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我來說是特別蒼白、虛弱的電影,特別不喜歡。”開場十分鐘,寧財神漫不經心、卻表情嚴肅地來了這么一句。除了導演陳可辛,在場人都笑了。
5月31日下午,以電影《中國合伙人》為話題的文化沙龍在北京世貿天階舉行。沙龍不設觀眾席,六位主講人和很少的媒體嘉賓圍坐四周,屋中央一塊空地,陽光從天窗灑下來,打出藤蔓的影子。
室外燥熱,室內清涼,幕布上映著《中國合伙人》的片段。巨大的海報上印著沙龍主題:一代人的青春與夢想。一切都在指向一場傷感而溫馨的懷舊聚會。
主講人中最年長的出生于1956年,最年輕的出生于1975年,在《中國合伙人》故事發生的年代都正當年。沒有場面話,沒有吹捧,所有的發言坦誠得令人驚訝。
調侃完自己的客串“片酬”是“一杯豆漿兩根油條”后,馮侖拋出了第一個議題:他認為電影中王陽向空中撒錢的鏡頭“有點兒使勁兒”,而真實的版本沒這么夸張:“我認識一個朋友,他掙錢第一天,一回家就拿頂門杠子把門頂上,破窗戶,月光灑在床上,兩個人坐在床上數錢數了一個晚上。”
“這對我來說是特別蒼白、虛弱的電影,特別不喜歡。”
陳可辛立刻回應:我也很不喜歡那個鏡頭,但編劇說這么拍觀眾一定很high,韓三平則要求這個鏡頭再加兩秒,“只能尊重市場和觀眾的意愿”。徐小平則用沙啞的聲音和滿面紅光表示“希望這個鏡頭更長一些,讓錢撒得更猛烈些”。
一向“毒舌”的洪晃接過話茬:“我跟財神的角度差不多,這里面的價值觀念,我不能認同。”
會場出現短暫的沉默。沉默過后,這場意在懷舊的聚會,正式進入了價值觀大討論環節。
“新東方有六個合伙人,現在有四個一起為新一代的中國合伙人創造新的夢想,創造財富,也創造價值觀。”徐小平放下盤在椅子上的左腿,笑容不似之前自在,“我想問洪晃老師和財神先生這里沒有任何挑戰的意思你們不喜歡的是什么價值觀?”
寧財神給出一連串問號:教育是不是一門生意?上市對于教育意味著什么?是否把教育產業做成生意才是成功?在電影里,這是成冬青和孟曉駿的沖突。
洪晃則問出了電影中沒有討論的問題:在人的生活中,成功是不是那么重要?“我帶小年輕們去電影院,他們說你怎么帶我們看這么狗血的電影?這里面人生必須競爭、戰勝、成功,而成功的象征就是掙很多錢,我周圍的年輕人對這種‘上一代人的主旋律’并不完全認可。”
徐小平針鋒相對:“你的名字是‘寧’財神,寧可做財神。”下面響起笑聲,徐的臉上又恢復了輕松的神采。
但挑戰者的問題遠未結束,質疑完成功的意義,洪晃直指片中通往成功的路上的底線:“你盜版了,你抱歉了,把所有法規背下來,說服對方少罰一點錢,這對我來講邏輯上說不過去。”她也不認同片中濃厚的“民族主義”情結,寧財神補充:“感覺像是創業版的《霍元甲》。”
“競爭永遠是不平等的,我們用這種方法贏得尊嚴,有時候好像是用錢,但其中蘊含著那一代人對命運的抗爭。”
徐小平終于坐不住了。“這我要辯駁一下,”他說,“競爭永遠是不平等的,我們用這種方法贏得尊嚴,有時候好像是用錢,但其中蘊含著那一代人對命運的抗爭。”與其說是為電影遭到的批評鳴不平,他更多代入了自己早年的創業經歷,盡管導演曾在不同場合一再強調:《中國合伙人》并非新東方的發家史。
交鋒之間,導演陳可辛始終保持沉默,雙手合抱在膝頭,面色沉重,凝神聆聽。主持人幾次想插話,卻總是被搶白。
馮侖出來打圓場:不要把電影當成教材。他語氣溫和地反對洪晃關于“80后、90后對錢沒有那么多欲望”的論斷:“現在是一個多元的社會,北京是一回事,但廣大勞動婦女、打工的、社會底層的,他們生存的壓力很大,對錢的饑渴很大。”
“我只代表小資階層。”洪晃聳肩吐舌認了個輸,氣氛緩和不少。陳可辛見縫插針,對此前議題一一做了回應:
關于價值觀:“我不希望我的電影去教育觀眾,我也不要扛那個責任,但不管我在電影里展現的是什么,錢對成冬青是重要的;一個人從農村來,被人看不起,他是要錢的;賺錢、發財,在劇情上是必須的。但發財是一切嗎?”相比“土鱉”成冬青,陳可辛與“海歸”孟曉駿有著更多經歷和價值觀上的共鳴,“沒有一個人發了財是快樂的,有時候我們需要往回看。”
關于民族主義:“我有親身經歷的東西,不只在美國,在北京機場,被查行李的永遠是我。我代表的那些需要獲得尊嚴的人是很真的。”
“衡量一部電影好不好,只有一個標準:票房。”
他的辯駁并非沒有底氣。《中國合伙人》上映10天票房便破3億,一掃之前《武俠》既不叫好又不叫座的陰霾。“衡量一部電影好不好,只有一個標準:票房。”
導演陳可辛和電影原型徐小平一起,在這個陽光明媚又沒有風的下午拼命防守,但面對寧財神和洪晃“離題”的多點進攻,他又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小孩的電影,我也不是一個懂得拍傳統主旋律的導演。”一場本該為電影做宣傳的活動,導演最終做出了這樣一個不無沮喪的總結。
“這不是一個非常好的教育小孩的電影,我也不是一個懂得拍傳統主旋律的導演。”
直到六位主講發言完畢,到嘉賓評議環節,沙龍原本的主題詞才被提起“青春”和“夢想”,以及它們的前綴“一代人”。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大時代”這正是陳可辛一直想拍、而香港所沒有的東西。
“我們都在歷史中穿行。早年強調精神時,我們被那種精神利用;后來完全把那種精神毀掉,崇拜物質,在特定時期內是一種進步;如今又開始對金錢產生的背景做反思。”《新聞調查》前制片人張潔說。
他回憶一周前與白巖松探討關于“80后暮氣沉沉”的原因,白巖松說,如果我們這一批生于50年代、60年代的人陶醉于既得利益,不為年輕人奮斗,不給他們更多民主和自由的空間,不僅80后,90后同樣沒戲。而“我們這些片子,包括陳導的片子,”張潔總結,“其實是在呼吁更好的社會環境,保護下一代人的青春和夢想。”
張潔話音剛落,徐小平低呼一聲“大家鼓掌”聊了一個小時,這是全場第一次、也是最熱烈的一次鼓掌,像是找到了尋覓已久、終于讓人松了口氣的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