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人格下的福樓拜

李嘉懿

矛盾人格下的福樓拜

李嘉懿

福樓拜其人如同福樓拜的文學作品在文學評論界一直存在著爭議。他時而愛得猛烈，時而恨的痛徹；時而孤僻內(nèi)向，時而游走于巴黎上層社交社會；時而崇尚情感的宣泄，時而執(zhí)著于對現(xiàn)實的細致觀察。在享受著資產(chǎn)階級社會帶給他的聲譽的同時，他又憎恨著這個自己所屬的階級。他的一生都在與自己斗爭，都在探尋真正的自我，這種自相矛盾的性格造就了他非同一般的人生軌跡。

福樓拜 性格 矛盾

《新共和》①《新共和》雜志，英文原名：NEW PUBLIC，該雜志主要介紹政治、書籍與藝術、經(jīng)濟、環(huán)境與能源、醫(yī)保、都市政治以及世界主題相關的觀點和看法，是全美話語權力極高的“意見雜志”。高級編輯伍德( James Wood)在《紐約時報書評》上發(fā)表過一篇關于弗雷德里克·布朗(Frederick Brown)的人物傳記《福樓拜傳》的評論，里面有這樣一段話：“他（福樓拜）既是現(xiàn)實主義者，又是浪漫主義者；既是充滿夢想的人，又是揭露現(xiàn)實的人；既是外科醫(yī)生的兒子，從沒有停止過‘揮舞著手術刀’審視那赤裸裸的真實，但又樂意向浪漫夢幻、異國情調(diào)、色欲東方投降。”②備聞. 福樓拜傳[J]. 外國文學評論. 2006（3）：149-150.確實，福樓拜是一位一生都面臨著巨大矛盾的作家，甚至可以說他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組合體。就連福樓拜本人在自我剖析時也不得不承認他自己是一個性格中充滿了矛盾的“整日醉醺醺的奇怪的動物”。早在他 29歲那年，當他母親催促其盡快結婚時，他便稱自己是一個內(nèi)向的人，但身體里又流淌著沸騰的血液、頭腦中滿是充滿激情和躁動的想法，時而安靜時而激奮。十年后，他又一次向龔古爾兄弟告白了自己的個性：“我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一個是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緊縮的上身、沉甸甸的屁股，生來就是為了伏案寫作的人；另一個喜歡游蕩的，一個真正的快樂的游蕩者并且迷戀著充滿變化的生活。”（1866年5月6日龔古爾兄弟日記）③GONCOURT, Edmond et Jules. Journal des Goncourt, Monaco: les éditions de l’Imprimerie nationale de Monaco, 1957, Tome VII, p. 181. 后文凡出自龔古爾兄弟書信集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這種充滿矛盾的性格伴隨著福樓拜走完他的一生。

一、極端愛憎分明

福樓拜是個非常極端的人。在他思想中，他認為愛與憎同樣至高無上、不容妥協(xié)。福樓拜在1866年12月13日寫給尚特比（Chantepie）小姐的信中提及他對于友情的理解：“我們所喜愛的無論是某一種動物還是一個人（其實，人與動物的差別并不大），這種感情的美就在于我們懂得愛。我們自身的價值就存在于愛的力量。”①FLAUBERT, Gustave. Correspondance, édition établie, présentée et annotée par BRUNEAU Jean, Tome I-V, Paris : Gallimard, 1973，Tome III, p.577. 后文凡出自福樓拜書信集的引文，將隨文標明出處頁碼，不再另行作注。。對他而言，這種對友誼的珍視絕不僅限于言語中，在生活中他也是這樣做的。路易·布耶（Louis Bouilhet），福樓拜最親密的朋友，他文學作品的“接生婆”，福樓拜一生都極為珍視與之的真誠友誼。在布耶死后，福樓拜代其寫完了他最后的劇作Le sexe faible，出版了他的詩集并為其作序。之后，福樓拜又四處奔走籌措資金為其在魯昂建一座半身像噴泉，他希望所有人都能夠記得布耶對法國文學的偉大貢獻。福樓拜與喬治·桑（George Sand）也有著深厚的友誼，他十分坦然地對喬治·桑承認了他對其真摯的情感：“我無法名狀我對您是何種情感，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特殊溫情。”（Flaubert, Tome III: 553）當波德萊爾(Baudelaire)請求福樓拜幫忙幫其競選進入法蘭西科學院時，他盡量為其游說，盡管他并不情愿。如果說福樓拜非常珍視友誼，他對自己憎惡的人和事也是絕不留情的。他認為喬治·桑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慈善”、太“心軟”。（Flaubert, Tome III: 554）在福樓拜晚年時期，孤寂的生活加重了他極端的情緒，他變得更加苛刻了。當他得知《費加羅報》的創(chuàng)始人兼主編威爾梅桑（Villemessant）的死訊，他幸災樂禍的說道：“它(《費加羅報》)的締造者死了：太棒了！這就是我最想說的。”（Flaubert, Tome III: 608）盡管他和馬克西姆·杜剛（Maxime du Camp）在青年時期曾經(jīng)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但是當他發(fā)現(xiàn)他們對生命價值的看法不再一致時，他便毫不猶豫地斷絕了自己與杜剛的一切聯(lián)系。

