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白巖松聽到要讓自己做主持人的消息,第一個反應是,“不,堅決不”;崔永元已隱隱預感到,“我的時代,一個崔永元的時代就要到來了。”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撞開,陳虻走進來說:“我想出來了,我就要叫‘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白巖松穿著一身借來的碩大的西服,戴著一塊頗為晃眼的假金表,出現在鏡頭里。
“你怎么戴那么大一表啊?”上個月,是央視《東方時空》開播20周年,白巖松做客《魯豫有約》,回放開播視頻時,魯豫“揪”出了這個細節。
全場會心大笑。
這是白巖松第一次出鏡,他是背著領導的?!邦I導”,指的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以下簡稱“央廣”)領導。到央視“露臉”,不過是毛頭小伙白巖松的一個“私活兒”。他當時還沒想過“跳槽”,他覺得央廣挺好。
其實更早的時候,當時的央廣領導也沒想“跳槽”。
1985年,時任央廣副臺長楊偉光,接到調令,出任中央電視臺副臺長。楊偉光為此找到了廣電部某領導家里。領導說,這是黨組的決定,不會更改了。
情況就是這樣。
那時的央視,沒有《東方時空》,沒有《焦點訪談》,沒有《新聞調查》,沒有《實話實說》,沒有《面對面》,沒有《感動中國》。當然,更沒有地位,也沒有錢。
六年后,楊偉光升任央視臺長。1992年,鄧小平南巡。一年后,1993年春天,楊偉光決心創辦一檔報道熱點的電視欄目。因為題材“報喜也報憂”,他把播出時間設定為早間7點一個當時中國人不會打開電視的時段。
楊偉光想啟用年輕人,他叫來了時任新聞采訪部主任孫玉勝。
時年33歲的孫玉勝差不多是與楊偉光同時期進的央視:1984年,孫玉勝大學畢業時聽到被分配到央視,他的情緒也不高。甚至剛工作時,有同事談論“蒙太奇”,孫玉勝還以為這是一個外國記者的名字。
起點就是這樣。
當時中國的電視節目在視聽手段上的要求,還主要以“聽”,即文字語言為主。
奉命牽頭的孫玉勝,幾乎立刻想到了這檔早間節目的名字《新太陽60分》,他總記得在廣東街頭看到的一句古老希臘諺語: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孫玉勝把這個頗為得意與欣喜的節目名提交上去,至楊偉光處卻被否決:“東方紅,太陽升。你要用《新太陽》,人家就會聯想,是不是否定了老太陽,否定了毛澤東?”
年輕人想要辯解,直到楊偉光說:“不要堅持了,真正出毛病的話,他們肯定是找我,不是找你們。”臺長大筆一揮,在替補名單的最底部一欄畫了個圈:《東方時空》。
形勢就是這樣。
回望這個國家電視臺自1983年以來發起的數輪以十年為周期的中國電視改革,無一不發軔于春天。其中隱匿的一個政治邏輯是:新一屆黨代表大會多在秋冬之際召開,秋冬之際,穩定為主。
此時,孫玉勝手下那些日后聲名顯赫的名嘴們,都還是年輕人白巖松聽到要讓自己做主持人的消息,第一個反應是,“不,堅決不”;崔永元隱隱預感到,“我的時代,一個崔永元的時代就要到來了”。而《東方時空·生活空間》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撞開,陳虻走進來說:“我想出來了,我就要叫‘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一群電視年輕人由此迎來了一個時代的綻放。他們彼此欣賞,又彼此想要勝過對方。
年輕人想要辯解,直到楊偉光說:“不要堅持了,真正出毛病的話,他們肯定是找我,不是找你們。”臺長大筆一揮,在替補名單的最底部一欄畫了個圈:《東方時空》。
白巖松初見這位手拿大哥大的白胖制片人時便覺得,這跟騙子的唯一區別,是有認識的人推薦。“認識的人”,指的是崔永元。
