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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性也

2013-04-18 07:21:22安勇
山花 2013年7期
關鍵詞:宿舍

安勇

1

一九八五年,我十四歲,還是個啥事都不懂的渾小子。

為提高中考升學率,鄉教育組急紅了眼,把下屬三所中學前十名搶過去,成立了尖子班,配備最好的老師,全力突擊初三這一年。我在韓家中學排第十,跟在別人后面,屁顛兒屁顛兒去了興隆鄉完全中學。

對我離家讀書這事,爹滿不在乎,似乎家里有我不多,沒我不少。媽很悲傷,好像我是被賣到鄉上,給別人當兒子去了,這一走就再無相見之日。她偷偷抹眼淚,抹得我直想發脾氣。

完中的宿舍是一排起脊瓦房,坐北朝南,幾十米長。東邊一間廁所,西邊一間廁所,北邊是食堂,南邊是菜園子。本來是給高中部住讀生準備的。初中部的楊校長說:“費了好大勁,才硬給你們擠出一間。”

我們的宿舍在西邊第二間,剛推開屋門,一股馬糞味撲面而來。我懷疑,被我們擠出去的可能是學校的馬和騾子。但大家顧不上計較這些,一進屋就忙三火四把行李扔到炕上,占領地盤。有人為穩妥起見,干脆躺下,死活不肯再起來。手腳麻利的同學安排好自己后,屋地上還有一半人,傻乎乎地扛行李站著,找不到睡覺的地方。

我們韓家中學的胡立偉站出來說:“這么亂搶可不中,大家來自五湖四海,為一個共同目的聚到這疙瘩,不管是誰,都要有睡覺的地方,這鋪炕得量一量,平均分配才行。”

他比我們大幾歲,上嘴唇長著毛茸茸的小胡子,據說已經定了親。我曾經問過他,媳婦長得好看不。他笑而不答,把中指彎出尖兒,在我腦瓜兒頂鑿了一下。搶到地方的人紅了臉,從炕上跳下地。找不到鋼卷尺,我們把格尺掏出來,一把連著一把,把炕量完了。從東到西,五米六。韓家和立崗來的,八個是女生,一個住親戚家,分炕的共有十一人。使除法一算,每人能分到半米多一點。

正要動手分時,胡立偉看一眼立崗中學的智行東,咳嗽一聲說:“我有個建議,大家學習雷鋒好榜樣,不分那零點一,給這位同學好不好?”

智行東長得胖,一人頂我們一個半。遇到他之前,我從未聽說世上還有姓智的。他的名字叫起來也很別扭。不過,開學沒幾天,智行東就被“自行車”取代了。能得到這個響當當的綽號,首先要歸功他自己。他把名字寫得有些草,“東”字看上去像“車”字。語文老師本來想表揚他字寫得漂亮,把他的作文本舉過頭頂問:“哪位是智行車同學?讓我認識一下。”

智行東站起來,滿臉通紅說:“報告老師,我叫智行東,不叫自行車。中間那個字,不念行走的行,念行業的行。”語文老師說:“對不起,搞錯了,我還以為你出生時,家里碰巧買了臺自行車,特意紀念一下呢!”重復一遍他的名字,又說:“你的字寫得不錯啊,就是有點兒草,習的王羲之吧?”智行東說:“報告老師,是鄭板橋。”老師說:“難得糊涂,好啊!”

從這時起,自行車就取代了智行東。

我們都同意把零點一給智行東。胡立偉靠東墻,智行東靠西墻,炕就分好了。我左邊是韓家中學的黎宏昌,綽號黎大白唬,右邊就是智行東。躺下不大會兒,大家就成了熟人。談論起各自的想法,大部分打算考高中,然后讀大學。也有幾個急著就業掙錢,準備考中專和師范。只有黎大白唬與眾不同,他說初中畢業后要去非洲。

大家正討論得熱火朝天,突然聽到有人大吼一聲:“都給我閉嘴,麻溜兒睡覺。”

屋子里頓時一片寂靜。我們壓低聲音,互相打探是誰喊了一嗓子。找了半天沒找到。大家都說自己沒喊。黎大白唬突然笑起來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剛才是我喊的。”大家長出一口氣,說虛驚一場,都罵他沒事找事。突然又聽到有人吼:“小兔崽子,竟敢冒名頂替?剛才是老子喊的。”

智行東用胳膊肘兒碰碰我,指指他身邊的那堵墻。其實,不用他說我也明白了,那堵墻不隔音,剛才的喊聲好像就響在耳朵邊。有人小聲說,西隔壁是高二宿舍,不知喊話的是何許人也。但大家再不敢大聲說話,關了燈,互相耳語幾句,就都睡著了。

睡到半夜,我們就被凍醒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窟窿。大家裹著被打哆嗦,上牙下牙碰得格格響。身子底下,炕涼得像塊冰。拿手一比量,窗戶縫呼呼進風。有人說:“這可咋整呢?瞅這樣,咱不是來上學,是來玩命的啊!”

黎大白唬說:“與天斗其樂無窮,我看沒啥大不了的,挺挺就過去了。”

又拿出朗誦的腔調說:“春天已經來了,夏天還會遠嗎?”

我們都罵他胡說八道唱高調。

胡立偉說:“硬挺不是辦法,這么睡下去,明早非凍死幾口子不可,咱們得開動腦筋,想出點主意。”

大家想了半天,誰也沒有主意,腦筋都凍成冰碴兒,開不動了。正一籌莫展時,忽然又聽到有人說:“出門往西,廁所旁邊有柴禾,點把火自己燒炕。”這次,聲音是從胡立偉那側墻后傳來的。我們知道,東隔壁住著學生科的幾位老師。

主意有了,但聽說要出去抱柴禾,大家都往后縮,沒一個主動申請的。最后決定,手心手背。我把手伸出去就傻了眼,他們像商量好似的,都出了手心,把我的手背孤苦伶仃晾了出來。

我可憐巴巴說:“這黑燈瞎火的,咋也得派兩人去吧,有個做伴兒的?”

于是又來了第二把。這次選出的倒霉蛋兒是智行東。

我們倆穿好衣服,互相看一眼,邁步往出走。剛一出門,一股冷風灌過來,嗆得人直咳嗽。我倆擠在一起,縮脖端胛往前蹭,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抖成了兩只篩糠的籮。外面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勉強蹭到西房山,沒發現廁所在哪里。

陳紅旗作品-《汲水》 70×65cm 1993

智行東說:“順著臭味走,準能找到廁所。”

我說:“就怕找到廁所,找不到柴禾,一腳再邁進糞坑里。”但也只得隨著他,捏鼻子聞著往前走。

總算摸到柴禾垛邊。我剛抱一捆,抬頭見廁所旁蹲個人,肩膀上還沒長腦袋,叫一聲“有鬼”,撒丫子往回跑。跑到門口,我停下腳步,打算回頭看一眼,不提防和人撞個滿懷。嚇得“媽呀”又叫。對方也叫媽。原來是智行東,他一直跟在我后面。進了屋,一捆柴禾都只剩下半捆。

柴禾是苞米桿兒,晾了一個冬天,響干響干的,順著炕洞塞進去,扔根火柴就著起來。一陣濃煙散去,炕上就有了熱氣。剛才大伙著了涼,熱炕一烤,屁聲此起彼伏。大家都一樣,誰也不會笑話誰。

2

第二天早晨起來,我看見柴禾打屋門口出發,哩哩啦啦連到柴禾垛。心知是昨晚我和智行東掉下的,紅著臉,彎腰撿到廁所邊。昨晚的那個鬼,在晨光中無影無蹤,廁所旁倒扣著一口缸。我沖上去給了它兩腳。

一上課我們就明白了,尖子班的老師果然不同凡響。英語課講了五分鐘,一句中國話沒說。化學老師親手給我們制造出氧氣。最好的是語文老師,他不僅把課文念得聲情并茂,還善于調節氣氛。課文剛讀完,同學們還在文章里流連忘返,我同桌智行東突然放出個響屁。大家想笑,又都不敢笑,憋得臉通紅,身子抖得像打谷機。語文老師搖搖手說:“從現在開始,給大家一分鐘,敞開量笑。一分鐘后,誰也不許再笑,咱們接碴兒講課。”我們愣了一下,哄堂大笑起來。語文老師不笑,看著表掐時間,喊一聲“停”,笑聲戛然而止。語文老師看看我們,滿意地點點頭,翻開手邊的書。我們以為要講課了,紛紛把身子坐端正。沒承想,語文老師撲哧一聲笑起來。于是,我們又跟著笑。歡樂一直延續到課后。

下了課,我發現自己突然重要起來。好幾個同學對我笑,拍我肩膀,沖我伸大拇哥。我雖然納悶兒,自己干了啥驚天動地的事?但也有些洋洋得意。到課間操時,我才知道自己當了冤大頭。我正往操場上走,智行東從后面追上來,摟住我脖子小聲說:“謝謝你,袁金利,替我擔了一個屁!”

我想澄清事實,但為時已晚,只得拍胸脯說:“沒啥了不起,這是我應該做的。”

智行東也拍胸脯說:“從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勉強笑笑,委屈地點點頭,快走幾步想把他甩開。

智行東像塊肥大的膏藥,貼著我往前走,又說:“知道我為啥放屁嗎?”

我搖搖頭,掃他一眼,看到滿臉的高深莫測,好像屁的背后隱藏著天大的秘密。

他苦笑一聲說:“我是餓的。早飯兩泡尿撒沒了,肚子里就剩下屁。”

他說得沒錯,我也早就肚子發空,餓得咕嚕直叫。

我們吃定量,飯票是紙印的,上面沒金額,只有日期和早午晚。到食堂撕一張給炊事員,認票不認人。中午和晚上還不知吃什么,早晨是一鐵勺高粱米粥配幾塊咸蘿卜。

陳紅旗作品-《晚歸》 72×60cm 1993

到操場上站隊,大家都彎腰拉胯,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顯然全餓得夠嗆。做操也都不積極,勉強比劃出個架式。

剛一下課間操,智行東像又見了鬼似的,拉起我就跑。我們出了操場,繞過食堂,跑進宿舍里。智行東跳上炕,從頭頂的擱板上取下兜子。兜子是帆布做的,一面印著“為人民服務”,另一面是艘閃閃發光的輪船,正航行在大海上。船頭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船尾一行字:干革命靠毛澤東思想。他打開拉鏈,一股清香直竄出來,嗆得我打噴嚏。智行東跑得滿臉通紅,呼呼喘粗氣,額頭上也冒了汗。但他顧不上擦,一只手伸進兜子里。我的眼睛就直了,緊盯住他那只圓滾滾的胖手。智行東拿出手,手心里多了個金黃色的圓東西。

我眼睛放光問:“這是啥玩意?”

智行東把那東西塞給我說:“是桔子,我爸去四川出差買的,吃吧,可甜呢!”

