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保 趙善軒



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以下簡稱南洋)是中國近代民族工業中的一朵奇葩,它在清末民國政治動蕩、經營環境內擠外壓的情況下,頑強生存,曲折發展,成為當時唯一可以與英美煙公司相抗衡的民族卷煙企業。然而,對于南洋最終的失利,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是英美煙草的帝國主義企業的打擊,以及日本的經濟軍事侵略所致,但事實上,外因不過加速了它的衰竭,南洋在管理上本身的缺陷才是其衰竭的致命主因。
淡巴菰入中國
煙草在16世紀中葉由菲律賓傳入福建,再在中國沿海、東北、西北和云貴等地區廣泛培殖。早在乾、嘉年間,著名學者錢大昕曾有《煙草》小詩:小草淡巴菰,得名蓋未久,始自閩嶠間,近乃處處有。詩中所謂淡巴菰一詞,即煙草(tobacco)的音譯。煙草不但在本土極為普及,也十分受旅居海外的華僑的歡迎,成為我國一種重要的輸出商品,賺取了大量外匯。以1898年為例,其輸出產值已高達3839240兩。
1880年,本薩克(James Bonsack)發明了卷煙機器,它可以把定量的碎煙葉置于圓形的紙卷中,然后用刀將其切成合適的長度的卷煙(cigarette)。新式的卷煙機在美國發明,被認為是煙草業的重大技術革新,商人杜克(James B. Duke)隨即預見利用機器生產的紙煙將會全面改變全世界煙草業的消費市場,立即與本薩克簽訂合作協議,并籌集巨額資金,進行大規模的生產。不久,杜克成立的煙草公司與英國同業由激烈競爭轉為合作,終于建立了托拉斯英美煙公司(British American Tobacco)。在整固原有市場后,英美煙公司便迅速開拓海外市場的業務,而中國被認為是一個潛在的廣大市場而受到杜克的高度重視。
1898年,第一個在華推銷英美煙的經銷公司是上海美商老晉隆洋行(Mustard & Co),由買辦鄔廷生等人悉心經營。次年,杜克選派了費克斯來華調查和推銷卷煙。費克斯在鄔廷生的陪同下走遍附近城鄉,利用當地的水、旱煙業經銷商,組織銷售網絡,成立上海煙公司。隨后,聯同這些經銷煙行,成立煙業大同行,統一經銷他們的卷煙。到了1902年,總公司派來了新的大班湯姆斯,他全面控制了上海煙公司,并將大同行變為負責銷售的分支單位,使其無權過問上海煙公司的決策。隨著銷售網的迅速擴大,各煙類的進口額也急增,由1895年的279276兩,上升到1905年的6348902兩。由于是年美國限制華人入境,導致廣州“馬潘夏事件”爆發,激起全國人民的公憤,群起抵制美貨。為填補所需和減少因大量洋煙進口形成漏卮,部份華人遂開始自行籌創辦卷煙工廠,如盛宣懷和劉樹森的上海三星煙公司。除三星公司外,華人創辦的較大煙公司還有上海的德麟、北京的大象和天津的北洋等。
南洋煙草曲折生長
簡照南,1870年生,廣東南海人,17歲時隨叔父簡銘石去香港經商,后在日本神戶自設東盛泰商號。簡玉階系簡照南的二弟,比哥哥小5歲,1893年隨兄去日本學習經商,經過幾年艱苦創業,事業有所發展。1905年發生抵制美貨事件,當時在香港經營怡興秦商號的簡照南兄弟,積累了數萬資金,抱著實業救國的想法,決心創辦煙廠。最后,除叔父簡銘石外,香港和越南一些合作的商人也一起出資,終于在當年創立了“廣東南洋煙草公司”,資本為10萬元。然而,由于資金和技術有限,公司在初期發展緩慢,后經慢慢摸索,得出經驗,改進質量,才遂漸獲得客戶的歡迎。但是,在扺制美貨風潮結束后,公司受英美煙的惡性攻擊和排擠,終于因經營困難,在1908年被迫清盤。
