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這個戲多時了。戲,真好。”濮存昕和楊立新都說。北京東宮影院,話劇《蔣公的面子》剛剛謝幕。
截止到發稿時,這部由南京大學師生出品的話劇正在蘇州上演,它的首輪巡演已經排到了今年年底。而它無意醞釀出的文化漩渦,還在持續翻滾中。

1943年,蔣介石親任重慶國立中央大學校長,邀請中文系三位知名教授吃年夜飯。三人由此陷入糾結和爭辯之中:要不要給蔣公這個面子呢?
一張麻將桌,三個各懷心事的大學教授。《蔣公的面子》一劇的舞臺簡潔到極致。所有的徘徊、爭執、剖白和兜轉,都在這張方桌旁展開。
在前身為“國立中央大學”的南京大學,“三教授赴蔣公宴”的故事一直在口耳相傳。
2011年9月,為了完成學年論文和迎接南大110周年校慶,大三學生溫方伊從老師呂效平那兒接過了這個命題作文。
有兩個人物是真實的,一個是“左派”教授陳中凡。“五四”運動爆發后,陳中凡大力支持學生參加運動,一度被北京女高師解聘,后來又曾當面拒絕陳果夫聘他做省教育廳廳長的邀請。他的人生信條是“三不”與“三書”,前者指不做官、不納妾、不吸煙,也有說一不做官,二不參加黨派,三不接受官方津貼。
另一個是熱愛美食的胡小石,長于南京,曾任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與文學院院長,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與文學院院長、圖書館館長。據說他講授《楚辭》時,“身著長衫,手持長劍,緩步上臺,掌聲響成一片”。他曾不止一次講過:“平生有三好,一好讀書,二好賦詩揮毫,三好東坡肉。”胡小石授課之余,常邀學生數人,或去城南城北幾個老字號菜館品嘗佳肴,或是去清涼山掃葉樓飲茶品茗,或是到夫子廟秦淮河畔小攤上吃“油氽豆腐干”。
第三個教授是誰?最后究竟有沒有赴宴?事實真相已不可考。
“它的成功折射出的是我們的文化生態是多么的不健康,文化積淀和內涵有多么貧瘠。”
遠在1943年的事情,如何去把握?溫方伊寫劇本只用了一個月,但收集資料、還原當時情境和知識分子的真實狀態,則花了一個冬天。她去陳中凡的學生、南大中文系老教授董健家拜訪,老人家并不能確認赴宴一事,但仍然大力支持她寫這個劇。
溫方伊泡在南大圖書館,認真讀了上世紀40年代描寫知識分子的劇本《芳草天涯》,也把陳中凡和胡小石“文人相輕”的掌故拈來放到劇本情節中。
最終劇本完成,出來的人物有三個:卞從周、時任道、夏小山。
身為“太子太傅”、蔣家西席,卞從周在政府的報紙上發文賺外快,浸淫體制之中并從中受益。在和觀點相左的時任道辯論時,他口口聲聲“太自由了不是好事”,“集權有時是必要的”,“不能指望政府什么事情都能萬全……”儼然一副政府說客模樣。卞一心想拉另兩人赴宴,以書為誘餌,不惜“詐和”。但他也不希望因為赴宴落下個“媚上”之名。在為學校謀福利的同時,他也會熱心腸地接濟困窘的時家,并不令人生厭。
堅持不去赴宴的時任道是傳統知識分子代表,誓言與權力劃清界限。蔣政府打死了他參加游行的學生,時“寧死也不和獨裁者同桌”。然而一生至愛的九箱珍貴藏書卻成了他的軟肋:因為書留在桂林,隨時會被不肖子侄變賣,他想求得老蔣相助。愛惜羽毛的時任道只得設局,指望素來不屑的卞從周能代他赴宴成事。
“夏小山”的名字脫胎于“胡小石”,也取自溫方伊喜歡的詞人晏幾道的《小山詞》。左右搖擺的夏小山整日寄情風物,看似對政治毫無興趣,只因聽說宴席上會有一道“火腿燒豆腐”的美食便動了心思。然而此前,他已在學生面前表態“不承認蔣中正的校長地位”。抹不開這層面子的他,雖然口口聲聲說“我不是為了吃火腿”,卻也表示只要請柬署名不再是蔣校長而是其他身份,他就赴宴。
在導演呂效平看來,這三個人,是陳獨秀、胡適以降,中國第二代現代知識分子的縮影。
從蔣介石是否能擔當校長,學生和教師是否該參政議政,到彼此的哲學觀和價值觀,三個人辯論得不可開交。其實,“三缺一”的麻將桌還有一位始終沒有出場的人物—樓之初。在三個人羅生門式的口述中,樓之初聽起來更為復雜多面,“比時任道更傲氣,比卞從周更識時務,比夏小山更隱逸”。然而這樣一個所謂“真正的名士”在收到蔣公宴請貼之后告假躲避,最后出國教老外中文。
