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隆有
圣者之懷,出乎日月之上,包乎天地之外,民胞物與,愛之如一。我們讀《論語》、《孟子》,至圣孔子,亞圣孟子,無不如此。千百年來,人們對孔、孟這方面的思想言行極盡贊美,代代相承,多所發揚,已成為我們民族精神中最偉大最光輝的人文基因。
然而多少年來,提到詩圣杜甫,卻僅僅限于對杜詩史詩品質及其“盡得古人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的高超詩技的稱道,特別是對其“三吏”、“三別”和《負薪行》、《兵車行》、《又呈吳郎》等對底層民眾苦難時代生存苦難的深情悲憫,贊揚備至,稱之為“偉大的人民性”,杜甫也因之而被尊為“偉大的人民詩人”。仿佛這位詩圣的偉大,僅止于人民性而已。然而這樣一來,杜甫的確是偉大了,按照傳統的“圣人”觀,卻缺了一半,只有“民胞”之情,而無“物與”之懷,也就難以稱“圣”了。事實卻絕非如此。杜甫不愧“詩圣”的稱號,他在深情悲憫人間生存苦難的同時,也熱切地關注著其它生物的生存,對那個苦難的時代給其它生物所造成的生存苦難,發出深沉的悲憫,寫了不少記錄生態苦難的詩篇,與其記錄人間生存苦難的詩篇一樣,這些詩篇也是當之無愧的史詩,而且是尤為珍稀的生態史詩。
唐代宗大歷元年(766)秋季的一天,杜甫命小仆人將家中的雞拿到集市上去賣了。但及至仆人動手捉雞縛雞,看到群雞喧鬧抗爭,痛苦掙扎,想到這些雞被賣后遭宰殺烹食的慘景,杜甫又深感于心不忍,趕快命仆人把雞放了,不賣了。
在世俗眼光里,杜甫此舉未免有些迂腐,至少也是不諳世事的文人心血來潮,偶發善心而已。但杜甫卻完全是出于仁者情懷的本能和圣哲深沉的思索。杜甫雖生于官宦世家,卻終生不遇,常處于困窮潦倒之中,所以杜甫家和普通農家一樣,經常養著一大群雞,杜甫愛雞,他家的雞都是放養的,不僅可以在庭院間自由徜徉,還可以上樹,這在杜詩里多有記述。大歷元年秋天,杜甫徙居夔州西閣,得友人夔州都督柏茂琳熱情關照,生活一度過得頗為寬裕悠閑,有時間也有心情觀察生活細節,漸漸發現自己平素所愛憐的雞們,吃起蟲蟲螞蟻來竟毫不留情。蟲蟲螞蟻也是生命呵!雞們怎能這樣無情!為了保護庭院里的蟲蟲螞蟻,杜甫這才決定把雞賣了,家中從此再不養雞了。沒想到,雞一旦賣到別家,不僅會失去在自己家中那種優厚的待遇,還會被殺了煮了吃了。雞和蟲蟻一樣,也是生命呵!生生之為《易》,生生之謂德。殺一生即為不仁不義,即為缺德之至。保護蟲蟻沒錯,但為了保護蟲蟻而葬送雞的自由乃至生命,那就和聽任雞們肆意殘殺蟲蟻一樣錯了,不該是仁者所為呵!于是杜甫決定:雞不賣了,雞吃蟲蟻的問題,再別想他法解決。
“詩是吾家事”。杜甫一生把寫詩當做一種“家業”,一種神圣事業,時時處處,虔誠為之,有所見有所思,必吟之為詩。他把這番思索,當即吟成一首古風《縛雞行》:“小奴縛雞向市賣,雞被縛急相喧爭。家中厭雞食蟲蟻,不知雞賣還遭烹。蟲雞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縛。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
詩不長,內涵卻極其深廣。杜甫以簡潔而精準的筆觸,將人與其他物種之間,所有物種相互之間的生存苦難,也即所有生物所面臨的生命苦難,徑直揭示而出,讓所有的生命都直面這種與生俱來無法回避的苦難,認真思索,認真對待。既然造物者已對所有生命都作出了這種冷酷的安排,能與之作些抗爭,使悲劇的分量多少有所減輕的辦法,恐怕也只有一條:彼此都懷悲憫之心。有此悲憫之心,就會自覺地以至本能地減少甚或杜絕對其他生命的傷害,這個世界自然會逐漸減少血腥與恐怖,逐漸變得美好和諧溫馨。
短短一首《縛雞行》,它所揭示的中國詩圣的情懷,何等博大!何等深邃!
