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子

2013年6月，

倫敦：卡姆登追逐戰

從“自由”這個層面來看，玩搖滾意味著你可以隨心所欲，前提是你得出現。Pete Doherty，這個據說4年前搬去巴黎后已改造得面目一新的家伙，今天到目前為止還不見蹤影。

我們在東倫敦的一間攝影棚里恭候這位不那么喜感的卡通片海盜式的人物，他在兩小時前就開車和經紀人Andy Boyd從他在6英里外的Kentish Town的家出發了。Babyshambles，2003年誕生于The Libertines的灰燼，好似燒焦后光剩一邊翅膀的肺癆鳳凰。他們終于完成了第三張專輯《Sequel to the Prequel》（與上一張《Shotters Nation》相隔6年之久）。這真是一份好得沒話說的答卷：精彩不斷、旋律迷人、趣味十足的indie搖滾，讓人聯想起The Smiths、The Velvet Underground 和Shack，歌詞深刻思考了醫院、道德至高點和為什么“企鵝最棒”。

其他Babyshambles成員要守時得多：平靜理智的貝斯手Drew McConnell，34歲，兩年前騎車時被一輛時速不過50英里的車撞上，把背給摔斷了（繼2007年低音提琴傾覆事件之后的第二次“斷背”）；吉他手Mik Whitnall，44歲，認真負責但厭世的北方人。眼看著原本充裕的拍照時間一點點溜走，Q決定先與這兩位審視一番改頭換面的巴黎客Pete Doherty。

“他變得更冷靜，不那么愛爭執。”McConnell說，“干擾也少了。”Whitnall補充道：“是啊，真是各種混賬。”他這樣評價倫敦那些纏著Pete Doherty不放的馬屁精。如今的McConnell成了Babyshambles的正能量場，那場幾乎讓他送命的事故使他“對還能活著就無比感激，光是在公園坐坐就想哭”。他的電話響了，是經紀人Andy打來的（Pete Doherty沒有手機）：“喂，喂，有人嗎？”然后就斷線了。他對這類突發狀況處之泰然：“誰讓我總是被瘋子吸引，那樣讓我更有活著的感覺。”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臉色看起來糟糕得可怕的Whitnall。這個看起來簡直死氣沉沉的男人2008年時每天要花3000英鎊滿足毒癮，所幸他現在已經擺脫了魔爪。“我感到很羞愧。”

過去的5年里他們一直在等Pete Doherty為更久以前寫的歌錄人聲，這讓Whitnall“前所未有地沮喪，身無分文，又無所事事”。無論從他自己還是Doherty的角度出發，Whitnall的知無不言都已經出乎意料到不太明智的程度。他承認Pete最近對經紀人說“才不鳥什么新專輯巡演”，而且還在巴黎找到了名為“圣杯”的高純度藥物。

“前不久他說：‘這是我嗑藥史的巔峰。我現在吸純的，住巴黎Pigalle紅燈區。別的我啥也不想干了。”又過去兩個小時。據說Doherty現在正和他的經紀人“對吼”。他說他牙疼得厲害，“臉上像是鉆出了個洞”。終于，他出現在了門前那條路的盡頭，可5分鐘過去了，他突然變卦“去了Swindon”。20分鐘后，我們被要求前去他在卡姆登的臨時藝術展，走到半道上時目的地又改為Kentish Town。到達以后，大為不爽的Whitnall告訴我們，Doherty又“滾去Swindon”了。

第二天上午，氣餒的Drew McConnell從不見Doherty影子的排練房打來電話試圖挽回影響：最終Doherty也沒去Swindon，因為他覺得自己“好像要崩潰了”。他堅稱這種情況有5年沒發生過了。他覺得自己因為幾夜沒睡，“拍照、采訪什么的讓人害怕……這是自我毀滅”。這一晚他也不會出現在Stoke-on-Trent的演出，不過之后在Bedford他總算來了，頭戴大軍帽草草混了一場。演出后他耷拉著一邊眼皮和一個喜上眉梢的歌迷合影，這張慘不忍睹的照片被歌迷放到推特上，配文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刻。”

