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2日,周有光先生茶壽,虛歲滿一百零八。生日當天,周有光未能出席其華誕座談會。兒子周曉平說,因父親腳疼,不能下樓,故不能出席。
周有光曾參與中國文字改革,是編制現代漢語拼音的先行者之一,他以26個拉丁字母為注音基礎,主持編寫至今通用的漢語拼音方案,被譽為“漢語拼音之父”。
當晚,學者章立凡在網上曝出:周有光住院檢查遭遇“官本位”,因缺少中組部證明而不能享受副部級病房待遇,引得嘩然一片。對這種喧嘩,周有光及家人沒有做出回應。
這些喧嘩未必能傳入周有光的耳朵里。由于年事已高,他的聽力下降得厲害。交談時,需要別人提高聲音并靠近耳邊,周有光的手就圍著耳朵蜷出聽筒的形狀。
這對耳朵陪周有光走過四個時代:晚清、北洋、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到如今,這對耳朵再難聽見舊人回音。周有光的妻子張允和女士已離世多年。昔日的合肥四姐妹: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與張充和,只有幺妹張充和在世;張家四位女婿:顧傳玠、周有光、沈從文和傅漢思,只有周有光在世。
對于自己的高壽,周有光笑著說:“上帝太忙,把我忘了。”
這已不是周有光第一次生病入院治療。2003年年底,他到醫院檢查身體,住院不到五分鐘,醫生便下發“病危通知書”。

周有光有個習慣,每到一處新地方,必須檢查防火通道的位置,以便應付突發狀況。那天“病危通知書”發下來時,他正在檢查醫院的樓道。七八個護士找不到病人,滿醫院亂尋。直到在樓梯口抓到周有光,把他抬到病床上,讓他不要動。
周有光笑瞇瞇地說:“不要急,慢慢來。”
這似乎是他一貫的人生態度。周有光一生所歷的世紀是中國不平靜的百年,清末民初朝代更替、軍閥混戰、抗日、內戰、反右、文革,他的生活總是跟時代糾纏在一起。
周有光出生于1906年,就在一年前,清朝取消科舉制度。他出生在江蘇常州,家世淵厚。曾祖父在常州辦實業,開紡織廠;父親是知識分子,在當地開辦國學館。
周有光幼年所受的教育已屬新式教育,當時常州剛剛開辦小學,原本在私塾里上課的孩子都轉到學堂里去。周有光回憶自己所讀的育志小學:它原本是座廟,開學前,工人把廟收拾成教室。他們先把繩子套在菩薩脖子上,一拉,“轟隆”,就破了。把菩薩收拾完后,小學就辦好了。當時雖是新式小學,女生也來上課,但男女可以同學,卻不能同坐。一間教室內,分男生部和女生部。下課鈴響,舍監就把女生全部帶走。
上了中學,周有光遇上五四運動,他在回憶錄中寫道:“五四運動不是上學上街那么幾天……在全國影響大,范圍廣。”不僅老師們帶著學生上街游行,連茶館里的販夫走卒也聽人講演,說“民主”和“科學”。
時代激蕩對此時的周有光并無多大影響,他安心在校內念書,后順利考取上海圣約翰大學。
這里是他一生真正獨立思考的起點。圣約翰大學是教會大學,按照西方大學傳統,大一不分科,學生通讀文理課程。圣約翰大學并不鼓勵學生成為專家,而是培養健全人格,在這個基礎上再選擇專業。
大學時,讓周有光印象最深刻的是學校鼓勵學生自讀英文報紙。老師教他們:“看報有看報的方法,每天看報要問自己:今天消息哪一條最重要?第二個問題:為什么這條消息最重要?第三個問題:這條消息的背景你知道不知道?”
這種鼓勵學生獨立思考的方式影響了周有光一生,即使是現在,他每日看報還保持這個習慣。對比自己當年所受教育與現在的教育模式,他說:“那時候的教育跟解放后蘇聯教育不一樣,蘇聯教育是強迫性的‘填鴨式’教育,效果不好。”
如果人生有四季的話,1949年是他人生的轉折點。當時他供職新華銀行,在美國華爾街上班。他拿著資本主義世界的優渥薪酬,帶著妻子張允和周游世界。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周有光毅然回國。他說:“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會體會到我們當時的感受……我們都認為中國有希望了……學經濟那么多年,我想中國當時最缺乏的也是經濟建設,于是立志回國搞經濟。”
回國后,他仍然在銀行上班,兼在復旦大學教授經濟學。按照當時的工資標準,他拿的是上海最高的工資。工資改革之后,薪水大降,一百塊只能拿到二十塊。對此周有光并無怨言,認為自己省下的薪水可以留給國家搞建設。
最讓他為難的是如何教授蘇聯經濟學。周有光所學的是美國經濟學,與講究階級性的蘇聯經濟學格格不入。例如統計學中的抽樣調查,蘇聯規定:不可以抽樣調查,調查就是不相信工人,不相信無產階級,無產階級是國家的主人;而在無產階級國家里,工人有最高的覺悟水平,不會做出壞東西來。
大學授課阻礙重重,銀行的工作也讓周有光灰心。他很快察覺,在銀行業并無前途可言。他所學的歐美的經濟學與中國采用的蘇聯銀行技術不相配。不過,“反右”開始后,這些都不重要了,他說:“(當時)我是黨外專家,后來‘反右’以后就變成‘狗屁’了。”