鑒于這次失敗的主因在資金和技術上,簡照南并不感氣綏。為了要繼續堅持下去,他請叔父出資8萬元,將原有廠房、設備及相關物料全部購下,并于1909年2月易名“廣東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定股本為13萬元,在香港注冊為無限公司。重建初期為了改良質量,南洋只進行小規模生產。到了辛亥革命以后,因華僑愛國熱情高漲,南洋煙深受群眾愛戴,銷售日見暢旺。為了精益求精,簡照南親到日本研究制煙方法,在質量上愈見優勝。
由于上海是全國工商業的中心,簡氏遂在滬設廠,并增資100萬,向農商部立案。因應需求和銷售急增,單以上海廠的盈利而論,由1917年的40萬元急增到1918年的80萬元。到了1918年3月,改為有限公司,額定資本500萬元,除以原資本及溢利抵換公司股份260萬元外,余額按舊股均派。新公司易名為“南洋兄弟煙草股份有限公司”,并規定股份不得轉讓給外國人。為加強銷售和原料供應,南洋在全國重要城市和南洋多設分支機關,并在山東、湖北、安徽等省加強選購煙葉的工作。此外,南洋也開始設廠生產卷煙紙、包裝紙等物料,以確保整個生產過程的質量。事實上,南洋從煙葉收購到地區分銷的產、制、運、銷各階段遂漸形成縱向聯合,對南洋的持續發展有很大的幫助。
與不少的民族資本企業相似,南洋在第一次大戰期間獲得較佳的發展。歷年盈利亦有所增加。為擴充公司規模,簡照南多年來往往將利潤再投資于公司之中。因此,南洋的資產迅速增加,形成一段投資的高峰期。為配合公司的急速發展,在1919年5月,董事會再次決定招新股,集資本1500萬元。這次決定屬于策略性招股,從股權分配來看,簡氏家族占60.6%,持有500股(每股20元)以下的散戶占27.84%。其余11.92%為其他107人所占有,當中有25人是新公司的依靠對象,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例如黎元洪(北洋政府總統)、周壽臣(香港東亞銀行董事長)、錢新之(中央銀行理事)、陳炳謙(英商祥茂洋行買辦)、陳廉伯(廣東匯豐銀行買辦)等等。加入這批政商名人為股東(有些也擔任董事),對公司的地位和發展均有裨益。
縱觀自1909年至1919年間,南洋資本從13萬元急增到1500萬元,由被拍賣重組到1920年盈利達251.9萬元。這個業績充份說明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有一個不平凡的十年,這是民族企業的一項輝煌紀錄。南洋在這個階段的成功與簡照南艱苦奮斗為實業救國的理想不懈打拼的進取精神是分不開的。
盛衰背后的管理之困
自從簡照南在1923年去世后,南洋由簡玉階掌權。不久,公司的內部管理和經營策略就出現不少問題。事實上,南洋自1925年“五卅慘案”引起的排外運動高峰后,民族主義企業的策略再也打不響,同時,企業管理不善以及外圍因素的轉變,使得南洋開始由盛轉衰,直到20世紀30年代后期,南洋更被宋子文為首的官僚集團入主,打破一直以來由家族經濟的模式,簡家成員被排出權力核心,自始南洋一蹶不振。
一直以來,人們都認為南洋失利是英美煙草的帝國主義企業的打擊,以及日本的經濟軍事侵略所致,但據筆者研究,除了外在因素外,公司過度擴充、有利因素相對被消化、管理不善、高昂的政治交易成本等內在因素才是南洋由盛轉衰的主要原因。
業務過度擴充
南洋在20世紀20年代開始,隨著盈利增加,已經積極擴充業務,而投資項目可分為兩大類。第一,是與煙草業務相關的橫向及縱向擴張,當中包括收購收煙站,投資中美煙草以取得美國煙草,又有投資印刷公司、廣告公司一類。第二,是投資煙草業務以外的項目,包括銀行、保險以及地產等。若略加分析這些投資,就會發現過度擴充是公司由盛轉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第一類而言,南洋的固定資產和生產工具由1923年的850萬元增加到1928年的1330萬元,增長率接近60%。不斷增加投資給實力相對弱小的南洋造成具大的財政壓力,影響公司的盈利。有資料顯示,南洋的盈利由1923年的408萬元急速下降,到了1927年,只有28.7萬元的盈利,而1928-1929年更連續錄得兩次巨額虧損,合共損失了近545萬元。根據相關資料記載,1928-1930年間,有6項原先投資的項目停工,反映出之前的投資失誤,當時的年盈利率為-21.35至-2.04%。
