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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

2013-04-18 07:21:32包倬
山花 2013年7期

包倬

1

收破爛的黃大運有一個賣炸洋芋的相好周小芹,他們租住在城中村的一間民房里。黃大運白天收破爛的時候,眼睛東張西望,看到合適的東西,便惦記上,晚上下手。他順手牽羊慣了,三天沒有意外收獲,就感覺渾身難受。

每天早晨八點以后,黃大運騎一輛晃晃蕩蕩的三輪車來到怡康小區的門口,等待有人來叫他去收破爛。在怡康小區的大門口,聚集著一大批來這個城市謀生的外地人,修鞋的、補鍋的、收破爛的、修鎖的。他們彼此熟悉,沒生意的時候便聚在一起“斗地主”。黃大運和周邊開鋪子做買賣的人都很熟悉,如開房屋中介的小侯、開理發店的小何,還有賣彩票的老楊,沒事的時候他總去他們的鋪子里坐坐。

有一天午后,下起了暴雨。黃大運把那輛雨水嘀嗒的三輪車停在怡康小區的門口,進了小侯的房屋中介。小侯是個高個子,人長得奇瘦,走路直愣愣地像根電線桿。小侯的臉上有一股匪氣,他看人的時候總喜歡瞇著眼睛,感覺他在藐視人。他掛在嘴上的一個字是“操”,但黃大運從沒見過他身邊有一個可以操的人。

黃大運之所以喜歡和小侯來往,是因為他覺得小侯很有想法。他的房產中介生意不好,但他總是在跟黃大運描繪自己的發財夢。有次酒醉后,小侯甚至說,“老黃,老子太想去販毒了。抓著了,該死卵朝天;抓不著,老子就撿得活。”黃大運說,“好啊,到時候記得叫上我。”兩人很享受這種海闊天空的瞎吹,那個時候,他們就是天下第一。

那天黃大運去小侯的鋪子里避雨時,小侯正在玩游戲,他抬頭看了一眼黃大運,點點頭,甩了支香煙過來。

“生意好得很嘛,”他笑嘻嘻地說,“我看你天天都在帶著人看房。”

“操,這個月沒做成一筆生意,房主以為房價還要漲,客戶以為房價要跌了,就僵持了。”小侯滿腹牢騷。

黃大運感同身受。他的生意也越來越難做了——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候,他待在小區大門口一天,連一塊紙板也收不到;而在夜間,他好幾次都撲了空,進了屋里,翻箱倒柜卻沒有值錢的東西。一家人如果窮到連小偷進屋都一無所獲,這也真是窮得可以了。

雨停的時候,黃大運沒有回家,繼續在怡康小區門口等生意。他點了一支煙,懶洋洋地躺在人力三輪的貨箱里,隨手翻看一份過期的報紙。報紙上在講一個故事,兩個16歲的孩子搞網戀,然后懷了孩子,并且把孩子生了下來,全社會都在為這件事情著急。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黃小寶。黃小寶今年也是16歲。前次老婆打電話來,說黃小寶沉迷于網絡游戲。此刻,他又多了一層擔心:他會不會也像這兩個小混蛋,搞他媽個網戀呢?他這樣想著,就給遠在老家的老婆打了個電話。

黃大運沒有想到,這一個電話,打出了無盡的煩惱。

他的老婆在電話里告訴他,黃小寶終日逃課玩游戲,被學校警告處分了,學校要見他。

“我操,見他媽!”黃大運罵了一句。

“見他媽不行,人家指名道姓要見你。”

“老子又不是名人,見我有啥用?”

“你若不回來管管,他早晚得長翅膀飛了。你倒好,在外面瀟灑,把我和孩子留在鄉下受苦。”

“要不就來昆明吧,不讀拉倒,你們都來給我打下手。”

可是,黃大運說出這句話就后悔了。他抬手就給自己一嘴巴。他想,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反悔呢?可是,他還沒想好怎么反悔,就有生意來了。那個女人朝他走過來,乳房在薄如蟬翼的衣服里上下跳動。她穿著拖鞋,頭發有些凌亂,雙眼惺忪,像是剛睡醒的樣子。

“去看看我那些家具吧,”她說,“看看能值幾個錢。”

女人的家看上去和她的外表一樣凌亂不堪。家里陳設簡單,只有些生活必需品。她要賣的是一個破沙發和一個舊茶幾。沙發是黑色人造革的,已經開始脫膠了,那個玻璃茶幾中間裂了條縫。

“多少錢?”女人點了一支香煙,一手掐在腰上。

他裝作仔細端詳的樣子,然后搖了搖頭。

“這個你還要錢啊?”他敝敝嘴,“連搬運費都不值。”

“你怎么說話的?”女人叫嚷起來,“如果是好的還叫你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這個頭發染得像綠毛龜一樣的女人,譏諷地笑笑,轉身就走。他并不生氣,他經常碰到這種事情,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東西價值連城,但在一個收破爛的人眼里,所有的東西都是破爛。

他下樓的時候,發現401的門竟然開著,屋里空無一物,白色的墻,干凈的水泥地板。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然后舉手敲門,“收破爛!”空蕩蕩的屋里傳出的是甕聲甕氣的回聲。他走了進去,發現屋里的幾道門全是打開的。這是一套空房子,兩室兩廳。他在那套房里查看了一遍,嘴里嘟囔,“造他媽的孽喲,這么好的房子,居然空著沒人住。”小侯曾經跟他說過,房產市場的實情是買房的人,不住房;沒房住的人,買不起房。黃大運似乎有點明白了。

他離開那個屋子的時候,檢查了一下門鎖,發現鎖芯已經壞了,那塊鎖舌已經縮到里面去了。他去旁邊堆滿雜物的過道里找了一塊木片,夾在門和鎖中間,這樣才勉強關上了。他知道,這樣是不牢靠的,風一吹,門還是會開。

黃大運沮喪地回到小區門口,越想越后悔。如果老婆真的帶著兒子來了,他的相好周小芹怎么辦?兒子16歲了,總不能和他們睡一間房吧?可他還是找不到一個適合的理由拒絕。

小侯又帶人去看了一次房。回來時牢騷滿腹地對黃大運說,“這狗日的客戶,居然說那房子風水有問題,我看他是腦袋有問題。”黃大運想安慰一下小侯,卻發現其實自己才是最需要安慰的。小侯罵過之后,又投入到電腦游戲中去了。黃大運湊過去看了一會兒,幾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拿著刀劍砍來砍去的,甚是無聊。于是,他起身走了。他還要去見周小芹,剛才這一個電話搞得他已經坐立不安了。他在她面前是說自己是離掉婚的,所以周小芹就無怨無悔地跟了他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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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城中村租的民房,約十平米。她在門口的街邊擺有一小攤兒,賣油炸洋芋和臭豆腐。周小芹三十歲,姿色在小販中絕對出類拔萃。她的生意不錯,一天能掙好幾十。黃大運必須極不情愿地承認,周小芹生意興隆和她的姿色是有關系的。和豆腐洋芋相比,周小芹無疑是比前兩者更惹人愛的。

黃大運回來的時候,周小芹的攤上只有兩個農民工兄弟在吃臭豆腐。城中村的衛生條件差,成群的蒼蠅在圍著周小芹的攤子轉。周小芹手里拿著一把團扇,正忙著趕蒼蠅。他把三輪車停在小攤前,就像回到了家里,說,“我要吃豆腐。”周小芹紅著臉,趕忙跑到街對面去買啤酒。

“你沒被雨淋著吧?”周小芹把啤酒放到桌上,小聲問。

黃大運卻不說話,用牙齒咬開啤酒,猛灌了一氣,然后低著頭吃豆腐。她真是個好女人,他心想,自從兩人睡到一起以后,她便像個老婆似的照顧他,洗衣做飯,任勞任怨。她曾經對他提過結婚的事,他說,再等幾年吧,攢點錢,過點清閑日子。她一直信他的話,一直在為那天努力著。

“收攤以后,咱倆去城里轉轉吧,”他吃完東西,拋下這句話走了。他清楚地記得,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二次去城里。

晚上八點,周小芹回來了,黃大運正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今晚,他已經沒有心情外出“作業”了。兩年來,他一直向她隱瞞著自己的第二職業,她是他圈子以外的人,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會死心踏地地對她好。

周小芹進了家門,便開始收拾打扮,她換上了牛仔褲、黑皮鞋和白襯衫,還在臉上擦了一點“郁美凈”。她打扮好以后問他,“怎么樣?”他說:“夠騷的”他將她扳倒在床上,騎上去,她卻說,不行,她現在不想。

