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說,蘇軾與古往今來許多大家一樣,成熟于一場災難之后,成熟于滅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窮鄉僻壤,成熟于幾乎沒有人在他身邊的時刻。我想,蘇軾的這種成熟,首要就成熟在他對仕途的窮通成敗、生命的修短恒暫、人生的過往是非等一系列大問題的看法與評價上。
在此,有必要先來認讀一下《赤壁賦》中那個無名無姓的“客”的身份問題。
我以為,“客”不太可能是蘇軾現實生活中的某位友人(如道士楊世昌),只是聰明而不拘小節的蘇東坡構思文章時的又一次虛擬,就像他當年在應試文章中杜撰典故一樣,完全是因著自己行文達意的需要而虛設其人罷了。在這種認識之下,我愿往前再走一小步:“客”,沒有可靠的身份,卻有真實的生命,他其實就是曾經的蘇軾。筆者為著行文達意的方便,姑且就認他是詩案牢獄之后、初至黃州時的那個蘇子瞻——那個曾經揚厲意氣、讓同僚嫉恨、士子欽羨、百姓仰瞻的蘇子瞻。所以,蘇子與客的對話,實則就是今天的蘇東坡和昔日的蘇子瞻之間的對話,兩者之間僅隔著一座黃州城、一段四年左右的時光。然而,此時蘇東坡的精神卻到達了昔日蘇子瞻的腳步和眼睛所不能到達的境界,那曾經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換成了今天更為深厚而達觀的人生智慧。
恐怕自啟蒙讀書的那天起,中國傳統士子的心中就涌動著一股強烈的經世濟用意識和愿望,這不僅關乎個人命運窮達的問題,也是關乎家庭、宗族的榮辱與利益的事情,同時,它又或多或少的與兼濟理想、淑世情懷相綰結著。在學而優則仕的這條路上,前赴后繼著一支浩浩蕩蕩的應試隊伍,從黑發青年到白首老者,從寒門士子到富家子弟,其中便有那個信心與抱負都滿滿的蘇子瞻。然而,中國大多數讀書人的命途似乎又宿命般地難逃卑微、多舛、失意與悲憤的結局,兩者簡直如影相隨,其中有些人還未來得及構想完成自己政治上青云騰達、兼濟天下的美好圖景,就已經黯然出局、倒下,有的甚至是在踏進官場之后、志得意滿之時。這一次倒霉的是詩文與政績都不錯的湖州太守蘇子瞻。
坎坷失意的仕途,淹蹇多舛的命運,渺小短暫的生命,無常無奈的人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靈修不察,美人難見;英雄安在,漁樵何往……蘇子瞻一股腦兒地傾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哀怨委屈,虛無迷茫。蘇子瞻身陷此岸感慨“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愀然而正襟危坐的蘇子(蘇東坡)聽完客(蘇子瞻)的一番怨慕泣訴之后,頷首微笑,接著便行云流水一般地來了一段有關“變”與“不變”的議論。變者易見無常和虛無,悲己而羨他,是見近的執著;不變方是永恒與充盈,物與我皆無盡,是觀遠的隨緣。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常住不遷的;物各有主,人各有命,無論何時何地,大可不必計較、糾結、執著諸如生死窮達、功過是非之類的身外之相,且在彼相中不生憎愛,亦無所取舍,不念利益成壞等事,惟自我于江風山月之中“觀心見性”,內外不住,去來自由,不沉溺少執著,方可安閑恬靜,虛融澹泊,通達無礙。
那諄諄的語氣,循循的言辭,既像一個涉世深久、世事洞明的兄長之于兄弟,更似一位慈悲為懷、從容淡定的禪師之于眾生。此情此景,頗似當年禪宗六祖付囑、教誨眾弟子一般,舉重若輕,點迷成悟,化悲為喜。脫胎換骨、煥然一新的一個后果就是,對身邊的禍福悲歡、煙云過往,人會變得更加堅韌、自信,同時也更加淡然與澄澈。這是蒙羞遭難之后的一種圓融通達、騰挪自由的人生智慧,而包裹其中的熱切、溫暖的普世濟生的情懷,更讓人動容。
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是當年蘇軾自立并上書朝廷的為官理念、執政目標,在詩案之前的十多年的任上,蘇軾一直孜孜矻矻地踐行著自己的信念并富有成效,即便是踏著血雨腥風、生死懸崖來到黃州之后,蘇軾淑世濟民的情懷依然堅定如磐、滾燙如火:“雖懷坎壈于時,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在這矢志不移、忠貞可鑒的話語之中,我們能讀到“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的樂觀、自信的東山之望,也能悟到“用舍由時,行藏在我”、忘懷榮辱得失、無意恩怨是非的隨緣澹泊。現在的蘇東坡不再那么“奮厲”不再那么“眷眷”,是“不必仕不必不仕”,既不渴求也不拒絕,既不執著也不舍棄,以智慧觀照,得內外明徹,一派禪定從容的大氣象。
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評說“豪放”風格與精神的16個字,其雄渾蒼遠、虛涵堅定的氣象和品性,簡直就像是以兩百年后的蘇東坡的個人境界與智慧為模范的一幅寫意畫:“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眾在旁。”
心性寬厚者,其言溫雅;眼界高遠者,其思深致;心量廣大者,其見無涯。而大手筆大道理,非溫厚深遠、襟懷博大者不能言,非有大境界者不能出。詩化的語言和哲理必源于詩性的心境與胸懷。
蘇東坡的大境界自然是從黃州處得來,確切地說,是從黃州安國寺的佛心禪意中得來。烏臺詩案,貶謫黃州,相信蘇軾一路是戰戰兢兢、凄凄惶惶地走來,除了慶幸自己的劫后余生,更多的恐怕是一路地自我逼問與反思:我蘇軾怎么就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呢?