有人說,這個戲不如就叫《面子》。除了顧及“蔣公的面子”,它折射的是所有知識分子對于維護各種“面子”和里子的困惑。還有不少觀眾從這部話劇里讀出了與當下的對應,比如“中國政府的腐敗已是國際聞名了”這樣的臺詞,在多處上演時都贏得了滿堂笑聲和喝彩。
又比如劇中卞從周對樓之初的批評,“蔣公做校長的消息出來,你聽他說過一句話嗎?沒有。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他聰明得很。”有劇評將此視為對當代“犬儒主義”知識分子的諷刺,“針砭時弊”成為不少人對該劇好看的一個解讀。
幾年前,國家某部委請董健的一個學生去做秘書,已經做了博士生導師的這個學生表示要去。董健震怒:幾十年前,叫一個大學的教授去當部長,甚至請吃一頓飯,教授們還要猶豫半天。現在讓教授去當秘書的人不感到有問題,接到邀請的人也頗以為榮。
導演呂效平在去年為這部戲整理資料時,看到一份書面材料,“那是1952年,知識分子開展向黨交心的活動材料。我看到陳中凡寫的。他的字很漂亮……那是一個個人主義被集體主義閹割的時代。”
作為編劇和學生,溫方伊不喜歡時的沖、卞的滑、夏的冷,但在創作時對這三個角色不分褒貶,每個人的猶疑和可悲都自有道理。密集的臺詞里,她毫不吝嗇地表現出三個人的心理矛盾,把知識分子在面對權力、原則和欲望交戰時,人性的卑微乃至不堪鋪陳得毫發畢現。
起初,溫方伊第一稿寫的時任道從頭至尾堅決地表示“不去赴宴”,并不像現在舞臺上呈現的,中間有過動搖,且和卞從周兩人“各自詐和”,皆有隱瞞和算計。經過幾番修改,她最終沒有把時任道塑造成為高大全的正派,或把卞從周寫成一個人人唾棄的反派。
民國知識分子的“傲氣”是落魄士紳階層的遺影,是旁觀者的清醒。而時代變化之快,思潮涌動之頻,又令這些旁觀者們再難“清醒”。
她只想在戲中表現知識分子永恒的精神困境。呂效平有句名言,“戲劇就是把人的靈魂放在火上”。這個題目可以說非常符合“烤靈精神”。隨著劇情的推進,溫方伊逐漸觸摸到民國知識分子的“傲氣”是落魄士紳階層的遺影,是旁觀者的清醒。而時代變化之快,思潮涌動之頻,又令這些旁觀者們再難“清醒”。這種困境,在任何時代都存在。
“這個戲和當代人對于民國知識分子的集體想象是有差距的。不頂天立地。幸而我們沒有去描寫‘一流’的知識分子,把精神自由神圣化為一種絕對的、崇高的東西。”呂效平說,《蔣公的面子》力圖不去表現赴宴與否的政治是非或倫理是非,而表現教授們選擇是否赴宴的精神獨立狀態。
“這不是一部政治戲。我們這個戲有啟蒙的意圖。大學必須要有知識分子足夠的生存空間,知識分子對此要有明確的自覺,精神上要能頂天立地。要明確地回答錢學森當年的問題—為什么建國之后我們培養不出杰出人才?”呂效平強調,他排此劇的首要目的,就是希望和當下知識分子群體的精神狀態對話。
從茶館轉到時任道家中,墻上的對聯從“莫談國事”換成了“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然而這三人的關系若即若離,幾十年的命運也遠非堂上燕那般自在。到民國戲結束時,這桌麻將也未湊成。而在另一個時空的文革牛棚戲里,三位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教授,還在為當年是否赴宴而爭論,或者說,在為如何“洗刷”歷史而掙扎。

在南大一路暢通地演過30多場后,呂效平似乎預見到了《蔣公的面子》在更廣大市場的成功。2013年1月,該劇在南京紫金大戲院公演,近千座位幾無虛席。據說“看過《蔣公的面子》沒”已成南京文化圈人士的見面問候語。
全國巡演之前,不少劇迷從各地慕名到南京觀看。劇評人水晶說:“專程從北京坐火車,第一次到南京,居然是為了一部戲—《蔣公的面子》。而這部戲,絕對值得你以任何方式趕去觀看。”北大劇社的成員奚牧涼表示,《蔣公的面子》讓他重溫了久違的觀劇體驗,“很神奇,很欣喜”。