二、暴躁的脾氣與害羞的特質(zhì)

在《福樓拜的審美觀》（Esthétique de Gustave Flaubert）一書中，作者費拉雷（Ferrère）重點對福樓拜的矛盾個性進行了詳細地闡述：“在福樓拜性格特征中最令其痛苦的是，他同時具有暴躁的脾氣和易于害羞的特質(zhì)……這種對立使福樓拜的生活變得暗淡，使他的性情越來越尖酸刻薄，也使他變得更加憂傷和悲觀。”②FERRERE, E. L.. L’Esthétique de Gustave Flaubert, Paris : Conard, 1913, p. 25.福樓拜是個特別靦腆的人，特別是在女士面前。在他十四歲那年第一次見到艾麗莎（élisa Schlésinger）時，羞怯之情使他整個人僵在這位漂亮女人的面前。甚至到了四十歲時，易于害羞的特質(zhì)仍然困擾著他。每次參加馬蒂爾德公主（Princesse Madilde）舉辦的沙龍，福樓拜都因為身處各種名媛貴婦之中而感到呼吸困難，原本巧言善辯的他一下子就變得拙口鈍腮了。這一點福樓拜自己也承認：“我曾經(jīng)愛過很多人，但都是默默地……”（Flaubert, Tome II: 697）。另一方面，在男人面前，哪怕是在朋友面前，他也毫不掩飾地暴露自己性格中直率、激烈甚至是暴躁的一面。當他得知他的朋友歐內(nèi)斯特（Ernest Chevalier）結婚的消息時，他毫不留情地用極為刻薄的詞語抨擊道：“即便他是政府官員，也是反動的政府官員；即便他結婚了，將來也一定會被帶綠帽子；他將在他的婆娘、孩子還有工作中那些卑鄙齷齪的勾當中消耗殆盡他的生命……”（Flaubert, Tome I:721）。又如，當杜剛規(guī)勸他“屈尊”周旋于那些頗有影響力的文人政客之間，他立刻被激怒并毫不留情的反駁道：“我聞到了你的話語里明顯的口臭味……當然，你在巴黎別的沒學會倒是長了厚顏無恥的本領，你已經(jīng)失去了男子漢應有的氣概……”（Flaubert, Tome II: 114）。幾天以后，福樓拜舊事重提，不依不饒地與杜剛提出絕交：“我們倆的人生道路已經(jīng)不同了，已經(jīng)不再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了，咱們就此分道揚鑣吧！……如果有一天我被淹死，請不要來參加我的葬禮！”（Flaubert, Tome II: 122）。在福樓拜的通信集中，類似于這樣的對于他所厭惡的人或事的激烈抨擊數(shù)不勝數(shù)。這粗暴的態(tài)度與他在女士面前的羞怯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三、克魯瓦塞的苦行僧般的生活與巴黎上流社會的紙醉金迷