兩人去了市中心的新世紀購物中心。可周小芹走到商場門口就死活不進去了,她沒有別的理由,只說“不想去”。黃大運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錢,心里就有點難過。“人活一世,不就是為吃為穿,”他說,“我們進去看看,也不一定非要買。”周小芹勉強同意了。可是,一進入商場,她兩眼放光,認真地看著那些東西,感嘆咂舌。黃大運也開眼界了,他始終琢磨不透那些一千多元一個的打火機和二千多一條的領帶到底是什么做的。黃大運買不起,但他可以把那些東西拿在手里把玩,愛不釋手。他又去逛了男裝專柜,試了一套五千多的衣服,他看到鏡中的自己精神抖擻。正當沉浸在這種陶醉中的時候,周小芹卻在旁邊和營業員吵上了。

別看她是從農村來的,可在吵架這件事上,卻毫不犯怵。她的每一句話都在問候對方父母,把對方陣營的三個女人罵得還不了口。黃大運過去的時候,商場保安也到來了,周小芹這才有點怕了,躲到了黃大運身后。原來是她看上了一件棕色風衣,試了以后很合身,一看價錢也不貴,才120元。她決定買下這件衣服。可是付款的時候,收銀員卻告訴她,是1200元。周小芹要求退貨,營業員以已經刷了條形碼為由拒絕退貨。這時,一個瘦瘦小小的女人(經理)走了過來,“別吵了,看她那樣子就是穿不起這衣服的人,讓她滾蛋吧。”三個營業員立馬噤若寒蟬,各自回到了崗位上。這經理瞪了一眼周小芹,剛好想轉身離開,便被黃大運給堵住了。

“你說她買不起是嗎?”黃大運的聲音有點發顫,“老子今天就是要買給你看。”

經理愣了一下,然而臉上掛著一絲譏諷的笑容,“歡迎,請到這邊付款!”

周小芹沒有想到黃大運會如此沖動,想攔已經攔不住了。兩人買了衣服,雖然賺回了面子,但周小芹的心里并不痛快。黃大運心里也疼著呢,這一千多塊錢,他本來是打算給周小芹作為分手費的。

回到家里,周小芹急不可耐地把風衣穿上了。橘黃色的燈光下,黃大運眼里的周小芹從未有過的嫵媚。他在感受這種美麗的同時,心里矛盾重重。他咳嗽了一聲,看著微笑著的周小芹說,“我想跟你……”。

“你想做什么?”周小芹的聲音柔軟得使人融化。

“我想跟你談點事,”黃大運補充說,“一件大事。”

“我也跟你談點事,”周小芹說,“也是一件大事。”

“你先說吧,”黃大運想緩和一下心里的緊張,“女人的事永遠是大事。”

“我懷孕了,”周小芹說,“我想吃甜食,我老家的人說,酸姑娘甜兒子。”

黃大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他大張著嘴,像條被人丟棄在岸上的死魚。

“你說吧,有什么事?”周小芹問。

“沒……沒事了,”黃大運很想轉身就跑、永遠消失,但嘴上卻說,“從明天開始,你不用做事了,我來養你。”

這一夜,周小芹枕在黃大運的胸前睡覺時,他的手再也不敢觸摸那對碩大的乳房,而是伸向了自己腦袋,使勁揪住了自己的頭發。

2

黃大運再次出現在怡康小區門口,已經是三天以后。他的眼里布滿血絲,加上不停地抽煙,雙唇干裂得像兩片枯葉。八點半,小侯來開門。他穿了一件白襯衫,打著黃色領帶,看上去還真像個做房產買賣的。他看到黃大運的臉黑得像牛肝菌,便故意用一個感冒藥廣告詞調侃,“咋的啦?哥們兒。讓人給煮了?”

黃大運一言不發,跟著小侯進了房屋中介。小侯每天早上打掃衛生的時候,都會用電腦播放一首薩克斯名曲《回家》。以前黃大運不知道這首曲子,后來經小侯介紹后,黃大運就恍然大悟地說,“你知道你的生意為什么沒有起色嗎?客人都在一大早就被你送回家了。”小侯不以為然,他對這首曲子愛得深沉。

黃大運向小侯說自己遇到的麻煩,毫無保留坦白從寬。說完以后,小侯哈哈大笑,笑得黃大運直想翻臉。“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啊,原來你也搞這一套。”小侯泡了杯茶,笑得茶水都灑到了地上,“怕個卵,泡妞的最高境界就是讓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黃大運一頭霧水。小侯喝了一口茶說,“兵法也適用于在外搞女人。你目前唯一的辦法就是緩兵之計,先拖住你老婆進城的時間,從長計議。”

他真的給老婆打了電話。可是得到的消息,讓他更加絕望。他老婆說,黃小寶又捅簍子了。他已經不滿足于玩網絡游戲,已經發展到去偷窺女廁所了。如果是偷窺到女同學也倒罷了,不巧的是偷窺到了校長的老婆。這一次,校長已經沒興趣見黃大運了,而是對黃小寶的母親說,反正孩子也不聽話,再讀下去也是浪費錢財,不如早點回家,另作打算。“聽說他爸在外地發財,興許還能給他爸打個下手。”這校長還不忘記嘲諷。

“你聽到了吧,連校長都建議他給你打下手呢,我們娘倆什么時候動身呢?”老婆問。

“給我幾天準備時間吧,”黃大運想了想,一咬牙說,“十天以后你們就可以動身了。”

黃大運轉述完電話內容,小侯開始像個軍師似地在辦公室里踱步。他不停地用手摸著下巴,臉上表現出思索的痛苦,“情況比較復雜,形勢比較嚴峻。”

“你有沒完沒完?”黃大運急了,“叫你幫我出點子,你盡他媽的沒一句正話。”

“攤牌吧,”小侯兩手一攤,“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如果她堅決不同意分手呢?”

“那就隨她,大不了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小侯說,“多個孩子,多份希望,你穩賺不賠。”

黃大運覺得小侯完全是事不關己、幸災樂禍的口氣,可是他又沒辦法。此刻,他多么希望能有個人和他一起分擔。周小芹是那種認死理的人。她這種人就像一根藤,一旦纏上你,就只有等到枯死的那一天。黃大運回到三輪車上坐著,他腦子里的那鍋漿糊,一直在沸騰。他細想著小侯剛才說過的話,發現一句是對的,“多個孩子,多份希望,你穩賺不賠。”

他去了旁邊老楊賣彩票的店里,買了三張彩票,聽了幾段買彩票中獎改變命運的傳奇故事,然后,又回到了小侯的辦公室門口。小侯還在玩游戲,見到黃大運,他說:“剛才有人找你收破爛,你不在。”黃大運說,“那點生意,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黃大運在小侯的辦公室里坐著,兩人都不說話,當對方不存在。黃大運心想,小侯也真不容易啊,差不多兩個小時,辦公室里連只蒼蠅都不來光顧一下,看來日子也不好過。

他說,“晚上去我家吃飯吧。周小芹的手藝不錯,再不吃就沒機會了。”

哪知小侯瞇著他的小眼睛,看了看他,淡淡地笑了,“我才不想自尋煩惱呢,你們的事,我不想摻和。”

黃大運沒辦法了。他離開小侯的辦公室,騎上三輪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蹬著。他從怡康小區蹬到滇池路,又到環城路,再往前,就不讓三輪車進城了。他拐進了小巷子里,在那些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建筑之間穿行,路上行駛的車輛對他那慢如蝸牛的三輪車,充滿了鄙夷。城市很大,沒有真正屬于他的立錐之地;車如流水,他只有這輛三輪車陪伴著他。他又想起了周小芹,便騎車朝她那里趕。可他卻不敢再出現在她面前,只遠遠地看著她。她依然在忙碌著,切洋芋、炸洋芋,跑過街對面去給人買啤酒。

下午的時候,他又將三輪車騎回了怡康小區門口。小侯的辦公室下班門關上了,上面貼了一張字條:外出看房。黃大運像袋面粉似的倚在三輪車上,他抓起一張報紙來,看到了滿版的房產廣告。他又想起了小區里那套空房子。空著這么好的一套房子,簡直是豈有此理。他再次到了那套空房子門口,輕輕推開門,涼風撲面而來。他把門關上,坐在客廳中間的地板上,感覺腦袋似乎清醒了一點。他設想了一下自己的麻煩:一、周小芹得知感情受騙以后,一怒之下,做出過激行為(殺人或自殺);二、周小芹將愛化作勇氣,懷著孩子,默默離開;三、周小芹去醫院流產,他用錢彌補她。第一種可能不大,周小芹平時連殺條魚都害怕。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孩子,叫別的男人“爸爸”。可想到自己卡上的三萬塊錢,他更加心痛。對他來說,賠錢和割肉沒有區別。

