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民



雷思起始末伺三帝
道光六年(1826年)雷思起生于北京,在他順利接管樣式房掌案時,十六名同事中雷家就占了五名,家族事業的后繼有人和清王朝的漸趨乏力形成鮮明對比。雷思起一生經歷了道光、同治、光緒三個帝王的更迭,盡管沒有了像先祖那樣有著令人羨慕的大手筆工程,但是接踵而來的修建皇陵、擴建三海、重建頤和園、獻上全盛時期《圓明園、綺春園、長春園全圖》等,同樣讓他把這些工程做成了代表作。
修建皇帝陵寢并不比建造皇宮容易,工作環境也沒有別的地方那樣的舒適,這在雷思起的英年早逝中得到驗證,但就是因為雷氏家族以“雷家技藝”詮釋了這種建筑的存在,才讓這些陵寢在每天的陽光中享受著生命的永恒。
清東陵和清西陵是雷世家族的曠世之作。今天看來,兩座皇陵實為兩座龐大的古建筑群,在山水的自然美和建筑的人文美相互輝映之中顯示著整齊劃一的布局以及對稱均衡的建筑風格。
清東陵位于河北省遵化市馬蘭峪西,距北京125公里,這里葬著五個皇帝、十五個皇后、一百多個嬪妃。當年雷思起在咸豐繼位后為他選的“萬年吉地”就在清東陵中的定陵。雷思起為定陵設計了大量的圖樣:一條雖然短,但是地形陡峭又呈直線的地段成為雷思起眼里天然的圖紙,距離短、布局密,恰恰迎合了“圣得神功碑樓、石像生、龍鳳門、神道石橋、神道碑亭、東西朝房、東西配殿、二柱門、明樓、地宮”等建筑層層疊落而形成的豪華氣勢,一幅韻律感十足的建筑景觀形成的畫面無論是俯視還是仰視都會讓人震撼。
雷思起因建陵有功,被皇帝欽封五品職銜。同治十二年四月,他又投入到為慈安、慈禧兩太后尋找萬年吉地的勘察和修葺“三海”的勞動中。此時,身體狀況的不佳向他發出警告,他開始忍受常人無法承受的身心疲憊。
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心里都有過對中南海崇拜的經歷,“中南海,我們心中的海”,一首詩讓我們記憶深刻。毛澤東生前住過的菊香書屋、周恩來生活起居過的西花廳,歲月留痕。但在這些記憶里又有誰能再加上“樣式雷”的名字呢?何止是毛澤東、周恩來住過的兩處,包括豐澤園、紫光閣、三希堂、靜心齋、畫舫齋在內的北海、中海、南海,這古稱“三海”的皇家園林在光緒年間修葺時所采用的設計圖紙、畫樣、燙樣達到幾千件,件件是雷思起和其子雷廷昌所為,再往大里說,就連天壇、故宮、北京大小城門甚至外省市的杭州行宮等建筑都有過雷氏家族設計修繕的經歷。
同治十二年,在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十二年后,慈禧異想天開要把她的四十壽辰辦在圓明園里,因時間太緊,同治皇帝給下的工期僅一年。其準備工作秘密進行,慈禧要求雷思起一個月內要完成全部畫樣和燙樣,而且她要親自審看。內務府給樣式房的催辦加急文書一個接一個,雷思起率人夜以繼日苦干,終于將《圓明園、綺春園、長春園盛世全圖》及畫樣、燙樣如期完成。但是準備歸準備,同治年間的財力狀況不得不讓這項工程半途而廢。盡管如此,圓明園數千張畫樣和燙樣保留下來,成為今天“樣式雷”建筑藝術的見證。
雷思起的身體每況愈下,于光緒二年(1876年)病逝,英年五十歲。此時雷氏家族并沒有稍作后退,與雷思起相向而行的其長子雷廷昌成為新的樣式房掌案,在父親去世以后又整整在職三十年。
