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
楊守敬(1839—1915),字云鵬,號惺吾(又作星吾),晚年別署鄰蘇老人,湖北宜都(今枝城)人,近代著名學者。治學不主一家,對地理、版本、目錄、金石諸學均有精深研究,旁及經學、小學、輯佚、校勘、古錢幣等學科,學問博洽多通,且以書法馳名,對日本書壇有深刻影響,至今被日本書法界尊奉為“日本書道現代化之父”。
楊守敬幼年失怙,由祖父撫養成人。他嗜書好古,十三歲佐祖父經商,仍不廢誦讀。喜好金石文字,多方搜求。同治元年(1862)中舉后銳意功名,先后七次赴會試,科場蹭蹬,屢試屢躓,遂斷絕功名之念,專意治學,以名山之業自勵。同治二年(1863)初入京華會試,遍訪書肆,購置盈車未見之書返鄉而歸,以致累斃兩匹騾子。同治七年(1868),考取景山官學教習,課余走訪琉璃廠,搜羅書籍與碑版文字。冥搜潛索,積年有成。又與龔自珍之子、藏書家、金石學家龔橙結交,切磋交流,造詣日深,名聲日隆。支偉成《清代樸學大師列傳》有如是評價:“先生博聞強記,嗜古成癖。儲藏之富,當代罕儔。善考證,精鑒別。于地理、目錄、金石之學特擅絕長,書法直逼漢魏,著述甚富。”
光緒六年(1880),楊守敬應中國第一任駐日公使何璋如招請,作為隨員東渡扶桑。在日期間,稍有空閑,楊守敬即漫游書肆,訪購中國古籍。時值日本維新初始,西風東漸,朝野倡新棄舊,世家故舊所藏中國古籍間有流出,棄如敝屣,散入市肆,價低幾近廢紙,論斤計兩出售。逢此千載難遇之機,楊守敬傾囊收購,頗得舊本。不久,他與日本學人森立之相識并結為知交。森立之撰有《清客筆談》,記錄了他與楊守敬晤面時以筆代言的筆談真跡和名片、短簡、留言、借條、邀請信等有關資料。森立之贈予楊守敬由他主要執筆、澀江道純協助、崛川舟庵校讎的《經籍訪古志》,由多紀元堅題名,書名“訪古”,取意于《宋史·鄭樵傳》中“游名山大川,搜奇訪古,遇藏書家,必借留讀盡乃去”。此書三易其稿寫定,是日本漢籍目錄學中極有價值的善本專題著錄。一是漢籍古鈔本,主要是日本古鈔本;二是傳入日本的漢籍宋元古版。全書著錄六百二十六種,其中中土傳入的漢籍三百六十二種,日本準漢籍(和鈔本與和刊本)二百四十一種,高麗本五十九種,可謂“海東群籍,匯總于斯”。所著錄的漢籍部分佚失,大部分儲藏于皇家及若干公私藏書機構。楊守敬據此按圖索驥,傾力輸財,孜孜訪求,遺文墜編、狂臚文獻、片紙殘葉不遺不棄。畢竟個人財力不足,阮囊羞澀時,就以從國內帶去的漢魏六朝碑帖、古錢、古印進行交換,以有易無,如他在日本藏家柏木政矩處見到六朝人書《左傳》卷子殘本,字體豐腴,楊守敬敏決于一瞬,如伯樂相馬,執意得之,不惜以宋畫《漢甘泉宮圖》、舊拓《武梁祠畫像》和古印、古錢等與之相易。此外,還賣字籌款。他留意從日本一些藏書家手中借來秘籍,加以影鈔,成《留真譜》。四年間,苦心孤詣地尋訪,獲《經籍訪古志》所載十之八九。搜訪闕佚,又得到目錄中未載的百余種。
光緒七年(1881),黎庶昌接任駐日公使。此公亦是飽學之士,好古之人。對楊守敬搜羅古籍頗為欣賞,看到楊氏所撰《日本訪書緣起條例》深為感動,萌發了輯刊《古逸叢書》的想法,委托楊守敬主其事。楊氏不負其托,盡心竭力,丹黃校勘,以影刻的方式,真實地保存了古書的形式特征。光緒十年(1884),叢書刊刻,收古本逸編二十六種,二百零六卷,選書范圍博及四部,經史子集、古逸典籍各有代表,如國內久已絕跡的宋本《爾雅》、《穀梁傳》,至正本《易程氏傳》,集唐本《老子》,宋本《荀子》、《莊子》,元本《楚辭集注》,舊抄本《玉燭寶典》等,彌足珍貴。