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舟寶



曹娥江流入杭州灣,在它身后的東南岸,留下一大片肥沃的河灘。當地人稱為海涂沙地,而這塊土地特別適合種植棉花。春季育花苗,夏季噴藥除蟲打頂腦。棉桃一批一批的結,棉花一茬一茬的摘,從初秋一直到立冬,人們祖祖輩輩在棉田里勞作,打發著那無窮無盡的歲月。
五十多年前,當時的浙東農村,農耕經濟使生產力低下,人們買不起結實漂亮的機織布,而穿用家織土布。冬天來臨,村村堡堡都是肩挑大彈弓、操一口閩南官話、吆喝著《彈棉花》的溫州樂清彈花郎,挨門挨戶到收了棉花的人家招攬生意。這塊土地上的人家,家家都有紡車,棉花除了彈被絮還要用來紡紗織布做棉衣,而紡棉紗的棉花要彈得更為成熟。彈好的紡紗棉先卷成尺把長的圓筒,紡紗前再把棉筒卷成拇指粗的棉條。農婦從小就練就紡紗織布的技巧,老少人等的衣著鋪蓋都靠女人這雙手。右手搖著紡車嚶嚶嗡嗡地轉,左手把棉絮一手一手地拉出紗來,密密實實的繞在錠子上,做成了一個一個紡錘。溫州來的彈花郎深諳個中底細,就一撥一撥的到村里彈棉花賺工錢。
檀木榔頭嘣嘣敲,
杉木彈弓蹦蹦跳,
羊筋弓弦幫幫叫,
漫天雪花紛紛飄。
流傳在當地的這首民謠,就是彈花郎的真實寫照。
按說,這門彈棉花手藝一直傳承下去本該不是問題,但僅幾十年的時間,世事卻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人們發現還有比棉花更好的保暖材料,比棉紗更妙的織布紗錠,比彈花郎更快更好的彈棉花機具。轉瞬間,那個響了幾千年的彈花弓就沒了蹤影,敲了多少年檀木榔頭的溫州人也斷了蹤跡。
許是戀舊懷古,許是追求回歸自然,忽然一日,人們又想起了土里土氣的老棉被,只是難覓當年彈花郎了。所幸在紫凝山腳有位年逾花甲的龐憲中老師傅,他還在用傳統工藝彈被絮。龐師傅13歲到寧海跟表兄學串蓑衣棕棚,16歲后又學彈棉花做被絮。一個人之所以要學幾樣手藝,就為多賺幾個辛苦錢,過去的手藝人幾乎都是這樣。“冬天彈棉花做被絮,春天串蓑衣,夏秋串棕棚,這樣一年四季就不閑著。”
龐師傅有三個兒子,都在外地做生意,誰也不愿再當彈花郎,挑著彈花弓、蓑衣針和棕棚刀走街串巷。又不能眼看著世代相傳的手藝失傳,讓彈花郎斷了香火。無可奈何的龐憲中重操舊業,希望有機會收徒授藝,傳承這門技術。他在平鎮租了個竹棚,開了家小彈花店。彈的還是棉花,只是工具已今非昔比。又慢又費力的彈花弓被束之高閣,代之是電動彈花機,又重又笨的手工磨盤也被電動磨盤替換。過去罩被絮筋要兩人一根一根的牽,現在有現成的紗網,一個人幾分鐘就能把網筋罩上。兩個小時就能完成一個大床被絮,可謂立等可取。比起早年起早貪黑一整天做一床被絮,不知快了多少。
傳統手藝被現代技術取代,是社會的進步。龐憲中師傅心中高興之余,難免夾雜著一絲無奈和惆悵。向老師傅請教彈花的傳統技藝,真正是如數家珍。他倒騰出彈花弓,羊筋,檀木榔頭,毛竹弓片,壓花,磨盤和牽被絮筋的竹竿,一邊講解,一邊認真操作起這些彈棉花工具。
先說打花。把去掉棉籽的皮棉堆放平臺上,用一根光滑篾青棒序次抽打。經過多次反復,皮棉就會變得松散,然后分別堆放平臺兩角。
打花要點是把皮棉全部抽打松散,不能留下死角,篾青棒上糾纏的棉絮要及時勒去,不然抽打效果不好。
再說開頭操,就是用彈花弓第一次彈棉花。左手握住弓背,右手持彈花錘,把彈花弓的羊筋陷入棉花中連續敲擊,使棉花打散彈松,然后把棉花一弓一弓地往中間翻移,最后對接合并,連成一體。這是皮棉從生花變成熟花的關鍵一步。