黃大運坐在涼嗖嗖的地板上,想啊想,想得頭皮發麻、腰酸背痛。他順勢躺了下來,躺在了城市小區套房的地板上。這樣的房子,至少要值五十萬,對他這樣的人來說,當然是遙不可及。太陽從窗外斜射進來,黃大運看見灰塵在陽光下飛舞。他站到了窗前,外面是一個小廣場,幾個孩子正在蕩秋千或玩滑梯。旁邊還有一個幾乎是廢棄的噴水池,不再噴水了,但暗綠色的水面還頑強地漂著幾朵蓮花。住這個小區的人,估計對這些景象是視若無睹的,而黃大運不一樣,他的心里涌起了一個跟自己的生活完全不諧調的美感。他一直待到太陽落山,才戀戀不舍地離開空房子。和前一天一樣,用一塊木片將門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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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得硬著頭皮回到周小芹身邊。周小芹已經快收攤了,她神情愉悅,想是生意不錯,又加上懷孕所致。兩人晚飯吃的是洋芋和豆腐。黃大運喝的是白酒,整整一瓶。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覺得自己沒法將真相說出口。他們的夜生活,除了男女間那點事兒以外,其實是枯燥乏味的。簡單洗漱過后,兩人躺下,沉默無聲。月亮升起來,窗簾沒拉上,照亮了整個床。黃大運翻身坐起,他注視著一臉幸福的周小芹,動手解開了她的襯衫,她的乳房潔白飽滿;他褪下她的牛仔褲、粉紅色的內褲,讓周小芹的裸體暴露在月光下。周小芹閉著眼睛,她感覺到雙乳之間有點滴冰涼。她睜開眼,黃大運的第二滴眼淚又滴了下來。

“你怎么了?”她翻身坐起,將他抱住。

“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流淚,”他說。

周小芹嚇得不敢說話。他以前從沒有在她面前哭過。

“你愛不愛我?”黃大運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和周小芹相遇,其實就是兩個孤獨無依的男女,在尋找一種安慰,能否上升到愛或不愛,他自己也不明白。兩人在做愛的時候倒是經常做這樣的問答,可那種美妙的瞬間,問的人胡言亂語,答的人甜言蜜語,像是演戲。

然而,這一次,沒有喝醉,沒有做愛,黃大運清醒地看到了周小芹在深情地點頭。

“你難道不怕我騙你?”

“我知道你不會。你是個老實人,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跟我以前的男人不是一路貨。”

“如果我真的騙了你呢?”

“那我先殺了你,然后自殺。”

周小芹以為,這只是黃大運的試探。哪知,黃大運下了床直奔灶臺,回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黃大運右手拿刀,左手掰開了周小芹的手,把刀塞了進去,高聲說,“你把我殺了吧,我的確騙了你。”周小芹咯咯笑了起來,她說,“好啊,閉上眼睛。”黃大運真的閉上了眼睛。周小芹用刀背貼著黃大運的脖子,劃拉了幾下,繼續笑著說,“好啦,別鬧了,把刀放回去,明天早點起。”

黃大運接過菜刀。撲通一聲跪在周小芹面前。“周小芹,我他媽的真的騙了你,你居然不相信!”他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你說吧,要怎么處置我,我來幫你執行。”周小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她翻身坐起來,直視著黃大運。

“我的媳婦和孩子,過幾天就要來昆明了。”黃大運說完這句話,把菜刀扔在了地上。他哭得稀里嘩啦,似乎比周小芹還要傷心。

“來了好,來了好……”周小芹說。

她這種毫不退卻的態度讓黃大運額頭冒汗。他能夠想到這兩個女人見面的情形,兩個沒多少文化的、干粗活的女人,一見面,必然是先問候對方祖宗,然后再大打出手。

“你說吧,我想聽聽你的想法。”黃大運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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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小芹沒說話,她開始抽泣。

“要不我給你一萬塊錢吧,”黃大運說,“你把孩子打了,還有點剩余。”

“你當老娘是賣×的?你個狗日的,滾!”周小芹咆哮起來,一腳就將跪著的黃大運蹬翻在地上。

黃大運掙扎著爬起來,坐到了床上,雙手揪著頭發,把頭佝到了胯里。

“要不我給你一萬二吧,我只有這么多了。”這句話是從胯子里發出來的。

“滾啊!”周小芹歇斯底里地吼起來,震得屋里嗡嗡響。

黃大運開始慢騰騰地穿衣服,周小芹一直在哭。他穿好衣服,把屋里那把唯一的菜刀也帶走了。月亮還在遠方的山邊,風吹到他的臉上,涼嗖嗖的。他騎著三輪車直奔怡康小區,他只有那里可以去了。

小侯下班回家了,周邊的商鋪除了一家洗腳房和兩家燒烤攤外,也全部關上了。黃大運把車騎到小侯的鋪面前,然后蜷縮著身子在三輪車的貨斗里躺了下來。至此,他如釋重負。冷靜下來以后,他竟有種竊喜——這正好是個離開她的好機會。在他們臨時的家里,除了一堆舊衣服、一張床、一臺21吋的彩電之外,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他的銀行卡、身份證都在身上,連三輪車也騎出來了。

在這個夏天的夜晚,黃大運將他和周小芹從相識到離別的情景全都整理了一遍。當想到周小芹懷孕的時候,他又難過起來。不論是周小芹扼殺掉他們的孩子,還是生下這個孩子,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折磨。更令人煩躁的是,他聽到了耳旁的蚊子像轟炸機一樣的向他俯沖而來。他又想到了那套空房子。

黃大運把車騎到樓下鎖好,輕車熟路地進了屋。他沒有開燈,借著對面住戶家里的燈光,他鋪開特意準備的報紙,把鞋脫下來當作枕頭,然后在冰涼的地板上躺了下來。和城中村的出租房相比,小區里要安靜得多。以前住民宅,黃大運經常在凌晨四點鐘被野貓驚醒,那種凄厲的叫聲令他毛骨悚然。然而,在小區里,黃大運聽到的卻是對面住戶家里傳來的鋼琴聲,盡管他不知道,那是一個失戀的女孩正在彈奏《夢中的婚禮》。

如果能永遠住這樣的房子就好了,黃大運想。

他是一個愛做夢的人。對幻想上癮。但他很明白,自己只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地板很涼爽,沒有蚊蟲的侵擾,已經連續幾天失眠的黃大運,美美地一覺睡到天亮。早起的老頭老太正在小廣場上打著太極和跳扇子舞。他帶著無比的眷念,離開了這套房子。

“如果一間房子沒人住,會有幾種情況?”他問小侯。

小侯盡量把他的小三角眼往上翻,睜到最大程度說,“你沒病吧,問這么奇怪的問題。”

“你就當我有病好了,有幾種情況?”

“一般是兩種,”小侯慢條斯理地說,“要么是鬼屋,沒人敢要;要么是投資屋,別人買來升值賺錢的。”

“怡康小區里應該沒鬼屋吧?”

“這個地方發生過很多起兇殺案,你說有沒有鬼屋?”小侯反問道。

黃大運不再說什么了,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惆悵。他離開小侯的辦公室,又騎車在街上亂轉。他的三輪車前面掛著一塊小鐵牌,上書:收廢銅爛鐵、舊報紙、舊電視。他在附近的大街小巷里轉了半天,仍然沒有收到一點東西。下午4點38分,他接到了周小芹的電話。周小芹只說了一句,就掛了。

“老黃,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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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黃大運驚愕地看了看手機,確定電話已經被掛斷后,騎車直奔周小芹那里。“再見”這個詞包含著再次重逢和永別兩種意思。但無論哪一種情況都將意味著周小芹將懷著孩子離開。他拼命蹬車,把一輛咣當作響的破三輪變成了風火輪。就在他拼命蹬車的時候,他又接到了一個電話。一看來電,他罵罵咧咧地掛了。然而這一路上,他的電話卻一直頑強地響著。他趕到周小芹住處大概用了二十分鐘,電話也響了近二十分鐘。電話那頭是他的老婆。她急不可耐地問娘倆什么時候可以啟程。

“你是不是趕著來投胎啊?”黃大運劈頭蓋臉地罵了過去。

可對方并不示弱,“爛雜種,你不會是在外面養小的了吧?”

