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了,我勞動過,我體驗過,我離開。我從不思考。生活的意義不言自明,我從不思考。
思想并不是某種盛在容器里等待著被索取的東西。羅丹的“思想者”看上去,似乎思想是一個懸在腦袋上的容器。它暗示了西方對于思想的理解。從這種角度看,大研鎮是沒有思想的。
從羅丹的思想者的那個腦垂體出發,你永遠找不到大研鎮。大研鎮沒有思想么?
大研鎮從不思考大研鎮?!坝肋h要關注這點:記住你是人,而且是羅馬人。讓你的任何行動都完美完成,且始終懷著敬重人道、自由和正義而行動。”(馬可·奧勒留《羅馬沉思錄》)不,這不是大研鎮,而是羅馬。它們在今日都是世界上不朽的城市,但它們的起源是多么不同啊!
它不是歌德或但丁之城。它是為過日子而不是為思想建造的。它的思想對于我們習慣的“思想”一詞是不可思議的。
大研鎮的思想是在大地之上,思想與大地沒有分裂,所以你看不出虛懸于形而上中的思想。大研鎮的思想就是它的生活、日子,它是存在著的,不是某種被思考的東西,它不是一個對象。它棲居在它的思想中。
石板的街道,在月光下發出清冷的光輝,石頭之光,在千年的打磨后,敞開了。沒有路燈,人們信任黑暗,這是他們一成不變的故鄉。對于某些居民來說,他們甚至知道每一根木料的出處。大地為他們提供建筑。他們建造了,住下來。在黑暗中穿行,巷道猶如子宮。墻壁散發出發霉的土壤和木質的味道,有氣味的墻,與大地牢牢地聯結著。這城市經歷了上百次地震。不知道道路通向哪里,只有居民知道,他們不需要眼睛。朦朧中感覺到有小山緩慢地移動過來,到了旁邊,才看出是一位背著巨大的一捆什么的老婦人。轉過另一個彎,忽然看見月亮正在前面的天空中,猶如剛從水里升起來。再走,月亮消失了,再轉一個彎,發現它又漂在前面的溪流之上。一個女人站在流水中,洗腳。你以為道路的方向已經是朝南,但走著走著,月亮又出現了,似乎有無數的月亮,在各個方向。
進入一個深宅,大門被推開,發出門栓在木臼里旋轉的聲音。有音樂家曾用這種聲音做出音樂。這聲音使進人,入門,具有了一種儀式感。莊嚴,神秘,侵入。跨過齊膝高的門坎,在古代你必然還要有一個掀起衣袍的動作,一步一步地走進去,步伐與在街道上的隨心所欲已經顯然不同,尊重。緊張。收斂。在漆黑一片中,轉過照壁,感覺到了天井,看見了星星,依然不見燈光,忽然某個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有人說,這邊來。進了屋,看出是這家的廚房,一家人正坐在矮凳子上,圍著一桌晚餐,象是十六世紀的某日。他們必然邀請你一同享用:已經拿出小凳子,讓你坐在一旁;抽水煙筒的,已經把煙筒遞過來;已經有婦人在黑暗中為你斟酒。這一切已經完成,你進入他們的餐桌,他們都沒有問起你是誰。
門是一種儀式,尊嚴,一個小世界的確立;門意味著由家族統治的秩序和等級的建立,小型的國家;門是文明的產物;門是世界上最深刻的詞之一,它的含義是沒有邊界的。
在古代摩些語中,并沒有漢語“門”這個詞的概念。這個門是敞開的,只是表明一個界線,而不意味著護照。門里面的世界和門外面的世界是相通的。納西人其實是沒有門的民族,他們的家只是棲居,容,“屋與谷皆所盛受也”。他們的世界不是在門后面,而是在大地之上。因此,大研鎮是一個沒有城墻的城,它與大地之間沒有城門的關系。無數的道路從大地上開始,通往大研鎮,不設防的城,如果羅馬人來了,他們會不知所措。敞開的,街道并沒有在城墻附近終止,而是回到了大地之上。
于堅
1986年發表成名作《尚義街六號》,1994年發表的長詩《O檔案》被譽為當代漢語詩歌的一座“里程碑”,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