這些數據顯示,在南洋大肆擴充的同時,盈利非但沒有明顯的上升趨勢,反而呈收縮的表現。在1927年國民黨政府臨時把煙統、印花稅增加至50%之后,南洋更顯示出衰退局勢。國民黨政府的新措施確實不利于南洋等民族企業,而傾斜于實力雄厚的英美煙草,但相比于1923年簡照南過世后企業內部的不穩定因素,這些政策不過是加劇了企業的經營困難,而非企業衰敗主要的因素。
南洋的第二類投資即地產投資,也過度擴充,是公司轉衰的致命傷之一。在1920年,南洋地產投資占公司資本總額18.4%,到1927年已達44.5%,到1937年一直維持40%以上。其它事業的投資,雖給南洋帶來一些非經常性收益,但卻令煙草事業的盈利出現倒退,加上第一類的投資未能有效提升競爭力和減低成本。這兩類投資終于導致南洋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動搖了南洋原有的基礎。
簡照南于1923年離世,南洋內部管理問題叢生,而在企業的靈魂人物離世之際,南洋還以進取的策略大幅增加投資,無疑是以倍數的比例增加其投資風險。由此可見,1924年后企業盲目擴充,是沒有穩固的理論基礎。
再者,南洋在這個階段的擴充,并非只集中在縱向合并或橫向合并,投資的目的也不是確保供應或利用規模經濟,而是積極地走向多元化,投資在銀行、保險等與本身業務無關的領域上,又在未取得穩定收入前,就買入大量土地,增加長期的固定成本,不利企業健康發展。這都反映了企業領導層未能訂定明確的企業策略,在此可窺見其由盛轉衰的端倪。
相對優勢被市場消化
南洋成功的最大優勢是民族主義因素,趁著民國初年的國貨運動,加上公司管理層的努力,南洋成為足以與英美抗衡的民族企業。但是,到20年代后期,南洋盈利滑落,與相對優勢被消化有關。
一方面,主要競爭對手改變市場策略,南洋未能有效應付。外資的龍頭企業英美煙草公司,經歷了十多年與南洋競爭后,深知南洋的優勢是民族情緒,英美為了抵消這些不利因素,遂力圖改變公司形象,把公司所生產的部分品牌的外國色彩淡化。例如建立了最具規模的分公司永泰和煙公司,永和泰還包銷了暢銷的紅錫包,永泰和的興起,大大加強了英美的市場優勢。相反,南洋未能做出有力的反應,因而遭受到嚴重的打擊,這是南洋由盛轉衰的主要原因之一。
另外一方面,同類企業逐漸興起使得南洋的市場被分割。19世紀20年代有不少有以民族主義為口號的公司興起,例如華成煙草公司、福昌煙公司等,均在上海等地有很大的發展。市場上出現了大量與南洋同類型競爭者,而南洋又未能在市場定位上下功夫,以致削弱了其相對優勢。
南洋本身的獨特性是民族企業,目標客源是民族主義者,理應在1925-1937年間民族主義日盛的環境下有更大的優勢才是,何以會被經過重新包裝,淡化外資背景的對手有機可乘?原因很可能是與企業定位不清,宣傳策略不明等因素有關,以致其未能突出自身品牌的特點,或區分與競爭者的差異?還是一直以來,我們把民族經濟主義對企業的影響力高估了?這些問題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的。
內部管理不善
南洋最大的致命傷是管理不善,未能擺脫傳統的管理方法,任用親屬掌握要職。例如,簡照南的長子簡日華未經詳細的研究,就被美國商人利誘,一下子就簽了一張2000萬的合約,由美國運煙草來華,結果與公司市場策略未能協調,幾乎把公司拖垮。這完全反映了家族企業的特性,主事者往往是靠血緣關系,而非能力。按照科斯理論(Coase Theorem),企業活動在于包括尋找最適交易對象的成本及尋找交易目標物的成本,那么必須要由專人來負責合約買賣以減少費用,而中國文化卻最重視社會關系網絡,用人唯親,選擇交易對象時不以利潤最大化為念,找了一家銷售手法不良的美商來交易,以私人關系為考慮,往往造成不必要的浪費。