找幫手時,孫玉勝第一個想到了時間。
時間,就是他的本名?!皶r間對電視有著獨特的思維方式和悟性,天分極高,就是說話比較隨便?!睂O玉勝這句話,若干年后,不期成為時間在央視職業沉浮的一個注腳。
30出頭的時間當時正在采訪部接受新聞的“鍛煉”,學習正面看待事物。此前,時間一直在專題部,他做了一部片子《天安門》。這種具有紀錄片理念和平實敘事風格的片子,在當時還不被理解,被認為調子較灰。
有意思的是,未來五年,這位“灰調”年輕人將在《東方時空》執掌其中一檔“濃縮人生精華”的正面人物報道欄目《東方之子》。
很快,時間就決定要把《東方之子》做成人物訪談形式。他一直覺得,這個社會,由于文革陰影,人與人之間不能心對心交流,人們之間的談話總隔著面紗。
現在,他要做一場帶有戳穿心態的說真話的正面人物訪談。
問題是,沒有經費。
孫玉勝曾往上遞交過一個節目承包申請報告,里面提到一年近1000萬元的經費預算。后來的運轉證明,作為一檔日播的40分鐘時長的綜合雜志型節目,《東方時空》每年的實際開支近4千萬元。
而當初這一千萬元,臺里也沒批下來?!稏|方時空》的啟動經費,是孫玉勝向臺里打的借條,20萬元三年后,新聞評論部另一檔45分鐘節目《新聞調查》籌創時,這差不多是其舉行一個全國招聘座談會的經費。
最后,是一位副臺長給孫玉勝打來電話:“臺里的意思是,能否就給你們五分鐘廣告時間,其他的一切就不管了。五分鐘,你們掙多少花多少?!?/p>
“五分鐘”,然后,“其他一切就不管了”?
這一央視史上前所未有的“噩耗”,很快通知到《東方時空》的四個子欄目:《東方之子》、《焦點時刻》、《生活空間》以及《金曲榜》(后改名為《音樂電視》)。
制片人時間之后的“發展下線”工作,便頗有了敵后武工隊的自覺。“給你一個圖章,給你把槍,然后也沒節目經費,讓你去發展你的組織,走的時候一個人,回來帶來一個團。”這是時間的原話。
白巖松初見這位手拿大哥大,不似央視人員倒像江湖中人的白胖制片人時,便覺得,這跟騙子的唯一區別,是有認識的人推薦。
“認識的人”,指的是他的大學師兄兼同事崔永元。
樊馨蔓沒有考上新聞評論部,但她之后還是進入陳虻任制片人的《生活空間》實習,成為編導。再后來,她參與創辦了《感動中國》,任總導演。
崔永元和時間是大學同學。崔永元18歲時就開始失眠,第二日上午的課往往也上不了。于是,他便常在公共洗漱間里與時間相遇:時間不失眠,但上午的課,他一般也不去。
巧的是,二人的家也都在部隊大院,久而久之,便有了互相串門的交情,崔永元談過戀愛的女孩,時間也都認識。
后來,崔永元去了央廣。時間早期在央視做專題片時,崔永元便是他的智囊。
時間當了《東方之子》制片人后,崔永元有次探班,他幫一位老挨時間罵的老同志找選題。老同志發現,崔永元在報紙上勾出的“要找的人”,篇幅都不大。崔永元說,這可能就是你的問題了,我們是要找值得采訪的人,并不是這人上了兩個版,你再去追他;好的線索,一行字就夠了。
時間知道這事后,一定要拉崔永元入伙。崔永元說,你看,我平時也挺忙的。時間趕緊說,那你給我推薦一個。
《東方時空》早期的招兵,多數便是經由這樣的熟人推薦熟人而來。
《東方時空》開播不到半年,“吃方便面,打面的,看《東方時空》”,成為上世紀90年代的京城時尚。節目的廣告時長也從第一期的五分鐘賣不滿,到之后因“私自”延長至十分鐘,被楊偉光發現而挨批。
后來赫赫有名的“新聞評論部”,正是因《東方時空》等節目的影響力,于同年年底在央視成立。
這是一個讓人激動的時代。央視史上第一次對外招聘,也是由新生的新聞評論部發起。1993年年底,孫玉勝一手撰寫的招聘啟事刊登在了《中國電視報》、《人民日報》和《北京晚報》上。在后來的回憶中,孫玉勝提到自己有些隱隱激動,他想象著報紙另一端的年輕人,是否也會想象著因為這幾行字,開啟自己的命運之門。
開始在導演圈小有名氣的張紀中,走路時踢到了張報紙。他一腳踩中的,正是孫玉勝寫的招聘的“豆腐塊”。張紀中把這張臟兮兮的報紙放到了當時的女朋友,后來的妻子樊馨蔓面前:“這不就是你一直以來的夢想么?”