雖說杜甫是虔誠的正統儒者,只崇圣,不崇道,更不崇佛,但他面對被縛之雞的思索,其實和莊子在雕陵栗園被喜鵲撞頭后的冥想,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的參悟一樣,都是以悲憫眾生為宗旨的神圣的宗教情懷,有這種悲憫情懷和出自這種情懷的拯救苦難的不懈努力,自可成圣,也可成道成佛。
杜甫這次在夔州西閣家中養的雞很多,“自春生成者,隨母向百翮”,光是自家母雞當年孵化的,就有百只之多,雞們“喧呼山腰宅”,“塞蹊使之隔”,陣勢頗為浩大。院中蟲蟻既經不起雞們的啄食,雞群目標過大,也易招狐貍等天敵的傷害。杜甫發現:“墻東有隙地,可以樹高柵”,把雞群養于柵欄內,“我寬螻蟻遭,彼免狐貉厄”,既可不讓雞群啄食院中蟲蟲螞蟻,又可讓雞群得到保護,免遭狐貉捕食。“應宜各長幼,自此均勍敵”,雞群和院中蟲蟻從此相安無事,盡可各自自在生存,自享天倫。考慮到這樣作,對雞群的生存畢竟有些限制,杜甫特別囑咐具體操作這件事的兒子宗文,在讓雞群進入柵欄時,“令入不得擲”,讓它們自己進去,不得捉住往里摔。而且要在心理上尊重雞,“其流則凡鳥,其氣心匪石”,雞雖然普通,卻自有其尊嚴呵。杜甫將這件事也吟成一首詩,直接命題曰《催宗文樹雞柵》。
這事發生在杜甫晚年,但杜甫這種眾生平等,眾生皆有自在生存的資格,他物不得強行干預的思想,卻是一貫的。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由左拾遺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正值安祿山之亂,又逢夏天大旱,杜甫自身很苦,天下百姓很苦,萬物都很苦。杜甫感事傷時,寫下《夏日嘆》、《夏夜嘆》兩詩,既為人間苦難悲憫,也為眾生苦難悲憫,其中就有“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這樣深刻的詩句。正是在這種博大情懷的觀照下,我們的詩圣為我們留下了不少真誠歌頌萬物和諧萬物互愛的美好詩篇。
他在《江畔獨步尋花》中寫道:“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流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在這首人見人愛、傳頌千載的名篇中,杜甫以“自在”二字作為全詩的詩眼,花開得自在,蝶舞得自在,鳥啼得自在,因了這可貴而難得的“自在”,在那個戰亂不息的苦難時代,這一刻,這一隅,竟也會如此美好。我們在欣賞這美好的詩篇,沉浸于這美好的意境之時,千萬別忘了,這無上的美好,首先應是詩人心靈的美好,情懷的美好。因為先有了這美好,才會有其次——詩的美好。假若賞花者先動手動腳,粗野地把花折了,把蝶捉了,把鳥射了,黃四娘家小路邊還會有美景么?美景既壞,好詩又從何而來!
他在大歷三年(768)春天寫的《庭草》一詩,抒發的對院中小草的愛憐、珍惜和尊重之情,對自然規律的敬畏之感,尤為細膩真切,字字句句,皆發自肺腑。這時離他去世只有兩年多了,雖才五十七歲,卻已顯得衰老不堪。也許是苦難艱辛玉成圣人吧。肺病、瘧疾、風痹、耳聾、眼暗、齒落,一生凄苦給他造成的種種病痛,集中向他襲來。杜甫的偉大就在這里,自身愈苦,愈念及人間苦痛,眾生苦痛,寫下很多憐民惜物的杰出詩篇,《庭草》即是其中之一。在世俗眼中,小草歷來被視為卑微之物。在杜甫眼中,小草卻自有其崇高而令人敬重的品格。特別是夔州的小草,在寒冷的冬天,依然一派碧綠,一到春天即呈現出濃濃的春意。而且,經冬的舊葉和迎春剛生的新芽,相互依偎映襯,更顯溫馨可人。“楚草經寒碧,逢春入眼濃。舊低收葉舉,新掩卷牙重。”對于這么美好、這么可貴的小草,我們一定要倍加珍惜,“步履宜輕過”,經過它們的時候,腳步一定要輕些,再輕些,可不要驚著它們,嚇著它們。“看花隨時節,不敢強為容”。他提醒自己,也告誡客人:花草自有其生長時序,萬不可為了滿足自己的欣賞需求,而違背自然規律。
在著名的七律《江村》中,他以傳神之筆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動人畫面:“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愛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為釣鉤。”這畫面看似尋常,卻寓意深遠。在這里,人與人,物與物,人與物,相互之間,皆各行其是,各得其樂,互不相擾,卻又共同構成天地間萬物同樂的和諧生存狀態。這,正是我們向往的,應當珍惜的,全力營造的最佳生態。
杜甫這樣對待自然萬物,還源自他一貫對自然萬物本能的親和之情。他在《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中寫道:“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山山嶺嶺都有我的心靈寄托,花鳥樹木都是我親愛的朋友加兄弟。所以在《三絕句》第二首中,他向久別偶見的沙頭鸕鷥真誠地傾訴思念之情,殷切地叮囑道:“自今以后知人意,一日須來一百回。”朋友和兄弟,是應真誠地親親熱熱地時時處處相廝守呢。