與大清王朝的風雨飄搖相反,“樣式雷”的名聲在民間卻如旋風隨時會卷起。“樣子房,樣子雷,樣子房的掌案都姓雷,說順點就是‘樣式雷!”這個美稱在街談巷議的口耳相傳中漸漸由弱到強,圍繞“樣式雷”的各種傳說也綿延不衰,到了同治年間“樣式雷”的社會名聲達到頂峰。
雷廷昌歸圓家族名
“樣式雷”建筑世家傳到第七代雷廷昌這里,最明顯的家族特征就是在國家的內憂外患中,用建筑杰作來清洗西方強盜的罪惡腳印。他生于道光25年(1845年),是雷思起的長子。15歲時他目睹了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事件,與此同時清漪園也遭到嚴重破壞,55歲他又看到頤和園再次遭到八國聯軍洗劫,萬壽山上的寺殿和蘇州街被燒光的沉痛事實,最難以忘記的是雷家自己也概莫能外慘遭毒手。據《雷氏家譜》記載,1860年8月23號,英法聯軍在海淀等處燒殺搶掠,雷思起的長女、雷思起之姊燕雷氏和丈夫燕岐瑞一家16口人就是為保衛家園在海淀鎮槐樹街被英法聯軍或殺害或火燒死的,成為千古不朽的雷門英烈。國仇家恨,雷廷昌銘記在心。
因為雷廷昌伺候的最高統治者是慈禧太后,所以他又不得不在“設計與政治”的旋渦中走著鋼絲,一廂情愿且又小心翼翼。
當年慈禧未能實現把40歲壽辰辦在圓明園里的愿望,于是就住進了剛剛修繕好的中南海。接著雷廷昌把父親生前沒干完的修建陵寢的活兒接了過來。他在清東陵為同治、慈禧分別設計了惠陵及隆恩殿,在清西陵為光緒設計了崇陵,光緒的陵寢也是清代最后一座陵寢。不過這里又出現了一個插曲,慈禧不愿死后與慈安太后“平起平坐”,又降旨將已建好的自己的隆恩殿全部拆除重建,所以在東陵中的后陵中就有了明清兩代最為豪華貴重的皇后陵墓。
不難想象雷廷昌在那時是懷有怎樣的心情,清東陵、清西陵后來的命運也令后人痛惜。但無論怎樣,當年雷氏家族不但以大規模組群式建筑藝術體現了中國古代建筑藝術的一大特色和精湛造詣,而且又把他們這個家族每個人所具備的地理學、地質學、生態學、景觀學、建筑學、心理學以及美學哲學等全方位的知識運用得淋漓盡致。
雷氏家族最后的足跡留給了“三山五園”里的清漪園。清漪園被英法聯軍嚴重破壞26年后,1886年慈禧挪用海軍軍費對它進行了歷時十年的大規模修復,重建后改名為頤和園并成為她“歸政”后休息場所。1900年,頤和園又遭受到八國聯軍的洗劫,建筑被焚燒,文物被搶掠,慈禧再次不惜動用巨款對殘破的頤和園進行了修復。從1903年起,慈禧大部分時間是在頤和園里度過的。
我們現在看到的頤和園就是雷氏家族留給我們的杰作。說實話,我們每次進入頤和園都有置身于另一個世界的感受。我們習慣了每個宮殿、每個回廊、每個庭院、每座玉橋、每個牌樓向我們展示它的炫耀,習慣了萬壽山與昆明湖編織出的湖光山色帶給我們的擁抱,更習慣了它把遠處的西山、玉泉山的景色也借過來讓我們在一個更大的空間好好去領略一番的好心。過去,我們從來沒想過這片園林竟能和一個名字掛起鉤來,當我們知道了這里所有的園林建筑設計千真萬確是出于一個家族之手時,“樣式雷”這三個字仿佛要沖淡我們眼前的一切,一種更具有爆發力的震撼就會填滿我們的內心。
僅在光緒年間,雷廷昌就為頤和園設計了308個圖樣,這是寶章先生在他的書中提供給我們的數字,但這還僅是其中的一部分,在國家圖書館等地方珍藏與“樣式雷”有關聯的畫樣、圖樣、燙樣竟然達到三萬件之多。如果我們用這個能讓我們產生無限聯想的數字來為“樣式雷”建筑世家做結局是再合適不過的。