現場的考題也是孫玉勝出的,就一道:制定一期電視報道計劃。孫玉勝沒有設計常規的文史知識考點,他不想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宋徽宗年號”問題,就失去一個擁有電視創造天賦的新人。
樊馨蔓沒有考上。但她還是進入陳虻任制片人的《生活空間》實習,成為編導。這源于孫玉勝在《東方時空》發起的,后來在中國電視界一個影響深遠的“制片人”制度,其中精神包括:制片人擁有絕對的用人權和財權,領導也不得干涉。
樊馨蔓后來參與創辦《感動中國》,歷任數屆《感動中國》總導演。
人找齊了,做什么才是個問題。
雖然日后的《東方時空》,人們都認為它是一檔新聞節目,但有意思的是,它最先火的,是娛樂。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流行音樂的最大推手,不在唱片公司云集的廣州,而在首都北京,國家電視臺;確切地說,也不在央視文藝中心,就在新聞評論部,《東方時空》。
這檔后來的新聞節目,在1995年推出了50首新歌,其中有高楓的《大中國》、滿文軍的《懂你》和老狼的《戀戀風塵》。
此前,廣播電臺的流行音樂點歌正盛行,港臺流行音樂也開始進入大陸,同時帶來一批MV作品?!稏|方時空》創辦時,有人便提出做一個早間點歌的子欄目。
一個叫王堅平的青年記者,因為整日哼唱齊秦的“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而成為不二的負責人選。
制片人王堅平負責的這個子欄目最早叫《金曲榜》,因為港臺音樂總排在頭名,而一些革命歌曲可能就只是六七名,后來索性更名為《音樂電視》,不再排名。
張學友的《吻別》、周華健的《花心》,在大陸最早都是經由《音樂電視》播出。
《東方時空》快開播時,孫玉勝問王堅平,頭兩日準備放什么歌。王堅平說,第一天播楊鈺瑩的歌,第二天播臺灣的鄭智化的歌曲。
“臺灣的政治化的歌曲?”孫玉勝嚇了一跳。
《東方時空》首期節目,出于安全考慮,其他三個子欄目的選題都做得較平,王堅平的音樂欄目就顯得格外出跳熱鬧。他還找來劉德華、楊鈺瑩等歌星錄制了“賀詞”,這一宣傳手段而今許多電視臺、電臺、網站乃至公共微信仍在沿用。
“恭賀《東風(方)時空·金曲榜》開播”劉德華那時剛剛進軍大陸,普通話還說不太好,對著鏡頭,他把“方”字咬成了“風”字。
開播頭兩個月,由于播放大量港臺歌曲,王堅平受到了批評。20年前,這種意識形態的批評不僅來自上面,也來自觀眾,甚至是“自己人”:央視內部的閱評通報上,就有同仁質疑,這個節目是不是制片人或者個別編導自娛自樂的卡拉OK?

楊偉光親自找王堅平談話,并給定了主意:臺里撥款200萬元,拍攝“中國民族歌曲經典MV100首”。這一民歌系列后來播出了整整一年,受到《人民日報》發文和時任總理李鵬的題詞表揚。
王堅平把這套MV的版權賣給了中國唱片廣州公司。央視收回了制作成本,孫玉勝很滿意,稱贊王堅平很有生意頭腦。
到1995年,“當代金曲50首”也做完了,也播完了。王堅平想要推出中國原創的流行音樂,由欄目組出錢拍攝MV。
一次王堅平去唱片公司找歌,朋友說有一首新歌,我打個電話,讓歌手現場來給你唱。過一會兒,一個叫高楓的年輕人背著吉他騎著自行車來了。他喊了句“王老師”,開始彈唱起來:“我們都有一個家,名字叫中國……”
《大中國》后來成為《音樂電視》推出的《95新歌》里的一號作品,欄目組投入的MV成本也最大,拍的都是大場景,制作費高達九萬元。
那一年火起來的,還有《懂你》這首歌,它最早是懷念鄧麗君的。1995年,鄧麗君剛剛去世。王堅平對詞作者說,詞是很好的,但是風格過于哀婉,你看,能不能改以親情,比如父子之間的溝通做主題?