我把桔子握在手心,眼淚就漲到眼眶里。這就是桔子啊,過去只是聽說,如今終于見到真的了。我剛想吃,看一眼智行東,又強忍住問:“那你呢?”

智行東笑笑,抹一把臉上的汗,手伸進兜子里,又掏出一只桔子。我們倆相視一笑,急三火四往教室跑。我原打算進教室慢慢吃,到底沒忍住,邊跑邊咬了一口。桔子又苦又澀,一點兒也不好吃,我就再不想咬第二口。回到教室里我才弄明白,桔子要剝了皮吃。桔子果然很甜,還有股奇異的香味,遙遠而陌生,我琢磨,那大概是四川味。

桔子性酸,利消化,吃下去反而更餓。我肚子里咕咕響,好像養了一百只蛤蟆。智行東響得更厲害,連我都聽到了聲音。他養了二百只。時間走得真慢,午飯似乎永遠等不到。前胸早貼到后背上了,后來,身體就變成一張紙,慢悠悠從座位上飄起來,飛過一排排課桌,從窗縫鉆出去,順著教室前的砂石路,來到食堂門口。正要擠進大門,突然聽到一陣鈴響,下課的時間終于到了。我站起身,剛想往出跑,腦袋一暈,眼前冒出團金星。我趕忙把手撐到課桌上。智行東扶住的是椅子。我們倆攢攢力氣,互相攙扶著往外走。

食堂里熱氣騰騰,一股澡堂味。我排在隊伍里,伸長脖子往前看。一張白鐵皮的長條桌子從熱氣里顯現出來,上面坐著兩只大鐵盆。一只盆里裝著砍刀卷子,堆得起了尖兒。另一只盆上罩著厚厚的熱汽,不知盛的啥好東西。看到食物,餓得更厲害。我把目光收回來,使勁咽口唾沫。智行東也咽口唾沫,打開飯盒做準備,見盒底有些水,就隨手揚在地上。

他的肩膀上突然挨了一拳頭,有人罵:“小兔崽子,眼睛瞎了?”打他的是個高年級男生,長得驢臉大下巴,嗓音尖細,像小刀在玻璃上劃。智行東忙說對不起。

尖嗓子瞪眼睛吼:“對不起就往腳上倒?”

揚手又一拳,直搗他前胸。我從后面沖上去,抬手架開他的拳頭。

“你怎么隨便打人?”我氣憤地質問他。

沒等尖嗓子說話,智行東上前一步,把我攔在后面,鞠躬作揖沖對方說對不起。尖嗓子又罵一句,算是饒過了他。我氣得呼呼喘粗氣,好一會兒不理智行東。

智行東卻像沒事兒人似的,笑著拍我的肩膀說:“我肉厚,挨一下也不算啥。凡事以和為貴,用不著太計較。”

我不說話,他搭訕著又說:“袁金利,你猜一人能給幾個?”

我往前瞅一眼,盆里的砍刀卷子長得黑黃瘦小,好像也餓得不輕。

“四個吧,要不就是五個。”

智行東說:“我說能給六個。你再猜一猜,另一只盆里裝的是啥?”

我猜不出。答案很快就揭曉了。砍刀卷子每人兩個。另一只盆里是湯,稀得能照出人影子。剛出食堂,我抓起卷子就往嘴里塞。

智行東攔住我說:“等一等,先別急著吃。”

我不解地看看他。智行東說:“吃完就又會餓,吃得越快,餓得越快,咱得慢慢吃。”

我點點頭,用力把口水咽下去。我們倆端著飯盒,把腳步抻長,慢吞吞往宿舍走。

智行東說:“袁金利,你家里都有誰?”

我說:“我爹、我媽、我哥、我,一條四眼狗、六只雞、四只鵝、兩頭豬。一頭是母豬,馬上要下崽子了。”

智行東說:“你家真熱鬧。我家只有我爸我媽和我。”

“你家沒養豬?”

“我家是非農業戶,吃供應糧,沒有粗糧養不起豬。”

“啥叫吃供應糧?”

“就是糧不在家里放著,在糧店存著,按月去領。”

“領回來的都是啥東西?”

“白面、大米、豆油,花茬子還有花生和香油。”

“都是好東西。我家為啥不吃供應糧?”

智行東的臉上現出自豪的表情說:“我爸是下鄉知青,所以才吃供應糧。”

我有些納悶兒,我爹為啥就不是下鄉知青呢?

智行東又問:“袁金利,你最崇拜的是誰?”

我想了想,好像沒有崇拜的人,八間房沒有,韓家中學也沒有,猛然想到一個人就說:“我崇拜鄉里的王書記。”

昨天下午,為了歡迎我們這些尖子生,王書記來到了興隆完中。他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官兒。我說的是真人。在畫片上,我見過毛主席。我們八間房,最大的官兒是我二伯。他是生產隊長,架子大得很,衣服披著,眉頭擰著,眼珠子瞪得像牛卵子,不拿它看人,只用它看天。人家王書記隨和得多,臉上始終笑瞇瞇的,還和我們每個人都握了手。王書記的手寬厚溫暖,握過一次后,我從人縫里鉆出去,排在隊伍后面,又和他握了第二次。

智行東說:“我最崇拜我爸,將來我也打算上山下鄉,扎根農村一輩子。”

我們倆回到宿舍,別的同學也都回來了,屋子里一片吱溜響的喝湯聲。

我洗了手,找東西坐好,拿起一只卷子,小心翼翼咬一口。一股香甜的麥子味,頃刻從牙齒彌漫開來,沖過喉嚨口,勢不可擋地溜下食道,迅速進入腸胃里。想不到,卷子長得難看,味道卻出奇的好。咬了第一口,就再停不住,轉眼間,兩個卷子下了肚。我幾口喝光了湯,見飯盒底粘了片白菜葉,使羹匙刮下來吃了。我發現,食指和拇指上還留有卷子的熱乎氣,又貪婪地聞了一陣。抬頭看,智行東竟然還剩一個卷子,正小口小口細嚼慢咽。我果然覺出肚子又餓了,不敢看他,把腦袋轉到一邊去。智行東捅我一下,我回過頭,見半個卷子遞到我面前。我搖頭,把手背到身后去,說什么也不接。他硬把我的手捉過去,卷子塞進我手心里,神秘地笑笑,用下巴沖頭頂上的兜子指,小聲說:“吃吧,我還有好東西。”

3

同學們都吃完了,紛紛聲討伙食太差,說再這么下去,尖子班會餓成傻子班。黎大白唬拿出張白紙,在上面畫個圈,對著圈一個勁吧嗒嘴。有人問他在干什么?他似乎正等著人問呢,裝出津津有味的模樣說:“我吃餅呢!”胡立偉說:“你這可真是畫餅充饑啊!”我們都笑。

正說著話,學生科的大楊老師走進宿舍。宣布三件事。一要選出個寢室長。這件事好辦,我們一致推舉胡立偉。沒有人長得比他更像寢室長。胡立偉謙虛一下,就正式上任了。二是從明天起要上早操,到操場跑步。跑步人人都會,這件事也沒啥可難的。三是搞好舍務,早晨學生科下來檢查。這條有點讓人頭疼,舍務是啥東西呢?大楊老師說,主要就是搞衛生。地掃干凈,毛巾搭好,被子疊整齊。我們都覺得很容易。誰在家里也不是吃閑飯的,大家都長著雙勞動的手,搞點衛生算什么呢?

三件事說完,大楊老師問我們,有什么困難沒?我們都看新當選的寢室長。胡立偉好像沒明白大家的意思,挺胸抬頭大聲答:“報告老師,沒有困難。”大楊老師走后,我們問胡立偉,為啥不提一下伙食問題。胡立偉一攤手說:“你們咋不早說呢?我現在過去反映吧!”直到畢業,我們的伙食也沒改善,我估計他就沒反映過。

同學們看上課時間快到了,紛紛離開宿舍奔教室。我和智行東有意留在最后面。只剩我們兩人時,智行東把兜子搬下來。真是太神奇了,這次,他竟然拿出兩塊槽子糕。這可是過年才能吃到的好東西。槽子糕烤得焦黃焦黃的,香甜酥脆,咬一口,油就流到嘴巴里。這次我吃得很慢,一直到教室門口才吃完。我們把手指上的油舔凈,才走進教室。

盡管多吃了半個卷子一塊槽子糕,可下午課剛上一半,我的肚子又叫起來。智行東也餓了,褲帶緊了三次。課聽不進去,化學方程式長了翅膀,在黑板上飛來飛去。我們倆就猜測,晚飯能吃啥。我在紙上畫只雞,推給他。他在雞后面填個加號,畫了一只鵝。我加了一頭豬。智行東加了一頭牛。我正琢磨再來點啥時,眼前多出一只手,把紙拿了過去。

化學老師捧著那張紙,邊看邊往講臺走,在第一排同學前面站住腳,突然轉過身問:“誰能告訴我,硫酸銅和氫氧化鈉反應,能生成什么物質?”同學們異口同聲答:“波爾多液。”化學老師把紙舉過頭頂,又問:“一只雞、一只鵝、一頭豬、一頭牛反應呢,能生成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答案,教室里先是一陣寂靜,隨后傳出笑聲。這時候,我后面的黎大白唬站了起來。黎大白唬長得酷似螳螂,兩條細腿支個圓肚子,脖子細長,結出個香瓜般的小腦袋。眼鏡大得出奇,總是出溜到鼻子底下,一天他要往上推八百次。黎大白唬一本正經地說:“報告老師,能生成四不像。”同學們都笑。化學老師擺擺手,又說:“最后一個問題,袁金利和智行東反應,能生成什么?”又是黎大白唬給出答案,他推推鼻子上的眼鏡說:“他們在一起反應,能生成屁。”

陳紅旗作品-《小木車》 163×130cm 油畫 1996-1998

晚飯給了四兩米飯,一鐵勺燉豆腐。米飯一股竄煙子味,平均每五口,就會吃到一枚砂粒子。豆腐說是肉燉的,我們宿舍的同學沒人吃到肉,最幸運的黎大白唬,也只吃到一顆老鼠屎。饑餓的感覺只消退一會,到第二節晚自習,又鋪天蓋地反撲回來。我發現,餓這個東西就像你懼怕的一個人,先是隱約聽到他的腳步聲。你害怕是他來了,又不確定真是他,抱著渺茫的希望,祈禱不是他。但恐懼感已經彌漫開來,像霧似的籠罩在頭頂。漸漸地,那家伙走近了,確定無疑,正是他本人。恐懼變成鋒利的劍向你刺過來。你想躲,卻無處可躲,只能眼睜睜硬挺著。他已經來到你的身邊,發出恐怖的笑聲,兩只巨大的巴掌把你夾住,一點一點,慢慢地壓扁。你的骨頭折了,筋斷了,肉變成餅,血沖破血管,流在兩張紙似的皮膚間。他刺穿你的皮囊鉆進去,在五臟六腑上分別系上一條細鐵絲,使手指頭鉤著,一下一下地抻。你失去知覺了,你沒有意識了,你感覺自己死了。你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式,像條死狗躺在地上,被他拖著往前走。然后,你的五臟六腑就被抽走了,你變成了一只空皮囊,漸漸漲成一只氣球,從座位上升起來。這時候,你反而不怕了,你說:“連命都沒了,老子還怕餓嗎?”