每本各撰解題,考述源流及其版本,卷末綴題跋文。因其多古書逸編,故名《古逸叢書》。其版刻工藝精湛,由日本最佳刻書手木村嘉平等鐫刻,反復琢磨,決不草率,往往一字有修改補刻至數次者。以其孤本、精刻享名于世,用日本皮紙,潔白如玉,楮墨精良,古香可挹,墨如點漆,令人醉心悅目,幾與宋槧元刊相埒。印本梓傳國內,深為學林所推重,無不驚嘆欲絕。藏書家、版本學家葉昌熾《藏書紀事詩》記其事:“仙人漢節下津輕,唐寫何論宋槧精。玉躞金題卷子本,銀鉤鐵畫楷書生。”目錄學家余嘉錫也推崇此書,認為楊守敬作為藏書家,符合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提出的“藏書家有數等”,可列為第一等考訂家之列而無愧。學者倫明在《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中贊之:“渡海三年訪秘文,精雕古本勝留真。積來辛苦天寧負,險煞楊云要美新。”《古逸叢書》對版本學、校勘學、辨偽學、輯佚學等諸多學科均有很大參考價值,更開近世輯刻逸書的學術風氣。著名出版家張元濟仿照《古逸叢書》體例,繼其未竟之功,輯刻《續古逸叢書》,自1922年至1957年,先后影印二十七種,由商務印書館出版。1983年,在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組長李一氓主持下,選編輯印《古逸叢書三編》,由中華書局先后出版四十三種,多為傳世僅存的孤本和并世無兩的珍本,秘籍幻為化身,存亡續絕,嘉惠后學。近年,又有南京大學金程宇編《和刻本中國古逸書叢刊》,叢刊匯集一百一十種中國已失傳或稀見典籍的和刻本,加以影印,另附有相關文獻二十余種,可謂對《古逸叢書》踵事增華,有禆學林。
東瀛四年,楊守敬秩滿回國,苦心搜求的幾十萬卷古籍善本“盈筐篋”,舶載而歸。任湖北黃岡教諭期間,楊氏所居地近東坡雪堂,城北為蘇軾暢游赤壁作《赤壁賦》之故地,遂筑園貯書,名為“鄰蘇園”。后又在武昌建觀海堂藏書樓,移存藏書于此。光緒二十三年(1897),他根據在日訪書經歷和記錄,撰成《日本訪書志》,著錄珍秘古籍二百三十五種,對每本書詳記其版式、行款字數與各家序跋,考辨源流和撰者姓氏、爵里,評價優劣,并提出鑒別古卷子的方法,是一部高質量的版本目錄學著作,頗為學界所重。1926年—1927年,北平圖書館王重民受乃師袁同禮館長之囑,留意觀海堂藏書,1930年輯成《日本訪書志補》,增收四十六種,其中和刻本十八種,并撰有《楊惺吾先生著述考》。劉昌潤輯錄《日本訪書志續補》,著錄十九種,其中和刻本一種。袁同禮也撰有《楊惺吾先生小傳》和《〈觀海堂書目〉序》。
1915年,楊守敬去世。家屬欲出售其觀海堂藏書。時任教育總長傅增湘極力建議并促成民國政府撥公帑七萬元購下,收歸國有。初藏于政事堂,后庋于中南海集靈囿,不久撥歸故宮博物院圖書館。先存于大高玄殿,后移至壽安宮,供讀者公開閱覽。1923年,將其中一部分撥贈新建的北海公園快雪堂松坡圖書館第一館。1949年,合并于北平圖書館,現藏國家圖書館。抗戰前夕,故宮觀海堂藏書隨其他珍貴圖書南遷,1948年運往臺灣,現藏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
楊守敬一生飽學飫聞,著作等身,著有《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隋書地理志考證》、《禹貢本義》、《漢書地理志補校》、《楷法溯源》、《寰宇貞石圖》、《學書邇言》、《水經圖注》等八十余種,他對中國歷史地理學頗有貢獻,成為劃分古近代該學科分界的重要里程碑。
