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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底片

2013-04-29 00:44:03滕肖瀾
上海文學 2013年9期

滕肖瀾

我常常想起那段歲月,其實只隔了十幾年,卻似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了。連天空的顏色都不同,淡青色,偏暗,像蒙了層薄薄的灰,是磨砂的效果。光圈調到極低,從口徑里漏些光進來,鏡頭上貼層膜,把光線再濾掉一層——只需在技術上稍作處理,便有了騰挪時空的功效。同樣是外灘的上海總會,文藝復興式風格的建筑,鏡頭下便是另一番模樣,青黑色打底,六根愛奧尼克立柱頂端呈漩渦狀,像女人的長波浪,還不是如今那種隨意的造型,而是筆直地垂下,只在底端卷曲,直的直,卷的卷,涇渭分明。早些年曾時興過一陣的風格。除了這,即便是在普通民居,氣質也是不同,耳里聽到的滬語,比現在要多得多純得多,觸目間,衣服顏色也單調得多,不是灰便是藍,要不就是黑色。還有人身上那種摒氣凝神的態度,即便是吵架,聲音也是往里收的,點到為止。那時人的經典表情是有些露怯的笑容,彼此保持著距離,客氣、拘謹,透著處世的矜持,各行各路,冷暖自知。不似現在,連塵土都在拚命往上飛揚。

父親扔給我一本《西餐禮儀入門》。連著幾天,母親都煎了牛排,讓我練習刀叉。大伯夫婦從美國回來,下榻希爾頓。周末與我們約在賓館吃西餐。為了這次碰面,父親給我買了一條新褲子,拿熨斗燙出兩條筆挺的筋,上身配白色短袖襯衫,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他叮囑我,多微笑少說話,刀叉絕不能碰撞發出聲音,席間如果上廁所要說“excuse me”。母親到理發店做頭發時,帶上我,讓我給她些意見。我坐在角落,看理發師先把母親的頭發潤濕,分出發片,涂上燙發水,再將每片頭發按同一方向旋轉上好發杠,套個薄膜帽子,整個放到燙發器下去蒸。完成后,我看著她濕漉漉的滿頭小卷,說,不靈,還不如本來呢。她說這是禮貌,赴客人的約,做頭發顯得隆重。我說,去外婆家吃飯,你怎么從來不做頭發?她說,外婆家都是自己人。我說,大伯也是親戚。母親便停了停,嘆道,再親的親戚,幾十年不見,也成陌生人了。

周末,一家三口盛裝出席,叫了出租車,徑直到希爾頓門口。那是我第一次到五星級飯店,推開玻璃旋轉門的那瞬,觸目便是一片亮,每寸地方都在反光。母親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一路發出清脆的“叮叮”聲。冷氣很足,空氣里彌漫著不知名的香水味。到處都是穿西裝的人,神情閑適、優雅。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的鋼琴聲,輕輕回旋著。

侍應生把我們帶到座位上。大伯與大伯母站起來迎接。大伯身材高大,臉色紅潤,鬢角有些泛白。相比我們的正式,他們反而穿得隨意。大伯是夾克衫牛仔褲,大伯母則是一套咖啡色褲裝,不施脂粉,只在頸里掛一條珍珠項鏈。大伯輕拍我的頭,叫我“弟弟”,說曾經見過我的滿月照,轉眼就成大小伙子了。他們的上海話聽著有些別扭,應該是長期在國外講英語的關系。大伯母拿出一臺理光相機給我,說是見面禮。父親母親使勁地推辭,但拗不過她,只得收下。又示意我致謝。我拿著相機,不知怎的,竟憋出一句“Thank you”。那種場合,五星級飯店,對著兩個歸國的華僑,好像自然而然就說了英語。很是應景。事后父親對我說,應該加上“Very much”,那就更好。

侍應生送上菜單。我點了牛排,五分熟。端上來牛排泛著血絲,便有些后悔,該說“七分熟”才是。半生的牛排切起來有些吃力,與前幾天練習的范本完全不同。我竭力保持著冷靜,臉上微笑,刀下使勁。大人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天。母親平常語速很快,現在則放得很慢,說一句,笑一下,再吃一塊肉。坐姿優美,腰挺得筆直,微微前傾,拿刀叉的小手指稍稍翹著,咀嚼時閉著嘴,完全聽不見咂巴咂巴的聲音。所以母親說的沒錯,大伯是客人而不是親戚。像外婆、舅舅、舅媽、姨媽、姨父那樣的,才是親戚,團團坐一桌,熱乎乎地聊天。廚房總有人在忙碌,這邊叫“這么多菜,別燒了”,那邊探出個頭,“慢慢吃,湯還沒好呢”。遇到誰的拿手菜,便換個位置去廚房,說這菜我來燒。上來一道,不管是好是壞,都會品評一番。各家的近況,工作、小孩、身體,都是話題。那樣的環境,坐著躺著放屁打呼都不是問題。親戚嘛。可突然間,天上掉下個大伯,去世爺爺的長子,父親的大哥,老法里應該算是嫡親的,解放前跟著爺爺去了香港,輾轉又到美國定居,落地生根,父親與他差了十來歲,當年還在襁褓里,那樣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大家子好幾十口人,難免有顧不全的,父親便是被奶媽帶大的,連親生爹媽什么樣都沒見過。初時還有書信來往,越到后面就越是艱難。間中也曾托人七拐八彎帶些東西進來,比如罐頭、衣物什么的。再往后就徹底斷了一陣。也不知是如何又聯系上的。

大伯問我,平常喜歡做些什么。我正在猶豫,父親替我回答,看書、打球、偶爾也寫幾筆大字。我臉上有些熱。大伯指著我手里的相機,說,以后空下來,可以拿這個拍照,再把照片寄到美國給我們看,好嗎?我說,好。

席間,大伯母去了衛生間,一會兒,大伯也起身去了。餐桌上剩下我們一家三口。父親和母親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換個坐姿。中場休息似的。母親把嘴里一口牛排吐掉,說,什么五星級賓館,牛排還沒我做得好吃,騙錢的。父親做了個“噓”的口形,示意她小聲些。母親撇嘴說,你大哥又沒有順風耳。父親嘿的一聲,搖頭道,你這人啊。

一個侍應生過來為我加水。他微微側身,右手持壺,玻璃水壺與杯子間有個很漂亮的角度。加完水后,他用英語問了我一句,我沒聽清,“啊?”他微笑著,用上海話又說了一遍,“菜式味道還可以伐?”我怔了怔,“蠻好的。”

“慢用哦。”他說完,走到另一桌為客人加水。那是一對外國年輕男女,他與兩人聊了幾句,也不知說了什么,便聽那女人歡快地笑起來,那男人還在他肩上拍了一記,老朋友似的。那侍應生從口袋里掏出筆,又從旁邊拿了張紙巾,在上面寫字。出于好奇,我伸長脖子看去,是拼音,頭一個便是“ni hao”(你好),下面還有“xie xie”(謝謝)、“dui bu qi”(對不起)、“zai jian”(再見)——應該是教那兩人中文。便有些奇怪,想這侍應生倒也好興致。再看下去,見他一桌桌地走,點菜或是加水,通常都會搭訕幾句,客人多是老外,他英文似乎不錯。角落里一個胖胖的外國老太朝他招手,他走過去,老太拿了幾張人民幣買單,又額外掏出一張美金給他,應該是小費。離開時,老太還和這人握了手,“have a nice day!(祝今天過得好)”,他笑著回應“you too(你也是)”。我不由得格外留意起這人來,二十出頭年紀,瘦高個,襯衫領結西裝馬夾,笑起來牙齒雪白。雖是侍應生打扮,人群中卻完全不會湮沒,上海話說就是“長得很正氣”。