下晚自習后,我和智行東往宿舍走。月亮像眉毛似的,在天上描出一撇。幾顆星孤單地眨眼,讓人心里發冷。周圍的人隱藏在黑夜里,看不到面孔,只聽到腳步聲和說話聲。他突然碰碰我的胳膊,發現啥新大陸似的問我:“袁金利,你說人啥時候不餓?”

我說:“廢話,當然是吃飽后不餓。”

他搖搖頭說:“餓得過了勁時,也不餓。”

我也突然發現了這個問題,不知什么時候起,胃里飽脹飽脹的,已經沒有餓的感覺了。

智行東說:“我聽說,古代有一種辟谷術,‘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練成了,就會變成神仙。我琢磨,大概就是餓狠了,反而不覺得餓。”

我沒聽過辟谷術,更不想吸風飲露。神仙離得太遠,餓近在眼前。我們商定好,趁現在不覺得餓,回宿舍麻溜上炕,睡著就不知道餓了,夢里沒準還能吃到好東西。我倆回到宿舍,幾個同學正洗腳洗臉。胡立偉和黎大白唬趴在炕沿上,研究一道幾何題。他們倆是同桌,坐在我和智行東后面。我和智行東怕把睡意洗沒,啥也沒敢洗,脫了衣服鉆進被窩里。

沒承想,隔壁說話的聲音卻鉆進耳朵。如果說一般的話,我倆也不怕,他們似乎有意為難我們,偏偏談論吃的東西。他們說的是杏。好長時間后,我和智行東才明白,此性非彼杏。他們的性,研究下面,我們的杏,滿足上面。并不是說,我們純潔得對男女間的事一無所知。這要從兩方面看。一是,實事求是說,當時我們還不知道這種高雅的說法。涉及這事兒時,我們習慣用一個粗俗不堪的詞語:操×。有些時候,這個詞實在讓人羞于啟齒,我們會用手勢替代。左手虛握成圈,右手食指從圈中穿過,一進一出,反復不停。二呢,食物對我們的誘惑太大了,遠遠超過性。打個比方說吧,看到女生衣服下隆起的乳房,我第一想到的是饅頭,第二想到的是奶水。既不吃,也不喝,用手在上面摸來摸去,能有什么意思呢?

因為上述兩點,他們的“杏話題”就像根繩子,把我和智行東捆起來,拖曳著扔進饑餓的深淵中。眼前出現一棵杏樹,掛滿金黃的杏子,溢出濃郁的香氣。這種杏叫甜核杏,八間房三奶家就有一棵甜核杏樹。摘下一個,輕輕捏一下,果肉軟軟地陷下去;咬一口,蜜汁就流進嘴巴里。三奶家的杏,要到六七月份才熟,隔壁的杏,咋就下來得這么早?這時,隔壁不說杏了,說起了和尚和寺廟。

發言的人姓史,他們都叫他大史。不知咋回事,我一下就想到廁所里的東西。大史靠墻邊躺著,和智行東一墻之隔。開始他不肯講,墻那面就響起口號聲:一二三,大史來一個。這么喊了一氣后,大史咳嗽一聲,就上場了。有人笑著念出句古詩:千呼萬喚始出來。嗓音尖得像小刀在玻璃上劃,好像是在食堂打智行東的那個尖嗓子。

4

大史鼻音很重,聽上去像蛤蟆叫,我和智行東就叫他史蛤蟆。

史蛤蟆講:“從前有座寺廟,住著一位老和尚和一群小和尚。他們每天晨昏三磕首,早晚一爐香,讀經打坐,研習佛法。偶爾,也下山化緣,救助百姓,做些善事。慢慢地,這座寺廟的名氣就大了,常常有善男信女來燒香拜佛。后來,皇帝也聽說寺里的和尚佛法高深,就想出個點子來,要試驗一下。怎么試的呢?皇帝讓和尚們在佛堂里坐成一排,在每人的褲襠里夾一面小鼓,命令十個漂亮姑娘,脫光衣服在和尚面前跳舞。結果,舞剛開始跳,鼓聲就此起彼伏響起來。舞跳到一半時,小和尚們的鼓都敲響了。整個佛堂里,只有老和尚的鼓無聲無息。舞跳完了,姑娘們穿好衣服,老和尚的鼓仍然沒有響。皇帝盛贊老和尚,說他最有定力,御筆親書‘佛法高深’四個大字。老和尚盤腿打坐,笑而不語。皇帝走時,他也沒站起來相送,只是坐在地上念‘阿彌陀佛’。皇帝帶領手下離開后,老和尚才從地上站起來,結果呢?那只鼓也隨著他起來了。”

史蛤蟆講到這,嘿嘿笑兩聲問:“你們誰知道,這是為什么?”

我和智行東互相看看,都不知道為什么。隔壁宿舍的人,顯然也不知道,誰也不答話。黎大白唬突然大聲說:“我知道,那只鼓讓老和尚的雞巴戳漏了。”

隔壁宿舍沉默片刻,突然爆發出笑聲。有人說屬老和尚最猛,還是那個尖嗓子。史蛤蟆拿拳頭擂墻罵:“小兔崽子,是不是活膩煩了,竟敢說穿老子的謎底?”

黎大白唬不敢搭腔,把腦袋蒙在被里,笑得一抖一抖的。我不知有啥好笑的,老和尚的雞巴為啥要把鼓戳穿呢?同學們顯然也都沒明白,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有人請教胡立偉,讓他說說為什么。胡立偉不說,拉滅電燈,命令大家趕緊睡覺,明早起來跑操搞舍務。

我和智行東睡不著,在饑餓的深淵里掙扎,不知啥時才能爬上岸。隔壁宿舍又起哄,喊史蛤蟆談戀愛心得。尖嗓子問他到什么程度了,是拉手手還是親口口。史蛤蟆告訴他:“×你媳婦的。”起哄聲更大,看樣子要把房頂掀開。史蛤蟆到底沒再講,像豬似的打起呼嚕。同學們也都睡著了。呼嚕聲像潮水一樣,把我和智行東包圍了。我們是兩座因饑餓而失眠的孤島。黑暗中,我聽到他站起身,在頭頂的擱板上摸索一會兒,又重新躺下。我估計,他又拿出什么吃的東西,就盼著他分給我一點,等了半天等不到,就不知不覺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我睡得正香,被胡立偉喊醒,說是上操時間到。我迷迷糊糊穿衣服,閉目合眼跟在別人后面,邁一步打一個哈欠。大喇叭不知在哪響起來,奏出《義勇軍進行曲》。“前進!前進!進!”后,我徹底醒過來,發現自己不知啥時已站在操場上。衣服有些別扭,用手一摸,第二個紐走錯門,進了第三個扣眼里。天還沒有亮,操場上黑壓壓的人群,一片亂哄哄的喧嘩聲。突然聽到有人說:“薛德松來了。”周圍立刻無聲無息,好像人一下子都蒸發了。我心里納悶兒,薛德松是啥人呢,咋有這么大威力?我抻長脖子,使勁往前面看。勉強能看到水泥臺,上面有個黑影子,想必是薛德松。看起來,既不高大,也不威猛。

幾天后,我就知道了,薛德松是學生科副科長。校園里隨處可見他的身影——穿綠軍裝戴綠軍帽,胸前掛一堆獎章,走路像只夯,砸得地面“咚咚”響。薛德松的右手總背到身后,開始我以為是擺威風,特意模仿過一段時間。后來才知道,他只有左手,右手扔在了朝鮮戰場上。我就不再模仿。有人說,他給某個大人物當過參謀,大人物倒臺,他受到牽連,被發配回原籍。還有人說,他被大炮震壞了腦袋。他的家就在學校旁邊,但他吃住都在校園里,全力以赴抓學生工作。他長得身材瘦小,脾氣卻特別大,對學生相當嚴厲。嚴厲到什么程度呢?嚴厲到大家背后都喊他“缺德松”的程度。學生科還有幾個人,像大楊、小劉啥的,就沒人給他們起外號。薛德松還有個外號,叫“一把手”,就遠不如“缺德松”普及。

天漸漸亮了,晨光從東邊的樹梢頭照過來,投射到緊挨水泥臺的房山上,像舞臺上的燈光似的,慢慢下降,最后,照耀在薛德松的頭頂。看上去,他好像戴了頂光環般的帽子。薛德松吹兩下話筒,話像子彈從他嗓子里射出來,每句都震得人耳朵疼。他先用手槍,點射出兩個名字。一會兒,兩個人上了臺。一男一女,相隔幾米遠,都耷拉腦袋站著。薛德松換上沖鋒槍,射出一梭子,喝令他們靠近些。女的扭兩下身子,沒有動。男的大膽些,橫著邁一步。薛德松又射出一梭子,讓他們再靠近。男的又邁一步。薛德松又命令靠近。男的再邁一步,到了女的身邊。薛德松喊,拉手。女的不動,頭埋得更低。男的也不動,肩膀聳了聳,擺出無所謂的架式。薛德松改用機關槍,一陣掃射,逼迫他們拉手。在他的火力下,男的終于把手伸過去。找不到女的手,她把手藏在衣襟里。他試圖拉胳膊,手將要挨上女的衣服時,薛德松用上大炮,震天動地一聲怒吼,喝令他住手。

“讓你拉你就真敢拉?還要不要臉了?人無廉恥枉為人,都念到高三了,你肚子里裝的是學問還是稀屎?就你們這樣,別說大學,屁都考不上半個。”薛德松突然抬起左手,拇指豎起,食指槍管似的伸得筆直,頂在男生腦袋上說:“要是在戰場上,老子二話不說,一槍就斃了你。”抬起一腳,踢在腿彎里,那個男生撲通跪在地上。

薛德松把臉轉過來,沖向臺下,炮彈在人群里開了花。

“你們都聽著,再有像他們一樣,偷摸搞對象的,被我抓住沒有好果子吃。少跟我藏貓貓,玩小心眼兒。老子在朝鮮隨老總打仗時,你們他媽的還在大姑娘肚子里轉筋呢!別說是你們,美國鬼子狡猾不?照樣被老子打到三八線那邊去。”

這個早晨,一步也沒跑,但半點不輕松。在薛德松的槍林彈雨里,大家噤若寒蟬,好像都搞對象,被抓了現行似的。我被炸得暈頭轉向,腿肚子直發抖。智行東使胳膊肘兒碰碰我,小聲說:“袁金利,可嚇死我了。你說上面這個人,是不是神經不太正常?”

