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制締約責任制度的比較研究

莫 靜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契約自由原則是近代資產(chǎn)階級民法的三大基石之一，是當代契約法的核心和靈魂。這一原則在立法上得以確認，首創(chuàng)于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而其理論淵源卻可追溯到羅馬法［1］。雖然羅馬帝國最終滅亡了，但其契約自由的思想?yún)s在各國的實體法中得以繼承和發(fā)展，特別體現(xiàn)在大陸法系的兩大國家——法國和德國的民法典之中。而且，作為普通法系典型代表的英國和美國也和歐陸國家一道，把契約自由作為契約法的基本原則［2］。亞當·斯密的古典自由經(jīng)濟學說和亨利·梅因的“從身份到契約”?原文是“迄今為止，所有進步社會的運動，都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參見亨利·梅因的《古代法》，沈景一，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年，第97頁。法史的巧妙結(jié)合，構(gòu)成了普通法上的自由主義古典契約觀。19世紀的判例法上所確認的要約和承諾規(guī)則、錯誤規(guī)則、買方自慎原則、充分約因原則受到限制規(guī)則以及賠償規(guī)則等等，都以保證了當事人真實表達自由意志為基本立足點，從而將契約自由的原則貫徹到極致［3］。

然而，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能源的短缺不斷加重，在公用事業(yè)領域出現(xiàn)了自然壟斷現(xiàn)象，且其逐步取代了自由競爭。古典契約理論所強調(diào)的構(gòu)成合同自由基礎的兩個基本原則（一是不存在通過脅迫而訂立合同，即不能違背某人的意愿強迫其訂立合同;二是無論合同雙方期望何種內(nèi)容，他們都是自由約定。）［4］的立足條件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因而古典契約自由的不足開始暴露，甚至有了契約“衰亡”的論斷。而強制締約，作為對契約自由的修正手段之一?現(xiàn)代契約法對契約自由的限制主要集中在司法實踐、命令契約、強制締約和對契約內(nèi)容的限制四個方面，參見包哲鈺的《對契約正義的一種解讀——現(xiàn)代法律對契約自由的限制》，西部法學評論，2009年，第37－38頁。，開始步入公眾的視眼之中。

一、強制締約的理論基礎

何謂強制締約，學界有如下幾種觀點。如德國尼佩代（Hans Carl Nipperdey）認為，強制締約是根據(jù)法律制度規(guī)范，為一個受益人的利益，在無權利主體意思拘束的情況下，使一個權利主體負擔與該受益人訂立具有特定內(nèi)容或者具有應由中立方指定內(nèi)容的合同的義務［5］。王澤鑒先生認為，所謂強制締約，指個人或企業(yè)負有應相對人的請求，與其訂立契約的義務。易言之，即對相對人的要約，非有正當理由不得拒絕承諾［6］。另崔建遠先生綜合各派觀點后更為細致地指出，所謂強制締約，是指依照法律規(guī)范，法律對民事主體施加的與他人訂立契約的義務，非有正當理由，義務人不得拒絕訂立該契約［7］。法律既有可能對一方施加強制締約義務，也有可能對雙方都施加強制締約義務。即強制締約的方式主要包括強制要約和強制承諾。強制締約義務并不是絕對的，若義務人有正當?shù)睦碛桑梢跃芙^他人的訂約請求或拒絕與他人訂立契約。何為“正當理由”?關于這一定義，參見郭鳴的《強制締約制度基本問題》，廈門大學法律評論（第十四輯），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3頁;冉克平的《論強制締約制度》，政治與法律，2009年第11期，第91頁。，應該結(jié)合法律規(guī)范的目的與客觀情事等予以綜合考查。筆者比較傾向于最后一種觀點，并基于本文的研究目的對該定義做出如下解讀：

首先，強制締約義務是一種法定義務，它可以是由法律明文規(guī)定，也可以是通過法律的解釋方法來推演出來，故學界有直接強制義務和間接強制義務，或者一般性的強制訂約與特別的強制訂約［5］70－71之分。如，王澤鑒先生認為，直接強制締約主要體現(xiàn)在公用事業(yè)的締約義務、醫(yī)療契約的締結(jié)和“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等方面，而間接強制締約是指凡居于事實上獨占地位而供應重要民生必需品者，負有以合理條件與用戶訂立契約的義務［6］97。

