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盛


作 家 檔 案
張曉風,1941年生,江蘇銅山人,生于浙江金華,當代著名女作家,筆名有曉風、桑科、可叵。1949年抵臺北,畢業于東吳大學中文系,并曾執教于該校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臺灣陽明醫學院教授。她篤信宗教,喜愛創作。小說、散文及戲劇著作有三四十種,并曾一版再版,譯成各種文字。上個世紀60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臺灣十大散文家選集》,編者稱“她的作品是中國的,懷鄉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縱身現代的,她又是極人道的?!贝碜鳎骸兜靥旱哪且欢恕贰稄哪忝利惖牧饔颉贰队裣搿贰肚锴系呐印返?。在海峽兩岸擁有眾多忠實讀者。余光中推崇張曉風是第三代散文家中腕挾風雷的健筆,他說:“這枝筆能寫景也能敘事,能詠物也能傳人,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而即使在柔婉的時候,也帶一點剛勁。”又有人稱其文“筆如太陽之熱,霜雪之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瓔珞敲冰?!苯栽u價甚高。她的多篇作品《行道樹》《我喜歡》《有些人》被選入中小學語文課本中。
“有一種花,你沒有看見,卻信它存在。有一種聲音,你沒有聽見,卻自知你了解。 生命是一項隨時可以中止的契約,愛情在最醇美的時候,卻可以跨越生死。 ”多年前的青蔥歲月中,輕狂的自己讀到這句話時,微笑著置之一邊,沒有多思,也沒有多想,只是記住了一個散文家的名字:張曉風,覺得她的文筆優美、哀婉動人。
時光行為停下匆忙的腳步,經歷了成長的磨煉,我漸漸領悟了張曉風的字字璣珠,慢慢走進她那“亦秀亦豪”的家國大愛之中。
(編者)
作 家 作 品
老師,這樣,可以嗎?
張曉風
醒過來的時候只見月色正不可思議的亮著。
這是中爪哇的一個古城,名叫日惹,四境多是蠢蠢欲爆的火山,那一天,因為是月圓,所以城郊有一場舞劇表演,遠遠近近用;黑色火成巖壘成的古神殿都在月下成了舞臺布景,舞姿在夭矯游走之際,別有一種剛猛和深情。歌聲則曼永而凄婉欲絕(不知和那不安的時時欲爆的山石,以及不安的刻刻欲震的大地是否有關)??赐瓯硌莼芈蒙?,疲累之余,倒在床上便睡著了。
夢時,我遇見李老師。
她還是十年前的老樣子,奇怪的是,我在夢中立刻想她已謝世多年。當時,便在心中暗笑起來:“老師啊,你真是老頑皮一個哩!人都明明死了,卻偷偷溜回來人世玩。好吧,我且不說破你,你好好玩玩吧!”
夢中的老師依然是七十歲,依然興致勃勃,依然有女子的柔和與男子的剛烈熾旺,也依然是臺山人那份一往不知回顧的執拗。
我在夢中望著她,既沒有乍逢親故的悲慟,也沒有夢見死者的懼怖,只以近乎寵愛的心情看著她。覺得她像一個小女孩,因為眷戀人世,便一徑跑了回來,生死之間,她竟能因愛而持有度牒。
然后,老師消失了,我要異鄉淚枕上醒來,搬了張椅子,獨坐在院子里,流量驚人的月光令人在沉浮之際不知如何自持。我怔怔然坐著,心中千絲萬縷輕輕互牽,不是痛,只是悵惘,只覺溫溫的淚與冷冷的月有意無意地互映。
是因為方才月下那場舞劇嗎?是那上百的人在舞臺上串演其悲歡離合而引起的悸動嗎?是因為《拉瑪那那》戲中原始神話的驚怖悲愴嗎?為什么今夜我夢見她呢?
想起初識李老時時,她極為鼓勵我寫出戲。記得多次在天的夜晚,我到她辦公的小樓上把我最初的構想告訴她,而她又如何為我一一解惑。
而今晚她來,是要和我說什么呢?是興奮的要與我討論來自古印度的拉瑪那那舞劇呢?還是要責問我十年來有何可以呈之于人的成就呢?赤道地帶的月色不意如此清清如水,我有一點點悲傷了,不是為老師,而是為自己。所謂一生是多么長而又多么短啊,所謂人世,可做的是如許之多而又如許之少啊!而我,這個被愛過,被期待過,被呵寵過,且被詆毀的我,如今魂夢中能否無愧于一個我曾稱她為老師的人?