大伯買單時,這人垂手站在一邊,大伯給了他幾張整票,說“keep the change(不用找了)”,他說聲“thank you”。我注意到他鼻尖那里微微扇動了一下,眉宇間閃過一絲淡漠,便猜測找頭或許所剩不多。只是一秒鐘的工夫,他立時又恢復了笑容,很熱情地問我們要不要再加水。目光經過我時,他發現我正在看他,停頓一下,朝我笑笑:

“相機很漂亮啊。”他指著我手邊的照相機。

“謝謝。”我答道,隨即又條件反射地朝大伯夫婦看,“——謝謝大伯,謝謝大伯母。”

“我等著你寄照片給我們哦。”大伯道。

離開時,大伯夫婦送我們到賓館門口,門童上來問我們是不是要車。父親本來打算回去時坐公交車的,但這種情形下,便不好意思說“不要”,只得點頭。伯父與父親擁抱了一下,然后我們上車,搖下車窗,與他們揮手告別。

路上,母親便開始發牢騷,翻來覆去說著“沒名堂”。她說,像去見祖宗似的,光買新衣服就花了兩個月工資,沒名堂,不就是吃頓飯嘛,用得著這么鄭重其事嗎,沒名堂,真是沒名堂。我想說,還有那些練習用的牛排,也不便宜。父親初時不語,后來被她說得煩了,就說,人家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我們鄭重一點有什么錯,都是親戚。母親停了停,看見打表機上不停飛躍的金額,又是火起:來去還要叫“差頭”,軋這種清水臺型,沒名堂。下車時,父親口袋里只有一張百元鈔票,就問母親,零鈿有嗎?母親翻了一遍口袋,叫起來,今天穿成這樣,怎么會把零零碎碎再放在身上,一彎腰丁零當啷全掉出來,好看啊?父親哎喲一聲,還沒說話,司機在旁邊道,整鈔票給我吧,我找得出。

當天晚上,我在房間研究那臺照相機,隔壁父母爭吵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傳進來。大伯的事情是根由,旁岔出去,枝蔓越生越長,密密麻麻。母親嘴里都是委屈,說父親這個人是虛的,空架子搭出來的,沒享過一天大戶人家的福,卻慣出大少爺的臭毛病,二十年高中教師當下來,還是初級職稱,也不曉得通路子想辦法,又不肯“背小豬”,說那不是君子所為,清湯寡水硬撐著,吃不飽餓不死。突然冒出個從未見過面的大哥,倒似打了興奮劑,其實人家也只是到上海辦事,順道來看看你,送個照相機意思意思,人家什么身家,這只是九牛一毛。你倒是勞民傷財。過日子不是做戲,面子要到位,可里子也不能太爛,這才是道理。母親又恢復了飛快的語速,呱啦松脆。她說十句,父親才回一句。父親說,跟他們搭上線,你說是為什么?母親反問,為什么?父親問,你不懂?她道,我不懂。父親便嘿的一聲,不說話了。

母親走出來,見我正對著墻角的魚缸按下快門,忙不迭奪下我的照相機,但已遲了,一卷膠卷被我拍得所剩無幾。她說聲“作孽啊”,一跺腳,進了廁所。父親也出來,朝我嘆氣,“你啊你——”我識相地回到自己房間,隨手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幾天后,我去圖書館借書,父母都上班,午餐本來也是泡飯醬瓜,到了飯點,便打算買個面包將就。經過一家銀行門口,聽見有人大聲說話,“你走你走,這種價鈿沒人會做,我話放在這里,隨便你。”我隨意瞥了一眼,見角落里站著兩個男人,說話那人個子很高,有些面熟,再一想,竟是那天希爾頓里的侍應生。

“朋友不拎行情,”這人嘴里叼咽,倚著墻,兩條腿交叉站著,一會兒,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美金,塞到另一人的手里,又從那人手里接過一疊人民幣,“我天天在這里,不是一槍頭生意。朋友有需要,下次再來尋我。——我叫毛頭。”

毛頭。十個上海人里便有一個小名叫“毛頭”,是再普通不過的。那天依稀看見他胸牌上的英文名字,好像是“Jerry”,又像是“Jacky”。只隔了幾天,他便似換了一個人。上海話切口張嘴便來,神情不羈中還帶著幾分流氣。他T恤上有個玫瑰花標志,我知道這牌子是“夢特嬌”,父親也買過一件,幾乎沒舍得穿。下身一條米色料作褲,腳上竟蹬了雙拖鞋,露出腳趾。頭發有些亂,不涂摩絲,發型也是完全不同。

他把錢塞進褲袋,立時便拱起一塊。抬頭看見我,先是一怔,隨即“啊”的一聲:

“是你——”

我不知該怎么同陌生人寒暄,便說聲“你好”。他也有些不自然,瞥見我手里的書:

“借書去了?”

“嗯。”

“一看你就是讀書人。”他捧了個小場。這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希爾頓,他是侍應生我是客人,他滿場地飛,奉承話張嘴便來。很討喜。

“你叫毛頭?”我忽道。

他又是一怔,隨即笑起來,“是啊,——你呢,你叫什么?”

“董澤邦。”

“乖乖,這個名字很有氣勢。”他朝我豎大拇指,“將來要做大事情的。”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小小年紀就到賓館吃牛排,可以啊。”

“第一次,”我老老實實地道,“以前從來沒有過。”

“是嗎?看你刀叉用得很熟練——你大概天生就是吃西餐的人。”

我嘴巴動了動,沒把之前練習的事情說出來。

旁邊又來了生意,一個中年男人朝這邊張望,毛頭朝我點點頭,走了過去。“朋友,調美金啊——”我呆呆站了一分鐘,捧著書離開了。

我把從圖書館借來的《攝影技術入門》藏在枕頭下,還有拿零花錢買的一卷膠卷,塞進抽屜的最內側。照相機被母親沒收了,但找出來并不太難。東西拿走,空盒子依然放在原位。早晚會被母親發現,但拖得一時是一時。我不是個喜歡頂撞父母的人,倒也不是孝順到那個份上,而是性格使然,好像目前為止,并沒什么事值得跟父母過不去。這次算是個例外,談不上硬碰硬,至少也是軟佻皮。后來再回想到這層,覺得也是宿命的一種,大伯好端端的,偏偏送了個照相機,而我拿起照相機的那一刻,對準景物,便覺得眼前豁然不同,有什么東西從腳底直沖到頭頂,臉燙得厲害,頭皮一陣陣發麻,身體都不像自己的了,想尖叫,想圍著操場跑上幾圈。

再次遇見毛頭,依然是在銀行門口。我本來不必經過那里的,但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就走了那條路。幾個黃牛在門口兜生意。毛頭是其中最年輕的,但架勢卻絕不青澀,神情里自有一番老道。再次見面,我主動與他打招呼:

“哎,毛頭。”

他一怔,隨即直呼我的名字,“董澤邦,是你啊。”

因為已是第三次見面,不自覺地,我們說話隨意了許多。我問他,警察會抓嗎?他說,會,不過沒那么容易被抓住,這點素質還是有的。我又問,多少人民幣換一美金?他笑笑,怎么,你也想換點?我說,隨便問問,了解一下行情,我又不出國,要美金沒用。

他買來兩塊冰磚。我們倚著墻,小心翼翼地撕開包裝紙,啜著吃。氣溫太高,路面騰起一層蒸氣,我們盡可能地靠近銀行大門,好讓里面的冷氣透些出來。我問他,老站在這里,不熱嗎?他說,熱也沒辦法啊,否則哪來的錢請你吃冰磚?