楊守敬絕意科名后,立下宏愿,耽心地學,以半生心血致力于酈學研究,矢志撰作《水經注疏》煌煌一百五十余萬字,被史學家顧頡剛盛贊為“實集清代三百年來《水經注》研究之集大成,其專心致志真可驚也”。
《水經》相傳為西漢人桑欽(一說三國魏人)所作,以河道為綱,記載了古代中國境內一百三十七條水道。因其過簡,北魏酈道元為之補注,窮源竟委,踏勘考察,“訪瀆搜渠”,博采前人著述四百余種,成《水經注》,收入水道一千二百五十二條,大至江河川流,小至溪津陂澤,無不包羅列舉,因水及地,因地及事,有關名勝、異產、人物史跡均一一采入注中,內容豐贍,詞采斐然,全書四十卷,近三十萬字,注文二十倍于《水經》,以地理名著享譽后世,與南朝裴松之《三國志注》和唐朝李善《文選注》合稱中國古籍中的三大名注。在北宋雕版印刷發明之前,此書以抄本形式輾轉流播,致使存在不同程度的殘缺錯漏,簡策錯奪,或字句脫誤,或經注混淆,衍奪訛錯,難以卒讀,向無善本。從隋至北宋,學者們未對《水經》進行研究,僅剪輯其各種資料,收入各種類書,如隋《北堂書鈔》、唐《初學記》、宋《太平寰宇記》等。至金代,蔡珪撰《補正水經》,開《水經注》研究嚆矢。延至明代,許多學者根據宋代以來傳世的抄本和刻本,對《水經注》進行校勘和注、疏,厘定經注,考訂史實,更正訛誤,其中以黃省曾、吳琯等為代表,把《水經注》作為專門學問進行研究,即酈學,朱謀瑋實開其端,所著《水經注箋》是明刊酈注版本中的翹楚,被清顧炎武稱為“三百年來第一書”,開創出酈學研究中的第一個學派——考據學派。明末,形成了酈學研究中的第二個學派——詞章學派。由于《水經注》中有生動絢麗的風光景物摹寫,“囚捉幽異,掬弄光彩”,在文學上有很高的欣賞價值,引發了一批文人學士對《水經注》進行品詞評句,其中以竟陵派鐘惺和譚元春為代表。明末清初,酈學研究蔚為大盛。酈學成為顯學,碩果紛呈。乾嘉時代,全祖望、趙一清、戴震三大考據派大家先后興起。王先謙集考據學派成果,刊行《合校水經注》。而黃宗羲、顧炎武、顧祖禹、胡渭、閻若璩等人著意沿革變遷,城邑興廢,在其地學著述中對《水經注》多有精研稱引,且重視山川地圖編繪,如黃儀、董祐誠、汪士鐸均繪制過《水經注圖》,酈學研究中的第三派——地理學派醞釀初成。
降至晚清民初,楊守敬與其弟子熊會貞傾半生精力完成《水經注疏》初稿和《水經圖注》的編繪刊行,標志酈學研究中地理學派的成熟,在酈學研究上作出了考證精詳、據注作圖、案注詳審的重大貢獻。
咸豐八年(1858),楊守敬在避居宜都的余杭籍學者鄭蘭曬書處發現了繪制歷代地志沿革的《六嚴輿地圖》,隨即借回影繪,引發研究地理學的興趣,一發不可收,老而彌篤。他第一次進京時與潘存、鄧承修結識,“得聞諸論,智識日開”。后又與名流學者李慈銘、袁昹、譚獻廷等人交游往還,切磋學問。在潘、鄧二人慫恿下,他與鄧承修合撰了《歷代輿地沿革險要圖》,惜未完成刊印。光緒二年(1876),饒敦秩邀楊氏同撰《歷代沿革險要圖》,光緒五年(1879)刊印,凡六十七篇。光緒三十二年(1906),在鄧、饒二圖基礎上,又經楊氏與其弟子熊會貞校補,陸續刊印,凡七十一篇,且愈出愈精,千百年來疆域沿革、形勢險要瞭若指掌。全圖八冊,采用古今對照,朱墨套印,頗為實用,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套朝代完整的歷史地圖,后簡稱《歷代輿地圖》。王重民《楊惺吾先生著述考》稱:“先生是書,發端于光緒丙子,迄宣統辛亥,次第告成,亙三十余年,真所謂半生精力,萃于此矣!”1954年,毛澤東向吳晗提出編繪一部大型歷史地圖集的建議,后委托譚其驤主其事。原計劃在楊守敬《歷代輿地圖》基礎上用現代制圖技術進行重編改繪。后因不符合時代要求,重新設計,于1973年完成編稿,1983年陸續出版。圖集共八冊,上自原始社會,下迄清末,分二十個圖組,三百零四幅地圖。
