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沙
1932年10月1日,《東方雜志》登載一則啟事,征求“1933新年的夢想”。這次活動的策劃者胡愈之編輯在征稿信寫道:“在這昏黑的年頭,莫說東北三千萬人民在帝國主義的槍刺下活受罪,便是我們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沉悶的空氣窒塞住每一個人,在家只是皺眉嘆氣挨磨自己的生命。先生,你也應該有同樣的感覺吧?但是我們真的沒有出路了嗎?我們絕不作如此想。固然!我們對現局不愉快,我們卻還有將來,我們詛咒今日,卻還有明日。假如白天的現實生活是緊張而悶氣的,在這漫長的冬夜里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二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的神圣權利!”
他希望大家在1933年的新年做一回好夢,并設計了兩個問題:一、夢想中的未來的中國是怎樣?二、個人生活中有什么夢想。
征稿函發出后,應征者的答復數量超過了策劃者的最初預期,共收到一百四十二人的應征,令他無限欣悅。應征者以自由職業者為最多,約占總數的百分之九十。其中尤以大學教授、編輯、著作家、新聞記者、教育家為最多。柳亞子、徐悲鴻、謝冰瑩、鄭振鐸、巴金、郁達夫、老舍、葉圣陶、陳翰笙、金仲華、鄒韜奮、周谷城、陶孟和、俞平伯、茅盾、顧頡剛、周作人、楊杏佛、洪深、傅東華、馬相伯、林語堂、夏丏尊、范壽康、周憲文、李石岑、孫伏園、張君勱等名列其中,只有馮自由、羅文干、穆藕初、章乃器等少數幾個人或是高官或是實業家。另外還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
顯然,知識分子比政治家、軍人、資本家那些實際活動者擁有更多的憧憬與幻想,而且更擅于用文字表達出來。占中國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農民、工人及商店職員,他們也有幻夢。但是艱難的謀生使他們只能有夢魘而不能有夢想,即使有一些夢想,絕大多數也沒有用文字表達的能力和閑暇。
寄到東方雜志社的“夢”雖然不能代表四億五千人的向往,不過至少可以代表城市大部分知識分子的“夢”了。拿他們的夢來估量上世紀三十年代時代思潮的走向和當時知識人的地位和心情,應該相當可靠。
那個時代知識人的心靈在希冀些什么呢?
1932、1933年那個年代,人們每天要面對衣食無保障、無和平、無安全感的生活,現實讓人困惑甚至絕望,對滿足生存的物質生活的渴求強烈,精神文化的需求暫時很少提及了。
三十年代左傾的知識分子很多,他們對現實很敏感,有位大學生寫道:“大多數中國人……挨餓受凍甚且易子而食,和我相較,我似乎可以歸入掠奪者的一方面了。”所以他所夢想的中國是“沒有掠奪者和被掠奪者的對立”。這可以代表一大部分人的夢想,雖然各人的文字表達的方法不同,而解除物質痛苦這個希望卻大多是相同的。
柳亞子是個詩人,他的夢也有著詩一般的意境:“我夢想中的未來世界,是一個社會主義的大同世界,打破一切民族和階級的差別,全世界成功一個大聯邦內,沒有金錢,沒有鐵血,沒有家庭,沒有監獄,也沒有宗教;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一切平等,一切自由。而我們中國呢,當然也是這大聯邦內的一個部分,用不著多講了。”女作家謝冰瑩與柳亞子的心是相通的:“沒有侵略,沒有剝削、沒有嫉妒和欺騙,沒有戰爭和屠殺……互相幫助,互相親愛,全世界成了一個組織,而中國就是這個組織系統下的細胞之一,自然也就是沒有國家,沒有階級,共同生產,共同消費的社會主義國家。”如此提出實現社會主義的人,不在少數。
當時,對國家、民族、家庭乃至自身前途頗為擔憂者大有人在,悲觀的氣氛很是深厚。現實生活的挫折使大家感到沒有出路,連夢也大多是惡夢或噩夢。他們期待的是徹底改造過的新中國,這新中國即使在現實中暫時不會出現,至少在夢想中卻是應有的。
有幾位先生所夢想的中國,不是一個含糊的輪廓,而是一個完密周詳的設計。他們提出了一個理想,申述這個理想實現的可能性以及實現的階段及其方法,以讓大家都把這些夢想看做可以達到的實境。
總的說來,個人生活的夢想因各人的個性和環境而異,但普遍的傾向是希望生活安定,而且這夢想的個人生活必待夢想的中國實現的時候才能實現,這也是大多數人的共識。
關于個人的夢想,有的答復頗似警句,如:“假使夢想就是希望,我總希望我個人的工作能助長人類的進化,而我個人的生活不違反這樣工作的志趣。”“不做一件為求名、求功而做的事,而所做的事往往足以快于己而利于眾。”“我夢想做一位革命的戰士,或者是革命陣營里的一個走卒,跟隨千千萬萬勞苦大眾之后,為實現未來中國的夢而爭斗!”“夢想著一個真誠友愛的‘群的生活,這里沒有虛偽,比白紙還純潔的許多心集合著,永遠地結合著。想在這短促人生的旅途上,努力著應做的一些事,這里所夢想的當然不是‘天國,只是一個平淡的真的‘人國而已。”