他朝我笑。我停了停,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他接過,照片上是他與一人站在角落,他手持美金,那人則拿著人民幣,正在交易。毛頭臉色一變,推了我一把:

“朋友,啥路道啊?”

我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不是的,你別誤會,我是覺得有趣,所以才拍下來,沒別的意思。”

他把照片還給我:“嚇我一跳。”

我又取出一疊照片給他看,是在離家不遠的街心花園,池塘、花草、鳥雀、假山……見到什么便拍什么,再偷偷沖印出來。毛頭問我,喜歡拍照?我點頭。他便認真地看起來,挑出一張,柳枝掩映著江邊亭一角,陽光從柳枝后頭漏些出來,金黃點點。他說這張最美,有些明信片的意思。

第二天我依然去找他,帶了喬家柵的豆沙包。邊吃邊聊。好像一下子,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問我那天買單的人是誰,我說是大伯。他便笑笑,說,你們肯定不常見面。我說,是啊,第一次見面。他說,一看就曉得,你們是兩路人。

我把家里的事情告訴他。依我那時的年齡,交朋友往往要將老底交代徹底,才夠虔誠。家族史那段是繞不開的,我把聽來的一鱗半爪湊起來,拼成一段豪門全景,吃穿用度,都往大里夸耀。他稱我為“小開”,要是上海沒解放,那我現在就是標準的大戶人家少爺。我很理智地糾正他,如果那樣的話,我爸和我媽未必能遇見,不會結婚,也就沒有我了。他停頓一下,說,那不一定,有緣千里來相會,世界上的事,誰說得準呢。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時常見面。空閑時,他帶我去舞廳蹦迪,去弄堂口斗蟋蟀,去錄像廳看錄像,去襄陽路淘假名牌。碰上黃牛生意賺頭好,就去“沈大成”吃赤豆刨冰,去“紅房子”吃蝦仁杯。因為他的興趣廣泛,我的生活倏然變得豐富起來。他比我大不了幾歲,閱歷卻足夠當我的老師。他說這是讀技校的緣故,“技校出來馬上工作,十六七歲就是大人,你三年高中再加四年大學,有得早了,不用急著斷奶。”我問他工作幾年了。他扳著手指,說,今年是第五年。他說他之前在太平洋百貨當售貨員,去年剛進希爾頓。

“你英語挺好的。”我說。

“好什么呀,——我是小學生水平,”他道,“你的詞匯量肯定比我多。我除了日常那些,別的就不會了。”

“那也挺好,我是啞巴英語。”

“臉皮厚一些,別怕開口,其實老外也是人,他聽你說英語,就像你聽外地人說上海話,笑一笑就過去了。沒事。”

我喜歡和毛頭聊天。他說話有種獨特的魅力,大白話里透著意味,讓人忍不住想與他親近。當我了解到他其實并不像他表現出來那樣灑脫時,已經是很久以后的事了。至少在相當一段時間里,我很服帖他。那個暑假,我仿佛拿到一把鑰匙,開啟了一個世界,觸目都是新鮮、有趣。毛頭便是那把鑰匙。那一陣,我到處拍照,存下的零花錢全用來買膠卷和沖洗照片。我用這種方式,窺視和記錄著周圍的事物。鏡頭下,世界其實是多棱面的,遠遠看著是那樣,拉近了又成了另一副模樣。換個角度,便完全不同。看著很亮麗的東西,鏡頭下未必如此,反之亦然,一些平淡的事物,搬到那個小小方格里,便似有提升的效果,整個光鮮起來,線條更加浮凸有致,像拿美工筆勾勒過的感覺。

他邀我去他家。我欣然前往。他家在楊浦區遼陽路的一處弄堂房子,走進去好大一個天井,住著十幾戶人家。頭頂晾衣竿橫七豎八,角落里斜臥著剛洗好的馬桶,地板上被小孩用粉筆畫上了一格格的“造房子”。男人們打著赤膊走來走去,女人們倚著墻邊吃瓜子邊聊天。我小時候也住過石庫門,后來父親學校分房,很早便搬進了新公房。因此這里對我來說也是新奇的。毛頭的父親去世多年,他還有個哥哥,成家后便出去單過,只剩下他與母親兩人住著。一間房隔成兩間,前面作客廳,放五斗櫥和一張餐桌,后面只夠放他母親的一張床,上頭再搭個閣樓,擺個鋪蓋,毛頭便睡那里。他母親五十來歲,人生得很瘦小,毛頭或許是隨他父親,個子才那么高。

毛頭向他母親介紹我,“新軋的小朋友,是個乖小囡。”他母親話不多,寒暄兩句,便進廚房端了碗銀耳蓮子羹出來,“隨便吃點。”她上海話里夾著濃重的蘇北口音,看人時眉眼低垂,倒也不全是自卑自謙的意思,而是差在精神頭上,整個人似沒什么力氣,少了股勁道。說話間,外面進來個女人,邀她去打麻將。她說不去。那女人說“三缺一”,一副讓她去救火的神情,毛頭也在旁邊攛掇,說“輸了算我的”,她嘟噥著“又不是怕輸鈔票”,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我打量著這個家,與原先想像中的毛頭家完全不同。誰能猜到毛頭那樣的人,會住在這樣逼仄的地方呢。倒不是嫌棄人家,只是覺得,人的個性應該是與他生長的環境有關的。比如像我,被父母管得嚴嚴緊緊,學校家里兩點一線,除了讀書別的統統忽略,不準亂說亂動。這種流水線操作下,自然只能出我這樣的產品。而毛頭則不同。他像萬花筒那樣豐富多彩,可這里的環境,卻似是老舊的黑白照片,單調、簡陋。很不相稱。當然,我會這么想,是因為我年紀還小,等我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人是再精細不過的東西,每根神經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像巨型計算機的內部線路,每一步細小的動作,都會影響最終的結果。根本無法估測。也很難總結。某某某是怎樣一個人,某某某又是怎樣一個人,別說一兩句話,即便是寫篇幾萬字的論文,也不見得能說清。當我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在社會中浸淫許久,早學會穿上一身鎧甲,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與人交往時小心翼翼,場面話說得滴水不漏,為了實現心中所想,拚盡全力去爭取。當別人對著“董澤邦”三字豎起大拇指時,我臉上愈發謙遜,作出平和的神情,仿佛一切都是順其自然。

離開時,天井里那桌麻將打得正酣,毛頭媽不輸不贏,坐下首的那個胖女人似是贏了不少,臉色緋紅,見到毛頭便叫:“毛頭我問你,——前天,你跟我們曼華去什么地方了?”