這話把黃大運嚇蔫了。他的語氣軟了下來,“你再給我幾天時間,”也不等那邊再說話,匆匆掛了電話。關機。黃大運進門的時候,周小芹正在收拾行李,看到他進來,她視若無睹的繼續將一些舊衣服塞進旅行箱。黃大運從后面一下子把周小芹抱住,他的手剛好放在她的肚子上,那里裝著他的親骨肉。

“我求求你,不要……不要。”黃大運語無倫次。

“放開我,”周小芹的聲音像冰塊,“拿開你的臟手。”

“你留下來,我掙錢養你吧,”黃大運說著,將銀行卡拍到了桌子上,里面有他的全部積蓄三萬元。

周小芹收拾完東西,順勢在那個粉紅色的旅行箱上坐下來,她看著黃大運,似乎在思考他剛才說的這句話。

“你養我?”周小芹冷笑,“一個收破爛的男人養兩個女人,你可真夠有能耐的。”

周小芹心里明白,黃大運放心不下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而不是她。

“你不是要養我們嗎?”周小芹看著那張卡,“你先給我五萬,等孩子生后,每月再給兩千。”

“可以!”黃大運說,“但是,我現在只能給你一萬五,剩下的三萬五,等你孩子生了再說。還有,孩子出生后,我帶回去養,跟你沒有關系。”

周小芹再次印證了自己的想法。她把心一狠,說,“既然你把我當成生孩子的工具,那就十萬一次了結。”

“不可能。”黃大運強壓心里的怒火,“萬一你拿了錢跑掉,再把孩子打掉,我去找誰?”

兩人都心懷鬼胎,但最后一人退一步,黃大運先支付了兩萬塊錢。兩人約定等孩子生下后,由周小芹哺育滿月后再交給黃大運。周小芹最后的要求是,讓黃大運從這里搬走,抹掉所有關于他的痕跡。這對他來說,沒多大問題。他沒有什么貴重物品,很快就將自己的東西搬到了三輪車上。那些東西被凌亂地扔在車上,看起來就是一堆破爛。他并不留念這里,只是暗恨周小芹的貪婪。在他看來,他們之間就是一樁交易。至于誰贏誰輸,今后會見分曉。

天已經黑了,城中村的小巷里人聲鼎沸,昏黃的路燈下,賣燒烤的、賣舊書的、賣小飾品的、賣水果的小販們忙得不亦樂乎。到處都是促銷的小喇叭聲。十幾分鐘以后,黃大運幾乎是下意識地進入了怡康小區。他把車停在401樓下。小區里很安靜,依稀有電視劇里的廝殺聲或哭聲傳來。他來回跑了兩趟,便搬完了所有東西,他把車鎖在樓下,悄悄溜進了401室。

黃大運沒有開燈。憑著外面射進來的燈光,他在客廳里打好了地鋪,然后躺了下來。和頭天晚上一樣,只要他在這套房子里躺下,那種要命的幸福感就會襲來。但短暫的幸福過后,他陷入了更大的煩惱之中。他為自己的一時沖動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但他覺得這事還沒完。還有,他的老婆和孩子要來昆明了,他又如何養活他們?

他在地鋪上沉沉睡去,在凌晨四點時醒了過來。住戶們的燈光已經熄滅,世界一片黑暗。他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只有窗外的呼呼風聲。這種安靜令他的心情放松下來,他像一只壓抑的老鼠,一直暗藏在洞中,只有等到夜深人靜,才能出來活動。黃大運爬起來,拉亮了電燈,強烈的燈光刺得他直瞇著眼。他在客廳里響亮地咳嗽了一聲,感覺回聲隆隆。借著燈光,他去到廚房,看到那里有一個落滿灰塵的灶臺,是沒有使用過的。灶臺上放著液化灶和抽油煙機。他去到衛生間,在馬桶上坐了十來分鐘,毫無便意,于是又怏怏地返回客廳睡下。

他對這套房子一見鐘情。說實話,和城里豪華樓房相比,這套房子屬于中等偏下。但他就是喜歡這套房子,它令他有家的感覺。

第二天是個陰天,沒人找黃大運收破爛,他便一直待在小侯的房屋中介里。小侯也閑著,報紙上每天都有房價或升或降的分析,樓市一片觀望。兩人閑聊。小侯說自己在監獄度過三年鐵窗生涯,黃大運不信。于是,小侯就將他一直戴著的茶色眼鏡取了下來。“看到沒有?”他指著自己的一只眼睛問黃大運。黃大運仔細看了看,果然看到他的那只眼睛不會轉動,只會眨眼皮。

“有機玻璃的,”小侯說,“上中學的時候,被縣城里的黑老大用鳥槍打瞎的。我搶了他的女人。”

“瞎的?”老大運驚叫起來。

小侯笑了起來,有種好漢不提當年勇的瀟灑。

黃大運聽得心驚肉跳,從此對小侯刮目相看。下午的時候,小侯早早關了門,請黃大運去旁邊的小飯館里喝酒。黃大運不勝酒力,幾杯白酒下肚,他滿臉通紅,說話也不利索了。小侯越聊越交心,這酒喝出了歃血為盟的味道。小侯的過去,讓黃大運找到了安全感,他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勇敢的朋友。

“兄弟,我請教你一個問題,”黃大運打著酒嗝,“假如一套空房子里,住進去一個陌生人,那房東發現以后會怎樣?”

這是一個和喝酒聊天、稱兄道弟一點也不搭界的話題,小侯似乎不太愿意回答這樣的問題。

“這對房子又沒損失,大不了被趕出來唄。”

“恐怕沒這么簡單,這相當于是偷房子呢。”

“但是,這也是免費幫房東看守房屋,看守費剛好和房租抵平。”小侯說,“喝酒喝酒,這個問題太扯淡。”

黃大運滿意地笑了,他遞了支煙給小侯,并把火點上,繼續聽他高談闊論。可小侯這時候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兩人從飯館里出來的時候,天已完全黑盡。小侯扶著搖搖晃晃的黃大運來到怡康小區門口,看到他騎著三輪車走了之后自己才關門回家。然而他并不知道,黃大運騎車圍著怡康小區繞了一圈,又潛入小區,住進了401號房。

此后的日子,黃大運的白天和以前一樣,他把車停在小侯的門口,跟小侯聊天或者看別人“斗地主”。到了晚上,他磨蹭到熟人都回家以后才潛進那套房子。他對這套房子的感情與日俱增,像情人一樣已經到了難舍難分的地步。他已經把鎖換了,除他之外沒人可以進屋。進入這屋里,他便把手機調在靜音狀態,走路的時候躡手躡腳,連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很多時候,他趟在屋里睡不著,便輕輕地輾轉反側,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隔壁住著一對年輕人,經常吵架摔盤子,晚上做愛的動靜也很大。他經常思索一個問題,如果是房東來了怎么辦?他當然不能像小侯說的那樣,管別人要看房費,但他可以裝可憐,說自己無家可歸。天橋下有很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就假定自己是他們的同類,只不過是換了個住處而已。如果運氣好的話,他也許可以在這間房子里住個一年半載,甚至三年五載。

他住進401的第五天早上,被手機的振動吵醒了。他拿著手機,去到衛生間,關上門,才接通了電話。為了不產生太大動靜,黃大運屏住呼吸等待對方說話。

“爸,我是小寶,”黃大運聽到了兒子的聲音,“我們在昆明火車站,你快來接我們。”

黃大運馬上掛了電話,直奔樓下,騎著三輪車拼命趕往火車站。妻兒的突然到來,讓他手足無措。在路上,手機又響起,還是黃小寶的聲音,問他剛才為什么不說話。他沒好氣的回答,老子正在來接你們的路上!

老婆和兒子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邊,東張西望,面前是大包小包的東西,像搬家似的。黃大運的臉上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有的只是垂頭喪氣。“小寶他想早點見到你,于是我們就提前來了,”老婆說,“土地承包給村長家了,每年五百塊錢。”

黃大運一言不發,把東西搬三輪車上,讓娘倆坐在那些東西上,拉著他們在城里轉悠。他們去了動物園,買了兩張票,讓老婆和兒子進去玩,他自己守著三輪車。“你咋不帶我們回你住處?”他老婆似乎發現有點不對勁。可是黃大運說,“趁著進城的機會先去動物園吧,今后說不定哪天才有時間呢。”黃小寶很高興,他不停地催促他媽趕緊去檢票。從動物園回來,黃大運又拉著他們去餐館里吃飯,一頓飯吃掉一百多塊,心疼得他老婆直咧嘴。他沒事找事,說是帶著他們認路,差不多將小半個昆明都轉了一遍。直到夜里十點,黃大運才拉著老婆和孩子回了怡康小區。

亂糟糟的行李鋪在地板上,旁邊的藍色牛仔包里裝著他的所有衣服,兩個臥室里連一片紙也沒有,廚房里除了嶄新的煤氣灶和油煙機外,連只碗也沒有,這就是是黃大運在怡康小區的“家”。盡管如此,老婆兒子還是為他的住所大加贊賞。