2013年7月1日：

遲到11天的Pete Doherty

現身Kentish Town公寓

Doherty向我們招供：“你懂的，老毛病了，驚恐癥發作。”

無論你多想踹Pete Doherty這個混球，他毫無掩飾的脆弱總會讓你繳械投降。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2007年那次，他更是一團糟：剛與當時的女友Kate Moss大鬧一場，在如貧民窟般堆滿雜物的倫敦公寓里用一個截過的迷你Baileys酒瓶吸粉，并且完全不明白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我就是個小破‘獨立音樂人而已，”他啞聲抱怨，“把‘獨立的好名聲都搞臭了。我就想穿一身黑干坐在墓地里，有什么問題嗎？”如今，Pete Doherty似乎清醒了一些，但是歲月不饒人，昔日的漂亮公子哥兒衰老得很快：頭發過早地開始花白，尼古丁熏得一口黑牙，臉頰上的一處傷口正在愈合，短袖T恤讓遍布上臂的針眼留下的疤痕暴露無遺。東一件西一件擺放著藝術品的起居室里，Doherty抽著“好彩”牌香煙，喝著茶。談話伊始，他化身喜劇演員Pete，興致高昂地講起自己前一天在布拉格巡演時的“鴉片冒險”，出場人物包括男妓、乞丐和一個大腳趾上紋著“No Future”的70歲老人。經紀人Andy戒備地坐在窗臺上，驚恐地說：“別講那個故事了！”

Doherty仍舊是那個滿嘴跑火車的健談的家伙。他態度溫和、細聲細氣，語調含混，同時又飄忽不定、矛盾、敏感，總是莫名地改變話題、痛苦地流淚，或是突然就唱起歌來，包括已故英國說唱歌手Derek B 1988年的嘻哈曲“Bad Young Brother”。他發誓“這次我們很認真，以前可是連排練都不排練的”。不過在《Sequel To The Prequel》制作人Stephen Street口中，他是個“不可信任、根本沒法兒錄”的“傻逼”。“我連著7天沒睡了。”Doherty嘆道。

演出跳票的時候，他是否在乎觀眾會認為他壓根兒不愿意出現？

“不會有人這么認為，愛音樂的人都不會這么認為。”他推諉著，突然有點憤憤然，“隨便別人怎么說了，他們自己還翹考試呢。他們沒什么理由地就丟掉工作，讓家人蒙羞，侮辱朋友。我了解這些人。我猜對他們來說，Babyshambles就像是一份保單（最后什么都能賴我們）。”

我們提到Whitnall的悲慘遭遇以及他說Doherty不愿巡演，Doherty突然招架不住。“哦，不。”他求饒道，“是的，我是搞砸了，是的，真是一團糟。是的，好吧，但我需要這種刺激……好朋友是不能……但你把不守時和不在乎樂隊這兩件事搞混了。當我思路清楚、精力充沛的時候，毫無疑問我是會演出的。只是……我需要成熟起來，學會自律。這是我欠Mik和Drew的。我愛他們，嗚……”

他就這樣抽泣起來，雙頰顫動，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Mik戒毒成功簡直是奇跡。”他調整了一下，“他還沒拋棄我，這也太瘋狂了。我得像他現在這樣過日子。真該死。”

經紀人Andy立刻跳起身來坐到Doherty旁邊，鼓勵地將一只手放到他背上。提起純海洛因和紅燈區的時候，Doherty怒不可遏起來。“我還是可悲的老一套，你是這個意思吧？”他皺起眉頭，“這些只是生活中的偶發事件而已，但你要知道，我的新歌和毒品一樣爽。真是讓人頭疼的問題。”但他暫時還對戒毒所不感興趣。“我的生活完全正常。”Doherty很固執，他覺得這個崇尚“醉生夢死”，卻妖魔化癮君子、將毒品定為非法、把他這樣的人送進監獄的社會，簡直不可理喻。“拜托，這都2013年了。”他絕望地說，“追求自由還能把自己追求進那該死的監獄去。”

