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博奇



現在是盛夏,但冬天已經不遠了,我們在夏天就要思考著冬天的問題……沒有預見,沒有預防,就會凍死。那時,誰有棉衣,誰就活下來。
——2001 任正非
大變革時代,危機的到來總是悄無聲息。前一秒,還是萬丈光芒;下一秒,就可能是萬丈深淵。2001年,互聯網泡沫破裂,剛剛登陸資本市場、熱情還未消退的三大門戶網站,市值一落千丈,由此引發管理層動蕩。面對各懷心思的投資者,復雜糾葛的“董事會戰爭”,尚顯稚嫩的創始人被逼到了“墻角”。考驗他們駕馭一家公共公司領導力的時刻到來了。
網易高層震蕩
2001年,丁磊流年不利。元旦剛過,網易創業元老、首席財務官何海文與資深副總裁關國光先后離職。坊間傳聞,此二人的離開,與丁磊請入的職業經理人團隊不和有關。
黎景輝、陳素貞是丁磊從臺灣重金請來的高管,分別擔任首席執行官和首席運營官。黎景輝認為丁磊不是一名合格的管理者,不懂分權與授權,總是濫用權力,隨意發號施令,讓他無法正常工作。而丁磊也有自己的理由——在創業元老與外聘高管之間,他忍痛割舍舊將,選擇了后者,但后者并沒有交出令人滿意的案卷。作為董事長,丁磊本能地開始懷疑黎景輝等職業經理人的能力與素養。
2001年5月初,網易發布公告推遲發布第一季度業績,并聘請安達信進行財務徹查。這釋放的信號無疑是丁磊對黎景輝等高管的不信任。黎景輝也不甘示弱,在網易內部發布《告全體員工》書,公開指責丁磊濫用權力。雙方矛盾公開化。沖突的高潮,是丁磊命令公司所在大廈的保安將黎景輝的私人保鏢驅逐出公司。最后,雙方甚至派出各自的律師。這場斗爭的結果,是職業經理人出局。黎景輝、陳素貞辭去網易一切職務,而丁磊以一人之身擔任董事長、首席執行官和首席運營官三個職務。
然而,危機并沒有就此結束。2001年8月31日,網易宣布修正上半年財務報表,凈虧損從1730萬美元上升至2040萬美元。幾天后,納斯達克以財務報表存疑為由,將網易摘牌,暫停交易。為了給投資者一個交代,丁磊決定為此負責,辭去董事長和首席執行官職務,改任網易首席架構設計師。
這不是丁磊創業以來最大的危機,但卻是最重要的一次危機。他因此有機會重新審視自我,并開始全面思考如何成為一名卓越的管理者。
張朝陽掌控搜狐董事會
張朝陽的處境并不比丁磊好多少。搜狐是由一家風險投資催生的公司,經過歷次融資董事會成員構成復雜,有戰略資本,有天使投資,也有財務投資,因此也有多元的訴求。
搜狐董事會對張朝陽的信任實在有限,認為他不足以駕馭一家高速發展的公司。搜狐上市后,董事會從硅谷“空降”了一名有25年經營管理經驗的CEO李文謙,負責日常具體經營事務。李文謙名義上是搜狐“二把手”,實際上地位與“一把手”無異。在其任內,張朝陽甚至沒有機會接觸搜狐的具體業務。搜狐董事會甚至一度有意讓李文謙取代張朝陽。關鍵時刻,張朝陽的人格魅力和公眾知名度,最終令搜狐董事會取消了這個可怕的計劃。
喜歡拋頭露面的張朝陽,通過高密度的曝光,把自己打造成了搜狐的“代言人”。而他塑造的創業文化也贏得了員工的青睞。張朝陽在搜狐提倡“讓好人活得高興”,打造真實簡單的企業文化,提供多樣化的機會,旨在讓員工獲得充分成長。這幫助張朝陽在公司內建立了威信和好感,以至于董事會計劃撤掉他時,不得不考慮大多數員工追隨他而離開的可能。
2000年,搜狐兼并ChinaRen后,陳一舟、周云帆、楊寧三位ChinaRen創始人進入搜狐管理崗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李文謙的權力,致使他很快離開搜狐。不久,陳一舟、周云帆和楊寧也從搜狐辭職,開始二次創業。張朝陽抓住這個機會,重新掌握了搜狐的實權。進入2001年,互聯網泡沫破裂,搜狐股價一路狂跌,搜狐董事會又動了撤掉張朝陽的念頭。