《懂你》的演唱者,有三人錄了小樣,其中兩位是已經成名的蔡國慶和孫國慶。王堅平和同事聽完小樣后,卻一致覺得那個從京郊來的農村小伙演繹得最好。
這首歌,就給了新人滿文軍。
那一年,《音樂電視》推出的《95新歌》里還有戴軍的《阿蓮》、羅中旭的《星光燦爛》、老狼的《戀戀風塵》等。當年年末,中國十大金曲盤點時,《東方時空》推出的新歌,占了一半。
隨后,一切戛然而止。
1995年年底,央視決定,把《音樂電視》從《東方時空》里撤除。孫玉勝后來談及原因,一是《東方時空》要轉型做徹底的新聞雜志;二是,來自臺里文藝中心的競爭與不滿。
孫玉勝找來王堅平談話,他對王堅平的表態很滿意,覺得他是一個顧全大局、勇于挑戰自己的人。
孫玉勝用了“壯士斷臂”一詞。
《音樂電視》的散伙飯,欄目組有邀請孫玉勝,孫玉勝說一定來。席上,大家都很克制。
但年輕人臉上的悲傷遮不住。孫玉勝后來借故先行離席。
王堅平剪去長發,于1996年出任《新聞調查》第一任副制片人。1999年,王堅平從央視辭職,創辦銀漢文化傳播公司。2010年,王堅平回歸體制,現任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數字廣播中心副主任。
《音樂電視》的被剝離,后被認為從整個風格上改變了《東方時空》的人文氣質,它終于成為了人們后來熟悉的模樣一檔新聞節目。
制片人時間曾在六里橋租過一個半地下室的集體宿舍,白巖松、王志、張潔、周兵這些名記和日后的名導,都擠在里面。
陳耀文還是軍人時,常去央視送片。
他在部隊,擁有專門機房,配有專車,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1992年,因為獲得中國電視新聞一等獎,陳耀文還立了一個二等功。

《東方時空》開播,陳耀文連看了三個月后,他意識到原來自己過去一直在做“黑板報”。
陳耀文見到了《東方時空·焦點時刻》的制片人張海潮。簡短談話后,張海潮問,你什么時候能來?
陳耀文的軍長當時正好在央視附近的京西賓館開會。陳耀文買了把香蕉就去找軍長,說想轉業。軍長說,這樣吧,我批準你來學習一年,干不了還可以回去。
不過理想這事顯然是有成本的:大多數評論部的人其實都不屬于央視,說白了就是臨時工。
孫玉勝當時發起的那場一個國家電視臺的首次招聘,通過考試的有128人。在入圍者紛紛電話詢問“是否解決北京戶口、工作關系是否調入央視”等問題得到全否答案后,最終加盟的,不足四十人。
工作不久,擁有15年軍齡的陳耀文,就被罵哭了?!澳阋粋€臨時工,借什么帶子,一邊兒去?!币粋€央視正式員工說。
外來務工的小保姆也瞧不起他們。制片人時間曾在六里橋租過一個半地下室的集體宿舍,白巖松、王志、張潔、周兵這些名記和日后的名導,都擠在里面。
一個安徽小保姆負責給他們做飯。保姆開始對他們挺好,覺得常能在電視上看見他們。
王志那時確認自己要做主持人了,他花了800元,跑到賽特商場買了平生最貴的衣服,一件格子西裝。小保姆和王志熟了,就嘲笑他,你們這些做主持人的,就像地老鼠,住在地下室,出去都是人模狗樣,西裝革履。
后來,小保姆做飯也開始敷衍。有一次,張潔忍不住去問小保姆。小保姆拿出來一張紙:“我有暫住證,你們有嗎?”
北京木樨地一帶有許多部長高樓。周兵那時常去采訪離退休部長。夜幕降臨時,憂傷的年輕人經常會望著那一排排高樓上的燈,一邊覺得很有鏡頭感,一邊想起來,這些房子跟他們都沒有關系。
周兵后來成為紀錄片導演,代表作是《故宮》。
“您好好吹啊,明天早晨,《東方時空》,就能看見您吹的這個頭?!薄稏|方時空》記者感到理發師傅的手瞬間抖了一下。
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陳耀文,他出鏡的第一個片子,是1994年《東方時空》的春節特別節目。陳耀文去天津采訪一個年畫畫家。陳耀文先去采訪對象家踩了個點,那附近有一個理發店。
陳耀文走進去吹頭。對于已經是《東方時空》記者,將要在電視上出現的那種抑制不住的心情,他想著,要怎么傳遞給理發師傅,讓他收看電視,為替我吹過頭而高興一下呢?