“去啥地方?”毛頭兩手一攤,“啥地方也沒去,就在房間里,排排坐吃果果。”

“放屁!”女人撇嘴,“毛頭我跟你講,曼華看不上你的,你省省,太平點。”

毛頭嘿的一聲,沒說話。

我瞥過他的臉。那瞬,我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有些愁苦的表情,像晴朗的天空中一朵烏云飄過,整個黯淡下來。他別過頭,與我目光相接,應該是想笑的,肌肉卻沒跟上,這使得他看上去別扭無比。

第一次見到王曼華,是在希爾頓大堂。那天,約好等毛頭下班后一起去打羽毛球,我早到了一會兒,便在大堂等他。趁勢上了個衛生間,走出來,遠遠看見大門處站著一個年輕女孩,旁邊還有個四十來歲的老外。女孩扎個馬尾,穿一襲白色長裙,很漂亮,是那種奪人眼球的漂亮,五官精致,妝也恰到好處。站在那里回頭率相當高。我也忍不住走近了,朝她看。她用流利的英語與老外聊著天,不時微笑,露出兩個酒窩,更增甜美。

毛頭換好衣服出來,叫我:“小鬼!”不知什么時候起,他便這么稱呼我了。上海話“鬼”讀“ju”,聽著多些俏皮的意味。我朝他揮手。他正要過來,目光卻在半道被什么截了去。

“毛頭!”門口那女孩高聲叫他。

我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們認識。毛頭快步朝她走去,兩人應該很熟,女孩一見面,便在他胸口上掄了一拳,嘴里不知說了句什么,毛頭夸張地抱住胸口,彎下腰去,裝著很疼的樣子,“死人了死人了——”皺著眉,神情卻很是受用。

兩人聊了幾句,他才想到我,“小鬼,過來!”我兀自站在原地,有些羞澀,被叫了兩聲,才緩緩上前。毛頭替我們介紹。女孩叫王曼華,毛頭的鄰居。我低著頭,由著毛頭把我說成是“小開”、“爺爺是舊上海的大亨,跟黃金榮一個級別的”,也不澄清,就那樣傻傻站著,瞥見王曼華足上一雙粉色的高跟涼鞋,鞋跟又細又高,便想,穿這樣的鞋子還怎么走路啊。依然是不敢正視,及至聽見她說了句“你好啊”,才回道“你好”,抬頭見她一雙眼睛黑如點漆,潭水般深不見底,膚色卻是勝雪,當真是黑白分明。我從沒見過這么美的女孩,思路有些跟不上,她問一句,我答一句,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么。依稀聽見她說“晚上一起吃飯吧”,心里一動,朝毛頭看去。毛頭問我:

“行不行?”

我想也不想便答應了。借口上廁所,跑到外面拿公用電話打回去,說“同學過生日,留我吃晚飯”,放下電話心怦怦直跳,第一次對父母說了謊。

晚飯是王曼華買的單。說要謝謝毛頭。事后我問毛頭,她為啥要謝你?毛頭沒告訴我,只說大人的事你別管。我摸不著頭腦,后來處得久了,漸漸就明白了。毛頭在希爾頓上班,有的是認識老外的機會,老外來上海,除去公干,自然也要吃喝、玩樂。王曼華替他們當翻譯,做導游,買機票,賺些勞務費。我問毛頭,她沒工作嗎?毛頭說,工作是有,不過外快也要賺。我以前也常聽母親說起“外快”,她勸父親找學生補課,也就是“背小豬”,“弄些外快貼點小菜銅鈿也好啊——”但都被父親拒絕了。父親每月的工資都按時上交,放在一個信封里,母親清點幾遍,再塞進抽屜,等湊到一定數目就存掉。我跟他們去過幾次銀行,一疊淡青色的“大團結”,這邊數了又數,柜臺里頭也是數了又數,最后鈔票收走,再扔張單子出來。回到家,母親鄭重地在一本簿子上登記好,再放進抽屜上鎖。我曾經問她,家里一共有多少存款。通常情況下她都不正面回答,偶爾心情好時,就會告訴我,這里頭是你的學費,還有我和你爸爸養老的錢。我很難想像父母工作之余再去賺外快的情景,他們和毛頭、王曼華是兩種人。“我們這樣本本分分的人家——”這話偶爾從父親嘴里蹦出,用來指摘那些他看不上的人,比如時常出入飯店、舞廳、股市,心思不在正經活計上的人。父親說的“本分”與“正經”,與通常的涵義略有不同,還多了幾分“貴重”的意思,是打上歷史烙印的。母親私底下同我發過牢騷,說分寸要是把握不好,“本分”等于就是“呆板”。董師母做了二十來年語文教師的家屬,措辭有時候也相當犀利。

吃完飯,王曼華說要再逛會兒街。毛頭說,小鬼早點回家,我反正沒事,陪你逛逛。王曼華撇嘴說,你怎么曉得人家要早點回家?說不定人家倒很有興致呢——是不是啊,小弟弟?她看向我。我被她看得臉紅,也不經大腦,便順著她的話頭說,是。

兩個男人陪一個女人逛街,架勢是有些奇怪,她前面走,我們后面跟著,像兩個保鏢。趁王曼華試衣服的時候,毛頭勸我先回家,“你一個學生,逛商場不合適。早點回去,省得你爸媽擔心。”他很貼心地提醒我。后面半句有些震懾力。我正要離開,王曼華從試衣間出來,穿一襲粉紅色的網球裙,標牌垂在裙子外面。裙擺在她膝蓋上兩寸處。我只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相當的不好意思。她問我們,怎么樣?毛頭說,蠻好。我也跟著點頭。她說,從來沒碰過網球,愛德華偏要我陪他,沒辦法。她問毛頭,打得太臭怎么辦?毛頭說,外面找個網球班,先練練。她便皺眉,說,這禮拜天就打,來不及了。毛頭便不吭聲了。我旁邊插嘴進來,說,我隔壁鄰居是大學體育系畢業的,會打網球,我幫你去說說看。王曼華眼睛一亮,說,真的?毛頭一旁道,沒幾天工夫了。她道,練一天是一天,總比不練好。

那天晚上,我做成了兩件大事。一是跑去敲鄰居的門,很唐突地說“爺叔幫幫忙,有個朋友想練網球,越快越好,學費按外頭行情的兩倍給”,鄰居一臉詫異,但還是應允下來。還有就是在父母面前繼續圓“同學生日”的謊言,父親是不拘小節的個性,母親則有些生疑,說同學過生日吃晚飯,怎么不早說?我說,本來打算吃塊蛋糕就回來的,同學父母太客氣,硬要留飯,推不掉。母親又問,哪個同學。我說,汪曉蕓。——這也是事先想好的,必須是知道名字的,而且也一定要是班上的好學生,但不能太熟悉,尤其彼此的父母不能有交集,住得也要遠一些,讓他們打聽不到。母親咕噥一句,和女同學倒走得蠻近的嘛。我說,封建。母親說,這一陣玩得也夠了,收收心,沒幾天開學了。父親聽了也說,我們不來催你,你自己要生心,該看的書要看起來,該做的功課要做起來,都是高中生了。我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心里雀躍不已,想像著王曼華說“謝謝”的情形,臉不自禁又紅了。