克魯瓦塞，法國魯昂附近的一片靜謐的土地，是福樓拜一生眷戀的地方。他在《埃及之旅》（Voyage en égypte）中是這樣形容這個地方的：“在一條緩緩流淌的略顯現(xiàn)代氣息的河流的某個地方，有一幢百葉窗緊閉的白色的房子……”。 福樓拜從1851年開始便隱居于此地，可以說這是他真正的住所，是他度過一生大部分時光的地方。對于福樓拜來說，克魯瓦塞是他永遠的避難所，是他在資產(chǎn)階級社會受傷后唯一的療傷之所，也是他絕大多數(shù)作品誕生的搖籃。克魯瓦塞見證著福樓拜的幸福、快樂、柔情、痛苦、悲傷和憂郁。由于福樓拜無法忍受世人的平庸和他周遭人的虛偽，他寧愿遠離這個社會，安靜孤獨地過著苦行僧般隱居的生活，拒絕體會別人的幸福與痛苦。每次從巴黎回到克魯瓦塞，福樓拜都深刻體會到這里的平靜與祥和。他討厭交游，曾對妹妹卡羅琳說過：“我是熊，愿意躲在自己的窩里，自己的洞里，自己的毛皮里，自己的老熊皮里，愿意安安生生的，遠離有錢人和闊太太。”1876年6月13日，福樓拜在巴黎短暫停留后回到克魯瓦塞，他急不可耐地寫信給他的外甥女表達他當時的心情：“晚飯時，我滿懷欣喜地又見到了我的銀湯勺和我的老廚師。寂靜籠罩著我，讓我覺得既溫馨又舒服。……這些都使我想起我們的老太太（福樓拜的母親），我的心情不但不痛苦反而是感覺溫暖的。”（Flaubert, Tome V: 47）他在各種信件中曾多次表達他愿意永遠居住在克魯瓦塞的愿望。在克魯瓦塞，福樓拜是一個離群索居的、無法融入社會的、孤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作家。然而，在巴黎，則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福樓拜，他極為容易相處、永遠帶著易感染人的孩子般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龔古爾兄弟這樣回憶他們與福樓拜以及左拉的聚會：“我們喝了很多各種各樣的酒，整個晚上都在講些荒誕的笑話，這些笑話讓福樓拜時常像孩子一樣哈哈大笑”（Goncourt, Tome XII : 71）。這種愉快的心情和孩子般易感染人的笑容展示了一個和藹可親、善于社交的福樓拜。在巴黎，他經(jīng)常出入馬蒂爾德公主的沙龍、雅娜·德·圖爾波（Jeanne de Tourbey）的晚宴或者是參加拿破侖親王的出游。在馬尼晚宴上，福樓拜結交了像龔古爾兄弟、埃爾內(nèi)斯特·費多（Ernest Feydeau）等文人，他也十分享受于這種寒暄、相互恭維所帶來的快樂。他甚至還曾經(jīng)被拿破侖皇帝邀請到貢比涅宮（Palais de Compiègne）做客！皇宮的金碧輝煌、達官要人的恭維贊美令他頭暈目眩，但也樂在其中。福樓拜自己也承認他身上特有的雙重性，在特羅亞的《不朽的作家福樓拜》中可以找到這樣一段福樓拜給自己的定義：在克魯瓦塞，我是個孤僻的、離群索居的作家；在巴黎，我是個側(cè)身名流間的快活人。時而他滿足于深居簡出的寂寞虛靜；時而他又渴望在公眾面前自我炫耀。①亨利?特羅亞. 不朽的作家福樓拜[ M]，羅新璋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第266頁。

四、有著最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特點的福樓拜卻對資產(chǎn)階級懷著深深的厭惡

“有著最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特點的福樓拜卻對資產(chǎn)階級懷著深深的厭惡”②FERRERE, E.L. L’esthétique de Gustave Flaubert, Paris : Conard, 1913, p. 11-12.，這是費拉雷在《福樓拜的審美觀》一書中總結出來的最令人信服的關于福樓拜對資產(chǎn)階級的態(tài)度。福樓拜厭惡資產(chǎn)階級，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及其道德規(guī)范。他的文學作品中刻畫了眾多平庸、虛偽、膽小和金錢欲望極重的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形象，如何麥、勒赫、羅道爾夫、雷昂、阿爾努等，他們都被福樓拜精心雕琢，披著“科學”、“民主”的外衣，但是實質(zhì)上卻是只關心自己既得利益的陰謀家和野心家。在福樓拜寫給朋友和讀者的書信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他對資產(chǎn)階級的態(tài)度。懷著對法國、歐洲甚至所謂的“文明世界”的厭惡，他對歐內(nèi)斯特直白他恨歐洲和他的祖國——法國，他希望這些國家“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1876年，在給喬治·桑的一封信中，福樓拜發(fā)表了他對梯也爾政權更加激進的言論：“哪里能找到這種得意洋洋的蠢物，這種可憎的老頑固，狗屎臭的有產(chǎn)者！這辦外交的老傻瓜，在資產(chǎn)階級的垃圾堆上擴大其愚蠢的地盤，真的，沒有人比他更使我作嘔……他像平庸一樣，可以永垂不朽！壓得我透不過氣來！”（Flaubert, Tome V: 711）在另一封給露易絲·科萊（Louise Colet）的郵件中，他再一次表達了自己對他所生活的這個社會的憎惡：“我非常討厭我周遭的人，感覺自己并非和他們是一類人。”（Flaubert, Tome II: 335）