其次，強制締約作為合同訂立過程中不可忽視的組成部分，其也應符合合同訂立的邏輯，即包括要約和承諾兩個階段。據(jù)此，實現(xiàn)強制締約的方式也包括強制要約和強制承諾?學界持這一觀點的，還有如下表述：“對于公用事業(yè)或與公眾福利、健康有關的事業(yè)，法律限制其訂約自由以及選擇相對人的自由，如無正當理由，應該與該相對人訂立契約，此種情形稱為強制訂約。”參見施啟陽的《契約的訂立與履行》，臺灣：正中書局，1979年，第24頁;“廣義的強制締約不僅包括受要約人對要約人的要約有承諾的義務的情形，而且也包括特定的主體有向他人發(fā)出要約的義務的情形。”參見易軍，寧紅麗的《強制締約制度研究》，法學家，2003年第3期，第73頁;“除強制承諾的義務外，民事主體負有的強制要約義務也應該屬于強制締約義務的范疇。”鄭玉波的《民法債編總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3－34頁;“按照強制義務所處階段的不同，強制締約可被區(qū)分為強制要約和強制承諾。”參見崔建遠的《合同法》（第四版），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年，第56頁。。如埃塞俄比亞1960年頒布的民法典的第1683條第1款規(guī)定，“如果一方當事人依法或者依有關當局賦予的特許，有義務根據(jù)事先規(guī)定的條件締結(jié)契約，則不必要求承諾。在此情形下，一收到要約，契約即告成立。”之所以把強制要約吸納進來，主要是由要約本身的法律效力所決定的：要約的效力包含形式拘束力和實質(zhì)拘束力兩個方面，前者針對要約人，是指要約一經(jīng)生效，要約人即受到要約的拘束，不得撤回、撤銷及對要約加以限制、變更或擴張;后者針對受要約人，是指受要約人在要約發(fā)生效力時，取得依其承諾而成立契約的法律地位。但還需注意的是，基于締約自由的主要內(nèi)容?契約自由通常被認為包括是否締約的自由、與誰締約的自由以及決定契約內(nèi)容和形式的自由。參見董安生的《民事法律行為》，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2－23頁;尹田的《法國現(xiàn)代合同法》，北京：法律出版社，1995年，第15－16頁;王利明，崔健遠的《合同法新論》（總則），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10－111頁等。，筆者所指的強制締約是指針對是否締約的自由以及選擇與誰締約的自由的限制，并不包括決定契約內(nèi)同的自由的限制，而后者的限制可以通過合同的效力問題來加以解決，并不需要強制締約來約束。因而，筆者對于彭亞楠等學者所主張的強制締約即是指“否定性成約自由”?該三個方面的限制分別是指內(nèi)容型強制、對象型強制和強制承諾。參見彭亞楠的《解析“締約自由”》，人大法律評論（第2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79－380頁。的三個方面的限制的觀點并不認同。

最后，強制締約義務是指第一性義務，而強制締約責任是強制締約義務違反后的制裁后果，屬于第二性義務的內(nèi)容。正如法律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有管理性強制和效力性強制的區(qū)分一樣，強制締約義務也有管理性強制和效力性強制兩種情形，而民事領域所要研究的對象主要是后者，對前者規(guī)制的對象更多地體現(xiàn)在國家對公用企業(yè)等的管理之上，其違反往往導致的是行政責任。所以，對于我國《合同法》第38條所規(guī)定的執(zhí)行政府指令性任務等命令契約也并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

從上述的界定可以看到，強制締約是法律對契約自由被過分濫用（“因為古典契約理論很少注意到締約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的一種修飾［8］，它本身就是契約自由的應有內(nèi)容與價值延伸，同時也是對古典的“完備契約”理想的一種時代性矯正［9］，并為更好地實現(xiàn)契約的正義而服務。正如王澤鑒先生所說：“在某種意義上，一部契約自由史，就是契約如何受到限制，經(jīng)由淳化，而實踐契約正義的記錄。”［6］74