1955年,周有光被調至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起因是他多年前念大學時,業余熱愛文字研究,曾在上海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中為雜志寫過文章。這次調動幫他躲過“反右”最嚴酷的時期。但文化大革命來到時,周有光則躲無可躲。
1969年,周有光與多位知識分子被下放到五七干校,安頓好后,第一件事情是舉手宣誓:在這里扎根一輩子。在干校褲子破了沒法補,他就用橡皮膠布貼上,引得別人大笑。后來聶紺弩看到,作詩曰:人譏后補無完褲,此示先生少俗情。
周有光總是笑瞇瞇,保持豁達心態,家中財物被一掃而光,他也不著急,反而說自己因禍得福,勞改治好了自己的失眠癥。
張允和則受不了。由于世家出身,運動一開始,她就被打成“大老虎”,在單位工作受挫。她含羞忍辱,不吃不喝也不睡覺。周有光覺得妻子嬌弱,對她說:“(你)不能應付政治波動,再碰到政治波動,就沒命了,別出去工作。”張允和后半生做全職主婦,沒有拿過一分錢工資。但這是她的幸運,在周有光回憶錄中,她說:“如果我沒有及早下崗……那我必死無疑。”
“學經濟那么多年,我想中國當時最缺乏的也是經濟建設,于是立志回國搞經濟。”
其實周有光也屬幸運,他是五七干校的優待勞改犯。周恩來特別關照,他可以拉電線,點電燈。他與原教育部副部長林漢達沒有被分配干重活,而是守高粱地。兩人每日坐在田邊,日出而起,日落而息。
三年后離開干校,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他與張允和躲在家里,當時人們不敢出門交際,有聚會則怕被人揭發舉報是搞小圈子。這時周有光沒有恢復工作,正好利用閑暇在家研究學問,這也是他出產學術著作最多的時期。
在昏暗的小房間里,周有光開始撰寫《漢字改革論》,將自己在文字改革的學術研究結集成文,隨后又鉆研世界文字歷史,寫下《世界文字發展史》。張允和自幼熱愛昆曲,這時也利用閑暇,繼續研習。
這段動蕩的日子里,兩人還是不疾不徐,甚至延續了以往的生活方式。每日上午十點,他們一道飲茶。周有光喜喝咖啡,張允和偏愛清茶。兩人坐定后,先朝對方端杯以示敬祝。不管在什么年月,兩人“舉杯齊眉”的習慣都沒有變過。
現在周有光仍住在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宿舍里,只是張允和已去世十年。這幢樓的一至三層,曾分別住著:尹斌庸、王均和周有光。三位均是語言學家,都曾參加過文字改革。“文改”是周有光后半生的關鍵詞。
《紐約客》記者彼得·海斯勒曾在1999年造訪這幢老樓,見到了三位語言學家。他寫道:“三個人的家共用同一個出口。我所要做的只是上下樓梯,就可以見到仍然住在中國的幾個最重要的文字改革者。宿舍樓的入口成了一座存放時間和語言的塔樓:這個下午的時光悄然流逝,改革者們漸漸老去,他們的回憶不停地穿梭在那場失敗的改革運動中。”

這場失敗的改革運動指的是漢字的字母化改革。在建國初期,毛澤東指定吳玉章等學者組織“中國文字改革協會”,希望研究出中文字母體系。簡言之,是利用字母來書寫中文,放棄原有的中文漢字。
文改會根據最高指示,研發出了二千多個中文字母和諸多中文字母方案,最后這些全部被拋棄。毛澤東和其他領導人認為中文字母體系還不適合使用,決意使用拉丁字母體系——這時已到了1955年,原先參加過上海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周有光被調來了。他和同事們用26個拉丁字母為注音基礎,創制出現行的拼音方案;同時按照領導指示,要簡化一部分漢字。自此繁體字變成了簡體字。
周有光的后半生與文改緊緊綁在一起。漢字簡化一直受到諸方批評,有人認為簡體字阻隔了以文字為媒介承載的中國傳統文化。周有光說:“小學教師說,簡化字好教,小學生容易認,容易寫……一個十三億人口的大國,過去多數人民都是文盲,今天大多數人民正在接受基礎教育,這是我國文化歷史的巨大變化。”他認為簡體字對于降低文盲率大有助益。
對于簡體字造成大陸與香港臺灣文化阻隔的說法,周有光在自傳中說:“我認為簡化問題不是黨派的事情,文字改革問題不要跟政治搞在一起……蔣介石在南京時就提出過簡化字……我對臺灣人講,文改不是共產黨搞的,文改在清朝末年就搞了,國民黨對文改很熱心的,北洋政府也很熱心的。”
關于簡體字在審美上不如繁體字好看,他也有看法:“簡化不妨礙書法藝術,書圣王羲之經常寫簡化字。書畫藝術分實用書法和純觀賞書法,實用書法例如招牌要求大眾能看懂,宜于用規范漢字。”
宿舍樓一二層原先的主人尹斌庸和王均都已過世,三樓的周有光每日坐在九平方米的書房里看書寫作,書柜里放著張允和的遺像,密密麻麻堆積著書籍。
原本清麗秀美的張允和在照片中是九十多歲的老太太。照片外的周有光駝背,原本光滑的面孔上現在則布滿了老人斑。他再難如年輕時一樣挺直腰背,如今的他看起來像個問號。這幢老樓年久失修,沒有粉刷過。周有光就在這里,與往事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