開頭操要點是左手持弓,羊筋調整到松緊適度,用檀木榔頭試敲,能聽到清脆的梆梆聲說明松緊合適。彈生花羊筋陷入要深,在棉花中檀木榔頭敲得要重要有節奏,棉花在受到劇烈震蕩后逐漸松弛。這時聽到的是“篤篤篤篤”的悶響。隨著敲擊的次數增加,原來發悶的聲音會逐漸透亮,說明羊筋周圍的生花已經松散,可以提出彈花弓在空中敲擊,彈去纏在弦上的余花,這時羊筋弓弦會發出清脆嘹亮的“梆梆”聲,能傳到遠處;彈弓要從皮棉邊緣一步一步彈擊前進,這樣才不至于漏藏生花;中間對接處更要用心敲彈,使兩堆棉花和諧結合,這個步驟用的時間最長,也最費力氣。如果出現被絮對斷、上下脫開的毛病,主要是這個環節沒有處理好。
三說拔面子、平“大面”。這兩道工序連著做,是對開過頭操的棉花進行第二次細彈。從邊沿把棉花由低處往上彈,把開過頭操的棉花再翻一遍。經過拔面子的棉花已經沒有粘結,顏色變得白凈如雪。接著平整“大面”,把棉被的四周拉平,中間凸起如一塊方正的發糕。
操作要點,經過開頭操棉花已經松散,所以這次彈敲是反其道而行之。弓弦在表面走,敲得輕,彈的松,速度慢,這樣可以避免花絮滿天飛,也容易把大面彈勻拉平。
四說壓平、繃被絮筋、初磨。用竹編花把蓬松的被絮壓平壓實,然后由兩人合作牽被絮筋。被絮筋共四道,橫直兩道加兩條對角線。牽好被絮筋,用花壓實;手持磨盤,一行一行地由輕到重、由快到慢序次打磨,直到看見棉絮包粘在棉紗外,即可把被絮面翻轉。如果是嫁妝被,就在壓平拉被絮筋前擺好裝飾紅綠色線,無非是鴛鴦戲水與百年好合等喜慶圖案。
操作要點是花要光滑,不能扎碎拉斷棉花和被絮筋;第一個面稱為“大面”,被絮筋的余頭要能包過反面延伸到小面;這次磨盤用手磨,只要被絮筋能粘著就行,因為后面還有兩次碾磨。
最后是加工小面,這道工序比大面簡略,主要是把面上的花彈平整,花壓平,接著還是牽被絮筋,初磨。
操作要點是先把大面的被絮筋覆蓋在四周并拉平整,再牽小面被絮筋后拉緊拉平,這面的紗線一樣要翻過大面,隨后捻磨壓實;每次牽被絮筋后,棉紗要用拉棉絲竹竿掠平再用花壓實才能用磨盤;手磨開始要輕,壓實后再用力捻磨。手磨完成后用大磨盤走磨,即人站在磨盤里扭動腰胯使磨盤一左一右前進,直到所有棉紗交叉點上都出現細小的粒子,再用手細作一遍。經過手、腳、手的三次交叉捻磨,原來松軟的棉絮被壓實,牽罩在外面的棉紗也嵌入棉絮中,一條新棉被絮才算制作完成。
棉花要經過彈花弓的重彈輕彈、深彈淺彈,才能把生花彈熟。這活看似簡單,但是想把被絮彈好,里面有很多技巧需要熟練掌握。頭操開不好,下面的活就做不順。面子拔不勻,被子就無法達到整體均勻、四周線條平直。磨盤碾磨不透,被絮筋與棉花會脫開。一條用心打造的棉被子,應該經得起扯拉蹬踹,用被搭敲打能完好無損。
機彈棉花省時省力速度快,但是手工彈花也有明顯的長處。首先,皮棉細密的長纖維被彈花弓的羊筋逐漸震松,而不是被機器巨大的動力拉開,這樣就能使棉纖維很少受到破壞而保持原狀;其次,經過反復彈敲的棉花松軟度更好,在彈擊中還能把夾在皮棉中的雜質清除,比在機器內加工更為潔凈。再者,因為加工過程看得見摸得著,當然感覺踏實。傳統彈花目前市場較小,但是仍有一些熱衷古樸、崇尚自然的人士喜愛。
愿龐憲中老師傅的手藝不會失傳,愿飛速發展的現代社會能留住彈花郎。
(責編:耿國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