我說:“也嚇死我了,估摸是不太正常。我發誓,就算有女生拿只燒雞哀求,我也絕不敢和她搞對象。”

“她扛頭豬來,我也不敢搞。”智行東說。

回到宿舍時,天已經亮了。我們抄起飯盒,想去食堂打飯,薛德松帶人來查舍務。到這時,我們才知道,舍務這玩意兒比地主還狠,能把人逼死。本來,我們下過一番功夫,掃了地,擦了窗臺和炕沿,出門前還在地上灑了水。說實話,我們自己家都沒這么干凈過。薛德松進了屋,上下打量幾眼,就沖我們開了火。

陳紅旗作品-《滾老亮迎親》 150×130cm 油畫 2002-2003

“你們這是干的啥舍務?屋子亂得像豬窩,真打起仗來,怎么殺敵上戰場?”

我們面面相覷,心里都糊涂,為啥我們要殺敵上戰場?再說了,屋子亂就不能當英雄嗎?

薛德松又是一陣強火力:

“你們是不是覺得,如今天下太平,不可能打仗?告訴你們吧,國際形勢依舊錯綜復雜。美帝國主義虎視眈眈,隨時蠢蠢欲動;國民黨反動派賊心不死,還妄想反攻大陸。我們不能有絲毫麻痹大意。”

薛德松停了停,換上點射,把屋里的東西挨排打了一遍。被子要疊得有梭有角。毛巾要搭成三角形。地上不能看到鞋子。擱板上的兜子要擺成一條線。他邊說邊用胡立偉的被子做示范,一只手反來倒去,眨眼間,被子就變成方方正正的水泥臺。緊接著,他又把一條毛巾疊成三角形,搭在頭頂的鐵絲上。告訴我們都按這個標準搞。

臨走時,薛德松的口氣緩和下來,拍著胡立偉的肩膀語重心長說:“作為社會主義接班人,你們要時刻準備著,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胡立偉站得筆直,雙手緊貼在褲線上,腰彎成九十度,給他鞠了一躬。薛德松看看他,點點頭,命令我們重新搞,他隨時都會來檢查。

胡立偉督促我們搞舍務。大家都有些不情愿。我們是尖子生,是來這學習為全鄉爭光的,不是來砌被子,修三角形的。但我們怕薛德松殺回馬槍,只得按他的要求弄。動起手來我們才發現,心里靈巧手上笨,毛巾還好說,被子軟囊囊的,咋也弄不出棱角來。我們累得滿頭大汗,但就是達不到標準。還是黎大白唬有辦法,找了塊木板,屁股坐上去壓。我們也學他的辦法,勉強把舍務搞完了。

5

早飯仍然是高粱米粥,只是咸蘿卜換成了咸白菜,腌得苦咸苦咸,打死賣鹽的了。不過也有好處,就著它喝完粥,我又喝了一飯盒水。飯不飽,就鬧個水飽吧,總比餓著強。課上到一半就壞菜了,不知不覺尿來了。怕別人笑話,我沒敢請假,只得硬憋著。尿也是故意和人作對的東西,你想撒時,半天沒有;你想憋時,來得洶涌澎湃。開始,我還能感覺到它把尿泡越脹越大,好像要脹裂開,后來就麻木了,好像尿泡已經裂了,不存在了。我手托著肚子,憋得一腦門子汗。但卻不敢動一動,害怕把尿擠出來。等到下課鈴響時,小肚子已經硬得像塊石頭。我不敢跑,一步步蹭著挪進廁所里。我的褲帶是條布繩子,不知咋弄的,結成了死疙瘩。好不容易解開時,尿的先頭部隊已經駐扎在褲襠里。即便如此,余下的尿我撒了也足有一分鐘。提上褲子,上課鈴就響了。我趕緊往教室跑。冰涼的褲子纏在大腿上,尿臊味貼著肚皮竄上來,一股攆著一股灌進鼻子里。緊趕慢趕進教室時,老師就跟在我后面。起立時,我把褲襠夾得緊緊的,怕尿味跑出來。坐下后,我也不敢動,僵硬得像個木頭人。我已經十四了,要是被人發現尿了褲子,那可真丟大人了。我額頭上又冒了汗,比上節課憋尿時還緊張。

智行東發現不對勁,小聲問我怎么了?我沖他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隔一會兒,他寫了張紙條推給我:“袁金利,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請假去衛生所?”我回了三個字:“我沒事。”他很快又把紙條推給我:“有啥事你別瞞我,別忘了咱們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心里一熱,在紙上寫:“我餓得沒辦法,多喝水尿了褲子。”智行東寫:“我想好了,咱們恐怕挺不到周日了,現在就得往家寫信,讓大人給送吃的來。”我點點頭,算是答應了。

讓我欣慰的是,下課時褲襠差不多已經干了,尿臊味也不再那么大。

我和智行東給家里寫信。信封信紙都是他給的。長這么大我還沒寫過信,更別說是給我爹媽寫。“爹媽”二字寫完,就再不知道該寫啥。我絞盡腦汁想,信依舊無影無蹤。我突然發現,信原來和尿一樣,也能把人憋得亂蹦。智行東已經寫好了,啟發我說:“你就想啥寫啥吧,開門見山,直抒胸臆,自己家人也不用客氣。”

我又想一會兒,寫了幾句順口溜兒:

今有一事相求,不知如何開口。

食堂吃的太差,餓得實在難受;

肚子咕嚕亂叫,渾身上下發抖。

要想兒子活著,快送吃的來救。

我和智行東跑出教室,把信扔進學校門口的郵筒里,都長出一口氣,好像食物已經近在眼前了。實際情況是,周日我到家時,信也沒有到。半個月后,我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凈了,爹才從二伯手里拿到信。打開信讀完,媽就哭了,趕緊和面烙餅。爹后來告訴我,媽邊翻餅邊哭,眼淚掉進鍋里,不時發出嗞的一聲響。爹也急壞了,向二伯借了自行車,把餅給我送到了學校。爹到時,餅還熱乎著呢!

我和智行東寄完信,又趕緊往教室跑。這么一折騰,胃里連一粒高粱米都不剩了。偏又上生理衛生課,講消化系統。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理論真高明,我嘴里溢滿哈喇子,胃變成了心臟,一抽一抽地跳,心臟則變成了拖拉機,突突突地直抖。我估計智行東的兜子里還有存貨,勉強挨到課間操,但他沒再拉我回宿舍。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又喝了一肚子水。

午飯還是兩個砍刀卷子,一鐵勺稀湯。晚上依舊四兩米飯,燉豆腐換成了炒土豆片。下晚自習回到宿舍,肚子里又唱起《空城記》。不過,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轉移了。剛進宿舍門,東隔壁的學生科就傳來薛德松的吼聲。我們在西墻邊站成一排,把耳朵豎起來聽。挨訓的不知干了啥事,惹得薛德松像獅子似的咆哮。他好像氣瘋了,翻來復去只說一句話:“你還敢不敢?”問一句,啪的一聲脆響,是巴掌扇到了臉上。再問一句,撲的一聲悶響,是飛腳踢到了身上。挨打的是個好漢,一點聲音沒出,大概是在表明還敢干。薛德松不再問,拳頭飛腳雨點似的落下去。一陣狂風暴雨后,停下來,又問:“告訴老子,你還敢不敢?”好漢打定主意,要頑抗到底,仍然不出聲。薛德松氣得在屋地上亂轉。突然傳來很大的響聲,好漢抗不住了,發出一串唉喲聲。我們終于知道是個男生,暗中給他豎大拇指。智行東嚇得臉煞白,小聲說:“好像掄了木棒子,不會出人命吧?”我們都笑他杞人憂天。胡立偉走進屋,把我們從墻邊趕開。我不想走,屁股上挨了一腳,踢得我向前一竄,坐到了炕沿上。我在心里罵他狐假虎威,早知這樣,小舅子才選他當寢室長呢!

東隔壁沒動靜,但我還是睡不著,餓得在炕上翻來覆去。如果是在家里,我這樣窮折騰,媽就會說:“二利在炕上烙餅”。要是真能把自己烙成餅,那該多好啊,我就把餅吃進肚子里,那樣就不會餓了。屋子里響起呼嚕聲,我有些納悶兒,別人咋就不知道餓呢?我發覺智行東站起來,手伸向頭頂擱板上的兜子。他肯定又拿吃的了,但估計不會再給我。我聽到他喉嚨里咕嚕一聲,把啥東西咽了下去。不一會兒,智行東也打起呼嚕。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感覺分外孤獨,就像一條被扔在沙灘上的魚。黎大白唬突然慘叫一聲,蝎子蜇了似的從炕上跳起來。同學們都被吵醒了,胡立偉拉亮電燈。原來,是黎大白唬另一側的同學,在夢里啃豬爪,把他的手拉過去咬了一口。大家笑一氣,再躺下時,都加了小心,把手藏進被子里。

燈一滅,同學們很快又睡著了,我的瞌睡卻不知在哪里,咋也找不到。西隔壁傳來史蛤蟆的聲音,在講他約會的經歷。他的對象叫魏小美,他們剛在操場東邊的樹林里見了面。魏小美有兩只大乳房,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她挎著他的胳膊走,他的胳膊肘兒正好對著她一只乳房,不時輕輕碰撞一下,軟軟的電得他直發麻。史蛤蟆就冒了壞水,走幾步突然停一下,魏小美猝不及防,乳房就撞到他胳膊上。撞了幾次,魏小美不干了,問他搞什么鬼。史蛤蟆急中生智說,防備“缺德松”。隔壁發出一陣笑聲。尖嗓子提醒史蛤蟆小心點,真讓“缺德松”抓住就壞菜了。史蛤蟆不以為然,拍著胸脯說:“缺德松收拾別人行,要是敢惹老子,看我咋對付他。”尖嗓子冷笑說:“別把牛皮吹得這么響,真落在缺德松手里,也夠你喝一壺的。”史蛤蟆說:“他敢整我,我就整他老婆,看誰能整過誰。”

6

薛德松隔三差五就抓個人,到學生科教訓一頓。他稱之為過篩子,為四個現代化建設選良種。他要選的有男良種,也有女良種。這從聲音上就能判斷出來。男的他用拳頭飛腳選,女的他用訓斥謾罵選。男生最后都被他選得鼻青臉腫,走路一瘸一拐的;女生則哭天抹淚,眼珠子通紅。薛德松的選種育人計劃,非常受我們歡迎,下了晚自習,我們就貼東墻站成一排,等著聽隔壁的動靜。我們稱之為聽戲。幾天沒有聲音,我們就會感到失落,覺得少了點什么。只有智行東例外,第一次偷聽后他就嚇壞了,再不敢往墻邊湊。

智行東已經被“自行車”替代了。除了我之外,全班同學都這么稱呼他。有時候,老師叫順了嘴,也會這么喊。“自行車,上去把黑板擦一下。”“自行車,去教研室拿盒粉筆來。”“自行車,說一下半角公式。”

他脾氣好,誰叫都不生氣,而且答應得很爽快。對此,我真的不太理解。在我們八間房,喊外號就相當于罵祖宗,是奇恥大辱的事。有一天中午,我們倆坐在宿舍前的磚垛底下吃飯,我看旁邊沒人,小聲說:“智行東,他們喊你自行車,你為啥不急眼?”