福樓拜總是感覺自己高人一等，就向上面他自己提到的一樣，“感覺自己并非和他們是一類人”。他經(jīng)常以局外人的身份，帶著距離、苦澀和諷刺的態(tài)度來評述這個世界。他時常希望自己以一種非常人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特立獨行”對他而言是最好的向旁人顯示自己價值的方法。他堅持要露易絲·科萊相信他對她的愛是獨特的，他所有不被常人所理解的行為都是他獨特人格魅力的一種體現(xiàn)。福樓拜瞧不起周圍的人，就連對他們的評價也是尖酸刻薄的：“我們無法變得更加資產(chǎn)階級，也不可能變得更加一無是處了。至于是否可以變得更加愚蠢，誰又知道呢？”（Flaubert, Tome I: 493）顯而易見，這段對別人的評述揭示了福樓拜自身的優(yōu)越感。普魯埃（Thierry Poyet）在《福樓拜的虛無主義》一書中也提及了福樓拜自負的心理：“當福樓拜拿自己與其他人相比較時，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能力：他深信自己比他的朋友或其他文人有價值的多。”①POYET, Thierry. Le Nihilisme de Flaubert – l’éducation sentimentale comme champ d’application, Paris : Editeur Kimé, 2001, p. 30.1853年，魯昂地區(qū)遭受了一場異常猛烈的暴風雨，大部分房屋和農(nóng)田都被摧毀了，魯昂人民陷入了無限的痛苦之中，但福樓拜卻幸災樂禍地說：“絕大面積遭災，收成沒有指望了，資本家的房子都塌了……啊，人類啊！這種突如其來可真有趣……”（Flaubert, Tome II: 380）這是在用他的冷漠和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來標榜他自己優(yōu)于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甚至就連他自稱對自己感到厭煩，實際上也只是對自己特立獨行的生活態(tài)度的一種標榜。

所有這些優(yōu)越感都來源于福樓拜性格中的傲慢，但是，這種傲慢的態(tài)度不也正是資產(chǎn)階級鮮明的特點么？也就是說，福樓拜十分厭惡資產(chǎn)階級的傲慢，然而自己卻以同樣的傲慢去嘲笑他人的傲慢；或者說，福樓拜以這種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的傲慢態(tài)度來批評和蔑視這個自己所屬的階級，這本身就是滑稽可笑、充滿矛盾的！龔古爾兄弟在 1864年 1月24日的日記中進一步證實了福樓拜的這種充滿了矛盾的性格：“這個嘲笑一切人類輝煌的人（福樓拜）卻如此渴望地得到資產(chǎn)階級的虛名，我看著他心里暗暗發(fā)笑。”（Goncourt, Tome VI :174）。實際上，盡管福樓拜蔑視資產(chǎn)階級，但他自己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資產(chǎn)階級的身份：“我常常處于一種令我自己都惡心的平庸中，有時我對自己資產(chǎn)階級的身份也十分懊惱。”（Flaubert, Tome III : 531）