此外,南洋內部貪污風氣相當嚴重,例如,簡照南五弟簡英甫曾多次出賣公司利益,但因屬簡家核心成員,最后還能留在董事會中興風作浪。其余還有1928年江、浙、皖三省營業處處長事件,1934年港公司督理陳廉伯事件。此等事件,均反映出當時南洋的管理不善,貪污成風。在經濟或企業發展的初期,貪污文化不能完全避免,早期的外商任用中國人當買辦,往往會把他們的貪污行為視為正常的交易成本,只要不嚴重損害公司利益,往往受到母公司的默許。但是,企業不可能讓貪污現象無限擴大,否則便會直接影響到企業的前途,甚至會帶來重大的管治危機。經濟活動必須建立在理性考慮之上,但是像南洋之類的華人企業往往用感情任命管理人員,出了事故后這些親友竟又重回工作位置,制造不尋常的交易成本,結果一次又一次重復犯錯。
南洋的管理層爭權不斷,親屬又將公司資源投放在高成本的項目上,亂打關系,借機取利,可謂損人利已。一次又一次的貪瀆事件,大多數是由簡家親屬所引發,沖突性質大抵是屬于破壞性沖突,對企業組織造成不良影響,而他們的勢力遍布公司,加上與整個管理層關系密切,更使公司不能進行徹底的改革,最后公司盈利隨之下降。在種種不利因素下,企業亦由盛轉衰。
政治交易成本高昂
清末民初政治動蕩,民族企業為保持穩定的經營,遂必須擔負高昂的政治交易成本。
首先,南洋在與英美煙公司的多次競爭之中,多次被對方利用公權力打擊,導致公司蒙受不菲的損失。例如,在1909年以后,英美煙公司常常借口南洋煙的包裝顏色、圖案涉嫌侵權、影射,迫使南洋煙放棄有關牌子,造成經營上的困難。這是外資利用特殊政治地位,運用公權力借勢挾逼,使公司承受巨大的經濟損失。
其次,當時國民政府成立不久,南洋的經營環境不容樂觀,在金價暴漲、統稅迭加、停廠數月的1930年,南洋的年度虧損超過30萬元,而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南洋竟需要報銷許崇智、陳公博等“接濟黨政”之款共3.3萬元。此外,南洋的營業報告顯示,在1929-1930年間,在港撥助政治費13萬元,及1931年在滬撥交政治費7萬元(由行政院長汪兆銘具函證明)。這類非營業開支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不斷出現,致使南洋煙草公司的經營和盈利不斷受到侵蝕。更重要的是這些成本是不能預知,往往無端發生,給企業經營帶來不明朗因素,這是民族企業不敵外資的緣故。
內因導致衰竭
在清末民國的一段政治極為動蕩的時期,民族企業的經濟活動深受政治環境影響。不僅晚清督撫集團、民國時期的軍閥和黨政要人等政治利益集團在行使公權力時往往對民族企業進行肄意勒索、掠奪、吞占;同時,傳統的家長式統治、裙帶關系等也影響著新式民族企業的管理與發展。
南洋煙草公司的早期發展,是中國由小農經濟步入早期工業化的精彩一頁。適逢外國卷煙大量入侵,造成嚴重的漏卮,在民族企業家簡照南的帶領和叔父簡銘石的支持下,遂開創了公司初期的光輝事業,成為中國近代民族工業中的一朵奇葩。其后,南洋經歷了一段艱難時期,理應尋找合理的改良方法。然而,其管理文化本身已存在致命因素,造成巨大且不必要的管理交易成本,導致公司由盛轉衰,外在因素不過是加速了企業的衰竭而非主要原因。
南洋是當時抱有實業救國理想的民族企業的典型情況,當中涉及到文化因素、社會因素以及政治因素等等。我們認為不能夸大外在因素對企業的單向式的影響,更要觀察企業的管治質素,事事把民族企業的失敗歸咎于國內政治環境的轉變未免過于片面。若假設上述原因不曾存在,那么南洋就的發展就會一帆風順嗎?根據本文的分析,答案是否定的。簡照南過世后,南洋的管理質素和企業文化,即使在經濟繁盛期,能否在市場上站穩市場領導者的地位,亦未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