老婆在房間里四處走動的同時,已經做好了安排,“我們住這間,小寶住這間,老家的親戚來了可以住在客廳里。喲,連廁所也在屋里,這可是要經常洗啊,不然太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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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聲點,”黃大運壓低聲音說,“別讓隔壁的人聽見了。”

“咋啦?咱又不是偷來的房子,咱怕什么?”老婆故意把聲音提高八度。

“叫你小聲點,”黃大運又低聲說,“城里不比咱農村,要注意影響。”

黃大運老婆真不說話了,她和他一樣盤腿在地鋪上坐了會兒,然后動手把帶來的行李拿去在主臥室里鋪開,并把黃小寶的地鋪也弄好了。忙完這些,她又無所事事了。這確實不像一個家,不但沒有鍋碗瓢盆或衣服讓她洗,甚至連個坐的凳子也沒有。在這期間,周小芹發來短信,說她去醫院檢查過了,胎兒很正常。黃大運沒有回復,直接把短信刪除了。

現在,黃大運最擔心是一家三口住在這里動靜太大,萬一左鄰右舍發現了,那可就麻煩了。他一個人住在這里,還可以說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但把家都搬進來,那性質就變了。所以,他只能盡量把在屋里的動靜減少到最小,盡量少說話,盡量減少開門關門的次數。所以,他阻止了老婆和孩子洗腳,甚至連衛生間里的馬桶也沒有沖水,直接就躺下睡了。因為他知道,半夜三更放水,響聲會傳到隔壁。

從那夜起,黃大運從客廳搬到了主臥室里,雖然仍然是地鋪,但身邊多了個老婆。半年沒見,老婆關燈以后麻利地把自己剝光了,抱住黃大運。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其實一點想那事的心思都沒有,但拒絕又不太正常,所以他勉力為之。老婆則情趣高漲,配合積極,甚至發出了叫聲,黃大運用手去捂她的嘴,她越叫聲音越大,把他嚇蔫了。

“你娘倆來昆明,這往后的日子怎么過?”黃大運把頭捂在被子里,低聲對老婆說。黃大運的擔心,在老婆看來純屬多余,她把未來的打算告訴了男人:讓黃小寶進入好一點的學校,繼續學習;她在家里給爺兒倆洗衣做飯,好讓黃大運去努力賺錢。

黃大運又失眠了,眼睜睜地看著天亮起來,他下樓買個二十個包子回來,叮囑老婆孩子吃完后一整天不許出門。黃大運剛把三輪車停在小區門口,小侯就打電話來了。他沒說找黃大運什么事,只叫他在房屋中介門口等他。十分鐘以后,小侯火急火燎地趕了過來。

“我出事了,黃哥,”小侯說,“我被一孫子給騙了。”

小侯在租房的時候遭遇了騙局。一個家伙在怡康小區租了一套房,簽定了半年的合同,住到五個半月的時候,通過小侯把這套房子給轉租了。這個本來是房客的家伙冒充房東,收了一年的房租六千元,逃之夭夭。真正的房東來收房租,事情暴露,小侯受到了牽連。

“那現在怎么辦?”黃大運問。

“現在只有你可以幫我了,”小侯說,“借我五千塊錢,兄弟按高利貸給你算。”

黃大運想起前次喝酒的情景,就有些難為情。可他確實沒有閑錢借給小侯。他說,“我確實是沒錢,不過,我可以幫你向朋友借,我不保證一定能借到。”

小侯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也只能連聲道謝,并在心里寄一絲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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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運離開小侯的鋪子,騎車去街上轉了會兒,收到三十公斤舊書,再拉去賣給一個二手書販子。他回到怡康小區,不再去小侯那里,一個下午都在看別人斗地主。一直磨蹭到天黑了,熟人都回家了,他才回到401室。推開門,他差點吃驚得失聲叫出來。屋里飄蕩著回鍋肉的香氣,老婆正在廚房里忙活,黃小寶正在拖地。這一天,母子倆根本就沒閑著,為把這個家布置得像樣一點,兩人來來回回去市場上買東西。鍋碗瓢盆、油鹽醬醋、拖把、衣架、香皂、塑料凳、煙灰缸。本來,娘倆還想買電視和沙發的,但又覺得購買這樣大件的東西應該和黃大運商量一下。

如此一來,這家確實有了人間煙火味,但黃大運的心卻更恐慌了。“今天有沒有陌生人來過?”黃大運問。黃小寶搖搖頭,嘴里哼著《東風破》。“今后你們在家,誰敲門也不能開,”黃大運說。他沉默的時候,在矛盾中感覺到一種幸福,這種幸福讓他有了新的打算:住一天算一天。

4

昆明一雨成冬。這幾天,黃大運舊愁未斷又添新憂。周小芹時常來短信或者電話,打探他的行蹤。黃大運去給黃小寶找學校,但沒有一個學校愿意要他。住在撿來的房子里,黃大運的行動像是老鼠一般謹慎,但盡管如此,他仍然決定用擔憂來換取這套房子帶來的偶然幸福。

這幾天陸續下雨,生意冷清,他就躲在家里,刻意回避小侯,以期借錢這事不了了之。他每天都會接到小侯的發來的短信,不談錢,光談友誼,但他從來不回。這幾天,黃大運發現隨著時間推移,他住在這套房子里的恐懼感越來越少,或者說已經恐懼到麻木的地步,而幸福感卻越來越強烈。

那天早上天晴了,黃大運吃了老婆做的飯菜,打著飽嗝準備出門去收破爛。他打開門,正好遇見小侯帶人去這個單元的五樓上看房。兩個人都愣住了。笑了笑,沒說話。小侯上樓以后,黃大臉紅心跳地把三輪車騎到小侯的辦公室門前,等著他。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小侯回來了,他的客戶沒有跟著他回來,估計是又沒下文了。黃大運跟著小侯進了辦公室,他遞給小侯一支香煙。后者接過香煙,并不點燃,伸手從文件柜上拿出來一個天藍色的文件夾。

“10幢4單元401”,小侯嘴里念著,仔細地在合同上尋找。

黃大運臉色大變。10幢4單元401,就是黃大運現在住著的房子。黃大運如坐針氈。小侯從一沓合同中,抽了一份出來,說:“這套房子當初是我介紹他們買的,我這里還保留著當初簽定的合同和房東信息。”黃大運感覺呼吸困難,血液上涌,他差點昏厥過去。“我是租的房子,”他虛弱地說。

“你的房東叫楊剛,四年前買的房子,但并沒有搬來住,”小侯把目光從合同上抬起來,直盯著黃大運,“兩個月前我還作過信息跟蹤,他并不打算出租這套房子呀。你是和誰簽訂的合同?”

黃大運支支吾吾,“一個——朋——友,是房東的親戚。”

“騙子都說房東是他親戚,都說自己有房東的委托。”小侯說,“我幫你打個電話問問吧,你是不是從真房東那里租來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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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大運快癱下去了。他用最后一點力氣狂跳起來,使勁按住了小侯正在撥著電話的手。“不要!”他高聲叫著。小侯一臉詫異,他其實想獻殷勤。不過如此一來,小侯倒真尋思上去了。這套房子,在當時的市價上,租金應該是一千元左右,一次性付半年,那就是六千元。在小侯的印象中,像黃大運這種收廢品的,城中村民房才是他們最好的住所。他又想起黃大運前幾天說的“一套房子里沒人住會有幾種可能”,心里頓時疑竇叢生。

“你的行為很反常!”小侯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黃大運感覺小侯的眼里射出兩把利箭,戳中了他的心臟。他拼命搖頭,矢口否認,但這在小侯看來,越發可疑。黃大運想到要轉移小侯的注意力,“錢我幫你借到了,”他脫口而出,又心生后悔和無奈,“但你得給我寫個欠條,約定還款時間。”

這一招,果然有效,小侯臉上的疑云瞬間散去,而是變成了笑容。他拿出信箋,開始寫欠條,很流利,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不但摁了手印,還蓋上了房屋中介的公章。然后兩人去到銀行取款,把錢和欠條交換了。小侯拿到錢后,說要請黃大運一家晚上到“一醉樓”吃飯,黃大運拒絕了。黃大運回到怡康小區門口,騎上三輪車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心里難過,感覺自己像被敲詐了一樣。

時候還早,黃大運騎車沿滇池方向走,他來到滇池邊,在一條石凳上坐了下來。風吹來的時候,空氣中陣陣腥臭。他在滇池邊掏出手機,翻遍電話簿也沒有找到一個適合打電話的人。他一直在那里坐到天黑。