五、浪漫與現(xiàn)實的矛盾結合體

福樓拜作為19世紀中葉法國偉大的小說家，其作品一直受到世界各國文學評論界的高度重視，關于他本人所屬文學流派的研究長久以來也是熱議的焦點。總體來講，對福樓拜文學選擇的界定主要集中在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大文學流派之中，但這兩者在福樓拜身上所體現(xiàn)的關系卻一直沒有定論。“從文學的角度談，在我身上存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一個酷愛大叫大嚷，酷愛激情，酷愛鷹的展翅翱翔，句子的鏗鏘和臻于巔峰的思想；另一個竭盡全力挖掘搜索真實，即喜愛準確揭示細微的事實，對重大事件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凡所表現(xiàn)的，能使你實實在在感受到……”（Flaubert, Tome II : 30）這段福樓拜1852年1月16日寫給露易絲·科萊的話充分證明他的身上同時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特質(zhì)：第一個感性、抒情的人代表著福樓拜的浪漫主義情懷，而第二個則醉心于對于真實世界的研究，體現(xiàn)了他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文學評論界普遍認為，青年時期的福樓拜是一位充滿激情和追求異國情調(diào)的浪漫主義者，中年之后隨著社會變革及自身思想的成熟，他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實主義作家。如法國著名學者、百科辭典學家保羅·德·盧（Paul de Roux）把福樓拜比喻成連接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連字符”（trait d’union）或者說兩個流派的“交匯點”(confluent)。他認為福氏早期的作品是浪漫的、抒情的，它的靈感來源于《Le Cénacle de la Muse fran?aise》。費拉羅（Thierry Ferraro）和拉斯法古-卡爾維（Isabelle Lasfargue-Galvez）則更加明確地提出了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分界線，他們甚至將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對立起來，認為福樓拜是在完全放棄了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后才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的；同時也認為福樓拜向現(xiàn)實主義的轉(zhuǎn)變是對浪漫主義的一種反抗和控訴。本文對此種觀點持否定態(tài)度。首先，福樓拜本人即不承認自己屬于浪漫主義也不認為自己是絕對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他拒絕和任何一個文學流派有瓜葛，也反對人們在他的作品上貼上任何一個流派的標簽。他對自己的寫作風格做了這樣一個評述：“人們認為我癡迷于真實的事物，但實際上我憎惡它們；因為正是由于我對現(xiàn)實主義的憎惡我才寫了這部小說。但是，我也同樣憎惡愚弄我們的理想主義的假象。”（Flaubert, Tome II : 634）這段話說明福樓拜同時具有浪漫和現(xiàn)實兩種特質(zhì)，在這兩個互為矛盾體的文學流派中掙扎、徘徊。其次，從福樓拜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的時間順序來看，《包法利夫人》并非大部分評論家所認為的是福樓拜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的分界線。毋庸置疑，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之前的文學作品具有明顯的浪漫主義風格，他的《十一月》、《瘋?cè)巳沼洝贰⒌谝话妗妒グ矕|尼的誘惑》等均以死亡、魔鬼、肉欲、異域風情等為主題。而《包法利夫人》之后的創(chuàng)作則并非完全屬于現(xiàn)實主義流派。福樓拜在 1856年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包法利夫人》，其后，在1862年11月他的另一部小說《薩朗波》正式出版。這部發(fā)表于六年以后的小說則帶有濃厚的浪漫主義特點：對于“古代”的狂熱、對于“異域風情”的向往、對于宗教故事的癡迷等等。這一不爭的事實說明了浪漫主義“情結”從未在福樓拜身上消失，它與現(xiàn)實主義也并非先后關系而是同時存在于福樓拜的創(chuàng)作思想中。另外，在福樓拜的通信集中可以找到大量的對浪漫主義先驅(qū)雨果的熱情洋溢的贊頌，從他的第一篇文學創(chuàng)作到他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代表作《包法利夫人》再到他未完成的最后一部小說《布瓦爾與佩庫歇》，福樓拜對雨果的崇拜從未消失。他在晚年提起雨果時仍然充滿感激與熱愛：“恩師雨果一直是那么可愛和過于殷勤。”（1878年）（Flaubert, Tome V : 347）這一點也說明福樓拜從未放棄或者否認自己的浪漫主義情懷，只是現(xiàn)實的殘酷以及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憎惡迫使他不得不轉(zhuǎn)向現(xiàn)實主義尋求解脫。這種同時對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的追求形成了福樓拜矛盾復雜個性的另一個集中表現(xiàn)。

綜上所述，福樓拜一生都在與自己做斗爭的原因便在于他矛盾的性格：愛與憎、暴躁與羞怯、隱居生活與愛出風頭、典型的資產(chǎn)階級個性與反資產(chǎn)階級情緒、浪漫主義與現(xiàn)實主義，這些矛盾因素的并存造就了福樓拜復雜的文學思想和與眾不同人生道路。對于福樓拜矛盾性格的總結，在此引用特羅亞在《福樓拜評傳》中的一段評價：

“他剖析自己，只得承認自己是個怪物，矛盾叢集。他之所以十分嫌惡中產(chǎn)階級，因為感到自己骨髓里都脫不了中產(chǎn)階級習氣，從他對社會秩序、生活舒適、上下尊卑的看法可知。他譴責所有政府，但當氓民蔑視政府而采取過激行動時，又為他所不容。依偎在克魯瓦塞的安樂窩里，卻神游于天涯海角，也曾幾次遠游，以見他的勇氣與耐力。……（他）渴望友誼，但一生大部分時間卻離群索居。”①亨利?特羅亞. 不朽的作家福樓拜[M]，羅新璋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1年，第466頁。

作者單位：北京城市學院

（責任編輯：張亙）

本文為2012年北京市財政專項“北京城市學院人文社科類專業(yè)群綜合改革”（項目代碼：PXM2012_014202_000198）的階段性成果。

[Résumé]Dans les milieux littéraires, le caractère de Flaubert, comme ses ?uvres, pose toujours question. Flaubert, lui, tant?t aime fort, tant?t éprouve une haine féroce ; tant?t il préfère la solitude, tant?t il fréquente la société mondaine parisienne avec beaucoup de tactiques ; tant?t il admire des explosions sentimentales, tant?t il insiste sur la réalité. En jouissant de sa réputation bourgeoise, il abomine en même temps cette classe à laquelle il appartient. Pendant toute sa vie, il lutte contre lui-même et poursuit la quête de son identité, ce caractère contradictoire cultive une vie hors du comm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