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喚
在明代七子派“詩必盛唐”的口號和創(chuàng)作實踐之下,明中葉而后的詩壇完全為“盛唐之音” 夸張地主導著,唐詩審美藝術對有明一代詩歌的影響達到空前,盡管隨后有公安派、竟陵派試圖糾撥,以消除偏執(zhí)狂熱的盛唐崇拜所產生的嚴重后果,但成果不著,反而陷人新的泥淖。在經歷易代之變及前后社會政治文化等的動蕩激變之后,清初詩壇卻開始生成一股“宋詩熱”,并在清代詩壇一直延續(xù)下去,且最終演化為以“同光體”等主導的宋詩運動。所以,對清初宋詩熱的成因進行探討有其內在意義,宋詩熱因時間推遷在某些階段表現有異,所體現的內涵亦有所別。
具體的原因如下:
(1) 對唐詩的審美疲勞,故折而入宋
清初的遺民詩群逐漸淡出詩壇卻興起宋詩熱,與當時詩人們的審美疲勞有關。雖然在實際認識中,沒有誰否定唐詩,尤其是盛唐詩。相反,大都懷抱崇敬欽羨心理,對于流傳下來的唐詩幾乎耳熟能詳,對唐詩審美藝術持肯定態(tài)度并視之為典范。尤其從毛奇齡、朱彝尊等主唐派的論點可看出。但是,在極端一尊的口號下前朝復古派把唐詩攪和得烏煙瘴氣,終致整個詩壇泯滅了生機活力。其流毒未能及時根除, 晚明公安、竟陵派及其末流打著救弊的旗幟,在獨抒性情方面靈光乍現又駛人另一個極端,流弊更多。錢謙益等人對此已予以了尖銳的批判。清人無法否定唐詩卓越的藝術價值,面對流傳近千年的唐詩, 不管是對唐詩本身還是相關論評,他們太熟悉了,對審美對象的熟悉已臻至飽和程度二直面唐詩高峰和明人學唐敗局, 再審視自身苦心經營而突破不多的創(chuàng)作實踐,對唐詩產生審美疲勞自然而然; 同時,宋人面對唐詩高峰另辟蹊徑的創(chuàng)新精神,對清人則是個很大啟發(fā)。
⑵ 不臣異族,遁跡山林,故好宋詩。
明遺民吳宗潛有句云:“大烹豆腐瓜茄菜,高會荊妻兒女孫。”這種宋調,不僅反映出貧士的傲骨,更主要是表現了遺民的清節(jié)。他因“詩禍”而和另一遺民閔聲同系獄中,兩人猶日為詩自娛。
黃宗羲“詩摹山谷,硬語盤空而有情致”。他宣稱自己喜宋詩,尤喜宋遺民詩,以為“史亡然后詩作”。他和呂留良、吳之振等力倡宗宋,共同編纂《宋詩鈔》。吳之振于康熙十八年入京,以《宋詩鈔》贈友,此書在京師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另一遺民錢澄之“深得香山、劍南之神髓而融會之”。“原本忠孝,沖和淡雅中,時有沉至語”鹼。但他并非為詩而詩,所以“有人譽其詩為劍南,飲光怒;復譽之為香山,飲光愈怒;人知其意不慊,復譽之為浣花,飲光更大怒,曰:‘我自為錢飲光之詩耳,何浣花為!”咽這可見他的宗宋,只是為了更好地抒寫亡國之痛。
(3)受理學影響,故好宋詩
康熙時,為加強思想統(tǒng)治,特別推崇程、朱理學。而理學創(chuàng)始并盛行于宋,邵雍等理學家且形成一個理學詩派。這就影響到清初一些宗宋詩人也走上這條路。如:
申颥,是申涵光之侄。涵光論詩宗唐,晚年講理學。申顏詩出入蘇、黃,因受涵光理學影響,所為詩有“太涉理語,傷于實相者”。
周士彬,“其淪詩以真樸為主,尤喜讀宋儒語錄,故所作如‘存心養(yǎng)性須常靜,莫負吾家太極翁之類,皆白沙、定山派也,”
王植,“喜講學,故其詩全沿《擊壤集》之派。”
(4)親友傳習,宗宋詩
喬億說錢謙益降“名唐而實末”。閻若璩更早已指出錢詩“貌頗似宋”。由于錢氏宗宋,虞山詩人絕大多數受其影響。雍正時的柯煜雖未及親炙,也是“詩私淑牧齋”。
黃宗羲講理學,主宋詩,鄭梁受學于黃,詩文皆以《見黃稿》為冠。范廷諤“師事鄭梁學詩文”,“詩格極類鄭梁”。陳討“少為黃宗羲門人,又與查慎行同里友善,故文詩格俱有所受”。
曹溶以高官而倡宋詩,“主持詩壇者數十竿?才士歸之,如水赴壑”,影響清初貴宋詩。
朱彝尊初尊唐音,力詆山谷,“晚歲悉力以趨山谷”,推尊北宋。受其影響者甚多,如梁佩蘭“早歲之作,尚不脫七子窠臼,及交朱彝尊,始參以眉山、劍南”,方覲學“題朱彝尊手書詩冊,有‘曝書亭下自鈔詩,想見蒼茫獨立時。不是到門親受業(yè),唐音宋格有誰知?蓋嘗從學于彝尊者也”。
⑸ 清人重學問,故好宋詩
宋詩人中,大家、名家同時又是學者。到明、清之際,顧炎武等疾明人之空疏,提倡經世之學,風氣所及,錢謙益、吳偉業(yè)、朱彝尊及王士稹等無不積學為寶。正如韓愈一樣,他們也是“馀事作詩人”,非常自覺地認識到“詩”與“學”的關系。提倡宋詩的汪琬曾這樣明確指出:“唐詩以杜子美為大家,宋詩以蘇子瞻、陸務觀為大家。此三家者,皆才雄而學贍,氣俊而詞偉,雖至片言只句,往往能寫不易名之狀與不易吐之情,使讀者爽然而覺,躍然而興,固非恒釘雕畫者所得仿佛其萬一也!”清初最早提倡宋詩的錢謙益,人們就盛稱他“才大學博”。朱彝尊“中年以后,學問愈博”,便“泛濫北宋”。惠周惕是吳派漢學家,“受業(yè)于堯峰汪氏,故詩格每兼唐宋”,后又“奉王士禎之教,清詞麗句。出于學人,彌覺雋永”。清中期的翁方綱說過:“宋人之學,全在研理日精,觀書日富,因而論事日密。”清初宗宋諸人正是在這三方面與宋代詩人有針芥琥珀的心契。
綜上,清代詩壇宗宋的理念貫穿了始終, 清代詩壇的宗宋是一個不斷發(fā)展、深化的過程, 有著鮮明的階段性特征。明末清初宗宋詩風的形成,表征著對宋詩價值的重新認識;雍正乾隆時期的浙派和秀水派都致力于用宋詩美學理念來進行創(chuàng)作,欲再現宋詩之美;乾隆嘉慶時期的桐城詩派和肌理派標志著宋詩美學原則的新變和當代化;道光咸豐以后的宋詩運動和同光體詩派標榜詩人之詩與學人之詩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