陳耀文開口了:“您好好吹啊,明天早晨,《東方時空》,您就能看見您吹的這個頭?!彼械綆煾档氖炙查g抖了一下:“真的啊,明早就能看見吧!”
陳耀文壓住聲音:“如果順利的話?!?/p>
到1995年、1996年時,負責《焦點訪談》、《焦點時刻》監督報道的暗訪記者陳耀文,出門受到的已經是明星一般的禮遇。坐飛機,有乘務長將他請至頭等艙;在天安門廣場拍片,有人過來找他合影;去商場買東西,對方突然說,給你打折吧,你老替我們說話。
老臺長楊偉光退休后,接受采訪被問及有關《焦點訪談》的審片經歷時,常提到1994年冬天,一個有關克拉瑪依大火的報道。而這個報道的記者,正是陳耀文。
這是陳耀文記者生涯里最痛苦的一次大哭。
325個人在火災中喪生,288個是孩子。八天連續采訪后,陳耀文回京,片子一個通宵就編了出來。第二日一早,楊偉光被副臺長沈紀請來親自審片。片子放完,楊偉光也沒說不播,只是說這種報道還是要考慮影響,現在馬上就要過年了。
楊偉光從陳耀文的衣服上看到了眼淚:“嗯,哭啦?好了,不講了,不講了。”
《焦點時刻》實際上是后來的晚間節目《焦點訪談》的“試探氣球”?!稏|方時空·焦點時刻》的制片人張海潮同時也負責《焦點訪談》節目。如果早間的《焦點時刻》報道播出,領導有打電話來,那么黃金時段的《焦點訪談》就不再播。
1995年,張海潮出任新聞評論部副主任。現任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副總裁。
陳耀文2000年任《東方時空·直通現場》欄目主編,后相繼任《東方時空·時空連線》欄目主編,《世界》欄目總編導,《國際觀察》欄目主編。
現在,他是《新聞紀實》欄目記者。
記者陳耀文偶爾會在微博上給郭德綱提供素材。比如,“某媒介要播出紀念莫扎特逝世N周年專場音樂會錄像,相關部門嚴格要求填寫表格……編導只得填寫如下內容作者地址:維也納中央公墓;電話:無聯系電話。
策劃新人白巖松上來就坐在地上開說,然后,他懵了。
主持人胡健站了起來,對制片人時間說:“我以為你找來一老頭,結果來了一小孩。”
制片人時間和編導一起熬。有一次,編片編得太累了,時間蹲著尿。一旁人說:“你又不是個女的。”“我給忘了?!睍r間說。
胡健是時間定下的第一個主持人。時間最早想把《東方之子》做成學者型訪談,他希望找一個稍有年紀和閱歷的主持人。
屏幕上的播音小美女讓時間很是看不順眼。他覺得那些主持人腦子有問題?!安粍幽X子,不問人話,不是智商有問題,是什么?”
胡健當時四十多歲,在《工人日報》做主任,曾和時間合作過紀錄片,她的記者式思考提問讓時間很欣賞。
現在,策劃會還沒開完,胡健扭身走了,被小白氣的。
“換這樣一種問法,你看會不會更好?”這是白巖松現在會說的話,但那時候,“我們覺得不對,沖上來就會說,‘你這是什么問題,你怎么能問這樣一個問題?’很多時候,后面,還帶一個‘媽×’。”
時間找白巖松當策劃時,就和他交待過“任務”:一是找資料;二是時間覺得自己和主持人溝通有點困難,必要時讓白巖松幫忙傳個話……
這下可好。參與的過程,就是不斷吵架的過程。當白巖松由最初的陌生、謹小慎微,到慢慢也拿自己當組里的一分子時,他說過的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一句話是:“我要是做這樣的節目,我早從這樓跳下去了?!?/p>
時間開始覺得,白巖松是個當主持人的料。“白巖松最大的優點,是他瞬間組織語言的能力;另外,他能夠狠下心來,問出對方難以回答的問題。”
時間把這念頭和當事人一說,當即遭到拒絕。理由其一、我這是兼職,上電視,央廣的領導就知道了;其二、再窮我也照過鏡子。
這之前,時間也攛掇過崔永元,小崔也照過了一回鏡子。
讓小白當主持人的想法,時間也告訴了崔永元。崔永元持反對意見,他覺得觀眾根本無法承受,對,是承受?!八ò讕r松)形象和我差不多,是吧?”