智行東愣了愣,撓撓腦袋不解地反問:“我為啥要急眼呢?”

“他們那是侮辱你,拿你不識數,當二百五。”我說。

陳紅旗作品-《難以忘卻的記憶》 140×90cm 2004

智行東看看我說:“你瞅我像不識數二百五嗎?”

我搖搖頭。智行東當然識數,絕對不是啥二百五。他成績相當好,開學后的幾次測驗,都是全班第一名,而且比第二名的胡立偉高出幾十分。

智行東咧開嘴,呵呵地笑笑說:“既然我不是二百五,他們叫啥又能怎么樣?名字只是個代號罷了。另外,我也沒覺得受到啥侮辱,自行車這名字挺好的,好讀易記,瑯瑯上口,比智行東強。”

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看他不像開玩笑,就狠呆呆說:“那以后我也叫你自行車?”

智行東兩只眼睛瞇成縫,拍拍我的肩膀說:“咋不行呢,我還納悶兒,別人都叫,為啥你一直不叫呢!”

我委屈地說:“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才不那么叫。”

他突然沉默起來,腦袋低下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手里的砍刀卷子也忘了吃。我有些慌張,不知他怎么了,推他一把問:“你沒事吧?”他這才抬起頭,看著我很認真地說:“袁金利,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我也認真起來,重重地點點頭,又問:“要是我死了呢,你會不會哭?”

他沒點頭,吃驚地看著我問:“你為啥會死呢?”

我想了想,到底也沒想起自己為啥會死,就干脆不再想,把飯盒里的湯喝掉。

智行東說:“袁金利,雖然你是我朋友,但也可以叫我自行車。”

我真想這么叫,但試了幾次,總叫不出口。

智行東對書法癡迷,沒事就用手指頭在空氣中亂比劃。問他在干啥,他說在練字,不用筆不用紙,這種練法叫書空。我就拿手指頭往他身上搗,他邊躲邊笑,問我干什么。我說:“你書空,我書人。”一個周末從家里回來,他滿臉欣喜說要給我看點好東西。我見他把兜子搬下來,估計又有啥好吃的,嘴里就溢滿了口水。想不到他拿出兩張紙。一張紙上寫了四個字,另一張也寫了四個字。都是用毛筆寫的,很黑。我使勁看,八個字也只認出四個來。智行東指著念給我,“吃虧是福”,“難得糊涂”。

“是鄭板橋的帖子,我爸臨摹送給我的。”智行東說。

我仔細看看,字寫得歪歪扭扭,一點不好看。他爸真夠糊涂的,是不是臨摹時喝多了?吃虧咋能是福呢?糊涂又有啥難得呢?鄭板橋干嘛這么說呢?既吃虧又糊涂的人,在我們八間房就是二百五,誰見到誰欺負。智行東卻非常喜歡這幾個字,沒事對著它們看,拿手指頭在空氣中亂比劃。

一個周日,智行東沒回家。我回校時,搭了村上的拖拉機,到學校比平常早,走進宿舍里時,別的同學都還沒回來。智行東正在炕沿邊練毛筆字,屋子里墨汁的臭味,嗆得我一溜跟斗。寫著字的報紙,從炕邊一直鋪到屋門口,滿地都是“難得糊涂”和“吃虧是福”。這么多的字,不知寫了多長時間。智行東站起來,伸伸懶腰說:“從你們走后,我就開始寫,到現在還沒動地方呢!”求我幫他把報紙收一收,扔到垃圾堆上去。

如果還是早春,需要燒炕就好了,報紙塞進炕洞里,點把火就能燒掉。但夏天已經到了,天氣熱起來,不需要用炕取暖了。垃圾堆在廁所旁邊,扔完報紙,我倆又順便撒了泡尿,一點也沒想到,已經惹了禍。

陳紅旗作品-《岜沙老人像》 30×25cm 2004

第二天早晨,我們剛到操場站好隊,薛德松就在水泥臺上發起脾氣。他手里舉著一捆報紙,問是誰寫的毛筆字。我站得遠,抻長脖子踮著腳,還是看不清紙上有什么字。但我隱約有一種直覺,他拿的就是我和智行東扔的報紙。他下面的話果然證明了這一點。薛德松比以往顯得更憤怒,揮舞著手里的報紙吼道:“誰寫的麻溜給我站出來!你不僅在黨的社論上抹黑,還在中央領導的名字后公然寫上‘吃虧是福’‘難得糊涂’,你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鬼主意?”

這太莫明其妙了,薛德松竟然會拿幾張破報紙做文章。我看見智行東嘴唇哆嗦起來,雙腿不停地發抖,好像隨時要倒下去,趕忙伸出一只手扶住他。

停了停,薛德松的口氣緩和下來說:“我知道,寫字的人就站在下面,我也知道,你可能是無意中犯了錯誤,我保證,只要你走出來,承認錯誤,我就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如果頑抗到底,后悔藥沒處買去。我會發動群眾檢舉揭發,就算你化成灰,我也能找出來。”

智行東的身子動了動,顯然是打算走出去,我手上用力拉住他。薛德松挖了個陷阱,出去就是自投羅網。智行東扭頭看看我,一臉的茫然。薛德松發了一早晨脾氣,最后舉起僅剩的一只左手喊起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早操結束時,智行東癱成一團泥,我連拖帶抱把他弄回宿舍。剛一進屋,他就一屁股坐到地上,滿頭大汗,臉色蒼白。我扶他躺到炕上,問他有沒有事。他搖搖頭說沒事,讓我去食堂打飯,晚了就趕不上了,手哆嗦著把飯票遞給我說:“我吃不下,我的份你也吃了吧!”

我打了飯回到宿舍里,智行東正斜倚著被子坐著,臉上也有了些血色。我勸他多少吃一點,人是鐵飯是鋼,一口不吃咋行呢!智行東不吃,只喝了些水。我把他那份飯吃下去時,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就像偷了他什么東西似的。智行東寫了請假條,讓我帶給班主任。我本打算課間操時回宿舍看看他,但第一節下課時,他走進了教室里,看樣子已經恢復如初了。

下晚自習后,胡立偉把我喊到宿舍外,問我誰在報紙上寫的毛筆字,我搖頭說不知道。胡立偉使勁拍我肩膀說:“你說實話,是不是自行車寫的?”我心里先是一驚,以為他已經知道了,但很快我就想明白了,大家都知道智行東愛好書法,胡立偉一定是猜測的,并無確鑿證據,否則就不用來問我了。我仍然搖頭,說不知道。胡立偉搗我一拳頭罵:“你他媽要是敢撒謊,老子饒不了你。”

7

史蛤蟆像評書聯播,每天晚上講魏小美。很長一段時間內,我的腦袋被魏小美占滿了。屬于她的一切,總是晃動在眼前。在教室里做題時,魏小美的頭發、眼睛、鼻子、臉會出現在本子上;走路時突然一回頭,她的嘴唇、牙齒、舌頭就跟在我后面;在操場上跑步時,會撞上她的乳房、肚子、屁股、腿;有時候,我的夢里還會出現她隱秘的生殖系統。我對魏小美了如指掌,比對自己還熟悉。我知道她頭發有點黃,腦門有些寬,一只眼睛單眼皮,另一只雙眼皮,下頦上有一只美人痣;我知道她有兩顆小虎牙,舌頭又尖又靈巧,鎖骨上有只小疤瘌,是小時上樹刮的;我知道她乳房大得下垂,小腹部有些胖,肚臍眼兒像一只酒盅……這真讓我苦不堪言。我以為自己病了,直到有一天,智行東說他也和我一樣,我才放下心來。我們一致認為,史蛤蟆比老師講得好。老師講《生理衛生》課,到生殖系統一章就繞過去,臉紅脖子粗說“不要求掌握,回去自己看。”弄得我們整天琢磨,小蝌蚪是如何游進倒放的梨子里的?史蛤蟆把這些疑問都回答了。

陳紅旗作品-《岜沙老人像》 30×25cm 2004

夏天快過完時,史蛤蟆的對象變成了常麗榮。史蛤蟆說常麗榮長得比魏小美漂亮,身材高挑,乳房飽滿,性格也比魏小美開朗。

“最神奇的是,她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味。”史蛤蟆說到這,使勁吸鼻子。雖然隔一堵墻,我也能想象到他陶醉的樣子。尖嗓子問:“常麗榮是不是用了雪花膏?”

史蛤蟆不屑地說:“你懂什么?那不是脂粉香,是傳說中少女的體香,一百個女孩兒里也難見一個。”

我和智行東討論了幾天,還是沒弄明白,這種神奇的香味究竟長什么樣。但從那以后,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身邊有女孩,我都會聞一聞。雖然一個帶香味的都沒找到,不過我發現,女孩兒們的氣味是有差別的。有青草味的,脂肪味的,水果味的,糧食味的,還有蟲子味的。我暗自想,這大概和屬性有關系。青草味女孩兒,可能屬馬牛羊;水果味女孩兒,也許屬猴子;糧食味的,大概屬豬和鼠;脂肪味的那些,沒準屬虎和狗;蟲子味的呢,應該屬雞或蛇。為了驗證這個推論,我虛心請教了一個姓劉的女同學。她和別的女生不同,性格非常開朗,常和我們男生打鬧。一天下課間操后,聞著她身上濃烈的脂肪味,我問:“你是不是屬狗的?”她沒有正面回答,拿眼睛翻翻我說:“去你娘的。”

你可能也明白了,我的理論以食物為依據,這和我們的處境有關。從家里補充食物后,情況略有好轉,但饑餓仍是常態。好在夏天到了,秋天隨后也來了,可吃的東西多起來。學校的菜園子,成了我們的食品基地。黃瓜、蘿卜、茄子、胡蘿卜、水蘿卜、西紅柿,甚至大蒜和大蔥,都是我們果腹的東西。開始,看菜園的只有一個老頭,腿腳不好,眼神也差。多數時候看不見我們,看見了也追不上。我們咋會把他放在眼里呢?三天兩頭跳進柵欄,大肆掠奪一番。薛德松不時發脾氣,咬牙切齒要抓到偷菜賊。后來,菜園里多了兩條狗,我們的偷菜行動才告一段落。識時務者為俊杰,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