二、強制締約義務在實體法上的適用情況

18～19世紀的理性哲學堅信：契約自由本身意味著正義或公正，自由意志將導向公正［10］。然而，基于古典契約法主體抽象平等的非現(xiàn)實性、契約自由所假定的客觀條件的喪失等原因［11］，各國不得不對天然壟斷行業(yè)中的絕對的締約自由加以一定修正，輔之以強制締約、錯誤規(guī)則以及契約落空規(guī)則等等。其中，強制締約義務在各國的法律上都有所體現(xiàn)，但大都散見于各類特別法中，并沒有在適用上形成一個普遍的原則。

（一）判例法系國家對強制締約義務的適用

19世紀是古典契約法走過極盛的時代，1875年英國大法官喬治·杰西爾爵士對那個時代的契約自由做出了經(jīng)典闡述，他在Printing and Numerical Registering Co．v．Sampson案中指出：“在公共政策中最應實現(xiàn)的是，使每個達到法定年齡的有充分理解力的人都能享有最大程度的締約自由，而且一旦他們自愿并自由地訂立了契約，那么他們的契約將被看做是神圣的，并應由代表公正的法院執(zhí)行。因而，最重要的公共政策是不能對契約自由有任何干涉。”［12］然而，自20世紀以來，英美契約法領域卻發(fā)生了一個明顯的變化，就是不再過分強調(diào)契約自由了。

在英國，基于現(xiàn)實實踐的需要和衡平法的功效，立法部門對契約自由的放任政策實行了一定的轉(zhuǎn)向，如1975年《性別歧視法》規(guī)定，交易的一方不得以性別為理由，拒絕與相對人締結(jié)契約，各種歧視婦女（或男人）的服務是非法的;1976年《種族關系法》規(guī)定，雇主和店主不得以種族、膚色等為理由，拒絕與相對人訂立契約。

在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在1897年奧爾蓋耶訴路易斯安那州案判決中聲稱，憲法第14條修正案所提到的自由包括了公民締結(jié)所有能夠成為適當?shù)摹⒈匦璧暮捅夭豢缮俚钠跫s的自由［12］133。也就是說，契約自由被看作是受正當司法程序保護的自由的基本組成部分，從而在法律上表現(xiàn)出了對個人意思自治從未有過的重視［13］。但是，種族問題、性別歧視等等又為憲法修正案第5條的平等保護條款所禁止，法院自己也開始架空契約自由的概念，采取的方式是對那些同意某項具體交易，具有某些特殊關系或處于某種特殊地位的人強加一些條款，或拒絕對當事人自由加入的契約給予強制執(zhí)行。法院開始在契約義務中解釋一項合理的要求，使當事人確立的契約條款公平化［12］211。以“赫爾利訴埃丁菲爾德案”（HURLEY v．EDDINGFIELD）［4］51，即中醫(yī)生拒診案為例，從案例之后的注解（當內(nèi)科或外科醫(yī)生負責一個病例并受雇照顧病人時，除非雇傭條款對該服務另有限制或其被告知將不承擔或者不負擔后來的治療，否則，其雇傭和醫(yī)患關系一直存續(xù)，直到各方合意解除。其必須承擔如下風險：合理照顧病人并合理判斷于何時適當和安全地停止其關照。）中可以看到，為實現(xiàn)對公民憲法基本權利的平等保護，強制締約正在修繕者契約自由。此外，為了保護市場競爭體制，美國通過頒布涉及貿(mào)易的橫向限制，以及縱向聯(lián)合的反托拉斯法，特別是《謝爾曼法》和《克萊頓法》，使合同自由受到了廣泛限制。

