格的日記可謂巧妙的互文。當年她寫下這些思考的時候，不知是否已經考慮到了自己的日記也會有出版之日，會受到其他人的窺探與熱議。2004年桑塔格去世后，大概留下了近百本的日記。2008年12月，她的兒子戴維·里夫從中整理出三卷本的日記陸續出版，第一卷《重生》收錄的是1947年至1963年的日記和筆記，這是桑塔格的青年時期，從性懵懂到性覺醒，從異性之愛到同性之愛，從閱讀到寫作，涵蓋面甚廣。戴維在前言中表達了其對這些日記的看法：“其中這些材料呈現的是年輕時的桑塔格的肖像，那時她正自覺而堅定地致力于塑造她所向往的自我，而這肖像的青澀與質樸，恰恰是這些日記的非凡魅力所在。正因為如此，我決定將這一卷名為‘重生’。”

“不必以日記的標準衡量一位作家的日記。作家的日記有一種非常特別的用途：他在日記里一點點樹立自己的作家身份。”

桑塔格的日記給我們提供了完全不同于她在公共場合的思想肖像。還是處在青春與青年時期的桑塔格，不同于第二卷《正如身體駕馭意識》中那個已經形塑成自我意識的人，《重生》中并未展露出她在思想領域中成熟的社會意識，她把更多地精力傾注在了對自我的認識之上。《重生》中提供給我們的是一個祛魅的桑塔格：她是一個十幾歲的女生，對未來充滿了渴望，對愛情充滿激情，對性別充滿了困惑。但是從中我還是能察覺到這個女生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日記中的第一則寫于1947年11月23日，其中提到：“人與人之間唯一的區別在于智力。”下面還有一則是關于“理想國家是強大的中央集權國家”的點評。當時桑塔格只有14歲。回想一下我們每個人在這個年齡階段所做的事情就會明白，桑塔格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是如何之早。換言之，這是一個對自我有著清晰認識的女人。她有著非同一般的智力與天賦，對自己未來有著看似模糊卻相當精準的方向，她知道自己會走上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她唯一欠缺的就是還不具備足夠的能力去指引自己實現內心的夢想。

更為重要的一點是《重生》中桑塔格對自己性別意識的覺醒，這種覺醒是伴隨著寫作意識的誕生而產生的。桑塔格在寫對意大利作家切薩雷·帕維澤進行評論的文章時，考察了一些現代作家日記的例子，如司湯達、波德萊爾、紀德、卡夫卡以及帕維澤的日記，她說他們的日記展現出了一種奇特的演化，“個人主義的無拘無束的顯露轉變成了自我棄絕的極端需要”。她認為帕維澤對情愛的思考，是我們所熟悉的浪漫主義理想化的另一面，帕維澤再度發現愛情的本質是虛構的：“被人當作是對另一個人的愛慕之情的東西，揭去其偽裝的話，其實是孤獨自我的又一次舞蹈。”這篇評論寫于1962年，桑塔格同樣陷入了愛情的困惑。她的自我棄絕糾纏在性與愛之間，關鍵是她的這種性別意識的覺醒是對同性的認識，而且是經過了一段乏味的婚姻，并且已經有了兒子戴維之后的覺醒。1959年12月24日的日記中，她記錄下了這樣的想法：“我想寫作的愿望是與我的同性戀有關的。我需要用這個身份來當作武器，以對抗社會反對我的武器。”

桑塔格的“重生”伴隨著大量的閱讀與寫作開始幾乎日記中每篇都會提及很多作家以及作品。有朋友回憶她說，任何一個人想與她獨處而不受她的影響是幾乎不可能的，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她會告訴你哪些書該讀，哪些書不該讀，她甚至會給一個第一次與她見面的人列一份書單。她的情人，即《重生》提到的H曾經回憶她說，桑塔格具有照相機一般的記憶力，她的閱讀量大得驚人。關鍵是，閱讀與寫作是并行不悖的，在十幾歲的年齡時，她幾乎已經讀遍了現代西方作家的作品，尤其是歐洲作家，這是她一生思想的源泉。

1957年年底，她在“論記日記”中這樣說道：“日記是我表達自我感覺的一個媒介。它再現的是情感和精神上獨立的自我。因此，它不僅僅記錄我真實的日常生活，更是提供了這一生活的另一種選擇。”

《重生：桑塔格日記與筆記（1947～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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