毛頭怪我不該給王曼華介紹網球教練,“是我的朋友,又不是你的朋友,”他道,“你瞎起勁啥?”我挺納悶,也有些委屈,嘴上卻還逞強:“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嘿的一聲:“你懂個屁。”我問他什么意思。他又搖手不答了。我發現,只要一涉及到“王曼華”,毛頭就會變得欲言又止、陰晴不定。不像剛認識時的他。

連著幾天,我都沒去找他。一半因為生氣,一半也是要替開學做準備,“心”未必能收,但“身”無論如何要先抽回。捧著高一的教材看了兩天,便覺得無趣。忍不住又去找毛頭。毛頭看見我,沒事人似的,邀我去吃火鍋。同去的還有他的幾個朋友,有技校同學,也有賓館的同事。有男有女,都是嘻嘻哈哈的張揚個性。喝酒、吃肉。沒幾分鐘,十幾瓶啤酒便只剩下空瓶。有個癡頭怪腦的女的,硬要讓我喝酒。旁邊一人說,還是小男人呢。女的說,小男人也是男人,有啥要緊啦。我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應付。毛頭替我解圍,一把將酒杯拿走,說,別欺負小朋友,我替他喝。說著,仰頭一飲而盡。

結束時,我送毛頭回家。他喝得不少,但還沒到醉的地步,腦子并沒完全失控,翻來覆去地對我說,皮夾在他褲袋后,出租車錢由他來付。一路上,他喋喋不休,口齒不清,嘴里像含了個梅子。話題從王曼華嘴里的“愛德華”開始,他說,外國癟三一個,就曉得騙上海小姑娘,會打網球了不起啊,我看跟羽毛球也差不多,讓他跟我打一局試試,還未必有我打得好呢。又說王曼華拎不清,天天跟這些外國巴子混在一起,陪吃陪玩,貼身丫頭似的,想不通。我忍不住問,她為什么要這樣?他道,想出國。我一怔,又問,為啥想出國?他嘿的一聲,道,不想待在上海,不是自己家,沒勁。我問,那她自己家呢?他回答,在安徽。

那天我從毛頭嘴里了解了許多關于王曼華的事情。所以說人不能喝醉,一喝醉便容易被趁虛而入。我猜毛頭清醒時是不可能對我交代那么多的,比如他對王曼華的感情。他說他從初中起便開始暗戀王曼華。王曼華是知青子女,父母在安徽,十六歲時返滬,與叔叔、嬸嬸住在一起。王曼華比毛頭還大了三歲,現在看著并不明顯,那時完全是大姐姐的模樣了,后面總跟個小尾巴,便是毛頭。她身上有股磁力,吸引著他如影隨形。弄堂里無人不曉,都說王曼華要是哪天結婚,毛頭就要去上吊。毛頭說倒不至于那樣,但傷心是肯定的。王曼華的名聲有些不好,比如說她跟外國人什么什么,為了賺美金什么都肯。毛頭說,女孩漂亮些外向些,總會引人非議。他說他不管別人怎么詆毀她,在他心目中,她就是最好的。誰也比不過她。

我送毛頭回到家,她母親初時很緊張,以為毛頭在外面打架受傷了。我再三解釋,沒有打架,只是喝多了。毛頭媽這才松了口氣,又說深更半夜看到有人送毛頭回來就害怕。見我愣了一下,便說,他爸爸就是一天晚上突然間走掉的。我依然是不明白,卻又不敢細問。毛頭媽這天興致倒好,與我聊了一會兒。她說毛頭爸以前在化工廠上班,一天晚上鍋爐爆炸,當場便送了命。因為是工傷,廠里便給了個指標,無論毛頭還是他哥哥,有一個可以頂替進去。毛頭媽是嚇破膽了,說無論如何不敢讓兒子再進化工廠。毛頭哥哥讀書不錯,沒了父親,家里也沒人教他,竟也順利考上了財經大學,當了會計。毛頭卻不是讓人省心的孩子,三教九流什么都感興趣,唯獨對讀書沒一點意思,成績總是班上倒數。毛頭媽見他這樣,倒又動起了化工廠的腦筋,想去求求人,看是不是可以讓他進去,好歹是個鐵飯碗。毛頭死活不肯,說整天聞那股味道就要短命的。毛頭媽說,廠里每天發一瓶牛奶,解毒。毛頭說,這種毒法,用牛奶洗澡還差不多。毛頭媽拗不過他,只能由他去。好在毛頭后來也考上一所技校,畢業后分配站柜臺,雖說不是什么好工作,但總歸餓不死了。后來又進了希爾頓,上班還要穿襯衫戴領結,開口閉口甩兩句英語,口袋里美金比人民幣還多幾張。外頭人反倒艷羨起來,說毛頭不得了啊,檔次上去了。毛頭媽并不懂什么,聽人這么夸兒子,心里總是高興的。唯獨毛頭哥哥每次回來,要潑幾桶冷水,說毛頭:“你這是吃青春飯,懂吧?你見過誰五六十歲還在那里端盤子的?趁年輕早做打算,別整天稀里糊涂,希爾頓上班又怎么了,你是當服務生又不是做總經理,有啥好‘神兜兜的。”理科生講話就是一板一眼,刻薄得讓人受不了。毛頭媽這么聽著,便又擔心起來,也跟著勸毛頭。毛頭當面不與他們頂撞,只是從不理睬。

毛頭媽竟然問我:賓館里面端盤子,到底好不好?我一怔,說,挺好的吧。她說,我也不指望他賺大錢,只要有個安穩的工作,吃得飽穿得暖,就可以了。我點頭,心里有些好笑。這個暑假對我來說是個轉折。之前還是書呆子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那種,自從認識毛頭后,像是一下子跌落凡間,沾了滿身的煙火氣,連阿姨媽媽都開始向我咨詢兒子的前途了。我看著床上已經睡著的毛頭,忽然說了句,毛頭很厲害的。毛頭媽顯然有些意外,問我,他怎么厲害了?我停頓一下,說,講不清楚,反正就是覺得他厲害。

其實我真的講不清楚什么是“厲害”。肯定不是“兇狠”,而是偏向于“見多識廣”那種意思。對于一個初中生來說,很容易被一個經歷豐富的人所吸引,覺得那是了不起的本事,一輩子過了別人幾輩子似的。當我經歷過許多事情之后,才逐漸體會到,所謂“見多識廣”其實只是披了張五彩斑斕的外衣,里面往往是空的、虛的。不值得艷羨。但有什么辦法呢,誰都是從那段癡癡懣懣的青春歲月走過來的,看著愛憎分明,好像什么都敢做,卻又瞻前顧后。沒經驗,也沒膽識。只有把事情一樁樁經歷個夠,才是真正成熟起來。