“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在黃州的四年多時間里,到安國寺禮佛參禪,是蘇軾耕作、詩酒、游賞之外的必修功課,“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余杜門不出,閑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兩忘,身心皆空”。我相信,這一種“歸誠佛僧,求一洗之”的選擇,不會是蘇軾的刻意尋訪與求問,而是其精神生命蒙難之后的一種自然親近和皈依,這種親近與皈依,有似于陶淵明“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本能性的思念與回憶。
當然,從巴山蜀水的錦繡天地走出的蘇軾,天生就是一個悟性極高、有大志有追求的人,自然不會因為黃州的這一段佛禪的經歷,就從此改變自己基本的精神走向。但是,不可否認,黃州四年多的閱歷與反省是蘇軾人生路途上的一個拐點,至少在他此后閱世觀生的視角和態度上,多了一種來自佛國禪境的叮囑與觀照,使他在今后的榮辱浮沉中,不會因為執著而糾結,不會因為清淡而放棄。當年父子三人至京師,一日而聲名赫然,動于四方;登上第,擢詞科,入掌書命,出典方州;老師歐陽修的贊譽提攜,宰相韓琦的倚重進薦;仁宗之喜,神宗之嘆;38歲密州任上的“老夫聊發少年狂”,43歲詩案牢獄的“魂飛湯火命如雞”……如今在佛心禪境中一一想來,卻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一念清凈,污染自落;表里翛然,無所附麗。”在難解處得解,無救處得救;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黃州的一朝風月,便是蘇軾的萬古長空。因為沒有了界限,所以也就沒有了束縛,“一蓑煙雨任平生”的世界就此在東坡的上空展開,此后,中國的百姓也就牢牢記住了那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蘇東坡。
心量的廣大與否,決定于你思量和容納的深度與廣度。你若能思量到古往今來、生死悲歡,你便是綿延不絕的永恒歷史;你若能容納下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你便是浩浩蕩蕩的無涯宇宙。心如虛空,方能容下世間萬物色相、千般情愫,原本愛與僧人游的蘇軾做到了——在他破繭成蝶、浴火重生的黃州。清風明月,山川滄海,美人英雄,魚蝦漁樵,有限無盡,須臾永恒,乃至最尋常平俗的杯盤狼藉與醉酒酣眠,都在蘇東坡的境界中獲得了一種安詳而富有詩意的詮釋與歸宿。如果說,李白是專門來改造人們的眼神和想象力的話,那么,蘇軾就是在有意無意間改造了我們看待世界與生命的眼界和智慧。
《赤壁賦》中引水為例,論“變”與“不變”的道理,《六祖壇經》中以水為喻,談“此岸”“彼岸”的問題。的確,走出黃州之后的蘇軾,少了些火氣,多了份水性。在此后17年的仕途和人生之路上——無論是官至翰林、尚書,還是再貶惠州、儋州,他都走得穩健從容、坦然自在,“勝固欣然,敗亦可喜”,真正成為了一個在天地間自由行走的政府官員、文章領袖和中國的人生哲學家——成功地由此岸抵達彼岸。“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其境界與智慧的廣度和深度,恐怕就非一般的目力所能及、心力所能達的。
幾乎因為相同的原因,1094年被貶至惠州,年近花甲的蘇軾“泊然無所芥蒂,人無賢愚,皆得其歡心”,“優哉游哉,聊復爾耳”。據說,蘇軾的這種無所芥蒂、優哉游哉的生活情景傳到京城后,惹惱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的當政者,一句“蘇子瞻尚如此快活耳”,便由惠州(廣東英德)再貶至更蠻荒更貧苦的儋州(海南儋縣)。儋州一呆又是三年,徽宗即位,“九死南荒吾不恨”的蘇軾遇赦北歸,過大庾嶺有詩云:“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贈嶺上老人》)詩中雖不免嘆逝難平之意,但那從丹田逸出的超邁英颯之氣,實在讓人替65歲的蘇軾而感動而驕傲。只是不知,當年他的那些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政敵們,讀到這首詩,臉上又會現出一種怎樣的表情,是咬牙切齒,還是沉默不語,抑或歔欷嘆服?當然,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此時的蘇軾已然寬恕了他們過去曾經的一切。只可惜天不假其壽,一年后,澤被后人多多善良而高尚的蘇軾便在常州駕鶴西去,享年66歲。
在儒為圣,在道則仙,在釋是佛。舍去一個蘇子瞻,收獲一位蘇東坡,或許我們真的不必為蘇軾曾經的淹蹇坎壈、不獲柄用而感慨、惋惜。
佛禪的“摩訶般若波羅蜜”,漢語的意思是:大智慧到彼岸。黃州之后的蘇東坡確由生命的此岸成功抵達彼岸。黃州成就了蘇軾,蘇軾成就了一種中國讀書人的智慧與文化。
不知東方之既白,一切都似乎澄澈在佛國禪境的東坡的晨曦之中,空廓而邈遠,靜定而安詳,一派大徹大悟之后的大寧靜大自在。旭日溫暖冉冉……
吳成有,語文教師,現居安徽廣德。責任編校:舒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