（二）成文法系國家對強制締約義務的適用

在具備成文法傳統(tǒng)的大陸法系國家，尤其是法國和德國，其由契約自由向契約正義的轉(zhuǎn)變在特別法上的是比較鮮明的。

在法國，20世紀初以來，隨著“意思衰亡”思潮在法國的興起，Jean Honorat提出了“強制合同”概念，他認為除了經(jīng)典的以“合意”為核心的合同外，還存在著基于法律規(guī)定的“強制合同”，這種“強制合同”雖然不以合意為基礎，卻產(chǎn)生和當事人“合意”相同的法律后果［14］。具體來說，法律規(guī)定的強制性合同包括如下三種情形：其一是強制性合同取消了當事人不訂立合同的自由，但保留了當事人選擇合同相對方的自由。如根據(jù)其實施的行為或從事的職業(yè)，法律強制某些特定的當事人實施責任保險，但當事人可以在一定期限內(nèi)選擇其相對方當事人;其二是強制性合同保留了當事人不訂立合同的自由，但不允許當事人對相對方進行任意選擇。最具代表性的是1972年法國546號法律，這一法律規(guī)定，當事人拒絕雇用某人，如果是基于“出身，或基于其屬于或不屬于某一種族、某一民族、某一人種及某一特定宗教”等，當事人將受到刑事制裁;其三是強制性合同中當事人不訂立合同的自由和選擇相對方的自由都被取消，即當事人不僅必須訂立合同，而且只能與特定的人訂立合同。如1948年9月1日法國法律第59號令規(guī)定的情況下，所有人被強制依照一定條件，“同意將房屋出租給先前因子女多而被拒絕的家庭，并與之訂立至少為期3年的租賃合同。”［15］

在德國，合同自由由憲法予以保障，所以只有在滿足德國《基本法》第2條的前提條件下，才能對合同自由予以限制，強制締約便是限制之一。德國學者克里安（Wolfgang Kilian）在他的著作《強制締約與民法體系》中對強制締約在特別法上的規(guī)定，亦即直接對強制締約做了系統(tǒng)化的梳理。而德國的這些法律規(guī)定主要分布在勞動法（如《企業(yè)組織法》、《聯(lián)邦人事代表會法》、《殘障人就業(yè)輔助法》）、職業(yè)法（如《聯(lián)邦律師法》（BRAO））、能源供應法（《能源經(jīng)濟法》）、保護工商業(yè)法（如《商法典》、《鐵路交通法》、《一般鐵路法》）、卡特爾法（如《反對限制競爭法》（GWB））、農(nóng)業(yè)法、緊急狀態(tài)法、交易法（如《郵政法》（PostG））、保險法（如《護理保險法》、《義務保險法》（PflVG））等領域，由此可見，強制締約的適用范圍在德國是比較廣泛的。

此外，日本在美德等國的影響以及自身實踐的體會上已經(jīng)意識到：“在近代契約型的世界中，人是一種抽象的存在，舍卻了其固有的經(jīng)濟上的、政治上的、知識結(jié)構(gòu)上的區(qū)別。”［16］所以，日本也比較注重強制締約義務在法律制度跟進上。如《勞動組織法》第7條第1款規(guī)定，勞動團體代表特定工廠受雇的半數(shù)以上時，該工廠不得雇傭非工會會員。《醫(yī)師法》第19條第1項規(guī)定，從事診療之醫(yī)師，在診察治療之請求存在的場合，若無正當事由，不得拒絕該請求。

（三）我國的強制締約制度及其適用現(xiàn)狀

在我國《合同法》總則部分并沒有強制締約的條款，但在分則的第289條中規(guī)定了公共運輸行業(yè)的強制締約義務。此外，在《鐵路法》、《水法》、《電力法》及《電力供應與使用條例》、《郵政法》、《電信條例》、《反壟斷法》、《證券法》、《執(zhí)業(yè)醫(yī)師法》、《醫(yī)療機構(gòu)管理條例》和《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等相關的特別法中也規(guī)定了那些“與國計民生有關的、帶有自然壟斷性的行業(yè)領域”的強制締約義務［17］。同樣，在我國臺灣地區(qū)也有“郵政法”、“電業(yè)法”、“電信法”、“耕地三七五減租條例”、“非常時期農(nóng)礦工商管理條例”、“醫(yī)師法”、“藥劑師法”、“助產(chǎn)士法”、“公證法”等相關規(guī)定。

但是，實踐中諸如醫(yī)院拒診、公交甩客、出租車拒載等案例卻頻發(fā)不斷，這一方面是由于我國強制締約制度適用范圍過于狹窄，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該制度缺乏與之配套的民事責任追究機制，即缺乏強制締約責任制度的構(gòu)建。因此，當前首要的任務就是要厘清強制締約的請求權基礎并將其加以類型化區(qū)分，從而構(gòu)筑起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責任追究制度體系，從而保障該項制度的現(xiàn)實活力。