雷廷昌于光緒23年(1907年)去世,享年62歲。他去世四年后清朝滅亡,清廷的工部和內務府從歷史上消逝了,“樣式雷”從此沒有了存在的空間而退出了歷史舞臺。
后人呼喚“樣式雷”
故事說到這里,建筑世家“樣式雷”的基本造型已趨于完整,七代人兩百年創造的建筑輝煌足以讓他們成為這些建筑的靈魂。早在上個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就有些人士在追憶中懷念著這個給我們留下美好的家族,朱啟鈐先生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他是中國營造學會的創建者,也是最主張研究雷氏家族的近現代學者,他不僅寫了《樣式雷考》,還奔走呼號于發掘保護雷氏家族文物的具體實踐中,在上個世紀兵荒馬亂的年代,如果沒有他的全力保護,今天我們在中國國家圖書館里很可能就見不到有兩、三萬件之多的雷氏家族文物。還有當年朱啟鈐先生的助手、建筑學家梁思成先生寫的《中國建筑和中國建筑師》一書里,也有對“樣式雷”的不少記載,其論述十分精彩。說到這里話題又進入它的源頭,為什么到了上個世紀末,“樣式雷”仍在謎團之中而難以出來?根本原因是幾千年來中國在建筑上就從沒有過設計者與他的建筑同命運、共存亡的傳統,這一點不像西方,埃菲爾鐵塔直接用設計者的名字來命名,佛羅倫薩亞諾河老橋的橋面上,大橋設計者的塑像幾百年來一直擺放在那里。再就是我們自己的建筑史上有記載,人文歷史卻忽視,所有和建筑有關的讀物尤其是中小學教科書上,其內容大都服從“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奴隸創造歷史”的思想要求。所以人們在很長的時間里,到是習慣了古典園林建筑是勞動人民聰明智慧的結晶這個說法。
張寶章先生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就開始關注“樣式雷”家族的命運,當他知道七代“樣式雷”一直住在海淀鎮槐樹街時,同為海淀人的他感到了驕傲,但是面對雷氏家族何時離開海淀遷往別處的時間、動機及為什么修繕祖宅等問題,又讓他陷入在撲朔迷離的大量線索中。寶章先生就這些問題的多方查證竟用了半年的時間,說到這里便和前面的話題有了銜接。
在雷氏史料中,他發現一張雷家從海淀鎮槐樹街祖宅遷到西直門內東觀寺居住并將祖宅出租的告示。雷家為何離開海淀?寶章先生分析,一是圓明園被毀后,海淀已經沒有了皇差可做,大部分工程轉向了三海及東西陵,二是槐樹街老宅緊靠老虎洞商業街,火燒圓明園時大火嚴重殃及到這條商業街,雷家老宅更是難逃一劫,房屋大部分被焚毀。祖宅被焚十幾年后,雷廷昌花兩千兩銀子對它修復,為的就是便于出租。于是便有了前面的《海淀雷氏修理房間工料冊》和這張出租告示的由來。雷家遷出海淀鎮槐樹街實屬無奈之舉,到了清朝末期,雷家老宅全部被賣掉了。槐樹街雷家老宅之謎終于有了答案,它和“樣式雷”家族的命運裹在一起,誰也扯不清誰。當寶章先生再次來到海淀鎮槐樹街時,眼前只有一兩棵老槐樹安然矗立,其它地方已經被夷為平地。假如這處老宅傳承有序并被辟為“樣式雷”故居的話,它就能和這里曾經的主人所創造的人類奇跡一起同顯榮耀!