在《東方雜志》1933年第1號上除了刊登有“關于中國夢想”的征文之外,還刊登了豐子愷所畫的八幅漫畫,它們很有寓意。如《母親之夢》畫一位母親用一吹管插入她孩子的肚臍,以希望能把小孩吹胖。《教師之夢》畫一個忙于授課但瘦弱的教師能得到良好的醫療。《黃包車夫之夢》畫一黃包車長著四條腿,以便拉車能跑得更快。《投稿者之夢》畫一作者長著三頭六臂,能寫出很多稿件。《科學家之夢》畫科學家能探索星球,發明機器人(應該說科學家這些夢,后來都一一成真)
針對有人對追夢的討論頗有微辭,編輯們辯解說:“夢是我們所有神圣權利。”
“我們相信夢想是人類進化的動力,人類一切創造一切發表果然是靠了‘推斷、‘計劃而成功的,但在‘推斷、‘計劃以前會不斷夢想,懷疑是發明之母,夢想也是現實之母,懷疑不是危險的,禁止懷疑方是危險,不許夢想是最大的危險,而把夢想公開地發表總是安全的最大保障。”
無獨有偶,《申報月刊》特于1933年7月推出“中國現代化問題特輯”,邀請專家學者及社會人士深入探討中國現代化問題。這實際上也是一場中國夢的追求。
“編者之言”首先闡明了討論中國現代化問題的目的所在:“蓋中國由于前清道光年間經過鴉片戰爭的挫敗,全國上下即感受到西方勢力進侵的大刺激……不能不急急鞏固國防,發展交通,以圖補救。于是講究洋務,設制造局,造輪船,修鐵路,與辦電報,提倡格致……凡此種種都是昔人促使中國‘現代化的工作與努力……可惜這問題雖然有這樣長久的歷史,而事實上,中國生產及國防方面的‘現代化,至今還是十分幼稚落后。到了現在竟然國民經濟程度低落到大部分人罹于半饑餓的慘狀,對外防衛的實力,微弱到失地四省、莫展一籌的地步;而大家對此宿題,都好像潑焉若志,不加深究,這決不是一種很好的現象。須知今后的中國,若于生產方面,再不趕快順著‘現代化的方向進展,不特無以‘足兵抑且無以‘足食。我們整個的民族,將難逃漸歸淘汰、萬劫不復的厄運。”
在這里,中國的現代化問題被提到了一個關乎民族存亡的高度。這次現代化問題的討論有兩個重點:一、中國現代化的先決條件是什么,困難和障礙是什么;二、中國現代化應走什么樣的道路:個人主義(資本主義)的,還是社會主義的,這兩方面均涉及中國現代化的根本問題,討論結果代表了當時學術界的認識。
《申報月刊》組織的討論得到了學術界廣泛的回響,共刊出十篇短論和十六篇專論,作者中有陶孟和、金仲華等知名學者,關于中國現代化的先決條件,作者們意見不一:
一、有人提出首先是提高人民素質,發展教育。因為現代化的基礎乃在人,只有人的素質提高才能真正實現現代化。如有文章指出:“甲午之役,我們的戰艦比日本的大得多,為什么一敗涂地?此次九·一八事件未發生以前,沈陽兵工廠的槍炮至少比十九路軍多些好些……可見物質的設備雖然是不可少的,但此處有一個重要條件,就是需要有人去用它。”“因此,一個現代的國家不能建筑在大部分的愚民身上”,“只有全數或大部分的國民受到良好教育的啟發,成為自覺的、自由的、平等的人的時候,中國才能成為現代化國家。”
二、有人主張重要的是排除帝國主義在華勢力。他們認為,帝國主義為了維持其生存,使中國居于次殖民地地位,不愿看到中國現代化;中國現代化的惟一前提就是打倒帝國主義,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
三、有人提出,中國現代化的前提就是法制。自洋務運動,中國一直在辦工業卻并未導致現代化,就是因缺乏法制。沒有健全的法制,會使企業毫無保障,舞弊者不受制裁,其他一切社會制度亦難以維護。所以,中國建設現代化的前提就在于法制。
四、有人倡導改造文化,使之適應于現代。持這種論點的人認為:“一個民族的強弱盛衰完全以文化為標準,一個社會發展與改進亦是以文化為動力……欲改進社會,解放民族,則文化運動為當務之急。”針對當時中國文化呈現的萎靡、復雜、矛盾的狀態,必須以解放民族為文化運動的中心問題;要反對帝國主義文化、封建文化以及一切頹廢的文化。
關于討論的第二個重點,即中國現代化的道路問題,作者們的見解令人深思。以作者的大致傾向統計來看:完全贊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只有一篇,傾向于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共有五篇,而主張采取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長,實行混合方式的則占了九篇。從以上的數字可以看出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受社會主義影響的程度。
這次中國現代化問題的討論還涉及資本、技術、家庭觀念、傳統思想與中國現代化的關系等十分細致的問題。盡管有的觀點過于簡單甚至幼稚,作者們的意見也不盡相同。那些在國難當頭民族危亡之際仍孜孜以求,參加現代化問題討論的前輩學人們的目的卻是共同的:希望看到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國力強盛的中國早日屹立在世界的東方。這不也正是自鴉片戰爭以來,每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為之奮斗的目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