月在天,風在樹,山在遠方沸騰其溶漿,老師的音容猶在夢趄。此際但覺悲喜橫胸,生死無隔。我能說的只是,老師啊,我仍在活著、走著、看著、想著、惑著、求著、愛著,以及給著——老師啊!這樣,可以吧嗎?
后記:《畫》是我的第一個劇本,因為覺得練習成分太多,便沒有正式收入劇集里,近日蒙友人江偉必寫粵語演出,特記此夢付之。李曼瑰老師是當年鼓勵——說確實一點是“勉強”——我寫劇的人,今已作古十年,此文懷師之余,兼以自勉,希望自己是個“有以與人”的人。
鼻子底下就是路
張曉風
走下地下鐵,只見中環車站人潮洶涌,是名副其實的“潮”,一波復一波,一濤疊一濤。在世界各大城的地下鐵里香港因為開始得晚,反而后來居上,做得非常壯觀利落。但車站也的確大,搞不好明明要走出去的卻偏偏會走回來。
我站住,盤算一番,要去找個人來問話。雖然滿車站都是人,但我問路自有精挑細選的原則:
第一、此人必須慈眉善目,犯不上問路問上兇煞惡神。
第二、此人走路速度必須不徐不急,走得太快的人你一句話沒說完,他已竄到十公尺外去了,問了等于白問。
第三、如果能碰到一對夫婦或情侶最好,一方面“一箭雙雕”,兩個人里面至少總有一個會知道你要問的路,另一方面大城市里的孤身女子甚至孤身男子都相當自危,陌生人上來搭話,難免讓人害怕,一對人就自然而然的膽子大多了。
第四、偶然能向慧黠自信的女孩問上話也不錯,他們偶或一時興起,也會陪我走上一段路的。
第五、站在路邊作等人狀的年輕人千萬別去問,他們的一顆心早因為對方的遲到急得沸騰起來,那里有情緒理你,他和你說話之際,一分神說不定就和對方錯過了,那怎么可以!
今天運氣不錯,那兩個邊說邊笑的、衣著清爽的年輕女孩看起來就很理想,我于是趕上前去,問:
“母該壘,(不該你,即對不起之意)‘德鋪道中頂航(頂是“怎”的意思,航是“行走”的意思)?”我用的是新學的廣東話。
“啊,果邊航(這邊行)就得了(就可以了)!。
兩人還把我送到正確的出口處,指了方向,甚至還問我是不是臺灣來的,才道了再見。
其實,我皮包里是有一份地圖的,但我喜歡問路,地圖太現代感了我不習慣,我仍然喜歡舊小說里的行路人,跨馬走到三岔路口,跳下馬唱聲偌,對路邊下棋的老者問道:
“老伯,此去柳家莊悅來客棧打哪里走?約莫還有多遠腳程?”
老者抬頭,騎者一臉英氣逼人,老者為他指了路,無限可能的情節在讀者面前展開……我愛的是這種問路,問路幾乎是我的碰到機會就要發作的怪癖,原因很簡單,我喜歡問路。
至于我為什么喜歡問路,則和外婆有很大的關系。外婆不識字,且又早逝,我對她的記憶多半是片斷的,例如她喜歡自己捻棉成線,工具是一只筷子和一枚制線,但她令我最心折的一點卻是從母親聽來的:
“小時候,你外婆常支使我們去跑腿,叫我們到XX路去辦事,我從小膽小,就說:‘媽媽,那條路在哪里?我不會走?。∧阃馄牌鈮?,立刻罵起來,‘不認路,不認路,你真沒用,路——鼻子底下就是路。我聽不懂,說:“媽媽,鼻子底下哪有路呀?”后來才明白,原來你外婆是說鼻子底下就是嘴,有嘴就能問路!”
我從那一剎立刻迷上我的外婆,包括她的漂亮,她的不識字的智慧,她把長工短工田產地產管得井井有條的精力以及她蠻橫的壞脾氣。
由于外婆的一句話,我總是告訴自己,何必去走冤枉路呢?寧可一路走一路問,寧可在別人的恩惠和善意中立身,寧可像賴皮的小幺兒去仰仗哥哥姐姐的威風。漸漸地才發現能去問路也是一狀權利,是立志不做圣賢不做先知的人的最幸福的權利。
每次,我所問到的,豈止是一條路的方向,難道不也是冷漠的都市人的一顆猶溫的心嗎?而另一方面,我不自量力,叩前賢以求大音,所要問的,不也是可渡的津口可行的阡陌嗎?