“‘樣式雷后人今安在?”“雷氏之墓今何在?”兩個巨大的問號仍然在追問著寶章先生。當他得知“樣式雷”第十代孫雷章寶的下落后,便有了在西山深處的門頭溝區軍裝村訪雷章寶的經歷。
雷章寶1950年出生在巨山祖墳陽宅的一間破屋,他的曾祖父就是雷廷昌。雷章寶在石景山古城四中當體育教師四十多年業績斐然。一批學生被培養成羽毛球運動員,有的經他培養進入國家隊。他本人深得賞識,出任過國家級羽毛球裁判,曾參加過世界錦標賽、亞運會裁判等工作,并榮獲了由國家體委授予的“優秀裁判”稱號。
雷廷昌和雷章寶有著五十年的時間距離,雖隔行如隔山,但意氣相投,祖上之風一脈相承。
章寶和寶章兩位先生在深山里的握手,倆人大有“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相同感受,寶章先生對他說,“你叫章寶,我叫寶章,咱們二人有緣分。”相識有素,第七代“樣式雷”后裔的情況浮出水面。原來,雷章寶的曾祖父雷廷昌有六個兒子構成家譜里的“獻”字輩,“獻”字輩老三雷獻瑞生有一子也就是“文”字輩里的雷文相,他就是“章”字輩里雷章寶的父親,雷章寶的后代為冠字輩。
“樣式雷”后代里的“文”字輩、“章”字輩和“冠”字輩的人,沒有一個是繼承祖業搞建筑的,只有雷文彪在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專業畢業后一直在新疆工作,就他還與祖傳挨上邊。
進入民國以后,“樣式雷”家族境況逐漸敗落,章寶的祖父雷獻瑞身無技藝,一度在法院靠給人家寫帖子度日但仍難以為繼,無奈賣掉京城房產來到祖墳所在地的巨山村教私塾,1946年他去世時,家里窮得只能在墳地里伐了幾棵樹,釘個棺材把他埋了算完事。
章寶的父親雷文相1944年和他的父親一道回到巨山,有眼傷的他靠修黑白鐵活、焊洋鐵壺掙幾個錢,同時在祖墳開幾塊薄地維持生活,土改時雷文相被劃為貧農。雷文相三十幾歲才結婚,1955年把家搬到了石景山區的岳父家那兒。
寶章先生把追尋的腳步邁向了巨山。如今的巨山村歸四季青鎮寶山村委會管轄。如果時間倒退150年,這里的雷氏祖塋在巨山倒是一道風景線。1865年,第五代“樣式雷”雷景修對雷家祖塋重新修建,可以斷定,他是懷著對先祖的懷念,尤其是對曾祖母張氏的崇敬來重修墓地的。雷氏祖塋本在江西永修,但從第二代雷金玉開始,不斷有家人在北京,在他們建造了輝煌建筑之后離開人間,何處青山不埋人?巨山村就成為他們守望在自己的建筑杰作附近理想的歸宿。當年雷景修依靠一個親戚的幫助才購得了這塊墓地,重建以后的總面積195畝,墓地四周松墻環繞,和其間的3415棵白皮松、白果樹、榆樹、槐樹、柳樹等樹木構成了一座“松墻楊柳城”。但是,在“樣式雷”七代人走完生命歷程僅僅二、三十年后,墓園便連遭厄運,先是日本侵略者砍伐,剩下的由后人砍盡賣光,所立石碑被毀被埋。
當寶章先生來到這里時,見到的墓園儼然是一座廢棄建筑材料堆積場,還好,仍然有一棵白皮松赫然挺立,它的樹梢不停的搖曳在凜凜寒風中,就像戰場上幸存的勇士,用最堅韌的生長、最莊嚴的堅守不斷的呼喚著一個名字,“樣式雷”!作為《北京海淀地方志》的主編,寶章先生把“樣式雷”寫進了書中。
“歸來吧,樣式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