史蛤蟆就不是俊杰,搞對象的事到底敗露了。一天下晚自習回來,我們又去東墻下聽戲。聽到那個熟悉的鼻音,我就知道史蛤蟆倒霉了。雖然不知道模樣長相,但他早就是我的熟人,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在他的鼻音里入睡。我的心情很復雜,既擔心,又幸災樂禍,當然也期待他能當好漢。史蛤蟆顯然不具備好漢的素質,剛挨了幾巴掌,就可憐巴巴告了饒。倒是常麗榮有骨氣,大聲向薛德松宣布:“戀愛自由,你沒有權力干涉。”薛德松罵:“你們什么他媽的自由,純粹是精神污染,老子不管你們,孩子都會生到課堂上。”隨后就是一聲脆響,巴掌扇到常麗榮臉上。薛德松責令兩人寫檢查。常麗榮沒說話,顯然還有抵觸情緒。史蛤蟆答應得很痛快,但回到宿舍,轉臉就罵起薛德松的八輩祖宗,說明天中午,去收拾薛德松老婆。

薛德松家在學校旁的胡同里,門前長著一棵老柳樹。我拉智行東去看熱鬧,他搖頭說不想去,說他爸知道他做這事,會對他非常失望。我威脅他說:“你不陪我去,我也會對你很失望,你忘了咱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朋友了?”智行東說:“那我就陪你到胡同口,不往里面走。”

第二天中午,我和智行東迅速吃完午飯,沒有回宿舍,夾著飯盒出了校門。

已經是深秋,落葉隨風飄舞,像在漫無邊際地旅行。一些落在房頂上,鑲嵌在瓦縫間;一些落進池塘里,變成一尾尾怪異的魚;一些落進田地中,成了泥土的一部分;更多的落在街道上,讓腳步發出沙沙的響聲。智行東走著,突然嘆息一聲說:“袁金利,我覺得人也像這些樹葉一樣。”

我正想著史蛤蟆和薛德松老婆,沒心思考慮樹葉問題。

智行東又說:“你看這些葉子,最初可能長在一棵樹上,但風一吹,就各奔東西,指不定飛到哪去了。是不是就像我們,如今在一起,中考后就要天各一方?”

我說:“你又不是林黛玉,咋這么多愁善感呢?”

智行東沒理我,顧自說下去:“我爸說,人的命運就像覆巢之蟻,無法把握,無法選擇,所以只能難得糊涂。”

智行東的話越說越高深,想得我腦瓜仁子疼,眼前的熱鬧卻不能不看。

到了薛德松家胡同口,智行東就再不肯走。我丟下他,一個人走進胡同里。薛德松家門前遠不及我想象的熱鬧。如果是在我們八間房,誰家要出啥事情,全村人都會跑去看熱鬧。胡同里風平浪靜,咋也看不出要出事的跡象。兩個小孩兒在彈玻璃球。柳樹下坐著一個女人,穿著一身綠軍裝,正掐豆角子,掐幾根,就扔進一只鐵盆里。正是薛德松的老婆。人們都說她有病。我正納悶兒,忽然聽到哪里傳來一陣歌聲,鼻音很重,正是史蛤蟆。我看不到人,聲音發自一堵土墻后面。

史蛤蟆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薛德松老婆抬起頭,手上的動作停下來,眼神直勾勾地向那堵土墻看,似乎正在努力回憶什么往事。我看見她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史蛤蟆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咳呀,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薛德松的老婆慢慢站起身來,臉上呆滯遲鈍的神情一掃而光,身體里似乎突然被注入了無限的活力,腰板拔得筆直,昂頭挺胸,雙手叉腰,亮開喉嚨接著唱:

“毛主席,愛人民,他是我們的帶路人。

為了建設新中國,呼兒咳呀,領導我們向前進。

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

哪里有了共產黨,呼兒咳呀,哪里人民得解放。”

薛德松老婆的聲音美妙動聽,天籟一般,響徹在午后的胡同里。唱完這一首,她一口氣不歇,又唱了第二首。她臉上帶著幸福的紅暈,越唱越興奮,唱著唱著,又跳起了舞。她的舞跳得也非常好看,腰扭得像麻花,腿踢得很高。緊接著是第三首、第四首……她像個上足發條的機器人,又唱又跳,停不下來了。這時候,我才搞明白,薛德松的老婆犯病了。是被史蛤蟆弄犯病的。史蛤蟆早就不再唱,大概已經從墻后離開了。現在,只有薛德松老婆一個人在表演,她唱著跳著,手伸向自己的衣服紐扣,離開那棵柳樹,向胡同外面走。走出幾步,她脫掉了上衣,隨手扔在地上,露出天藍色的秋衣。又向前走幾步,秋衣也被她脫掉,甩在彈玻璃球小孩的腦袋上。她的手又伸向那件粉紅色的襯衣。我不敢再看,撒丫子跑出胡同,拉起智行東向回跑。

這天下午,我一直在心里猜測最后的結果。我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8

陳紅旗作品-《牯臟亂》 162×130cm 油畫 2005

下第二場雪時,我們進行了第一次摸底考試。到這個節骨眼上,大家都有些咬牙切齒的,把分數看得比命根子還重要。在中考之前,這樣的考試還有兩次。每次都像扒皮,一摸、二摸、三摸下來,就扒掉三層皮。平時用功的學生,底越摸越厚,不好好學的那些,底就摸漏了。班主任老師預計,全班有一半人能考上縣重點高中,另一半就只能考中專、師范,或是縣二中和興隆完中。誰都想成為前一部分。我的成績在分界線上,不知能考上啥地方。媽比我還緊張,每次回家,都問考了多少分。媽一問,我就感覺自己像她養的老母雞,常要用手指捅屁股,看有沒有蛋。爹用上了激將法,說再不好好整,你小子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陳紅旗作品-《迎親》 180×150cm 2005

同學們中間忽然流傳一個消息,省實驗今年給我們一個保送名額。消息雖然誘人,但誰心里都有數,大家根本沒有競爭的資格。省實驗是啥地方?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進了省實驗,一只腳就進了大學校門,而且還是全國重點大學。說是保送名額,但肯定先看成績。這個名額,只能是智行東的。開學后每次考試,他都是全班第一名,總分比第二名胡立偉高出一截,名額不給他還能給誰?

一摸之前,胡立偉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學得像個特務似的,天不亮就起床,到操場上背書,晚上鉆進被窩里,還拿手電筒照著學。他快把自己逼死了,腦門上擠出抬頭紋,眼睛也熬成兔子眼。但一摸分數出來,他還是第二名,被智行東拉下二十多分。胡立偉就有些氣急敗壞,動不動對人發脾氣,還像驢似的尥蹶子,我就被他踢了好幾腳。

因為摸底考試,連續幾星期沒回家,食物又短缺起來。菜園里白茫茫一片,已經沒有可吃的東西,我們就瞄準了食堂。食堂里每天都有一批分不完的砍刀卷子,盛在大鐵盆里,留著第二天中午接著分。語文老師說過,寫作文觀察很重要,想吃飽觀察更重要。我早注意到,鐵盆總靠窗戶放著,而窗戶上恰巧有一塊玻璃漏了窟窿。

智行東是不會參與這事的,我找了黎大白唬,他螳螂似的長胳膊,沒準能派上用場。黎大白唬興奮得兩眼放光,像拉磨似的在宿舍里轉圈子,喊著口號說:“東風吹,戰鼓擂,我是小偷我怕誰?”又把毛巾圍在臉上問:“袁金利,你看咱倆用不用蒙面?”我一把給他扯下來說:“偷幾個破砍刀卷子,蒙個屁面,沒卵子找茄子拎。”

正要出門時,智行東擋在我前面,“袁金利,你再考慮考慮,這事不太好吧?”

我沖他晃晃手里的木棍,“早考慮好了,萬無一失,胳膊不夠長,就使木棍戮。”

智行東急得直搓手,吞吞吐吐說:“我是說,這么做,有點不太光彩吧?”

沒等我說話,黎大白唬一把推開他:“光彩有個屁用?吃進肚子里也不當飽。”又沖智行東晃晃拳頭說:“與人斗其樂無窮。”

外面冷得出奇,一出門就像扎進了冰窟窿。風像刀子割過來,遇到人就分成兩部分。一部分砍開衣服,刺穿皮膚,鉆進肌肉、血液里。另一部分從鼻孔和嘴巴扎進去,直捅到肺子里。但并不黑,路被雪光映得很亮。我拿著棍子,黎大白唬拎著書包,一前一后向食堂走。走到西房山,黎大白唬從后面攆上來,拍我肩膀說:“袁金利,你看我像不像小偷?”他腰彎得像蝦米,走路高抬腿輕落足,就像《地雷戰》里的鬼子。我說:“何止像,你就是小偷。”

食堂的窗外有座煤堆,站在頂上,隱約能看見里面的情況。鐵盆就在窗戶下面,不過窗窟窿位置較高,胳膊不夠長。我們就用上了木棍。使細的那端扎下去,一個砍刀卷子就穿到木棍上,接著再扎第二個,不大一會兒,棍子上就扎了一長串。我們倆輪換上陣,很快書包就裝滿了。

我和黎大白唬回到宿舍,屋里響起一片歡呼聲。炕洞里還有余火,扒開柴灰,把砍刀卷子埋進去,沒多大功夫,香味就竄出來。自然是大家都有份。只有智行東不吃。我扒出一個,吹掉柴灰,給他送過去。智行東臉脹得通紅,擺著手,語無倫次地說:“對不起,袁金利,我真,真不吃。”

我撂下臉,把砍刀卷子硬往他手里塞說:“趕緊拿著,不吃你就是瞧不起我。”

黎大白唬接話說:“吃吧自行車,到今天我才總算明白了,啥叫賊香賊香的。”

智行東眼淚要下來了,手背在身后,可憐巴巴地說:“求求你,袁金利,別再逼我了,我真不吃。”又手忙腳亂找衛生紙,“我,我,我,來不及了,得去趟廁所。”我知道他有個毛病,一緊張就要上廁所。

我沒再說什么,把砍刀卷子收回來,狠呆呆地幾口吃下去。

智行東剛出去,宿舍門就被人一腳踢開了。我們正聚在炕洞前,從柴灰里往出撿砍刀卷子,抬頭一看,薛德松叉腰站在屋門口。他向我們掃一眼,冷冷地問:“你們哪來的饅頭?”這時候,如果我們能冷靜一點,告訴他是中午吃剩下的,沒準就能把事情遮掩過去,但我們都太慌亂了,不約而同把頭低下去,誰也不說話。薛德松沖進宿舍里,裹著一股冷風刮到我們面前,又問:“是不是從食堂偷來的?”我們仍然不說話。薛德松抬起腿,一腳踹翻蹲在我身邊的一個同學,再一巴掌扇在我臉上,狂怒地咆哮:“告訴老子,是誰去偷的?”一拳又打倒另一個同學,吼道:“把人給老子交出來。”我們仍然不說話。薛德松冷笑一聲說:“小兔崽子們,真以為老子拿你們沒辦法?”