三、強制締約義務類型化塑造下的責任制度構(gòu)建

對于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民事責任具體為何，各國的做法并不統(tǒng)一。

早在19世紀的英美法中，就納入了控制公共企業(yè)（public utilities）的強制性規(guī)范，從而使得凡是與公共利益有著緊密業(yè)務關系的私人企業(yè)受到公法規(guī)范的規(guī)制［18］。而最終對這種義務違反的制裁手段，則主要是運用侵權責任的形式予以制裁。在法國，在通常情況下，對于違反法律規(guī)定的強制締約義務而拒絕與他人訂立合同的義務人，應承擔的侵權責任形式為單純的損害賠償。至于當事人是否能夠請求法院強制合同的成立，依1986年12月1日命令之第36條第2款的規(guī)定，應由高級法院首席法官或商事法院首席法官酌情予以決定［15］38－39。除了損害賠償外，在濫用解雇權的場合讓雇員恢復工作（含臨時性的）的形式來制裁濫用性解雇的強大壓力，在此領域法律向著這一方向演進，是不值得驚訝的［19］。在德國，一般性的強制訂約義務的違反，是一種故意違背公序良俗的侵害，那么可以以民法典第826條作為請求權基礎。帝國法院于1931年裁判的案件就是一例：波鴻市政機關不喜歡一位戲劇評論家所作的評論，因此拒絕其到市劇院看戲。另外，一位店主拒絕向有色人種提供服務，或者一面包師不愿意將面包賣給一位家庭婦女，原因是其與這位婦女的丈夫關系敵對，這些案例也都屬于這一范疇。即對于戲劇評論家案，可適用強制締約條款來予以規(guī)制;對于有色人種的損害，可以用損害賠償和除去損害請求權來予以救濟，并可以考慮適當?shù)膿嵛拷饋碜鳛檠a償;在面包師案中若在可期待的距離之內(nèi)有其他面包店，則只涉及到名譽問題，按有色人種的救濟方式即可，但若在可期待的距離之內(nèi)沒有其他面包店，則應當肯定強制訂約［5］73－75。

從上述域外的經(jīng)驗可以看到基于不同的強制締約義務類型的違法存在著不同的民事救濟途徑。然而，對我國來說，由于立法的缺乏導致公民和法院對強制締約義務違反的追責方式無所適從，這種缺乏統(tǒng)一性、規(guī)范化的做法的現(xiàn)狀深深影響了我國民事權利的保護和國家法治建設的進程。所以，基于強制締約義務的請求權基礎的不同，應當對強制締約義務進行類型化塑造，從而進一步規(guī)制出每類強制締約義務違反的強制締約責任制度，以便于民事交易的順利進行和司法實踐的有理有據(jù)。

（一）強制締約請求權基礎下的類型化塑造

所謂請求權基礎，是指：“可供支持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有所主張的法律規(guī)范。”［20］基于上述的理論探討與實證分析，強制締約制度的請求權基礎大致已經(jīng)明確，但為了進一步的完善并便于法律未及領域的擴展適用，可將強制締約分為如下幾種類型：

1．出于對絕對權利的保護而施加的強制締約

這類主要是指為保障平等權、人格權等基本權利，國家強制規(guī)定締約義務人必須對契約相對人一視同仁地履行強制締約義務，而不得加以歧視或其他不公正地對待。如朱巖指出，基于憲法基本權利之于民法的效力和在違反善良風俗原則的前提下，依據(jù)消費者保護和保障人格平等原則的需要，可產(chǎn)生強制締約義務［21］。在這一分類之下，除了各國憲法本身均已規(guī)定了公民的基本權利神圣不可侵犯外，各種反歧視法，婦女、兒童等的權益保護法等相關的特別法中也都能尋找到根據(jù)。

2．對關系民生的公用事業(yè)及其他有獨占性之企業(yè)的強制締約

該分類主要是指締約義務人在特定時空對特定營業(yè)構(gòu)成壟斷或相對壟斷，而該營業(yè)又關涉相對人基本民生，如在供用水、電、氣、公共運輸、郵政、通訊、醫(yī)療等領域時，營業(yè)者均需對用戶負擔強制締約義務［22］。這不僅是為了保障人們的基本生存所需，而且也是國家出于對社會弱勢群體的一種關照;這是一種整體利益、全局利益的考量，也是社會正義的體現(xiàn)。