到了怡康小區樓下,他看到屋里亮著的燈,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和昨晚相比,菜又變了花樣,由回鍋肉變成了燉排骨。一碟花生米,一瓶啤酒。黃大運的心情好不起來,他在飯桌上叮囑老婆和兒子,誰問我們這房子,就說是租來的。老婆回了一句,這本來就是租來嘛,又不是偷來的。黃大運不說話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黃大運一家正在看電視。一檔喜劇節目,黃小寶笑得倒在了沙發上。黃大運沒有笑,他根本沒有投入到電視節目中,他第一個聽到了敲門聲,咚咚咚,三聲。這個聲音像是從黃大運心里發出來的一樣,像一場夢,當這種聲音再次響起的時候,黃大運才知道,這聲音是真實的。老婆站了起來,她打算去開門,被黃大運阻止了。敲門聲再次響起,而且力度更大了。老婆和兒子看著黃大運,這種眼神令他顫抖。他真的顫抖起來。他輕輕從沙發上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向大門。他把眼睛貼在貓眼看,看到的是漆黑一片。他的眼睛貼著貓眼的時候,對方敲了第四次,把他嚇得跳了起來,像觸電一般。這一次,除了敲門聲,還伴隨著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

“楊老師,我是小高。”對方說的是普通話。

黃大運閉上了眼睛,心臟的劇烈跳動令他喘不過氣來。他用右手扶著墻,左手拂拭額頭的汗。他的身后,老婆和兒子都在驚恐而詫異地看著他。當敲門聲響到第六次,黃大運打開了門。屋里的燈光傾泄而出,門外站著一個瘦小的陌生男子。“楊老師在嗎?我是小高。”他又把話重復了一遍。

黃大運潛意識地把對方讓進屋里,小高朝客廳里掃了一眼,然后問黃大運“這里是3單元401?”黃大運瞠目結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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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4單元,”黃小寶回過神來了。小高一臉抱歉,連聲說對不起,然后走了。

“今后我不在家,任何人來敲門都不能開,”黃大運再一次囑咐。之后,他在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去臥室里躺下了。黃大運徹夜難眠。幸福感沒有來襲,幸福和黃大運之間還隔著恐懼。翌日一早,黃大運收到了小侯的一條短信:我查過了,房東楊剛并沒有出租這套房子。小侯沒有打電話,而是采用短信,黃大運明白,這錢是要不回來了。

這一天,黃大運沒有把車停在怡康小區門口。他騎著車滿街轉,還一邊在嘴里吆喝著收廢書廢報破銅爛鐵。在街上轉了幾個小時一無所獲后,黃大運把車騎回了以前住過的城中村。周小芹正在忙活,她的小攤上多了個扎著馬尾的農村小姑娘,十四五歲的樣子。周小芹已經請上小工了,黃大運想。而且周小芹似乎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穿著一套有紫色碎花的連衣裙,頭發也燙了。她看上去不像賣洋芋的,倒像是路邊的廉價妓女。

再次見到周小芹,黃大運的心情更加糟糕。他又想起了和她之間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焦慮過。卡上僅剩下五千元,家里又多了兩張吃飯的嘴。他比以前更加起早貪黑,不再旁觀別人斗地主,也不再去小侯那里聊天,但他的生意還是沒有起色。

那天晚上虛驚一場,但在黃大運的心里留下了陰影。此后他回到家里,除了吃飯時出現在客廳,大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在臥室里度過的。他躺在床上翻來復去,即使是夜深人靜,黃大運也能明顯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旦外面樓道里有什么動靜,黃大運的神經立刻繃緊,屏息凝神。

小侯再次打電話來,已經是一個月以后。小侯請黃大運一家在“一醉樓”吃飯。黃大運只身前往。喝酒的時候,小侯又開始高談闊論,仿佛之前受騙一事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他說他目前正在加入一個發財計劃,如果成功了,一年就能成為百萬富翁。黃大運沒興趣聽這些,他正心疼著自己的錢。

“對了,你那套房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越想越覺得有貓膩。”小侯話鋒一轉,令黃大運不寒而栗。

“那房不是租的,是撿來的。”黃大運說,“我看它沒人住,于是便自己搬進去了。”

小侯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我早猜到了,”他愉快地喝了一口酒,“那我也實話告訴你,我根本就沒有被騙,那些錢被我拿去投入‘計劃’了,只是現在還沒有成效。”黃大運怔怔地看著小侯,臉色變得煞白。在那一刻,他心生殺機,但這種殺機僅僅一閃之念。黃大運冷靜下來以后,也朝小侯笑了笑,“大家都是兄弟,不說這些了。”把柄和錢都落入了小侯之手,黃大運很明白自己的處境。

小侯手托腮幫,思忖了片刻,把兩人面前的杯里倒滿酒,他率先舉起酒杯,說,“把酒干了,兄弟我有話要說。”兩人一前一后干了酒,黃大運感覺胃在翻滾,他跑到衛生間,翻江倒海地吐了起來。待他回來,小侯又把酒斟滿了。

“黃哥,想不想發財?咱兄弟干票大的。”小侯說。

“怎么干?”黃大運隨口應和。

“把你住的那套房子賣了,”小侯把頭湊到黃大運面前,伸出一個巴掌說,“至少值這個數。”五十萬。黃大運抖了一下。

“如果你答應,剩下的事情兄弟來操作,保準萬無一失,”小侯說,“事成后咱們平分,離開昆明。”

“我考慮一下吧,”黃大運說。

他不想斷然拒絕,讓小侯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兩人離開“一醉樓”的時候,小侯摟著黃大運,一直把他送到屋里,又在那套房子里四處查看一下,臉上一直掛著莫名的笑。

小侯剛走,老婆就神色緊張地把他叫到了臥室里。她告訴黃大運說白天有人來敲門,足足敲了一分鐘。母子倆躲在屋里不敢出門,直到敲門人離開后,母子倆打開門,看見門上貼了一張蓋有公章的單子。公章是物業管理處的,上面說房東楊剛已經拖欠了五年的物業費共計一千八百元,請在見單后的一個星期內交清欠款,否則將根據相關規定對其進行處罰。“這錢不會要讓咱們來出吧?”她問黃大運。

“不會,”黃大運說,“我明天給房東打電話,讓他來結清以前的費用就可以了。”

躺在床上,黃大運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物業管理處會不會在發催交單無效的情況下,直接打電話給房東呢?但他不能確定物管處是否有房東的聯系方式。這個問題在小侯那里找到了答案,他不但明確告訴黃大運,物業管理處肯定會有房東的聯系方式,而且還說,如果催交無效,雙方極可能對簿公堂。

“你想想啊,如果所有的業主都不交管理費,那物業管理公司還怎么存活?”

陳紅旗作品-《村長》 30×40cm 2012

“那如果房東發現我住在他家,會怎么樣?”

“你這是盜竊或者非法侵占他人財產,財產值高達五十萬。”

“我今天就搬出來。”

“你怎么跟你的老婆交待,難道告訴她你這些年其實一直和一個女人在一起,只是最近才搬出來的嗎?”

“那怎么辦?”

“我想辦法穩住物業管理處的,你配合我,咱們干一票。”

小侯把賣房這件事說得和去房產交易中心走一趟一樣。“只需花一個早上的時間,”他說“,一人一半,咱遠走高飛。”黃大運動心了。他佩服小侯縝密的思維,整件事已經布置得滴水不漏。有了這些錢,他可以回老家去蓋一院像樣的房子。

5

黃大運安排老婆和兒子去世博園玩。這母子倆走后,黃大運便一人留在家里,他和小侯的計劃已經展開。他的手上拿著一張信箋紙,上面寫的是這套房子的概況。面積:64.7平方,結構:磚混,產權性質:私有,建成年份:2000年,當初買價:15萬,最低售價:50萬。他很容易便記住了這樣內容,小侯的電話便如約而至。

“喂,是楊先生嗎?”小侯在電話那頭操著普通話說,“我是一言九鼎房地產經紀公司的經紀人小侯,我的客戶想來看看你的房子,請問你現在方便嗎?”