媒體報道,2012年年底,這部本地爆紅的校園劇引起了江蘇省有關部門的注意。他們找到呂效平,包戲三場。演完之后該部門領導一言不發,留了一句話:“我跟你再談。”事實上,他并沒有找呂效平再談,而是把話劇《喜劇的憂傷》捐給南京市的200萬元給了呂效平帶領的南京大學藝術碩士劇團。
在民營劇場蓬蒿的經營者王翔看來,我們身處一個精神最貧乏的時代。《蔣公的面子》劇本符合規律,導演和制作方也感覺到這個規律和能量,聯手商業推向社會。“這就夠了。它的成功折射出的是我們的文化生態是多么的不健康,文化積淀和內涵有多么貧瘠。”
公演數月,《蔣公的面子》票房過千萬已不成問題,媒體和學界也給了足夠的贊譽。主創們感受到了這股洶涌而來的熱潮。溫方伊告訴記者,她覺得這個戲承載的好評已經遠遠超過了戲本身的質量。似乎有太多人,把太多對中國戲劇和知識界的期待和抱怨,借著《蔣公的面子》上演傾瀉出來。
也不是沒有反對之聲。因為覺得劇本太好,呂效平在導演時完全“退居其后”,淡化舞美和導演色彩。有戲劇界同行觀后直言:這戲哪里有舞美,哪里有導演?還有“文革戲偏弱”乃至建議取消的評論,不絕于耳。
呂效平坦承:“這個戲絕對不是經典。如果把文革部分都砍掉,遵照戲劇三一律,只做民國戲,效果應該會更好。但我們才氣不夠,靈感還沒有降臨。”在注重表演、道具的劇場藝術上,《蔣公的面子》的確無法和投資不菲的大戲相提并論,但它卻為文學的戲劇找到了一條出路。呂效平認為,戲劇的文學化是西方戲劇長盛不衰的一個主要方向。在具有深刻內涵的臺本之中,“注重靈魂的煎熬和格斗”,才是他心目中好戲的真諦,也是中國戲劇尋求突破的一條新路。
“如果你知道中國當下戲劇創作的現狀,《蔣公的面子》可以說是非常前沿和了不起的;但如果你了解世界戲劇的現狀,那么你就知道,《蔣公的面子》不過是一個大三女生的習作。”在多次謝幕和接受采訪時,呂效平都會這樣形容。
話語里有自信和謙虛,也有著足夠的清醒。

在北京東宮影院演出后和觀眾交流時,呂效平又重復了這個說法。觀眾席上有人大聲喊道:“絕對一流,在世界范圍也不差!”喊話的是北京戲劇家協會秘書長楊乾武。
在反對戲劇的“官場化”邏輯這點上,呂效平和楊乾武惺惺相惜。按照呂的說法,“戲劇必須是個人的,必須是詩意的。但是現在,藝術家成為工匠。”
2005年,呂效平排演了反映環境問題的話劇“《人民公敵》事件”,說的是一群生長在淮河邊的大學生,為了宣傳環保,暑假在家鄉排演易卜生的名作《人民公敵》而引發的種種個人遭遇和社會問題。他邀請藝術專家們來看戲提意見。戲劇行業協會某領導看后說:“中國政府對環境問題是負責任的,不可以與150年前的挪威資產階級政府相比較。”呂效平直言,從中國環境的現狀出發,他不認為中國的總理和環境部部長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以這樣的思維來“領導”藝術,則藝術堪憂。
“如果在1943年,自己活動的空間大,我也會拒絕赴宴。但在今天,我想我會去。那個時候,教授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權力沒有滲透到生活的每個細胞。今天我們工資太低了。今天做項目、搞研究,項目給誰不給誰,是權力說了算。”
2012年6月,呂效平帶著《蔣公的面子》報名參加了中國劇協操辦的“第三屆中國校園戲劇節”,最終該劇被淘汰。對這個結果,呂效平并不意外。
在和媒體及北京同仁提到這些“往事”時,呂效平語調高亢,但他強調自己并非“怨婦”,也對劇協該領導本人沒有意見。“我磕的是劇協的章程—把每個戲按照符合政治標準來衡量的章程。”對現實中處處碰壁的呂效平,《蔣公的面子》一劇就是他的夢。
“如果你接到蔣公宴這樣一封邀請,會赴宴嗎?”壹讀iread記者問呂效平。
“如果在1943年,自己活動的空間大,我也會拒絕赴宴。但在今天,我想我會去。”呂效平毫不掩飾為生存計的考量,“那個時候,教授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權力沒有滲透到生活的每個細胞。今天我們工資太低了。今天做項目、搞研究,項目給誰不給誰,是權力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