3．為維護市場的競爭秩序和開放性而進行的強制締約

這一分類關系到企業(yè)之間（橫向限制）和契約與從企業(yè)到最終消費者的過程中（縱向聯(lián)合）的強制締約，各國都通過了反不正當競爭系類的法律來禁止壟斷、聯(lián)合或者其他可能造成獨占性的侵害他人合法權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

4．基于公共政策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強制締約

通過對私法領域的公法性干預從而矯正私法中權利濫用所帶來的公共利益或公共秩序的紊亂，并彌補私力救濟的不足，這些都是一類型的強制締約制度設置的初衷。其具體可以體現(xiàn)在如下領域：強制保險、承租人對承租房屋的優(yōu)先購買權、義務教育民事合同、公司并購中一定條件下收購人的強制締約義務、專利使用權的強制許可等等。另外，在一些特殊時期，如戰(zhàn)爭、大型自然災害或疫情等情形下，也存在著強制締約義務。

（二）我國強制締約責任制度的構(gòu)建與完善

在我國，由于沒有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統(tǒng)一的責任歸咎體系，所以學術界關于強制締約責任制度的設計也是眾說紛紜：王利明主張適用締約過失責任，認為不履行強制締約義務的行為是對先合同義務的違反，造成了信賴利益的損失［23］;李軍主張適用侵權責任，這主要是在德國民法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民法”之中，同時李軍的基于“承諾在先”［24］理論來解釋強制締約以期在公用事業(yè)領域適用侵權責任;曲茂輝主張適用不同于締約過失責任和侵權責任的獨立責任體系，從而排除兩者間的競合［25］等等。

在目前的法制條件下，不宜將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民事責任定性為締約過失責任。因為締約過失責任的救濟手段往往只有損害賠償，而強制締約制度存在的首要需求就是要訂立合同并實際履行合同;同時，也不宜將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民事責任定性為侵權責任。基于侵權責任的歸責原則和責任的構(gòu)成要件存在一定的特殊性要求，即使它不采用過錯的歸責原則而是適用嚴格責任制度，對于非強制締約義務方的另一方當事人的保護也是不到位的，因為它需要以有實際損失為前提。

綜上所述，應將違反強制締約義務的民事責任定性為信賴責任。這是因為，合同的非強制締約義務方基于對法律的信賴，而與強制締約義務方之間形成了一種忠誠與信賴的關系。當這種信賴利益遭到損害之時，受害方可以尋求具體的強制締約責任制度的保護。具體而言，其保護途徑歸為如下幾種情形，見表1。

表1 強制締約義務類型與強制締約責任間的對應關系

第一，違反出于對絕對權利的保護而施加的強制締約義務的，信賴利益受害方可請求損害賠償并主張除去損害的請求權。但，正如德國法官在有色人種住店遭拒絕一案中所考慮的那樣：法院強制與旅店住訂約并不能夠獲得通常所力求的服務，而只能咬牙切齒的虛假服從［5］74。因此，在這種情形下，作為一種對價，法院還可以判決一定精神撫慰金來彌補絕對權利所受的傷害。具體的責任要求、賠償標準及計算方式可參見《民法通則》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

第二，關系民生的公用事業(yè)及其他有獨占性之企業(yè)違反強制締約義務時，信賴利益受害方也可主張第一種情形下的損害賠償和除去損害的請求權，同時還可以要求強制締約以實現(xiàn)其民生保障的需求。所以說，此種情形下的強制締約責任有損害賠償、排除損害和“強制”締約三種形式。

第三，為維護市場的競爭秩序和開放性而進行的強制締約和基于公共政策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強制締約，兩者更多地應當歸屬于一種“管理性強制締約義務”。因而在違反這兩種情形下的強制締約義務時，主要是靠行政或刑事手段來予以懲戒而非用合同責任制度來予以規(guī)制。此種情形下并無民事上有關強制締約責任的問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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