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久不成悲

剎那芳華

一

黃昏，我像個紙人一樣飄進街角的牙科診所，十分篤定地對那個年輕的牙醫(yī)說：“我要拔牙。”

這顆牙折磨我好幾年，最初，它毫無征兆地掉了一小塊，然后中間的洞越來越大，幾近中空。我沒有勇氣拔掉，怕疼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覺得一旦拔掉身體就不完整了。很奇怪，是嗎？寧要完美，不舍疼痛。可現(xiàn)在，我下了決心。

當被打了麻藥，那些小錘子、鑷子、鑿子在口腔里肆意橫行時，我覺得自己躺在了受刑架上，身體如同掉進冰窖，渾身冰涼，忍不住顫抖，隨之墜入黑暗的深淵……

醒來，牙醫(yī)正一臉關(guān)切地俯在床邊：“別怕，你只是太緊張了。”他摘了口罩，年輕俊朗，聲音里有著穿透人心的柔軟。

舌頭輕觸，那顆曾經(jīng)令我疼得撕心裂肺的牙齒已經(jīng)消失了。那個地方空著，從神經(jīng)深處傳來絲絲縷縷的疼。很快，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漫進心里，所到之處，無邊荒涼，寒冷徹骨。

“很疼嗎？”他有些慌亂。我搖搖頭，想掙扎著起來。他拿了溫水喂我喝下：“別動，你太虛弱了，血壓也有些低，再觀察一下。我可以給你家人打電話，讓他們來接你。”

“謝謝，我一個人住。”他“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無邊的沉寂中，我竟然睡著了，散亂的夢境，我孤獨地游走，如同迷失的孩子，無助而又凄惶。醒來，夜色漸濃，淡黃的燈光氤氳出一屋的落寞。牙醫(yī)不在，我想我該回去了。

外面有汽車引擎聲，牙醫(yī)走進來：“來吧，我送你回去。”

到了我的公寓樓下，他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拿出一包藥，還有名片：“麻藥過后可能會疼，吃些消炎藥。有什么事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我道了謝，就在他的車調(diào)頭離開時，我突然追上去，他搖下車窗，等我開口。許久，我聽見自己說：“今晚你可以留下來陪我嗎？”聲音茫遠、空洞，十分陌生。

二

事后，格羽說，那晚我像個迷途無助的孩子，眼里滿是哀傷，讓人不忍拒絕。

那晚，我在他懷里哭到睡去，夢里第一次沒有出現(xiàn)孟柯寒涼的眼神。

醒來，桌上有剛剛煲好的粥，下面壓著一張字條：剛拔完牙最好喝粥，記得不要去舔傷口，幾天后就會痊愈。

想起昨夜的唐突，有些赧然。

傷口很快痊愈，格羽催我植牙。我不肯，說你想再照顧我一夜嗎？他挑起眉毛，臉上有清淺的笑：“那有何難？”

像格羽這樣的男子，沒有女人能拒絕，可是，孟柯仍像山一樣橫在我心里，壓得我無法喘息。我們戀愛5年，本來說好今年舉行婚禮，他卻突然提出分手：“小冉，我決定留在南方，這里更適合我發(fā)展，我想我們還是分開的好……”我疑心自己聽錯了，神經(jīng)質(zhì)地喊起來。孟柯嘆口氣：“小冉，你冷靜些，有些事情強求不得。”我也懂得愛情強求不得，可哪個女人能容忍前一刻還深情繾綣，后一刻卻翻臉如翻書，總得要個理由，聽句解釋吧。

我千里奔赴，連夜趕到孟柯所在的城市，秋雨蒙蒙中，枯坐到天亮，卻見他肩頭靠著柔媚的江南女子，兩個人在雨中漫步，輕語呢喃，而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心里風煙俱凈。一切都是借口，說白了，終是不愛了，新歡替了舊愛，很煙火很世俗的橋段。再糾纏除了自取其辱，再無意義。

一上飛機那顆牙齒就開始作祟，咬緊牙關(guān)逼出自己一臉的淚。這次，下了決心拔掉，長痛不如短痛。

三

寂寞的人相互取暖。格羽的身體告訴我，他是寂寞的。女友妮可遠在美國求學，一年后才回來。許多次纏綿，他都忍不住呢喃：“寶寶，我愛你。”那不是對我的昵稱，而是妮可的乳名。