杜甫生活的時代,正值唐王朝極盛而衰,特別是自其中年以后,目之所及,不是戰亂即是災荒。“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其《北征》中這兩句詩,記述的就是杜甫后半生的心境。他“憂端齊終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既憂黎元,也憂眾生。愛之愈深,憂之愈切。
他為路邊被遺棄的戰馬而悲傷,寫下七古《瘦馬行》。時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杜甫正任華州司功參軍。一天,他在華州城東郊看見一匹因受傷而被官軍拋棄的戰馬,無人喂養,日遭饑寒,創傷又被烏鴉啄食,瘦骨嶙峋,傷痕累累,絆之欲倒。可憐巴巴的,“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杜甫為之向有條件的人家哀告:“誰家且養愿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
他為自己一匹多病的老馬而傷懷,寫下五律《病馬》。那是唐肅宗乾元二年(759),關中大饑,杜甫棄官攜家逃難到秦州。一路奔波,那匹被他乘坐多年的老馬累得病倒了。杜甫在詩中對這老馬深表謝意和敬意,“物微意不淺,感動一沉吟”,滿懷深情地記述了老馬與他一家共經的苦難:“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他為戰亂和災荒中的眾生而哀嘆,用詩句真實地記下它們在那個時代的生存苦難。地上,“窮猿號雨雪,老馬怯關山”(《有嘆》);天上,大雁們“傷弓流落羽,行斷不可聞”(《歸雁》);久霖中,“吁嗟呼蒼生,……曠野號禽獸。”(《九日寄岑參》)。苦難的時代,苦難的生靈,無處不是悲聲!正因現實如此,杜甫的悲憫也幾乎無所不及。
他悲憫苛政下“少生意”的桔林,寫了《病桔》,實錄其生存慘狀:“蕭蕭半死葉,未忍別故枝。玄冬霜雪積,況乃回風吹。”
他悲憫秋霖中階下幸存的決明草往后生存的艱辛,為之淚下:“涼風蕭蕭吹汝急,恐汝后時難獨立。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秋雨嘆》)
唐肅宗上元二年(761)秋天,一場暴風雨卷走了杜甫成都草堂屋頂的茅草,吹倒了堂前一株兩百多年的楠樹。兩件事同樣引發杜甫深深的悲嘆,他為前者寫了著名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為后者寫了《楠樹為風雨所拔嘆》,以同樣的史詩筆觸,實錄下這兩個災難。在杜甫筆下,古老的楠樹曾以其偉岸的濃蔭、笙簫般的天籟美麗一方,造福一方。當災難突至,則不畏不懼,英勇反抗,“干排雷雨猶力爭”。但災難實在過于強大,楠樹終于悲壯倒地,“虎倒龍顛委榛棘,淚痕血點垂胸臆”。杜甫感慨難已,悵然莫名:“我有新詩何處吟?草堂自此無顏色!”是啊,這世界原由眾生組成,一物遭毀,天地即為殘缺。何況是如此英雄如此仁德的一位長者無辜被害,豈不哀哉!豈不痛哉!
自有人類以后,世間眾生的生存苦難,最慘烈莫過于戰亂。杜甫親身經歷了安史之亂和其后地方割據勢力所不斷制造的戰亂,對此體會尤深。“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他以泣血之筆,在實錄戰亂殘酷剝奪百姓生命的同時,也寫下不少詩篇,具體而微地記述了連年戰亂多方殘害其它生物的史實。
上元二年,杜甫在成都,親眼看見由于戰爭所造成的物質極度匱乏,官府對各種物力竭盡搜刮,“傷時苦軍乏,一物盡官取”,連棕樹皮都被剝割殆盡,生命力本來極強的棕樹竟大片大片地死去。他吟成《枯棕》一詩,記下這次生態災難:“蜀門多棕櫚,高者十八九。其皮割剝甚,雖眾亦易朽。徒布如云葉,青青歲寒后。交橫集斧斤,凋喪先蒲柳。”望著被割剝得皮盡枝干、枯死在荒草之中的棕櫚樹,我們的詩圣發出沉痛的悲嘆:“念爾形影干,摧殘沒黎莠!”
戰亂年代,嗜血成性的軍閥們殺紅了眼,競相窮兵黷武,殘害百姓的同時,肆意捕殺野生動物,也成了他們經常性的樂子。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杜甫在梓州,親見梓州刺史章彝以校兵為名,興師動眾,大搞狩獵,“夜發猛士三千人,清晨合圍步驟同。禽獸已斃十七八,殺聲落日回蒼穹。幕前生至九青兕,橐駝壘巍垂玄熊。東西南北百里間,仿佛蹴踏寒山空。”就連八哥這樣幾乎無肉可吃的小鳥,也不放過。杜甫為此吟成七古《冬狩行》,記下了這次斬盡殺絕、百里山空的生態暴行。
杜甫還寫了一首題名《麂》的詩,徑直以麂的口氣,痛斥戰亂時代大大小小的統治者皆“衣冠兼盜賊”,瘋狂地吃人害物,“饕餮用斯須”。在他們統治下,天地間幾乎“無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