數十年專力于歷代沿革地理變遷,積淀了楊守敬歷史地理學上的雄厚功力和深厚的學養,撰繪《水經注圖》更為發憤撰作《水經注疏》打下了堅實基礎,互為表里,相得益彰。其治酈經歷,汪辟疆《楊守敬熊會貞傳》中記云:“守敬立意疏酈。以為酈本《禹貢》、班《志》,乃撰《禹貢本義》、《漢書地理志補校》,以溯其源。以《經》作于魏人,乃撰《三國郡縣表補正》,以考其世。以隋去魏近,《隋志》可證酈,乃撰《隋書地理志考證》,以究其委。又以歷代州郡沿革,分合靡常;水道經流,古今懸絕,乃撰《歷代輿地圖》、《水經注圖》,藉明變遷之跡。皆與酈《疏》同時纂葺。然后案圖作疏,雖纖細差違,至是靡得而遁焉。”
光緒三十年(1904),《水經注疏》稿成。冉冉將老的楊守敬因書稿卷帙浩繁,鐫版不易,遂取其精要,以《水經注疏要刪》先行刊布,名士學者對此嘆賞不置,如潘存揄揚為“曠世絕學,獨有千古”,羅振玉更推挹楊守敬的地理學,與王念孫、段玉裁的小學,李善蘭的算學為清代“三絕學”,同為千古絕業。
楊守敬潛心撰作《水經注疏》,深得其弟子熊會貞襄助。熊會貞(1859—1936),字崮芝,湖北枝江人。從楊守敬習地理之學,曾聘為楊宅童子師,教授楊守敬兒子楊必昌讀書。楊守敬每有著述,熊會貞為其查找資料,編纂索引,條舉得失,為人處事矜慎不茍,深為恩師倚重,先后協助楊氏完成多部著作。師徒二人同心戮力,撰修《水經注疏》,對酈書所引之書皆注所出;所述一千二百余條水道,一一考訂來龍去脈。沉潛疏證,經年累月,無間寒暑,歷時三十余年,據楊守敬自訂《年譜》:“余乃與崮芝發憤為之疏,厘八十卷,凡酈氏所引之典,皆標所出,批于書眉之間,凡八部皆滿。”進行反復磨勘,昕夕不輟,“發篋與會貞詳核,每一卷成,猶恐有誤,當夜靜,置燈榻畔,在床執卷,再三審訂或通宵”,可謂嘔心瀝血,洋洋一百五十萬字的巨著大功垂成。辛亥革命以后,楊守敬避居上海,依托滬上舊友名宿如柯逢時、梁鼎芬等人資助,鑒定碑版、古籍,“賣字為活”,仍不或忘對《水經注疏》的校理修訂,日夕翹企此書梓傳,他曾向段祺瑞、趙爾巽、周樹模等政要寫信救援,望其助《水經注疏》刻版,并致函鄂籍舊友黎元洪,請求將《歷代輿地圖》“飭下各省學堂為地理教科書”,向梁啟超婉請政府資助該書出版,后民國政府僅“贈以刻《水經注疏》貳佰圓”,聊勝于無,于事無補。漸臻老耄的他還寄希望于清室遺老,與避走日本的學者羅振玉商討《水經注疏》雕版,并將家藏多年的珍本圖書讓羅振玉付梓。又與湘籍名儒王先謙鴻雁往來,請其在永州代覓價廉工精的刻手。1914年,楊守敬出任民國政府參政,將藏書移運北京,藏于北海園內。為謀求此書盡快刊印,不惜背負清室遺老鄙薄唾棄他為宦二姓的罪名。此時的楊守敬年華垂暮,眼見《水經注疏》殺青無日,易簀之際,心有不甘,耿耿于此書的完成與刊印,諄諄叮囑熊會貞,劉禺生《世載堂雜憶》一書中記有《述楊氏水經注疏》:“守敬暮年,其書未成,而深信必傳,舉全稿畀之會貞。臨卒猶謂會貞曰:‘此書不刊,死不瞑目。會貞頓首涕泣答曰:‘誓以畢生精力,完成此書,以盡未竟之志。”