Pete Doherty暫居巴黎的初衷，是參與法國藝術電影《一個世紀兒的懺悔》（Confession Of A Child Of The Century）的拍攝，他在片中飾演一個戴高頂禮帽的浪漫貴族。導演Sylvie Verheyde覺得她的男主角“有教養，學識和誠意”，因此容忍了他的海洛因成癮，只求他出現在片場。

“別提這茬兒！”經紀人Andy厲聲說道。“這片子都被影評人批死了。”Doherty說，“但15年后，他們也許會改口說里面的服裝還挺不錯的。他們就是這樣。”

如今，巴黎成為了他永久的“庇護所”，幫助他躲避警察以及狗仔隊。“這邊沒有八卦小報的傳統。”倫敦的生活已經讓他無法忍受，與Kate Moss交往、與Amy Winehouse交友的歲月所遺留的“財富”，“即使狗仔隊消失也還會一直在”。

沉默突然襲來。“最后我回到亂哄哄的卡姆登，腳踝上綁著他媽的標簽。”他終于開口說道，“當時我癮也很深。我真的無路可逃了。”

那是2011年的夏天，Amy Winehouse去世之后，Pete Doherty剛剛獲釋。2010年舊識Robyn Whitehead在Doherty位于Hackney的公寓內死亡，Doherty接著又因藏毒入獄。此事Doherty似乎難脫干系，但是他怒而否認，并稱媒體都是“變態的混蛋”。Winehouse的死讓他深受震動。他們曾交往過一段時間。“我挺敬佩這姑娘的，你知道嗎？”他承認，“我們一起玩音樂的時候，她會挑釁地說：‘你就這點能耐嗎？‘你也不是很會唱歌嘛，不是嗎？我覺得我對她是一見鐘情，但是，砰的一下，女王就死了。不過她的音樂里只有光芒，沒有悲劇。”

多年以來，Pete Doherty已經歷了太多悲劇，但他的光芒卻不太夠。The Libertines歌迷認為他有成為新一代Morrissey的潛質，但對很多人來說他的眼里似乎只有毒品。他也沒有寫出過永恒經典的作品，不像Amy Winehouse。“啥意思，我是失敗的Morrissey？”他哼唧了一聲，“隨他們怎么想吧。讓他們去寫永恒的作品好了，反正那不是我愛做的事。不過看在老天的分上，希望他們偶爾也能找到點和平與快樂。拜托了。因為有些人就是他媽的難取悅。”

經紀人Andy說：“別把生命托付給搖滾樂隊……”

Doherty神神秘秘地表示，他得避開“雨人”——那是“當局”的意思，因為“這股勢力想無緣無故地把我關進盒子（監獄），而且一而再再而三”。他的臉扭曲起來，哭得更兇了。“那一次太可怕了，我的朋友Robyn他媽的死了。”Doherty大剌剌地流著眼淚，“葬禮都沒請我去，報上卻說得我好像是罪魁禍首，而且還因為壓根兒不存在的毒品被關進了監獄。你的生活徹徹底底被搞亂了，這已經夠要命了，出現在某場演出什么的還有什么意義呢？因此有時我不得不防著我自己，逃到什么地方把自己給埋起來。正是這種我與生俱來的邪惡本質讓我受到了打壓。該死。我以為已經找了內心的平靜，但現在又不得不退回我不想回去的境地，我知道我得做個采訪，因為這就是我……可我又能做什么呢？”

Doherty拽著T恤領子，露出了胸口的Babyshambles文身。“我他媽的根本不喜歡音樂。”

經紀人Andy：“這話我可不愛聽，Pete……”Pete：“但是我該怎么做？我就他媽的喜歡喝Sailor Jerry牌的加香料朗姆酒……來吧，讓我們去喝兩杯Sailor Jerry。”