薛德松采取了各個擊破的戰術,把宿舍里的人分別叫到學生科。我是最后被叫到的,心里無比忐忑,不知道同學們會不會出賣我和黎大白唬。我站在東墻下聽動靜,隔壁始終沒有拳打腳踢的聲音,不知道薛德松在如何盤問。這種寂靜讓人感覺更可怕,我預感到自己已經被出賣了。

果不其然,我剛進學生科,薛德松就用手指頭搗我腦門說:“小兔崽子,你還有啥可說的,別人已經把你供出來了。”我心里納悶兒,不知道是誰出賣了我。薛德松很快給出答案,他說供我的人是黎宏昌,又問我有沒有同案犯。我恨得牙根直癢癢,黎大白唬這個狗日的,一看就像個叛徒。我毫不猶豫,說我的同案犯就是黎大白唬。薛德松問:“黎大白唬是誰?”我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說的是綽號,我說:“就是黎宏昌,瘦高個戴眼鏡,長得像螳螂的那家伙。”薛德松說:“好,你先回去,把黎大白唬給我叫過來。”

我以為事情過去,已經沒我啥事了,沒承想,不大一會兒,我又被弄進了學生科。黎大白唬也在屋里。我惡狠狠地看他一眼,發現他也正惡狠狠地看我。薛德松沒動手,像砸夯似的在屋地上走,說:“老子當年在朝鮮,三天三夜水米沒打牙,也沒像你們這樣丟人現眼,照樣不拿群眾一針一線。”

薛德松命令我和黎大白唬互相扇耳光。我正求之不得,一巴掌扇在黎大白唬左臉上。黎大白唬也不示弱,揚手回了我一巴掌。我手上加了力氣,又一巴掌扇在他右臉上。他的眼鏡掉了,嘴角也出了血。黎大白唬愣一下,把眼鏡推上去,一巴掌抽在我腦袋上。我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定定神,攢足力氣,一腳踹在他肚子上,把他踹倒在地上。黎大白唬從地上站起來,一腳蹬在我小腿上。我們倆都紅了眼,拳來腳往,一替一下,在學生科的屋地上打得難解難分。最后,我們倆抱在一起摔倒在地,我掐住他腮幫子,他卡住我的脖子。如果不是大楊老師喊“住手”,我們很可能就要了對方的命。

我倆鼻青臉腫,一瘸一拐地走出學生科。

剛到外面,我就扯住黎大白唬的胳膊問:“你他媽干嘛出賣我?”

黎大白唬甩開我的手說:“我還想問你呢,為啥要當叛徒?”

我說:“是你先出賣的我。”

黎大白唬說:“放屁,明明是你先出賣我。”

我突然覺得不對勁,我倆被薛德松算計了,告密者另有其人。

黎大白唬沖地上吐口唾沫說:“我看叛徒是自行車,只有他沒吃。”

我搖頭說:“不可能,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走進宿舍時,別人都已經躺下,不知道是真睡還是裝睡,只有智行東站在東墻邊,顯然在聽動靜,看我一眼,就嚇得叫出了聲,搓著手說:“咋能這樣呢?咋能這樣呢?咋能把人往死里打呢?”手忙腳亂倒水投毛巾,讓我擦臉上的血。又問我疼不疼。我搖頭說沒事,只是皮外傷。他似乎根本不相信,隔一會又問我疼不疼。躺在炕上好一會兒,他又問一遍:“袁金利,和我說實話,你到底疼不疼?”

9

一摸后放了兩天假,我臉上有傷,怕爹媽盤問,沒敢回家去。黎大白唬倒不怕。宿舍里就剩下我自己。晚上躺在炕上,突然覺得分外孤獨。身上的傷還很重,稍稍一動,就鉆心地痛。我把腦袋蒙在被子下,放聲哭起來。哭是加速運動,開個頭就停不下來了。我哭得肝腸寸斷,把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完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覺有人拍我肩膀。我從被子里鉆出來,智行東不知啥時進了屋,正滿臉緊張地看著我。

智行東問我怎么了。我搖頭說沒事,怕他追問,趕忙把話岔開,問他咋今天就回來了。

智行東似乎想說什么,但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說,只是輕輕嘆口氣。

我也沒再深問下去。上次的事發生后,雖然知道他不是告密者,但還是感覺和他之間隔了一層什么,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清,就是不像過去那樣親近了。

我們倆閑聊幾句,都心不在焉,說聲“睡吧”,就分頭躺在炕上。

我睡不著,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啥叫失眠。無數念頭竄進腦海里,像魚似的游來游去,但又一個也抓不到。怕智行東發覺,我一動不敢動,躺得像一根木頭。智行東大概以為我睡熟了,悄悄從炕上爬起來,手伸向擱板上的兜子。這是他的習慣,每晚都悄悄吃東西。但這次有些不太一樣,他找到什么東西后,從炕上跳下地,慢慢向門口走。我不知他要做什么,猶豫著要不要喊住他,忽然聽到他發出輕輕的啜泣聲,我再躺不住,從炕上坐起來。

我看見,智行東蹲在炕洞前,手里拿著兩張紙,正悄悄抹眼淚。我問他在干什么。他哭出聲,把手里的紙扔進炕洞里,喊著說:“原來都是假的,都是騙人的。”

陳紅旗作品-《趕集歸來》 160×130cm 2006

那兩張紙像有生命的東西,在火上掙扎扭曲,似乎想逃脫出去,但只來得及打兩個滾,就被火舌吞沒了。在它們翻卷過來的瞬間,我看見幾個熟悉的字跡。我認出它們正是智行東爸爸臨摹的“難得糊涂”和“吃虧是福”。他視為珍寶的東西,轉眼變成了兩條淡白色的灰燼。

我湊近智行東,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不說話,使勁搖頭,把眼淚和汗珠甩在地上。

我扶住他肩膀說:“有啥事你就說出來,別憋在心里,你忘了咱們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好兄弟了?”

智行東突然一把抱住我,大哭起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抹一把眼淚,怪異地笑著說:“為了回城,我爸要和我媽離婚了。他說不能再等了,這是末班車,搭不上就得在農村呆一輩子。”

我想安慰他幾句,但又不知該說啥。我感覺到,智行東心里有東西被擊碎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只得不斷地重復說:“別哭啊,有話慢慢說。”

智行東變了,變得越來越不像他自己。最明顯的一點是,他再不許別人喊他“自行車”了。第一個倒霉的是黎大白唬。智行東第一遍提醒他時,他根本沒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又大咧咧地喊了第二句。智行東的臉色變得鐵青,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叫智行東,不叫自行車。”黎大白唬伸出手,想摟他肩膀,“咋的了自行車,你嚇唬我是不是?”話音未落,鼻子上就挨了智行東一拳頭,血霎時就流了下來。第二個撞槍口上的是語文老師,智行東冷著臉提醒他時,他一下愣住了,嘴張了半天才說了句:“對不起,智行東同學,你應該知道,我,沒有惡意的。”

自行車這個綽號,咔嚓一聲就從班級里消失了,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突然。后來我想,其實智行東是變得越來越接近我們了,但反而讓我們越來越感覺陌生。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說不清道不明的。

被薛德松收拾后,常麗榮就從隔壁的夜話中消失了,新出現的女孩兒叫白燕華。她是校田徑隊標槍運動員,長得黑里俏,史蛤蟆叫她黑牡丹。我見過她在操場上訓練,跑得很快,馬尾辮扯成一條直線,沒有拿標槍,扔的是她自己的胳膊。史蛤蟆說,白燕華像匹野馬,脾氣特別大,總威脅說不和她好,就把他廢掉,有時候一激動,抓住他命根子不放手。

尖嗓子說:“那你可加小心,別吃不了兜著走。”

史蛤蟆說:“無限風光在險峰,烈馬騎上去才來勁。”

我心里還是懷念常麗榮,她身上的香味,還有她面對薛德松時,大義凜然的氣概。智行東說,他也和我一樣,更喜歡常麗榮。有一天傍晚,我倆從食堂打了飯出來,和一個女孩兒擦肩而過,我猛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我突然反應過來,那個女孩兒就是常麗榮,趕忙捅一把智行東。我們倆同時回過頭去,立刻就失望了。女孩兒長得又矮又胖,根本不是史蛤蟆描述的樣子。

我本能地覺得,史蛤蟆和黑牡丹搞對象,沒有啥好果子吃。似乎為了驗證這一點,沒幾天,他又落在了薛德松手上。這次,薛德松用了跟蹤術。晚自習后,史蛤蟆走出教室時,薛德松就跟在了后面。史蛤蟆半點沒發覺身后有尾巴,興沖沖地進了東邊的小樹林。他和黑牡丹抱在了一起時,薛德松才大喊一聲,從樹后跳出來,抓了他們現行。

陳紅旗作品-《三個獵槍手》 170×160cm 油畫 2006

這次,薛德松想出了新點子,利用早操時間,給史蛤蟆和黑牡丹舉行了一場婚禮。

那天早晨,我們在操場上站好隊,大喇叭里的國歌突然停下來,換上了婚禮進行曲。在音樂聲里,薛德松開了口。他聲調不高,帶著油腔滑調的譏諷。

“下面有請兩位新人上臺,他們是高二四班的史有才同志,和高二六班的白燕華同志。”

操場上頓時響起一片笑聲。

天還黑著,看不清人的眉眼,只見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前一后走上臺。高個的顯然是史蛤蟆,耷拉著腦袋彎著腰,站在他身邊的黑牡丹反倒昂首挺胸,一副不以為然的架勢。

薛德松說:“史有才和白燕華兩位同志,在共同的學習生活中,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我可以負責任地說,他們的感情是經受得住考驗的,再黑的樹林子,他們都敢鉆;再不要臉的事,他們都敢干。現在,我鄭重地宣布,從今天起,他們結為了夫妻。請大家用掌聲祝福他們。”

沒有人鼓掌,臺下一片寂靜,仿佛一個人都沒有。大家大概和我一樣,都被薛德松的舉動驚呆了。

天慢慢亮了,主席臺上的三個人漸漸顯露出來。婚禮還在進行下去,薛德松不知從哪找來兩個牌子,親手給史蛤蟆和黑牡丹掛在了脖子上。我看見,牌子上分別用墨筆寫著“新郎”和“新娘”。

薛德松說:“下面,請新婚夫婦給來賓三鞠躬,一鞠躬……”