我請毛頭去我家玩。禮尚往來,他都請我去過他家了,不請他來我家好像說不過去。父母那邊打了招呼,只說是朋友,在希爾頓上班。母親追問我,什么朋友,怎么認識的。我拿出事先想好的措辭,說,那天到靜安面包房買面包,忘帶鈔票,人家幫我付的——就這么認識了。母親說,那倒要好好謝謝人家,現在這個世道,不容易。

周日,毛頭帶了一籃水果上門。很有些做客的意思。一起吃的午飯。母親搟了面,自己做鍋貼,配上冬瓜扁尖湯。毛頭連聲稱贊,說阿姨的手藝真是好。他與我父母親切地攀談,主要是聊在希爾頓的見聞。我父母顯然對此很感興趣,我不曉得原來他們也喜歡聽這些光怪陸離的事情,尤其是父親,我以為他只關心教書育人,他甚至比母親表現出更大的熱情,幾乎是全神貫注地聆聽每一個細節。我猜想這是對一種截然不同的環境的好奇,或許潛意識里還有些別的因素——大伯夫婦下榻在這里,這是他們的圈子,對父親來說,本該也屬于這個圈子,現在卻隔著十萬八千里。別樣的情愫。

毛頭走后,母親夸獎他很有禮貌,五星級賓館出來的,到底不一樣。父親說我,人家大不了你幾歲,看著比你懂事多了。我說,那就放我出去,我想干什么就讓我干什么,不到半年,我保證比他更懂事。父母聽了一怔。我也怔了怔,好像很少用這樣的語氣跟他們說話。母親說,怎么沒放,都放了一個暑假了,再放就要野性了。我嘿的一聲,所以說呀,人家是放養,我是圈養,沒得比。父親聽出我話里憋的那口氣,溫言勸我,你和他不一樣的,不是一個層次。這話讓我氣平了些。又有些好笑,像在跟誰較勁似的。

幾天后,毛頭邀我出去,沒頭沒腦地,也沒說去哪里。順著淮海路走了一段,拷機響了,是留言。他看完對我說,走,喝咖啡去。我跟著他進了一家咖啡店。剛進去,便看見王曼華和一個男人坐在靠窗位置。男人三十來歲,在為王曼華的咖啡加糖。我一愣,還不及反應,身后被什么推了一把,踉踉蹌蹌就往前沖了過去,正好撞在那男人身上。那男人猝不及防,腦袋撞上勺柄,立時便是一個紅印子。與此同時,毛頭在身后叫了聲,“老婆,你在這里做啥?”蹬蹬蹬沖上前,便要拉王曼華起來。王曼華一把甩脫,“你不要發神經!”那男人看得云里霧里,問王曼華,怎么回事。王曼華說,這人腦子有毛病。毛頭腳一跺,“老婆,你不要這么薄情好吧?”王曼華朝他看,來了句:又沒領證,叫什么老婆。毛頭又是腳一跺,“光屁股時候就認識了,二十年都不止,叫聲老婆怎么冤枉了?”王曼華便不吭聲。我一旁看得呆了。那男人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扔下一張五十塊錢,匆匆走了。

王曼華坐姿不變,拿起咖啡喝了一口。毛頭在她對面坐下來,問她,怎么樣,還可以吧?她斜睥他一眼,睫毛像扇子那樣忽閃一下,唇膏印在杯子上,一個淺紅的半圓。

“等著我嬸嬸收你骨頭吧。”她朝他笑,一邊嘴角微微上揚,眉毛也跟著輕輕抬起,俏皮中帶著嫵媚。毛頭說,不怕,只要你稱心如意。她嘿的一聲,笑容更甚:你破壞人家相親,還說稱心如意,不作興的。他道:那我再去把那家伙叫進來,你們繼續喝咖啡。王曼華在他胸前推了一把,說,你去呀,去呀,不去你就不是人。

我看著兩人打情罵俏,猜想剛才那個留言必然是王曼華拷的,讓毛頭過來攪局。類似的事情后來還有過幾次,差不多都是咖啡喝到一半,毛頭沖進去“老婆”、“老婆”一通亂叫,把人嚇走。我有些想不通,既然不愿意相親,那不去就行了,又何必多此一舉。毛頭說王曼華也是沒辦法,“被她嬸嬸逼著,不去不好交差。”我問,她嬸嬸為什么一定要她去相親?毛頭說,鴿子籠大的房子,她早點出嫁,才好騰地方。

我建議讓我也試一次,叫王曼華“老婆”。毛頭說,你不行,都可以當你阿姨了,你當人家傻子啊?我有些不舒服,但也只得作罷。本不想再跟著毛頭趟混水的,但攪亂王曼華的相親,無論如何是件有趣的事情。便一次次地跟著。后來王曼華也膩了,說毛頭,你能不能搞點新鮮花樣啊,每次都是老婆老婆的。毛頭說,那就叫你老媽,孩子都一把年紀了,還出來相親。王曼華朝他白眼,又問我,小阿弟也想想。我便真的動起腦筋來。后來一次果然推陳出新,由我扮演王曼華的弟弟,過去問她,阿姐早上吃過藥了嗎?她一拍頭,糟糕,忘吃了。相親那男人問怎么回事。我說,阿姐天天要吃三頓藥,一頓都不能忘,剛才出門急,姆媽讓我過來問一聲,免得出事情。那男人緊張起來,問,會出什么事情。我便吞吞吐吐,說,也沒什么事情。王曼華拿咖啡過藥,男人看那藥瓶,標簽上印有“神經內科”三個字,匆忙找個借口,溜了。王曼華夸我點子想得妙,說讀書人到底不一樣。毛頭一旁說,他把你編成神經病了,你還高興。王曼華又從瓶里拿一顆藥放進嘴里,邊嚼邊對我笑,麥麗素,味道靈的。我得意洋洋,人來瘋地表示,下次還會換花樣,保證不重復。

