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研鎮是一個故鄉,也被視為“故鄉”的展覽館。被展覽著的故鄉還是故鄉么?故鄉是一個普遍的事物,故鄉就是大地。大地是人類最原始的故鄉。當它成為被保護起來的遺產時,這意味著什么?
有一位專門做琴的琴師,他一年只制作一把琴,而能夠獲得訂單的人必是知音。另一位銅匠,用半年的時間打造了一把紅銅的茶壺。“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他們有的是時間,他們的時間不在鐘表上,而在自己的生命中,一如大地的四季。
先是大地,然后是村莊和原野。勞動與收獲。稻子、土豆、蔬菜、羊群和馬匹。婚姻與生殖。村莊之間的集市、節日、橋梁、道路,然后形成了城市。從大地上結出的種子,與大地血肉相連。城邦之根,是大地而不是歷史。沒有歷史,開始就是結束。城邦的任何一條道路最終都通往大地,每一家庭都直接與大地相連。大地并不遙遠,環繞著城邦。這城無法離開大地而存在。
時間在建筑中停下來,住了進去。永恒的居民不是人,而是時間。沉思帶領我們進入記憶,并不是只關于居民,而是關于過去的整個民族生活。大研鎮保存了一個世界。
云南得天獨厚,它依然可以向那些古代的民族和大地學習生活。云南的民俗文化和自然風光素有美麗神奇之稱,但許多寫作往往對美麗神奇僅僅停留在“美麗神奇式”的泛泛捕獵上,而組成云南文化的最基本的日常方面,則注意得很少。我們不能總是把云南文化作為一種特殊的例外或對象來觀察,作為云南土地上出生的寫作者,云南是我們的存在的現實,是生產我們生命和文化的基本元素的大地。因此,那種走馬觀花式的調查和寫作,實際上往往導致的只是對云南文化的遮蔽,甚至毀滅。誠如海德格爾所說:“今天許多城里人(比如那些滑雪者)在村子里,在農民家里,行事往往就跟他們在城市娛樂區‘找樂子’一樣。這種行為一夜之間所破壞的東西比幾百年來關于民俗民風的博學炫耀所能破壞的還要多。”
云南文化在某些論者的單向度文化比較中,往往被視為封閉、懶散、落后,或者有待“解放”、“改造”、“升華”。這種流行的云南文化視角對云南那些原在的文化的毀滅性打擊,我們還見得少嗎?那種流行于云南的民族風情寫作,導致的不是人們對民族文化的自我認同和自信,而是對自身文化的異質性的盲目自卑和毀滅性揚棄。
我關注的是云南作為一種生活樣式的日常性,試圖從在者或居民的立場寫作,而不是以通常強調的某種特殊性的那種“解放者”、“救星”的心態來寫作。我一直嘗試通過個人的寫作扭轉這種風氣,但這種寫作首先要做到的就是對云南生活它的異質性、它的時間觀、信仰、審美風尚、它的日常生活方式(包括它相對于全球一體化的生活方式和時間觀的所謂“落后”、“懶散”)的認同甚至崇拜(在我看來,在某種角度上,云南決不是什么“落后”地區,對于已經可以預見的那個將要“克隆”的世界,它恰恰是一個可以使我們保持住對大地和人類童年時代的豐富生活之記憶和想象力的拯救之地)。
這種寫作需要的是對某個特定的地區的日子和生活狀態的日常性觀察,而不是獵奇式地追逐各種民俗節日或風光。我試圖把生活的“日常性”、把這種日常性所蘊含的所謂“懶散”作為一種寫作方式來實踐。我的寫作強調的是方法,這方法就是要深入云南生活的日常性中,并認同這種日常性。我是云南人,而不是它的解放者。
我把云南那些幸存的土著,看成神的后裔。
文明有一日會意識到,拯救最終來自大地,而不是文明。至少,我知道是它拯救了我。(全文完)
于堅
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發表的長詩《O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