2013年7月1日，晚7點：

黑啤、朗姆就真相，

Doherty談毒癮。

我們一起坐在附近一間酒吧外，Doherty喝著黑啤和朗姆酒，情緒越來越穩定，正式采訪的結束讓他松了一口氣。“今天你真的問倒我了，沒想到會這樣，但能發泄一下也挺好的。”樂隊的朋友、波蘭退伍兵Thomas也來了，經紀人Andy立刻就與他抱怨起來：“Pete現在都閉不上嘴了！”

Pete在巴黎的生活是低調的，他刻意讓自己“與倫敦的瘋狂亂局切斷關系”。他看黑白老電影（Humphrey Bogart，經典戰爭片），交了個法國女友，“她是清白的，完全不沾毒品”，并且真的穿成一身黑坐在了墓園里：“巴黎的墓地太多了，躲都躲不開。”他的室友是位芭蕾舞女演員。Doherty否認了最近關于（《小鬼當家》主演）Macauley Culkin搬來與他同住的傳聞，說那只是小報假想的，就因為Doherty與該演員最近見了近一小時面就安排他去見自己9歲的兒子Astile。“他很迷《小鬼當家》，我想討好他嘛。”Doherty還和前女友、模特Lindi Hingston有個小女兒Aisling，2011年12月在南非出生。

Pete Doherty開始接受有償的不插電演出邀約，因為“不得不保持有工作的狀態”。他說他早就花光了2010年The Libertines復出巡演的所得，“差不多稅后26萬英鎊什么的”。但無力支付其他稅款意味著，“我必須宣布破產”。最近關于他兜售Kate Moss和Amy Winehouse香煙屁股的傳聞只是對一句玩笑話的斷章取義。“哦，他們老做這種事！”他咆哮道。

Q帶來了喜劇演員Russell Brand 2011年夏天寫的Amy Winehouse悼文，我們一同讀了起來。“成癮是一種嚴重的疾病，”Brand這樣寫道，“它會以監獄、精神治療機構或死亡告終。并不是所有癮君子都有Amy那樣的才華。或是Kurt Cobain、Jimi Hendrix、Janis Joplin的。有些人收獲的只有痛苦。人們所能做的，只有接受這個問題的存在，認識到那是一種可能致命的病癥，而不是將其視作犯罪或是帶有浪漫色彩的裝模作樣。我們需要重新審視這個社會看待成癮患者的方式，他們不是罪犯，而是需要照顧的病人。”

“人們以前是那樣想的，海洛因最初就是作為一種藥物被創造出來的。”Doherty若有所思地說，“但現在它已經成了一種心靈上的罪惡，一旦你嗑上了，就成了最低級的生物。”

那么，他自己又是怎么看待成癮問題的呢？

“我覺得這是一種自私的生活方式選擇。”他回答，顯然不是要博得任何同情，“我都不能和自己9歲的兒子在一起。”

最近他帶Astile去西班牙巡演。孩子有問起毒品的事嗎？

“是的，他很聰明。他對我說：‘你是不是又吃你的藥了？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在他看來這是件很傷心很錯誤的事，我不再是他心目中期盼的那個有魅力的人。”

Russell Brand還說所有的癮君子在談話時“都有點心不在焉”。“像誰一樣心不在焉？”Doherty怯怯地說，然后突然就以異常冷淡的口吻談論起超脫的必然性。也許真的誰也留不住他的心了吧。“如果你讓誰感到失望或是被疏遠了，覺得你心不在焉—無論是你的爸爸、兒子還是朋友，你就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他冷冷地解釋道，“這是個令人悲傷的事實，家庭就是這么被破壞的—你離開之后，去和另一群人混在一起，他們讓你覺得自己還是個完整的人。不過誰愿意承認那些事呢？誰愿意承認自己的真面目？”

他現在覺得自由嗎？

“并不總是，不……但大多數時候覺得是。從前我們在小酒館外討論自由，還會對空中放槍。而現在，我們甚至連開車時速都不能超過36英里。這個世界到處是充滿過多條條框框的毫無生氣的戰場。但只有一樣東西可以穿越一切紛繁苦惱，那就是音樂。”

換句話說，他只要出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