“方便,我現在就在家,”黃大運第一次講起了普通話。以普通話交談,這是小侯的要求。掛了電話,黃大運的心里直哆嗦。空氣濕濡濡地貼在他的臉上,他揩拭了一把,一臉的汗,他開始在屋里來回踱步,從客廳到臥室,又從臥室走到客廳。

敲門聲把他嚇了一跳,他如夢初醒般地去到衛生間里,用毛巾擦拭了一把臉,才去開門。小侯帶著一個矮個子的禿頂中年男人走進來,在小侯的介紹下兩人友好地握手。黃大運發覺自己的手在顫抖,他看了一眼小侯,而后者卻是一臉的自信。小侯帶著客戶在看房的時候,羅列了一大堆這套房子的優點:采光好,樓層好,設計合理,生活方便,性價比高等等。

“跟你說實話,楊先生也是迫不得已才賣這房子的,”小侯說,“這房子的價格比市價至少低了五萬塊錢。”

“如果不是我父親得了癌癥,你給我五十五萬我也不會賣。”黃大運那顫抖的低聲聽上去確實像是家人得了絕癥。

客戶看上去對這套房子很滿意,但走的時候說要再考慮一下。客戶和小侯走后,黃大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突然發現自己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之所以讓父親成為癌癥患者,是因為他父親已經死了二十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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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以防萬一穿幫,小侯讓黃大運停止了收破爛,以便一心扮演好房東楊剛的角色。黃大運一整天都躺在客廳里的沙發上等待小侯的電話。但等來的卻是周小芹要回老家的消息。周小芹在電話那端不停地哭,說她母親病危,躺在醫院一直念叨她的名字。黃大運知道,周小芹這一走,能否回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于是他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離開昆明。但無論黃大運安慰、哀求、恐嚇周小芹,就是無法改變她回家的念頭。

“那到底要怎樣才能留住你嘛?”黃大運的咆哮中帶著絕望。

周小芹說,“你再給我一萬塊錢吧,我把錢寄回去,她好得起來就當作醫藥費,如果好不起來,就當作是喪葬費。”周小芹也不管黃大運是否同意,又兀自在電話那頭哭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的,黃大運答應三天以內再給她一萬元。

到了下午的時候,黃大運忍不住給小侯打了個電話詢問事情的進展。小侯卻問他有沒有可以辦身份證的大頭照。黃大運告訴他沒有,小侯便催促說,趕緊去照一張,要立等可取的。約半個小時以后,黃大運拿著照片去找小侯,小侯告訴他,生意已經談成了,明天簽定合同,對方先交一萬塊錢的定金。

“這一萬塊錢先由我保管,行不?”黃大運問。小侯不但爽快地答應了,還掏出了二百塊錢對黃大運說,“明天安排你老婆和兒子去民族村玩吧,這是門票錢。”

然而,尚不待黃大運和小侯進一步施展他們的騙局,房東楊剛就帶著警察來敲門了。和他的長相比起來,楊剛這個名字倒像是一個反諷。楊剛長得很瘦小,他站在四個高大魁梧的警察中顯得有點滑稽。他們先敲了一陣門,把黃大運一家人嚇得在屋里瑟瑟發抖,然后破門而入。連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兩個警察直接撲向黃大運,把他按翻在了沙發上,與此同時,黃大運的老婆和兒子也分別被另外兩個警察控制了起來。黃大運清楚地看到楊剛的手上拿著一個紅色封皮的房產證,他在黃大運眼前把房產證晃了晃,然后警察就把他帶走了。黃小寶一直在哭,老婆歇斯底里地吼叫,“我們是租來的房子,又不是偷來的。”

黃大運一骨碌從床上翻坐起來,滿頭大汗。這是他凌晨三點,做的一個夢。老婆睡在他的身旁,鼾聲如雷。他悄悄起床,來到客廳里的沙發上坐下。外面很安靜,整個小區陷入了沉睡之中。他在黑暗中點燃香煙,猛吸了幾口,陷入沉思。那種沉思其實像個夢,黃大運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醒著的時候也可以讓思維如夢境般的任意泛濫。他想到了印象模糊的父親、自己第一次離鄉的情景、和周小芹的纏綿、尚未出生的兒子、以及衣錦還鄉。天亮以后,他對于小侯之間的計劃,他變得不再猶豫。

黃大運按計劃安排老婆和兒子去了民族村。這個提議實際上昨天晚上是遭到了老婆的拒絕,她舍不得花門票錢,但黃小寶想去,他在一旁指責他的媽媽不懂得享受生活。母子倆八點鐘出的門,原因很簡單,既然花了這么多錢,就要在民族村里多待一陣子,這樣才對得起高額的門票。老婆和兒子臨出門的時候,黃大運對兒子說,“小寶,你先下樓,我有話要和你媽單獨說。”黃小寶撇撇嘴,拿著太陽帽和雨傘蹦蹦跳跳地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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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鐘以后,黃大運來到小侯的辦公室,小侯給了他一個身份證和房產證。身份證上的名字是楊剛,湖南人,而照片上的人是黃大運。房產證和黃大運在夢中見到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紅色的封皮,里面蓋著鋼印,還有條形碼。黃大運心生奇怪,他想問問小侯是怎么搞到這樣證件的,但沒有問出口。接下來,小侯開始擬定協議,并打電話讓客戶過來。再次見到客戶,黃大運裝出一副賣房救父的倒霉像,很少說話。協議順利地簽了,兩人在協議上簽字,并摁了手印,約定第二天辦手續。對方支付了一萬元的定金,而作為“房東”黃大運,則把剛才小侯給他的房產證押在了小侯這里。客戶走后,小侯把一萬塊錢交給黃大運,而半小時以后這些錢到了周小芹的手里。后來,黃大運又回到小侯的辦公室,兩人協商下一步的計劃。

“這些證全是假的吧?”黃大運問小侯。

“廢話,真的你有嗎?”

“那明天?”

“沒問題的,他辦理完委托公證就全款付清,他是炒房的,不會把房子過戶到自己的名下,否則,他還得承擔5.5%的營業稅。”小侯說的是專業術語,黃大運聽不懂。但看小侯的表現,他確實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過戶的手續相當麻煩,如果沒有專業的房產經紀人,很多人是找不著北的。公證是第一道手續,它分為買賣公證和委托公證。買賣公證的約定事項很多,幾乎涵蓋了交易過程中所涉及的點點滴滴,如交易金額、付款方式等等;而委托公證相對簡單,這種公證實際上就是原房東的一個授意委托,公證書起到的是證明某某人具有處理某套房子的權力。這種公證并未涉及交易問題,但卻是近年房價走高和國家宏觀調控后衍生的一個交易“偏方”。也就是是說,那些房屋炒家在買時并不過戶,只辦理一個委托協議,等找到下家以后再帶著委托公證書和原產權證便可辦理過戶手續。

辦理手續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半。而黃大運來到小侯辦公室的時間是早上八點,辦公室里除了小侯外,還多了一個中年婦女。黃大運進來的時候,這個女人對著她笑了笑。她大約三十四五歲,頂著一頭有點蓬亂的黃色卷發,她看上去很白,但那全是脂粉的功勞。

“她叫張苗苗”,小侯介紹說,“從現在開始,她就是你楊剛的媳婦了。”

黃大運不知道,到底是這個女人叫張苗苗,還是楊剛的媳婦叫張苗苗。她站起身來,試圖握黃大運的手,黃大運有些拘謹,于是她更加大方地摟住黃大運的脖子。“老公,”她笑著說,“房子賣了可別忘記我的功勞哦。”

黃大運一臉尷尬,手足無措。小侯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身份證扔給張苗苗,然后對黃大運說,你們倆趕緊去照兩張相片吧,越快越好。”

“什么相片?”黃大運問。

“結婚照。”

兩人找了一家可以立等取照的像館,十分鐘就拿到了照片。照片交給了小侯,小侯又把照片交給了一個一直站在房屋中介對面行跡可疑的陌生男子。兩人交談了一會兒,對方騎著自行車走了,黃大運看到那名陌生男子的自行車上還坐著一個只有四五歲的孩子。

上午十點,黃大運、小侯、張苗苗三個人來“一醉樓”吃早點。看得出來每個人都是心里裝著事,并無心吃東西。黃大運感覺這像是在演戲,他和張苗苗扮演夫妻,而小侯是導演。小侯說,你倆親熱一點,等下最好是能夠手挽手地出場。這樣說的時候,張苗苗便真的挽住了黃大運的手。黃大運尷尬地笑著。小侯說,怕什么,你老黃是披著羊皮的狼呢,不然怎么會把周小芹搞懷孕了。然后,小侯又回頭對張苗苗說,去把你的妝給弄一下,白一塊黃一塊的,像白癲瘋患者。

“你在哪里搞來這么一個女人?”張苗苗去衛生間化妝的時候,黃大運問。

“路邊找來的‘站街女’,演這個角色一百五十塊。”小侯得意地說。

張苗苗徹底把妝卸了,如此一來,便露出了她臉上的點點黑斑,但這讓她看上去更像良家婦女。小侯兜里的電話響起來,他拿著電話走出去了。只留下黃大運和張苗苗在一起的時候,她遞了一張紙片過來,上面有她的聯系電話。“有空的時候找我耍,”張苗苗曖昧地說。黃大運笑著把紙片接過來,揣進了最貼身的衣兜。