沉靜下來，他有些尷尬地向我道歉。我搖搖頭，背轉(zhuǎn)身拭去眼角的淚。其實，我也總產(chǎn)生幻覺，把格羽認做孟柯。一想到他在遙遠的南方，也這樣和另一名女子纏綿不休，我就感覺拔掉的那顆牙齒仍在隱隱作痛。格羽說，那是心理作用。我不置可否，有些傷看似痊愈，不定什么時候被碰到，依然令人疼痛難當。

妮可要提前回來。格羽說這話的時候，背對著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我的手指在他光滑結(jié)實的背上游走。“這么說，你馬上要當新郎了？”

他不作聲，從肩膀探過手來，將我的手捉住：“小冉，你會不會恨我？”

“不會”

“如果我們早一些相遇，會不會愛上對方？”

“也許吧。”我將他抱在懷里，溫熱的淚滴在我胸前滑落，一滴，兩滴……懷里的低泣，轉(zhuǎn)瞬成了嗚咽。

格羽見到妮可的地點是在醫(yī)院，她躺在婦產(chǎn)科的病床上，面如白紙。那一刻，格羽感到心被刀子扎了。當然，這些都是后來格羽告訴我的。

格羽問妮可需要他做什么，妮可說：“你可以站在這里看我的笑話，把它當作上天對我的懲罰。”說著，掩面失聲。妮可在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失去了肚里的孩子。

格羽說：“如果知道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我一定不會追她回來，當面給我一個解釋。”

其實，難以預(yù)料的事有很多，就像當初我一腳踏進牙科診所的時候，妮可的大照片刺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

格羽也沒有料到，她遠在美國求學的女友，中途又與深情的初戀聯(lián)系上，放棄學業(yè)，回國與那人廝守。而那位初戀正是孟柯。直至珠胎暗結(jié)，再也隱瞞不住，她才提出分手。而格羽唯一的要求，是要她當面說清楚。于是，就有了上述意外。

四

妮可失蹤了。她未留下只言片語，悄悄離開。格羽和我是在孟柯找到診所時知道這個消息的，當時孟柯的眼睛充滿了血絲，看上去很兇悍。我以為他來找格羽尋仇。其實，他只是抓住了格羽的衣服領(lǐng)子，嘶吼著：“告訴我，妮可在這座城市所有親朋的聯(lián)系方式……”

格羽帶我們跑遍了整座城市，找到所有認識妮可的人，可他們都說沒見過她。孟柯一夜蒼老，丟失了愛人，沒有了孩子，他看上去像一只失去斗志的困獸，孤單無奈地坐在那兒，頹廢而憂傷。

就在我們都不知所措時，妮可給孟柯發(fā)來了一條很長的短信，孟柯看后就哭了，手機掉在地上。我撿起來看，妮可說：不要找我，我想靜一靜，陪陪那個還沒有見過這個世界溫暖陽光的小生命，他那么信任地投奔我而來，我卻沒有保護好他……如果早知給不了他安穩(wěn)的現(xiàn)世，我就不該帶他來到這個世上，我們是不是太自私了，都沒有問過他是否情愿，就一意孤行地讓他的生命成型，我們是不是罪孽深重……

打那個電話號碼，不通。

我第一次看格羽爛醉如泥，他嚷嚷著：“小冉，你知道嗎，我早就知道妮可回國了。我一路追到南方，看見她和孟柯在一起。現(xiàn)在花錢雇私人偵探調(diào)查一個人并不難……那晚，在你家，我看到你們的照片，我想，這也許是天意，他撬走了我的女友，他的女友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我面前……”

格羽仍在喃喃自語：“最初，我只是帶著報復(fù)的心理，誰知，我會愛上你……我讓妮可來，不過是想告訴她我愛你，不過是想羞辱她一番，讓她當眾出丑，讓她也嘗嘗心傷的滋味，可我真的從沒想過讓她失去孩子，你說，我們是不是殺人犯？”

我說不出一句話，走出好遠，格羽仍在身后聲嘶力竭。夜色掩去無人知曉的淚滴，我們，都回不去了。

再去格羽的診所，已經(jīng)停業(yè)，屋子已搬空。左右的店面都燈火通明，唯獨那間黑洞洞的。遠遠望去，像極了我那顆缺失的齲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