之后毛頭再邀我出去,我會挑挑揀揀,有的答應,有的拒絕。每次我都先探聽一番,王曼華會不會來。如果她來,我一定到場,否則就未必。毛頭有些軋出苗頭,他說小牛想啃老草,又不是浦東人,難不成還想討大娘子。我知道他是故意把語氣放得輕佻,好讓我看不出他的心思,像動物的保護色,把自己藏個嚴嚴實實。酒醉那天他對我說的話,我一句沒提,裝糊涂。他以為我不知道。其實就算他不說,我也看得出來。關鍵是眼神,只要王曼華在,就一直跟著,還有里面透著的意思,一圈又一圈,像高度近視的鏡片,啤酒瓶蓋似的,深不見底。王曼華在的時候,他話反而少,還常說傻話,素質比平常差了一個檔次。一次王曼華想吃紫雪糕,他立刻沖出去買,等買來時,王曼華卻說不想吃了。他問,怎么不吃?她道,不曉得,突然就不想吃了。他怔了怔,蹦出一句,那,烊了怎么辦?她笑,你沒有嘴啊?他應了一聲,便剝開包裝紙,退到旁邊吃了起來。吃到一半,王曼華又說想吃了,他便拆了另一邊包裝,送到她嘴邊,說,這頭沒碰過。王曼華看他一眼,湊過去,撮了一小口。頭發絲擦到毛頭臉上,我瞥見毛頭神情局促起來,呼吸都不自然了。不期然地,又打了個噴嚏,唾沫星濺到王曼華臉上。王曼華嗔道,臟死啦。他竟來了句,你不打噴嚏啊。王曼華把紫雪糕往他懷里一推,不吃了。毛頭怔了一下,手攤開:給錢,你說要吃的。——這便是不折不扣的傻話了。王曼華拿出一張五塊錢,“啪”的交到他手里,說,拿去,阿姐請客。毛頭又掏出四張壹元錢,給她,找頭。兩人沒來由的,在那里一來一去,撒嬌不像撒嬌,賭氣不像賭氣。莫名其妙。有時候也惹上我。比如王曼華常拿我與毛頭做比較,說我讀書多,家境又好,為人行事便不同,而毛頭呢,總是帶著些市井氣,不登大雅之堂。我倏然被戴上一頂高帽,惶恐之余,卻也曉得我是外頭人,對外頭人說話總是客氣些,毛頭才是自己人,想怎么說便怎么說。從我的角度看,王曼華和毛頭的關系其實是有些微妙的,肯定不是男女朋友關系,但比普通朋友又多了些暖昧,因為女大男小,所以多少還有些戲謔的意思,拿“阿姐”和“阿弟”這種話擋在前面,像是更加安全,彼此不用負責似的。而像我這樣的觀眾,也是恰到好處的,一是年紀小,不用太當回事,二來又是似懂非懂,不至于完全不解風情。分寸剛剛好。

一天,趁著父母上班,我把毛頭和王曼華一起帶回家。王曼華參觀了一遍房子,說,蠻漂亮的。我曉得這話是客氣。我家頂多稱得上是“干凈”,跟“漂亮”搭不上界。唯一值得稱道的是陽臺,本來面積就大,又是頂樓最靠南面,沒有遮攔,陽光很好。種滿了各種花草。母親每天打理,儼然是個小小花園。旁邊放張躺椅,閑暇時泡杯茶坐著看報紙,感覺還是蠻愜意的。王曼華看到角落里那臺鋼琴,問我,能彈嗎?我說,當然。

我把鋼琴上的雜物拿開,打開琴蓋。她走過去坐下,停頓一下,便彈了起來。《致愛麗絲》。聽到琴聲的那瞬,我先是一怔,隨即朝毛頭看去。他應該是聽過她彈琴的,所以并不驚訝,只是靜靜聽著。我沒想到王曼華琴彈得這么好,十指在琴鍵上歡快地跳躍著。鋼琴如果有靈性,那此刻它一定是愉悅的,因為遇到了一個真正懂它的人。琴聲在房間里回旋著,時而輕快,時而低沉。彈琴時的王曼華,比平時顯得恬靜。長發披下來,遮住一小半臉頰。手指像蔥管那樣白皙纖長,指甲是淡淡的粉色。窗簾拉著,陽光從外面透進來,她整個人沐浴在光霧里,還不是那種耀眼的光,而是啞光,往里收的質地。我有種感覺,仿佛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不像平日里那般張揚。她又怎么會是別人嘴里那個輕浮的女子呢?看她彈琴的模樣,完全是一幅畫啊。鼻子里都能聞到淡淡的草木清香了。那么清新優雅。我從床底下摸出照相機,對準她,按下快門——“咯嚓!”

第二天,母親回到家便問我,昨天家里誰來過了。我心里一跳,猜想必然是鄰居聽到琴聲了,便說是毛頭。母親問,他還會彈琴?我嗯了一聲,說,你不要小看人家。母親說,你有整天閑逛那個功夫,也老早練出來了。她說著又問我,毛頭家里也有鋼琴?我含糊應了一聲,心想王曼華家也不像有鋼琴,不曉得她鋼琴是怎么練的。

去問毛頭。毛頭有些奧妙的神情:這叫吃飯本領,曉得吧?靠它吃飯,不好不練的。我懂他的意思,卻故意問下去:她是鋼琴老師?毛頭笑起來,在我頭上捋了一把,你怎么傻乎乎的。我索性裝傻到底:你們在談朋友,是不是?毛頭依然是笑,只是笑容像脫水的花瓣,漸漸枯下去,干巴巴的。“她看不上我的。”他說這話時,一邊嘴角歪了歪,像開玩笑的樣子。我記得王曼華嬸嬸也說過這句話。那時,他的臉色像被點了死穴那樣難看。

你賣相很好,很靈光。我拍他的馬屁。

男人光靠賣相不行。他搖頭。

你還賺美金。我加了一句。

他嘿的一聲,這話你去跟她說,算是幫我個忙,替我加點分。

他是開玩笑,而我也不會真的去跟王曼華說。話說開了,我們便真正像兩個男人那樣交流。他說,她很漂亮吧。我說,嗯。他問我,你也有點動心,是吧小鬼?我不否認,說,漂亮嘛。他點頭,是啊,男人都喜歡漂亮女人。我停了停,問他,她什么時候出國?他先是不吭聲,隨即道,要先嫁給外國人,再出國。

之前的愛德華,幾周前便已吹了。據說此人是個騙子,謊稱自己開了家酒莊,其實只是爿雜貨店。王曼華與他交往一個月,學會了打網球,總算不至于全無益處。她約我和毛頭一塊去打網球。可憐我們兩個球盲,只有滿地找球的份。她興致很好地教我們打球,糾正我們的姿勢,還有發力的位置。她說上次我介紹的那個老師很棒,技術好脾氣也好,兩三次便讓她入了門。她說趁勢想把壁球也學了,上海這兩年很流行。毛頭沖她一句,你干脆直接學高爾夫吧。她說,好啊,反正早晚總要學的,有錢人都打高爾夫。毛頭點頭,說,沒錯,必修課嘛。

兩人說著說著,味道又不對了。我閃在一邊,做出沒有察覺的樣子。毛頭其實心里已經后悔了,嘴上還不依不饒,慣性似的,把話往狠里帶,使出吃奶的勁,非要把王曼華說成一個無比虛榮的女人。王曼華也不急不徐,順著他,寧折不彎,一條路走到死。這場景我早見慣了。總結下來其實也是打情罵俏的一種,都有些暖昧意思,不說破也不否認,半是真心半是嬉皮,便成了眼下這副局面。我攛掇毛頭向王曼華表白,他沉默了半天,說,她不會肯的。我說,你怎么曉得?他道,我就是曉得。我說,你早晚總要問的,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他朝我看,小鬼,想看好戲是吧?我被他說中心思,笑笑。其實我倒沒什么惡意,就像電影開了個頭,總想快點看到結局,討個說法。不成當然挺好,誰愿意漂亮阿姐被人搶去呢,成了也沒啥壞處,你好我好大家好,一團和氣大團圓結尾。至于毛頭后來有沒有表白,我不清楚,他也不會告訴我,反正他與王曼華那種夾纏不清死樣怪氣的情形,一直持續了許久。毛頭曾經對我說,他覺得這樣也挺好,至少還能做朋友,天天看見她。我覺得這話里透著心酸,還有無奈。雖然那時我年紀尚小,卻依然覺得他窩囊。從希爾頓遇見,到后來,我覺得自己在慢慢成長,而毛頭不是,他是往后退的。細細想來,我與他相識的過程,就是一點點“看透他”的過程。他外皮一層層剝落下來,露出光溜溜的身子,被我看個精光。想,不過如此。當然這話我沒有對他說過,連一丁點意思也沒露過。從某種程度上講,小小年紀的我便遺傳了我父親的個性,走儒雅路線。肚皮里做文章,很給人留面子。總的來說,在我與毛頭相處的那段時間里,我們關系還是相當不錯的。