時間沒聽他們的。白巖松最終出鏡。然后,觀眾的批評信,成麻袋成麻袋地寄來。
《東方之子》的錄音師張文華記得,有一次,小白真急了。“他說我不當主持人了,你們愛選誰選誰,誰愛干誰干,他覺得他自己從來沒這么失敗過……”
同事們趕緊哄白巖松,一個攝像早期是這么開解他的:“你做主持人,剛開始大家可能不接受,慢慢地,可能就習慣了……”
《東方時空》100期之前,白巖松收到的批評信,遠比表揚信多。
頂住壓力,堅持讓小白上的,是時間。
時間一手發掘的主持人,還有崔永元、王志和董倩?!皶r間挺了不起的,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這還不是說白巖松、崔永元從此改變命運,這是改變整個中國的播音員主持人的命運了?!贝抻涝髞碚f。
1995年,崔永元在《東方時空》特別節目中第一次出鏡。
愛說臟話的時間對主持人一直客氣,但他罵人最厲害時,是不說臟字的?!澳枪亲永飵е鴮δ愕拿镆??!蓖踔菊f。
很多同事都記得當年時間的辛苦,他和編導一起熬。有一次,編片編得太累了,時間蹲著撒尿。一旁人說:“你又不是個女的。”“我給忘了?!睍r間說。
1998年開始,時間歷任新聞評論部副主任、《東方時空》工作室總制片人、新聞采訪部副主任、社會專題部副主任。
2004年,時間離開新聞中心,參與創辦社會與法頻道。之后,這個當初的伯樂離開央視,現任中央新影集團副總編輯。用他本人的話說,“從此下海經商,不再仰人鼻息”。
《東方之子》編導喬艷琳曾在一次和時間吵完架后,對他笑說:“希望你繼續保持口無遮攔的說話方式,如果你改了這個,你將來可能會當更大的官;但你老了,沒人陪你打牌?!?/p>
有段時間,大家對陳虻突然有了很大的意見。一天,同事給海天打來電話罵陳虻,海天也跟著說他的不好。放下電話,海天發現陳虻淚流滿面地站在門口。
2001年,柴靜剛進評論部,飯桌上她常聽同事聊:“哎,你說是時間厲害,還是陳虻厲害?”
陳虻是《東方時空·生活空間》的第三任制片人。
《生活空間》最早被定位為服務性欄目。1993年7月,32歲的陳虻“報到”的當天,《東方時空》開播已兩月有余,一檔教人做西瓜盅的節目正在編后期。編導告訴陳虻,之前她還教人熬過粥。
這一天,制片人陳虻提出,《生活空間》還是要做服務,但要服務于人們的精神需求。
眾所周知,因為陳虻,《生活空間》后來有了王剛那句著名的三弦樂配音: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陳虻幾乎沒拍過片。他用不著以這個方式證明自己可以當領導。
《生活空間》的編導曾拍過一個片子,講述一個女兒能唱一個沒人能到的高音。父女倆來到北京,希望有樂團能為女孩免費錄一首歌,但樂團團長們都拒絕了。父親對女兒說,再困難,也要堅持。
這個片子,在感受父女倆的執著同時,也能感受到樂團團長們的狹隘。
但是陳虻看完后,對編導說,從畫面上看,你的拍攝很從容,這種從容告訴我們什么?樂團是允許你拍攝的,所以他們應該是問心無愧的??墒悄闩某鰜恚趺锤杏X他們就問心有愧了?請你告訴我真相,我相信這里面有真相。
編導說,是,是有真相。這個樂團連職工每月200元的工資都發不出去。
陳虻說,你把這些事實貪污了,誰允許你的?很多時候,我們恰恰把一個復雜的生活簡單化了。不是我罵你,你就不是人,你是一個被輸入程序的機器人。
王學鋒差不多和柴靜同時期進來?!懊看伪魂愹盗R,輕生的心都有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王學鋒對柴靜說。
“陳虻和時間的風格不同,時間是直接罵;陳虻的,更摧殘人?!薄渡羁臻g》編導、而今《看見》欄目的制片人李倫說,陳虻批評人,會讓人很掛不住?!澳愣嚅L時間沒看書了?”“能告訴我你最后看的一本書的書名嗎?”“什么時候你衣服穿對了,你的片子才能做好……”