張朝陽很清楚華爾街的游戲規則:一旦股價縮水,董事會最常用的伎倆就是,把責任歸咎于某個領導者的不稱職,通過撤換董事長或CEO,撫慰投資者的情緒。張朝陽認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領導無方,而在于董事會對自己不信任。為了贏得信任,防止被突然解職,他主動溝通,耐心解答董事會的質疑,每次開董事會之前,他會給所有董事打電話,盡可能地將問題私下化解。與此同時,通過不斷做秀,張朝陽迅速拉升搜狐人氣,業績開始回升。張朝陽“報喜不報憂”,只有真正出了大成績的時候,才匯報給董事會,這個策略幫助他迅速建立威信,最終贏得董事會信任。利用董事會的信任,張朝陽花了幾年時間,改造董事會結構,用“自己人”逐步替換掉外國董事。搜狐的6名董事構成,從最初只有張朝陽一個中國人,變為5個中國人,僅有的一個外國人。張朝陽終于在搜狐“說了算”。
新浪創始人張志東的運氣就沒這么好了。這一年,他被董事會逐出他一手創辦的公司。
新浪是四通利方與華淵中文網結合的產物。前者是四通集團投資的公司,后者是當時海外最具影響力的華人社區,它們的結合,源于各自的利益訴求。四通利方總經理張志東希望借助合并,擺脫投資方四通集團的控制,北美華淵則需要借用中國概念“借船出海”,幫助它在資本市場套現。張志東和華淵CEO姜豐年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敲定合并方案,雖然四通利方在新浪握有多數股權,但實際運營主導權卻掌握在華淵手中。這從一開始就為新浪的高層動蕩埋下了隱患。
張志東是一名出色的程序員,卻不是一名合格的經理人。他沒有多少經營管理企業的實際經驗。2001年新浪股價暴跌之后,張志東試圖調整新浪結構,將之拆分為三家公司,挽回業績頹勢。這個計劃觸碰到太多人的利益,尚未來得及施行,張志東就被董事會掃地出門。丟掉了董事長和CEO職務,僅保留6.22%股權,張志東感到被捉弄了,灰敗的心情持續了好多年。此后張志東再也沒有取得控制權,而新浪從此陷入高層動蕩的漩渦,人事紛爭經久不衰。
丁磊、張朝陽、張志東在2001年的困境,是擺在所有技術型人才面前的一道普遍性管理課題,長于理性分析的他們,經過這一輪動蕩,應該學會“圓滑”地面對復雜問題。
科利華衰敗轉折點
卓越的管理者不僅能夠處理復雜的人事問題,還應具備冷靜的自省精神,以及克制貪婪和欲望的能力,以免在高速成長的跑道上“車毀人亡”。在資本市場狂飆猛進的科利華集團,這一年開始顯露頹勢,墜入毀滅性的財務黑洞。
2001年可以視為科利華歷史上的分水嶺。在此之前,是一個急速爬升的科利華;而在此之后,是一個連年巨虧的科利華。科利華的成敗維系于創始人宋朝弟一人之身。宋朝弟成名之后,喜歡用這樣一句話總結自己的成功之道:“只要你想得到,你就可以達到。”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科利華成功的關鍵——這是一家依靠營銷造勢催生的企業。
成立于1991年的科利華,啟動資本僅600元。1993年,科利華推出第一款產品“校長辦公系統”教育軟件。為了賣出這款產品,宋朝弟想了一系列點子。他先是命人搜集了全國20萬所中小學校的地址和名稱,一一寫信,邀請到上千名校長們到北京開“學術會議”。然后在會場打出“買軟件送電腦”的口號,一套軟件定價1.1萬元,免費贈送一臺電腦,名義上為“免費”,實際上宋朝弟是希望用這種營銷手段來推廣他的軟件。至于電腦,是來自中關村電腦商的賒貨。沒想校長們被“免費送電腦”吸引,紛紛掏腰包購買,當天就賣出幾百套軟件。每臺電腦凈賺數千,三天下來,宋朝弟賺了500萬,還把“校長辦公系統”軟件的名氣炒作起來。
有了“第一桶金”,宋朝弟放開手腳,通過換券、展銷等五花八門的營銷,將科利華推向高速成長的“快車道”。最值得一提的是,1997年宋朝弟投入數千萬,邀請著名導演謝晉拍攝廣告,為《學習的革命》一書造勢,成功打造了850萬冊銷量紀錄,科利華凈賺1億元。
1998年,宋朝弟萌生了上市念頭。這一年底,科利華集團以價值1.34億元的資產和現金,入股上市公司阿城鋼鐵,實現“借殼上市”。這成為科利華集團走向衰敗的轉折點。為了完成收購,科利華以全部股權為抵押從銀行貸款,導致2001年貸款總額上升到5.5億元。但宋朝弟沒有想到,阿城鋼鐵問題重重,早已停產多時,賬上尚有7億無法追回的呆壞賬,所欠4000萬積債轉移到科利華名下,加上4000余名員工安置費用,又是一筆近億元的巨額開支。