小侯重新進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兩本結婚證。“一人一本,到時候要用,”他說。黃大運翻開結婚證,看到他和張苗苗親密的結婚照,干笑了兩聲。而張苗苗卻一臉的無所謂,“媽的,你別說,咱倆還真有夫妻相。”

6

房產交易大廳里人潮涌動。一樓是幾家銀行,便于交易時付款。二樓是公證處。客戶是一個人來的,戴著墨鏡,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小侯無數次帶人來這里辦理過戶手續,他在這里辦起事來輕車熟路,如魚得水。公證員和小侯很熟悉,也很客氣。先是煙茶侍候,然后才開始辦手續。因為這只是委托公證,公證員在處理的時候也顯得輕松。公證員在填寫公證內容的時候,小侯在一旁和他打諢插科地聊天。但黃大運分明聽出,小侯的語氣中帶著顫抖。黃大運坐在公證員面前,他們之間隔著一臺液晶電腦和一張辦公桌。他的腿一直在打顫。他站了起來,發覺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在搖晃。張苗苗把手伸過來的時候,甚至嚇了他一跳,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黃大運感覺到,其實張苗苗的手也有輕微的顫抖。公證其間,公證員也偶爾以聊天的口氣在問他們問題,如“為什么要辦這個委托協議?”、“你們和被委托人之間是什么關系?”等等。這些問題,早在小侯的意料之中,兩人已經熟記一心,雖然聲音有點顫抖,但并未出任何差錯。

“好了,去查件吧,”公證員說。小侯拿著房產證出去了。黃大運并不知道,交易當中還有查件這一環節。這一環節是從房屋檔案管理中心調出這套房子的相關數據,以查清該房是否存在產權糾紛或抵押之類的問題。他也不知道,實際這是最容易出問題的一個環節,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工作人員是通過掃瞄條形碼來識別房屋信息的。但小侯知道,他早做好了準備,他拿到產權證到三樓查件處轉了一圈,然后掏出了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查件表,上面印有一行字:該房無任何抵押,產權清晰。還有查詢人員的私章。

小侯把查件表交給公證員的時候,黃大運看見他的手在顫抖。小侯自己也發現了,他馬上做出了無意間在桌子上輕敲節拍的樣子。當然,這并不突兀,完成一單買賣,心里愉悅手舞足蹈都是正常的。公證持續的時間并不長,眾人都松了一口氣。款是在一樓的建設銀行里直接劃到黃大運的卡上的,整整49萬元。黃大運查詢了三遍,直到他確定這筆錢已經到了他的賬上,他才當著小侯的面給買方寫了一張收條,小侯蓋上了房產中介的公章,黃大運簽字并摁手印。此后,客戶還給了小侯四千元的介紹費。小侯拿到這筆錢的時候沖著黃大運笑了笑,那意思是在告訴黃大運,這四千元只屬于他一個人。

黃大運沒有想到,等辦完了手續,小侯比剛才更加緊張了。三人從房產交易大廳出來,小侯一直摟著黃大運,而張苗苗,也像個情人似的挽著他的另一只手。“咱們走快點,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小侯顫抖著說。三人走在路上的時候,小侯從他錢包里掏出一百五十塊錢給張苗苗。“這里沒你的事了,”小侯說。張苗苗心有不甘地看著黃大運,黃大運說,“等下一起吃完飯再走嘛,好聚好散。”小侯沒再說什么了。他的心思并不在張苗苗身上,現在最重要的是離房產交易中心越遠越好,然后找個銀行把黃大運卡上的另一半錢劃到自己卡上。

走在大街上,黃大運感覺所有的人都在看著自己,其實張苗苗和小侯也有同樣的感覺。這種做賊心虛之感,令他們更加行色匆忙,像三只無頭蒼蠅。他們的眼光不停地望向街邊,想要尋找一家建設銀行。三人走了約一個小時,終于看見了一家建設銀行。這家銀行里人很擁擠,不光服務柜臺前排起了長隊,就連領號的機器前也排著十來個人。急不可耐的小侯放開黃大運,親自排隊去了。這時候,張苗苗走到了小侯的身旁,她壓低聲音對小侯說,“你只給我一百五啊,太少了吧?”小侯瞅了她一眼,不耐煩地說,“之前不是講好的嗎?做人不要貪心。”

“別當我是傻瓜,”張苗苗說,“我可知道你們是怎么一回事,一百五十塊就想把我牽扯進來,我也未免太廉價了吧?”

小侯聽出了她話中的威脅,在這大庭廣眾之下,他只好妥協了,“那我等下拿到錢,再給你加一百吧。”

“你們是幾十萬的交易,一百塊錢打發叫花子還差不多。”小張苗苗說。

“那就給你五百塊,”小侯已經走到了那個自動發號的機器面前。他按了兩下機器上的黑色按鈕,領到了兩個號。他回頭看了一眼黃大運,他早已沒有了蹤影。小侯的腦海里一片空白,一秒鐘以后,他撥腿就朝外面跑了出去。

黃大運跑了。張苗苗分散了小侯的注意力。從小侯放開黃大運到小侯發現他跑了,中間大約隔了三分鐘。小侯攔了一輛出租車,先追到怡康小區,他看到黃大運的三輪車還停在樓下。他請鎖匠老郭撬開了401的門,里面連個鬼影都沒有。小侯坐車來到民族村,但他并沒有在那里找到黃大運的老婆和兒子。然后,小侯想到了周小芹,也許黃大運獨吞了這筆錢以后會跑到周小芹那里藏起來。他來到黃大運以前住過的城中村,四處尋找賣油炸洋芋的攤兒,所幸在這個城中村里只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帶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在賣油炸洋芋。他確實找到了周小芹,但周小芹說黃大運當天并沒有來過她那里。在兩人談話的時候,周小芹撥打黃大運的手機,已經關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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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心想,盡管周小芹僅僅是黃大運的情人,而且已經是過去式,但黃大運一定會和周小芹聯系的,因為他們之間還有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周小芹成了小侯的救命稻草。于是小侯給了周小芹一百塊錢,買下了周小芹一個下午的時間,兩人來到周小芹的住處,以詳細談論整件事情的經過。周小芹和小侯回到她的小屋里,她剛關上門,就感覺頭上挨了重重一擊。她暈過去了。

周小芹醒來時,她已經被小侯給綁在了床上。頭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疼,她沒有想到這一幕會在自己身上發生,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不止。小侯坐在她面前,左手夾著香煙,右手拿著菜刀,殺氣騰騰。小侯在這種煙霧裊繞的氣氛中把事情的經過給講了一遍后,對周小芹說:

“對不起了大姐,這都是黃大運逼的,如果你不告訴我實話,我就只有殺了你和黃大運的孩子了。”

“求求你不要傷我,我告訴你實話。”周小芹驚恐地說。

小侯似乎看到了一絲希望,而周小芹說出來的實話卻令他再一次絕望了。

“其實,我根本就沒有懷上黃大運的孩子,”周小芹說,“那天晚上,黃大運帶我去買衣服,我一高興就說自己懷孕了,我那時是真的喜歡他,想和他生個孩子,沒想到他家里有老婆和兒子。我就繼續向他撒謊,想看他怎么了結這事,沒想到他把我當成了生孩子的工具,他要我幫他生下這個孩子。后來我想,不如把戲演下去,從他身上騙點錢。”

小侯聽到這里,一下子把手里的煙頭摔在了墻上,把菜刀架在了周小芹的脖子上。周小芹閉著眼睛,嘴里不停地求饒,但她發現小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沒有動靜,倒是他的另外一只手開始朝她的下身摸去了。“你要干什么?”周小芹絕望地說。“你不是說你沒有懷孕嗎?老子今天要試試。”周小芹不再說話了,她伸了伸腿,配合小侯把自己的褲子褪了下來。小侯看到了周小芹墊在內褲里的衛生巾。小侯驚詫地看著周小芹赤裸的下體,頹然把菜刀扔在地板上,雙手抱頭順墻蹲下,哭了起來。

“你趕緊逃吧,”周小芹說,“我們都被黃大運給騙了,如果他來找我,我通知你。”

“如果你幫我找到黃大運,我再給你五萬塊錢。”

小侯站起來,用周小芹那粘著衛生巾的內褲塞住了她的嘴,帶著菜刀走了。小侯走到周小芹的樓下,天開始下起雨來了。夏天的雨,總是沒有征兆。小侯加快了步伐,他知道,下雨以后周小芹攤兒上的那個女孩回來后將看到還被綁在床上的周小芹。小侯在雨中狂奔起來,雨點不停地打在他臉上。他上了一輛出租車,對司機說,“一直往前開。”透過車窗,他努力分辨車窗外的那些模糊的人影,但沒有黃大運的影子。每遇到一個轉彎的地方,小侯就重復一句,“一直往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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