每一次,我在陌生的城里問路,每一次我接受陌生人的指點和微笑,我都會想起外婆,誰也不是一出世就藏有一張地圖的人,天涯的道路也無非邊走邊問,一路問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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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亦秀亦豪的健筆
伍麗微
臺灣著名作家張曉風,從二十五歲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到七十一歲的今天,依然活躍于文壇。她的散文曾經感動無數讀者,她的文字溫暖了同代人的心。這位在余光中先生眼中“亦秀亦豪的健筆”,原來也很有個性,以文人之姿踏入政壇,年初正式當選為臺灣立法委員。
以往名字經常出現在文學雜志上的張曉風,現在反而成為社會、政治版的座上客。其實,從張曉風多年來創作的散文里,不難發現她從來都沒有與社會、時事脫節,如今她只不過身體力行,貫徹中國文人入世的傳統。
如此大氣的女子,你不得不佩服。
有人說,張曉風猶如一股清流,為污濁不堪的政壇帶來清新感;也有讀者覺得她專注寫作就好,何必要蹚這渾水?張曉風說自己是一個賴皮的人,如果有人替她做,她絕對不會去做,但回頭一想,為了實踐自己的理念,她覺得有必要去做。
沒有規劃的人生
文人在大眾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一個光環,是高不可攀、不沾俗事的。而張曉風卻在晚年做了一個出乎大家意料的決定,其實對她來說,這也是一個重大的抉擇。她在接到立委邀請的時候也考慮了很多,有身體是否可以負荷的考慮,有學術和工作上的考量,也有私人的憂慮?!拔覌寢屇昙o很大了,已經九十六歲,她的身體不太好,我能陪就應該多陪她一下?!碑斔€為這件事情苦惱不已的時候,母親突然離開了,她心里有一個感覺—這可能是母親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媽媽半失智很久了,但她走得很干脆利落,上天讓她走得那么平安,我也就去做我應該做的事?!蹦赣H離開以后,張曉風覺得自己對誰都沒有絕對的責任了,而且她也很巧妙地讓家人知道沒有人有資格阻止她做任何事。
成為立委之后真的很忙很忙,而且現在張曉風的年紀大了,會覺得吃力,以前早上起來可以一直工作到很晚都不需要休息,現在會覺得特別容易累?!罢f真的,我們做立委,不做任何事也不會有人來罵我們,可是你如果要做事,你必須充實自己?!币郧霸跁兴f的環保、土地可能都是泛泛之談,但現在身份變了,她不可能用一個作家的視角去處理政事;以前她只需要專注教育、寫作,現在每天發生的大小事都與她相關。宜蘭深夜有原住民偷砍大樹,她要去處理;老板利用毒品控制員工,她要去關注;甚至連臺灣女性的婚嫁狀況,她也要去了解。她就像一個陀螺,一直轉。本來是因為自己對環保、濕地保育特別上心,才走到社會前線,但現在的她分身不暇,不只要提出自己的概念,更要去處理一些對她來說很陌生的事,難怪她會說“最好有人替我去做”。
張曉風一直強調自己不是一個有規劃的人,她不是有計劃地去成名,也不是有計劃地去做立委,一切都是別人的邀請。任教的學校有一個課程叫“人生規劃”,張曉風忍不住說:“人生是可以規劃的嗎?”她一輩子都沒有規劃過什么事,包括婚姻、事業,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但她知道要用什么態度去面對人生?!拔抑挥形业膽B度,沒有我的規劃?!?/p>
憂郁是人生的本質
她畢竟還是一個作家,要她每天為了政事勞神,讀者看了覺得心疼。學校一位新聞系的老師甚至對她的學生說:「怎么搞的,怎么叫一個老太太跑出去為了這些事吵架?」確實,她也很懷念寫作的日子。她說很多事都是別人找上她,唯有寫作,是她自己選擇的。
走到另一個領域,與寫作的距離拉遠了,但她愈發懷念寫作的時刻。前不久,她為即將推出內地版的書寫了一個一千字的序,不變的溫柔絮語,不變的觀微知著,她依然是大家熟悉的張曉風。
童年時從內地顛沛流離到臺灣,成長時開始接觸文學,此后幾十年游走于文壇;早幾年患了癌癥,去年母親去世,今年成為立委……張曉風嘗過人生所有的甜酸苦辣,至今依然熱愛生活?!爸唤虝粚懽?,我覺得很沒趣;只寫古典文學不寫現代文學,我覺得很沒意思;只是說理論不去執行,我也覺得不夠?!彼运龝哌M政壇也不是一件叫人驚訝的事。
沒有所謂的享受不享受,也沒有什么快樂不快樂,過程甜美有價值便已經足夠?!叭松緛砭褪呛軕n郁的,快樂才是一件怪事,生命里頭本來就有很多愁苦,偶然有快樂就已經足夠了?!彼@樣說。
(選摘自2012-08-07文匯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