樊馨蔓說,《生活空間》陳虻每次審完片,做片子的編導,不論男女,半夜都得去打點滴,急劇消瘦。
有段時間,大家對陳虻突然有了很大的意見。一天晚上,同事給編導海天打來電話罵陳虻,海天也跟著說陳虻的不好。放下電話,海天發現陳虻淚流滿面地站在宿舍門口。
海天很尷尬,說你要相信,大家不是真恨你,大家還是很愛你的。陳虻一個勁兒地流淚。
時間在主持新聞評論部的最后一個會上,說:“我不幸福?!彼榱藘煽跓?,又說:“陳虻也不幸福。”時間說,他和陳虻都在職業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性命,不能輕松地把它當成生存之道。
2008年,陳虻因胃癌去世。
“妹妹,我真是發瘋一樣地喜歡電視,我就是為電視而生的?!狈奥f,這是陳虻的原話。在任《生活空間》制片人時,陳虻養成了不吃午飯的習慣,而食堂,距離他的辦公室不過百米。
海天家里現在擺著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的;另一張,是陳虻。
28年前,1985年,一個還叫“陳小兵”的航天部團委干部,因為“心里特別喜歡電視”,申請調去“冷門”的央視。在央視專題部的頭三年,他沒有具體分工,主要工作是“打雜”:領肥皂、毛巾、拿報紙、干雜務。

打雜之余,比如給攝像師扛機器,“趁卸架子的工夫,我瞅一眼取景器的構圖。晚上別人休息的時候,我偷偷拿攝像機比畫?!?/p>
他就是后來的陳虻,沒有人隨隨便便就能成為“說的永遠是對的”。
一位大姐在2001年9月12日清晨,推開白巖松的辦公室門,手指顫抖地指著他的臉,質問:“不是說只要有大事就能看見你嗎?昨天為什么沒有看到你?”
2013年5月18日,《點燃理想的日子:我與<東方時空>二十年》新書發布會,三聯書店。白巖松的一句“很慶幸趕上那一段不正常的歲月”在現場屢被主持人提起。
球迷白巖松解釋說,那時的國家電視臺,就像巴西隊和阿根廷隊。他下半句的自嘲,大家都笑了。
2008年開始,央視一批新聞專題節目陸續取消。而《東方時空》,“當新聞頻道有了全天滾動播出的新聞的時候,《東方時空》就變成了一個符號?!彪x開了《東方時空》的老人王堅平說。
“現在的人心都壞了。”發布會現場,時間說話還是那么率性?!皶r間是誰?”我身邊的一位年輕女孩一邊鼓掌,一邊問同伴?!盎厝グ俣炔橄?。”同伴說。
主持人白巖松的出場及發言,照例獲得最高頻次的歡呼和鼓掌。
現在還是會有觀眾守在央視東、西門外,甚至掛牌指名要見“白巖松”;只是,再也沒有一位大姐在2001年9月12日清晨,推開白巖松當年在央視西門外的辦公室,手指顫抖地指著他的臉,質問:“不是說只要有大事就能看見你嗎?昨天為什么沒有看到你?”
2010年的央視春晚,小虎隊復出,唱到《青蘋果樂園》時,王堅平給已是央視副臺長的孫玉勝發了條短信:看到小虎隊在唱歌,就想到了我們的《東方時空》,當時小虎隊的歌我們經常放。
孫玉勝回了過來:堅平,那個時光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白巖松說,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現在的目標是,做一個很牛的中年人。
某天夜里,0:40分。柴靜在MSN上給《新聞調查》編導郝俊英發來新聞線索。交流完選題,郝俊英打了一句:誰知道我們在這深夜里在干些什么啊。對話框里出現了回話:眼睛熱了一下,為了那渺茫而認真的理想吧!
他們曾為此,跋山涉水,星夜兼程。20年后,老兵們都還在,但是時光,終究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