史蛤蟆和黑牡丹顯然沒有進入角色,誰也不鞠躬,都一動不動地站著。薛德松繞到他們身后,按著腦袋,幫他們完成了答謝來賓的環節。薛德松只有一只手,所以,史蛤蟆和白燕華是分別行的禮。或許是覺得禮節太繁瑣,拜高堂和夫妻對拜的環節被薛德松省略了,直接宣布入洞房——把他們留在主席臺上展覽示眾。

10

史蛤蟆和白燕華一下出了名。這一整天,興隆完中的各個角落,從初中部到高中部,都在談論他們的婚禮。有人甚至認為,他們堪比陳鐵軍和周文雍,戲稱之為主席臺上的婚禮。

我覺得史蛤蟆很快就會報復,但晚上躺下后,西隔壁一直沒動靜,他們的宿舍里好像一個人都沒有。我正想睡覺時,墻那邊突然傳來一陣鼻音很重的哭聲。史蛤蟆哭得很傷心,說這次丟了大人,沒臉見史家的列祖列宗了。好幾個人勸他想開點,說事情已經發生,哭死也無濟于事。有人還勸他節哀順變。但史蛤蟆依舊哭個不停。還是尖嗓子了解他,一句話說到了點子上,尖嗓子勸他化悲痛為力量,和“缺德松”斗到底。史蛤蟆像急剎車似的把哭聲停住說:“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史蛤蟆還是要對薛德松老婆下手,他也要做個牌子,掛在她的脖子上。時間選擇在三天后。三天后逢十五,興隆鄉有大集。

“我要讓薛德松在全鄉出名。”史蛤蟆咬牙切齒地說。

陳紅旗作品-《祭祖》 170×160cm 油畫 2006

尖嗓子忽然提出一個細節問題,牌子好找,弄個硬紙板就行了,但沒有人會寫毛筆字。

事后我回憶起來,就是在這時,智行東捏了一下我的手說:“機會來了。”

我以為他是想去看熱鬧,也捏了一下他的手作為回應,根本沒想到他是另有所指。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智行東就開始研墨。我已經好久沒見他寫毛筆字了,自從燒了他爸爸的“吃虧是福”和“難得糊涂”后,他甚至連書空的習慣也取消了。智行東研得一絲不茍,每一下都用上了真力氣,看他那意思,好像要把自己也磨進硯臺里。我想起他以前說過的一句莫明其妙的話:“非人磨墨墨磨人。”但我卻沒想到問他要寫什么字。倒是胡立偉很警覺,繞著智行東轉了兩圈,吸了吸鼻子說:“智行東,你倒挺有閑情逸致的啊!要不要我幫你找幾張報紙?”他的話顯然是有所指。智行東沒理他,沖著我說:“這次我要寫隸書,看起來莊重大氣。”當時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隸書是指一種字體。停了停他又說:“我要練習一下,爭取做到盡善盡美。”

興隆鄉逢五是集,每月十五又是個大集。大集像節日一樣熱鬧,方圓百里,二十一個大隊,四五十個生產隊的老百姓,天不亮就出了門,從四面八方匯集到鄉上來。集都是趕早不趕晚,所以也叫趕集。集市從興隆完中前面的“米”字路口輻射出去,一直延伸到鄉外的農田里。南北一條主街,專營小吃、服裝、鞋帽、布料;東西另一條主街,匯集的則是日雜百貨打把式賣藝的;一條斜街是牲畜市,騾馬驢牛豬應有盡有;另一條斜街是菜市場,農林牧副漁都能找到。

十五這天早晨飄了點清雪,米糝子似的雪粒子洋洋灑灑從天上落下來,在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早起趕集的人仰頭看看,心里想本打算這個集抓頭豬崽子呢,沒承想被一場雪給攪黃了,剛罵一句“狗日的天氣”,再看時,雪就已經停了。于是又摩拳擦掌地上了路。集市從天不亮開始,到九點多鐘時人流達到了頂峰,四條街都被人擠滿了。

后來有人回憶,那個女瘋子是十點多鐘出現在集上的。那正是課間操的時間。女瘋子脫得一絲不掛,胸前掛著一塊牌子,由“米”字中心出發,邊唱邊跳,一路向南走。穿過賣布料的攤子時,從地上撿了條紅布系在了腦袋上。剛出現在集上時,她嘴里唱的是《革命人永遠是年輕》,走到街盡頭時,她剛好唱完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她熟門熟路地從一排平房穿過去,插到了斜街的牲畜市場上,唱著《紅軍不怕遠征難》,經過那些牛馬驢騾的面前,惹得它們發出一片應和聲。再次來到“米”字中心時,她停了下來,向四周的人群做了個羅圈揖,自己報幕說,下一個節目是歌伴舞《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隨著歌聲響起,她輕盈地跳了起來,下腰、踢腿、劈胯、旋轉,每個動作都完成得美輪美奐,跳到高潮部分時,還來了三個高難度的大跳動作。表演結束時,她臉上漾起興奮的紅暈,又向四周作了一個羅圈揖。就在她抬起頭來時,趕集的人群里有人認出了她,喊著向她走過來。女瘋子很機敏,沒等那人靠近,就沿著菜市場那條街斜插了下去。她跑得很快,沒辦法再唱歌,就揮舞著手臂喊起了口號: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追她的人越來越多,最后她被圍到了一個賣雞的攤子前。她一縱身跳上擺攤用的水泥臺,一只手握成拳頭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指著胸前的牌子喊:毛主席萬歲!籠子里的雞被驚得飛出來,向四面八方逃跑,有一只甚至飛到了旁邊的房頂上,怎么叫也不肯下來。雞毛像雪一樣,落了人們一身一臉。女瘋子被人抓住時,嘴里還在不停地喊著:毛主席萬歲!

誰都知道女瘋子是誰,她胸前掛的牌子上,毛筆寫的五個字不是“毛主席萬歲”,而是“薛德松老婆。”

薛德松老婆的事從集市上迅速傳播到完中的校園里,果然像史蛤蟆說的那樣,薛德松一下子在全鄉出了名。直到這時智行東才告訴我,牌子上的字是他寫的。他從炕沿下的縫隙中抽出一卷紙,眉飛色舞地說:“為了寫好那五個字,我做足了準備工作。”他把紙展開,我看見上面寫滿了“薛德松老婆”。智行東把那卷紙又塞回炕沿下面,拍拍我的肩膀說:“袁金利,我替你報了仇。”

我想告訴他,我其實從來都沒想過要報什么仇,但看到他滿臉興奮的樣子,到底沒有說。

我非常替智行東擔心,薛德松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他首先就會從牌子上的字查起。

奇怪的是,薛德松一直沒有什么動作,行動的人是胡立偉。后來,我明白了胡立偉的用意,把智行東搞垮,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拿到省實驗的那個保送名額。

進入冬季后,每晚宿舍里都會留一個人負責燒炕,我們稱之為值班。事發后第三天晚上,輪到我在宿舍里值班。我抱了柴禾回來,見胡立偉不知什么時候回到宿舍里,正在炕沿邊翻兜子。那個兜子我太熟悉了,智行東就是從那里面給我拿出的桔子。我沖過去抓住胡立偉的手,喝問他在干什么?胡立偉一膀子撞開我說:“沒你事袁金利,給我滾一邊去,老子正在找證據。”

我又沖上去,抓住他胳膊說:“胡立偉,你別想陷害智行東。”

胡立偉一拳搗在我胸口上,“誰陷害他?你敢說牌子上的字不是他寫的?還有上次報紙上的那些字。”

他翻過了智行東的兜子,沒有發現什么,又去翻床鋪。

我跳起來撲到他身上,“我是他的朋友,有我在你就別想傷害他。”

胡立偉一擰身子,把我甩倒在炕上,面目猙獰地說:“袁金利,你別自作多情了,你拿他當朋友,也不問問人家拿你當不當朋友?”

我說:“你少挑撥離間。”

胡立偉說:“他如果拿你當朋友,能去薛德松那告狀,說你偷了饅頭?”

我說:“你放屁,那事不是他干的,沒準是你干的。”

胡立偉冷笑一聲說:“他是你朋友,每天晚上吃東西給過你嗎?”

我的心忽閃一下子,就像是被劃開了一道口子,這件事其實我也一直無法理解。直到智行東昏倒在教室里,我才終于知道,他每晚吃的是藥,他的心臟病是先天性的,害怕被退學,才特意隱瞞了下來。

我虛弱無力地回了句:“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管不著。”

胡立偉再次冷笑一聲說:“他是你朋友,怎么會把你尿褲子的事告訴我?”

我的心嘩啦一聲,裂成無數碎塊,腦袋變成了一片空白,這事我只告訴過智行東一個人,沒想到他竟然泄漏了出去。我呆呆地站在屋地上,看著胡立偉翻過智行東的被褥,又去掀床鋪下的炕席。我當時根本就沒去想,胡立偉的座位就在我們身后,我尿褲子的那天,他很可能會看出蛛絲馬跡。我的意識恢復過來時,只是不停地轉著一個念頭:智行東太不夠朋友了。這個念頭像一架風車呼呼地旋轉著,讓我變成了一個可怕的復仇者。我幾乎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炕沿下面,抽出了智行東練習時寫下的那卷紙。

胡立偉抓著紙走出宿舍時,又晃著拳頭威脅說:“要是敢說出去,沒你的好果子吃。”

事后,我的理智恢復了過來,開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情。我一直都在擔心薛德松會把智行東抓進學生科,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被薛德松折磨的場面。在宿舍里時,我總覺得聽到東隔壁傳來巴掌聲和智行東的慘叫聲,后來,即使坐在教室里,我的耳邊也依然會響起這樣的聲音。我害怕見到智行東,又竭力想要討好他,不知不覺反倒和他疏遠了。

但薛德松一直沒有出現。直到一周后,我才聽說,在集上瘋跑的第二天,薛德松的老婆死在了醫院里。說這事的人是史蛤蟆,說完后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又說了一句:“老子真沒想到她會死。”

薛德松是十天后出現的。他闖進我們班教室時,正在上語文課,講的是《鴻門宴》。語文老師剛說到劉邦順著尿道跑了,薛德松就踢開了門。他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沖到智行東面前,抬起手,左右開弓扇到臉上,又一腳踹在心口上。我們反應過來,把薛德松攔住時,智行東已經躺在了地上。他眼睛漠然地看著教室的棚頂,嘴角掛著嘲諷的微笑,輕輕說了三個字:“打得好。”就昏了過去。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夢里見到了常麗榮。我像一個無知的闖入者,陷落在她沙漠一樣無邊的香味里,突然醒來時,我心里無比地惶恐,隨后發現,雙腿間出現了一片冰涼的粘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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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住單位臨時宿舍 從家上班途中遇交通事故是否認定工傷
一個都跑不掉
吃貨的世界
熱得快炸了
如何幫助大一新生建立良好的宿舍關系
人間(2015年11期)2016-01-09 13: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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