臨終前,楊守敬叮囑其子:“吾死后,汝等仍館熊先生于吾家,分年谷八十石,為熊先生助膏火。”楊守敬去世以后,熊會貞謹記恩師囑托,踵接繼武,住在武昌菊灣楊氏故廬,潛心晦跡,二十二年間閉門謝客,暝寫晨抄,專意修書,兢兢業業,志在必成。“書凡六七校,稿經六易,略已粗定”。日本學者森三鹿服膺楊守敬學殖精深,1929年日本大學京都研究所派遣松浦嘉三郎來武昌楊家面晤熊會貞,求購《水經注疏》稿本,遭熊會貞堅拒。“又兩謁,許以重金,乞寫副本,會貞固拒之,卒不為奪”。學者楊家駱在《水經注四本異同舉例》中回憶:“民國二十二年謁惺吾先生弟子熊崮芝先生于武昌,欲見《水經注疏》稿,崮芝先生靳不一視,復與論全、趙、戴之爭端,亦噤不一言。揖別時則嗚咽而言曰:‘余為先師司謄錄,初無真知確見可以益君,先師之稿未出,不欲以增口舌,辜君枉過,亦相諒否。”
熊會貞在繼事師業二十余年中,有機會獲睹了一些漸出的酈學新文獻,如殘宋本、《永樂大典》本、明抄本,隨著新地理學思想的輸入,科學地理學著作和新式地圖陸續涌現,并得楊守敬之孫楊先梅襄助,使《水經注疏》取得超邁前賢的成果,更上層樓。至1935年,全書已頻于完竣。楊守敬臨終遺囑所說資助熊會貞的膏火,熊氏硁硁自守,并未領受,他說:“某絲毫未敢領,今愿以歷年所得,為楊先生刻書之貲。”為闡揚恩師功業,1935年5月熊會貞在顧頡剛先生主辦的《禹貢》半月刊發表《關于〈水經注〉之通信》,向學術界介紹《水經注疏》撰修進展情況。1936年,楊守敬之孫楊勉之私自出售了《水經注疏》手稿,5月25日,熊會貞含恨去世。據劉禺生《述楊氏水經注疏》:“世變方殷,殺青無期,楊氏后人,陰售疏稿,圖斷會貞生計。會貞郁郁寡歡,因而自裁,與稿俱逝。”此前,熊氏撰《補疏水經注疏遺言》三十九條,托付枝江同鄉、燕京大學研究生李子魁對《水經注疏》做最后補訂,以竟全功。從光緒初年至民國二十五年(1936),由楊守敬纂疏、熊會貞參疏的《水經注疏》歷時近六十年,終獲完成,兌現了對恩師的耿耿夙諾,這是師生精誠合作、勤奮耕耘、共灑汗水的結晶。因多年修撰《水經注疏》,書經六七校六易其稿,已知的本子有六部,最后定稿至今下落難明。存世稿本有北京手抄本、臺北稿本和日本手抄本三種。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抗日軍興。出于學術和軍事上的考慮,國民黨政府要求對楊氏圖書和書稿加以保護,予以強購,以免落于敵手。中央研究院總干事、歷史與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和商務印書館王云五等人協商,與楊守敬之孫楊勉之簽訂了刊印《水經注疏》的合同,付款三千元。1938年秋,書稿由傅斯年帶到香港,準備由商務印書館在港的印刷廠出版印行。當年又由香港轉運重慶,交中央圖書館妥存。1949年初,傅斯年將書稿攜往臺灣,五十年代初由臺北中華書局影印出版。與此前后,中國科學院圖書館從武漢藏書家徐恕(字行可,一字可行)手中購得《水經注疏》副稿本,1957年由科學出版社影印出版。1971年,臺北中華書局影印《楊熊合撰〈水經注疏〉》,香港學者認為,所據底本為最后定稿本。1989年,由陳橋驛、段熙仲合作點校的《水經注疏》由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當時不知臺北本出版,仍以北京抄本作底本進行點校。獲知臺北本,底本錯訛按臺北本逐一改訂。此舉庶幾是對逝者在天之靈的告慰,楊、熊師徒二人可以掀髯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