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新生

精忠報國的岳元帥不但是掃千軍、驅韃虜的統領,也是才華橫溢的儒帥。讓后人為之一嘆的是,他來去匆匆,僅在世間作了39年過客,未留下鴻篇巨制。然而,人的一生留下的文字不在多,而在于是否能感動來者。那日,岳飛臨江面雨、百感交集,吟唱“大虹垂江”般的《滿江紅》,讓強敵聞之悚然,今人讀后泣下。記得少年時,我在元大都遺址的靜謐處讀書,見一位習劍者,在晨霧籠罩的林叢深處高歌《滿江紅》,聲韻高亢悲涼,回聲久久不息,我頓感氣血奔涌,生發一種心志高遠的感覺。
這是岳飛在南宋紹興五年(公元1135)于鄂州(湖北武昌)屯兵時留下的名作。我每到武漢游覽,總感到這座“火爐城市”,每逢入夏便有“激情燃燒”之感。在老舊書店內翻閱史料,不難看到,這里最時尚的流行色似乎是火紅的色調。春秋戰國時,強大的楚國在此崛起,鄰國曾望而生畏,那時,楚文化夾雜著格斗的狂吼與利刃的鏗然向東南方推進;東漢末年,這里烽火連天,一大批軍事城堡聚攏于此,戰旗的顏色與血液的顏色相近;南宋時,這里曾出現過抗金勁旅岳家軍的營盤……我數次在武漢游走,總想認真尋找一番岳元帥當年憑欄長嘯之地,遺憾的是,滄桑巨變下的武漢,很多古跡早已被時尚建筑所取代。因此,屢屢尋訪,得到的僅是惆悵。于是,我茫茫然在山水城郭間徘徊,不知過了多久,耳畔似乎聽到一個聲音:“只有在這片四季常青、活力四射、英才輩出、激情燃燒、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的楚天漢水,才有可能吸引‘精忠帥仰望雨空、慨然長嘯,迸發出高亢悲壯的詞句。”
建于武昌蛇山黃鵠磯上的黃鶴樓,自然是武漢三鎮頭上的一頂桂冠。那年初春,我在這座江城游走時,一口氣登上這座名樓的頂層,一面靜聽檐上金色風鈴清越入耳,一面細品“恩施玉露”新茶的清香,而后憑欄望遠,但見煙云飄移、東流遠去、龜蛇鎖江、長橋堅挺,江鷗隨著偶爾行來的輪渡上下翻飛;春花和翠葉點綴在江渚……面對此情此景,我默默仰問白云,所問內容并不是《南齊書》中“仙人子安乘黃鶴過此”和《太平寰宇記》中“昔費·登仙,每乘黃鶴于此憩駕”的記載是否真實,而是當年岳元帥“怒發沖冠”的地方是否就在此處?白云無語,從容遠去。我悵然走下高50米的主樓,邊走邊低頭默默地追憶古籍中的記述……偶爾一抬頭,黃鶴樓下的岳飛廣場恰好進入視野。那位立馬撫劍、眉宇間略帶幾許幽憤的岳元帥青銅像矗立于藍天白云下,萬紫千紅間。
自古名流雅士或達官貴人,在江天云海間、名樓古亭內留下的手跡舉不勝數,或氣勢恢宏,或情切意真,或幽深委婉……至于那些“字以人貴”的題刻,觀者所思所憶,不過是題字者的社會地位而已。登臨江樓,抒情作文,本應是很高雅的行為,我想到“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當年登上滕王閣,情不自禁地吟誦出“楊意不逢,撫凌云而自惜,鐘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北宋政治家、大文豪范仲淹登上岳陽樓,絲毫不掩飾“銜遠山,吞長江,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陰夕,氣象萬千……”的真情實感;南宋愛國將領辛棄疾登上鎮江北固亭遠眺時,面對徐徐掠過的江風,很自然地追憶起自己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歲月……被稱為“天下江山第一樓”的黃鶴樓,是歷代古文宗們屢屢登臨之處,岳飛在此面江高唱,或許真有此舉?
那天,從長江之畔的蛇山走下后,我游興未盡,我決定再登一次位于漢陽區的龜山。
從史料上看,龜山的輩分遠遠高于蛇山。早在4200年前,大禹在啟動治水工程時,就曾駐足大別山(龜山)勘察地形。當年杜甫在此游覽時,禹廟尚在,那日,恰逢秋風蕭索的季節,詩人在古廟外慨然長嘆:“禹廟空山里,秋山落日斜。”龜山東麓禹功磯頂端的晴川閣連同周邊幾處景致,歷來被訪客稱為“三楚勝境”,與黃鶴樓隔江相輝映。大多游人登臨漢陽晴川閣,追尋的遺跡不單單是杜工部筆下的《禹廟》坐落何處,而是崔顥的“晴川歷歷漢陽樹”到底是什么樹,究竟在哪里?
崔顥的《黃鶴樓》那句“煙波江上使人愁”,引得很多文人趕來體驗“煙波江上的愁感”。晴川禹功磯之畔,古來便有煙波石,詩人是佇立于石磯,眺望著黃鶴樓即興吟誦的。“漢陽樹”當然也在他的視野之內,那天,詩人吟誦的同時,環顧四周,見到漢陽一代的植被狀若綠云,故此隨口吟出。另有一種解釋“漢陽樹”的說法出自旅游專業人士之口,那位當導游數十年、而今已是旅行社領導的先生告訴我,今日漢陽鳳凰巷里,仍有樹齡達500余年的銀杏樹,被人們稱為“漢陽樹”。此種解釋似乎不能成立,因為崔顥是唐代詩人,距今至少有1200余年,不可能面對這株銀杏抒情。后來,我的目光便落在晴川閣下的石碑上。
碑上有一首宋代蘇軾所作的《禹柏》詩:“誰種殿前柏?僧言大禹栽。不知幾千載,柯干長蒼苔。”古柏是可以歷經數千年的,它或許就是崔顥眼中的“漢陽樹”?于是,我開始動了找尋古樹的念頭。
記得那年,我癡癡地仿古,來到武漢漢陽區東北隅的晴川街,在街頭,我巧遇一位家住武漢、多年與我“電話交流、以文會友”精通文史的作家。他固執地認為,“漢陽樹”很可能就是遠近聞名的禹柏。因為龜山古稱大別山。《續輯漢陽志》里載有“相傳禹植柏于大別山(今龜山)頭,根達柏泉寺井中,故名。今土人淘井猶見樹根二,狀如雙鯉,其泉對面涌出,如魚戲水,遇歲旱猶供十村汲取。”那位作家請我到他的小院品茶,取來一本《武漢地名志》請我翻閱,茶色漸淡時,數行令我興奮的文字倏然入目:“柏泉井位于柏泉山東麓的月塘角……市文物局曾考察,井中確有樹根似鯉魚……泉水從兩‘魚口相對涌出。夏季,陽光直射井底時,泉水翻涌,兩樹根如活鯉游動。”那位作家看我激動不已,熱情地請我到柏泉山一游,然而,因天色將暮,我要乘下午的班機回京發稿,因此我們只好約定,下次再到武漢時,一同探訪崔顥筆下的“漢陽樹”之根。
返京途中,我透過飛機的鉉窗,望著峰巒般移動的浮云,想起崔顥詩中“白云千載空悠悠”之句,有所憬悟:岳飛當年憑欄處也好;崔顥筆下的漢陽樹也罷,既然很難說清楚,倒不如留存于人們想象里,讓無際的懸念永遠伴隨著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