忙于應付阿城鋼鐵困局的科利華主營業務迅速衰退。2001年,凈利潤從前一年的1.2億元急劇下降至2000萬。這期間,宋朝弟試圖通過增發股票等手段扭轉頹勢,但因股市低迷未能成功。此后連虧三年,到2004年基本停業,2005年被終止上市。狂飆神話就此終結。
教師出身的宋朝弟認為:“二十一世紀,一個企業必須是一個學習的企業”。科利華規定員工必須讀五本書:《學習的革命》、《生存之路》、《思考致富》、《經營未來》、《領導者的九項自然法則》。宋朝弟希望通過全員自發學習實現無為而治,他寧愿員工把自己當做“老師”,而不是“老板”。回頭來看,過分倚重營銷,忽視管理,缺失企業領導力,使得宋朝弟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天津史克陷入危局
企業管理是一項系統工程,它考驗著管理者帶領組織持續前進的全面能力,也即領導力。一般而言,成長型企業憑借某一方面的優勢獲得前期飛速發展,進而形成對此種優勢的依賴性,這種非均衡發展是創業成功的關鍵,但也會成為制約企業進一步壯大的障礙。一旦市場環境發生變化,極有可能因為抗風險能力過于單一而遭遇沉重打擊,譬如2001年的天津史克。
天津史克是中美合資制藥企業,最出名的產品是“康泰克”。這款1989年推出的感冒藥通過十余年的宣傳,積累了極高的市場知名度和口碑效應,年銷售高達6億元,成為天津史克的支柱產品。
然而,2000年10月,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發布含苯丙醇胺(PPA)藥物禁售通告,幾十種藥品在列,其中就包括“康泰克”。主打產品“康泰克”被禁售,意味著天津史克面臨困局。實際上,早在3年前,醫療領域就注意到PPA對人體的副作用,并開始進行相關研究。一些嗅覺敏感的制藥企業提前開始尋找PPA替代品,研發不含PPA的藥物,而天津史克卻忽視了這一消息,從而錯失改正機會。
天津史克作為合資企業,在管理上的諸多弊端,也隨著“康泰克”危機的爆發而顯現。天津史克過于重視利潤,以此作為主要考核指標,導致管理層短視,在根本上制約了技術創新和產品研發。一家富有競爭力的企業的產品結構,應實現拳頭產品與替代產品多層次、多樣化的均衡。“康泰克”在天津史克占有絕對銷售份額,是其最重要的利潤來源。然而,過于過分倚重這頭“現金奶牛”,使得天津史克沒有形成“多線產品均衡發展”的格局,以至于在“康泰克”禁售之后,天津史克找不到成熟的替代產品。
天津史克利益導向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是,中外雙方在理念、觀念等方面的分歧與摩擦,導致高層缺乏穩定性,管理人員流動頻繁,總經理自建廠以來換了十多人,任期最多兩年,因而缺乏長期戰略規劃和連貫策略執行,不得不以看得見的短期利益作為經營管理的出發點。
未雨綢繆迎接冬天
2001年的中國企業界,還有諸多大事發生,譬如四通集團MBO,德隆危機初露端倪,“銀廣夏”驚天騙局、“億安科技”聯手操縱股價等等。它們與申奧成功、加入WTO,以及互聯網公司墜入寒冬、企業危機、股市狂跌,一起構成一幅希望與絕望交織的圖景。
斯賓塞·約翰遜(Spencer Johnson)在《誰動了我的奶酪》(Who Moved My Cheese?)一書中提醒人們:“變是唯一的不變”。面對信息時代的急劇變化,以及隨之而來挑戰與危機,應該做好變革的準備。“如果你不改變,你就會被淘汰。”
2001年,順風順水的華為不動聲色地成長為“大塊頭”,稅收超過40個億,公司上下一派激昂,而一直躲在幕后的任正非,卻在未雨綢繆。任正非在那篇著名的講話《華為的冬天》中寫到:“我認為所有的員工都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立場想問題。如果說你們沒有寬廣的胸懷,就不可能正確對待變革。如果你不能正確對待變革,抵制變革,公司就會死亡。”任正非的講話雖已過去多年,其觀點被廣泛傳播而不再新鮮,今天看來,依然令人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