唯獨一次,我們差點鬧翻。那是高一下半學期,大伯的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到上海出差,托我找個導游。我想也沒想,便推薦了王曼華。那幾天,王曼華陪他逛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兩人從早膩到晚,形影不離。表哥向我致謝,說這個導游請得好,很周到。而王曼華也表示滿意,說你表哥挺大方,小費給得不少。我以為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誰知毛頭不高興了,說我,這么小就開始拉皮條了啊?我沒頭沒腦,問他,什么意思?他說,沒什么意思,表揚你呀。王曼華說他,毛頭你不要莫明其妙。毛頭嘿的一聲,是呀,我莫名其妙,天底下最莫明其妙的就是我了。那幾天,毛頭基本不理我,而王曼華卻一直跟我套近乎,詢問關于表哥的事情,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家庭背景、興趣愛好,等等。我猜她是對表哥有點動心。表哥二十多歲,供職于華爾街某銀行,中國人的面孔,美國人的做派,家境好,長得也不難看。我應承她,去試探表哥的心意。事實上,我和這個所謂的表哥根本不熟,見過幾次面,加起來也沒說到十句話。我拐了老大一個彎,先是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喜歡什么樣的女孩,準備幾歲結婚。對于一個彼此疏遠的親戚兼十七歲男孩來說,這些問題實在有些奇怪。好不容易繞到王曼華身上。我羞羞答答地問他,對王曼華是什么感覺,有沒有那種意思。表哥倒是很直率,說,上海話是不是有個詞叫“拉三”?我不明白,再問他,他便笑而不答了。

我把表哥的話轉述給毛頭和王曼華聽。“拉三”這個詞,我完全不懂,連聽都沒有聽過。否則也不會告訴他們。王曼華聽了,臉一陣青一陣白,轉身便出去了。毛頭倒是很平靜,還問我,可不可以叫你表哥一起出來吃頓飯?我有些意外。他補充說,想找他多換點美金。我給表哥打了個電話,他說可以。我便帶了毛頭去他房間。結果房門一開,毛頭便瘋了似的沖過去,把表哥摁在地上,劈頭蓋臉便是一頓打。表哥應該是嚇傻了,完全無力招架,只是叫“HELP”。我也徹底沒了方向,直到表哥整張臉變成豬頭才想到上去把人拉開。毛頭一邊打,一邊喊:你這只假洋鬼子,上海話倒不錯啊,還曉得“拉三”,那我問你,你曉得“宗桑”(畜生)是啥意思——我來告訴你,“宗桑”就是你這種人,占了人家便宜還講齷齪話,別看你長了一副人面孔,肚腸全是狗肚腸豬玀肚腸,宗桑!

幾名保安沖過來,把毛頭帶走,又叫了輛救護車,將表哥送進醫院。我遲疑著,不知是該跟毛頭走,還是跟表哥走。保安提醒我,要到派出所做筆錄。我便跟著毛頭去了。生平第一次進派出所,做賊似的,都不敢抬頭了。警察問我,你們啥關系?我半天屏出一句,朋友。警察又問,怎么打起來的?我想了想,說,關系好,開玩笑,開著開著就打起來了。警察斜眼看我,不要瞎三話四。我有些訕訕的,兀自道,是的呀是的呀——

毛頭在派出所拘留了三天。他哥哥過來看過他一次,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說他做事完全不經大腦,二十多歲的人,整天渾渾噩噩也就罷了,現在還有了案底,檔案里記上一筆,這輩子就抹不掉了。他問毛頭,你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毛頭反問,媽曉得了嗎?他哥哥嘿的一聲,說,你現在才想到媽,她為了你這個寶貝兒子,都上門去求過人家了。毛頭急了,問,求誰了,干嘛要求人?他哥哥說,不求人,你老早就判刑了,你也是會挑,什么人不好打,偏偏要挑個美籍華人,連美國大使館都驚動了,人家要是鐵了心告你,你三五年牢省不掉的。毛頭怔了半晌,整張臉黯淡下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其實毛頭媽找的是我。她托王曼華帶信,約我出來,“小阿弟,毛頭打的那個,是你表哥對吧,你們是親戚,請你幫忙多說幾句好話,就說他大人有大量,別跟我們毛頭一般見識,等我們毛頭出來,賠錢也好,賠禮也好,只要他一句話,我們肯定照辦。——求求你,一定幫這個忙。”毛頭媽說著,腳一軟,整個人便跪了下來。我哪里見過這個陣仗,撲通一聲,也跪了下來,說“你別這樣別這樣”。當天下午便去找了表哥。表哥一張臉還是五顏六色的。我謊稱毛頭是母親一個表姐的兒子,說都是自己人,這件事就算了吧。表哥問我,他是不是喜歡那女的?我點頭,嗯。表哥哧的一聲,說,你們中國人就是這么莫明其妙。這話聽著有些不順耳,但我沒吭聲。臨走時,他對我說——轉告那家伙,這件事就算了,不過醫藥費要他出。我連聲稱謝,趕到毛頭家,把消息告訴毛頭媽。她自然是千恩萬謝。兩天后,毛頭便放了出來。當天晚上,我去找他,他不在。家里沒人,也沒上班,打拷機也不復機。我心神不寧了幾天,又不敢頻繁出門。因為表哥的事,讓我父母的忍耐找到了一個爆發口。他們覺得我是軋了壞道。其實他們早有所察覺,鄰居應該向他們說過王曼華學網球的事情,母親那樣敏感的一個人,三下兩下便摸清我的現狀:整天游蕩,混跡于社會各個角落,而且還對某個女青年心存緋念,成天想著如何討好她。母親甚至從我床底下翻出一堆照片,糟塌膠卷浪費錢這些就不提了,關鍵是里面還有幾張王曼華的照片。從面相上看,母親把她歸為“女流氓”那種,惹得小男生想入非非,不是“女流氓”是什么?——但她忍著不提,一半是因為父親勸她低調,另一半也是找不到由頭,至少表面上,我還是相當端正的一個學生,成績保持在班上前十名,守規矩講禮貌,尊師愛友。他們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向我攤牌。表哥挨打后,他們勸我跟毛頭絕交,說交朋友也要挑人,毛頭不適合你,會把你帶壞的。我說,你們不是挺喜歡毛頭的嘛。父親便笑笑,說,喜歡不代表欣賞,他跟你是兩種人。我追問,怎么是兩種人,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父親反問,你說呢,他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我覺得這個問題有些講不清楚,便沉默著。他們以為我想通了,都松了口氣。其實我是又展示了一把“軟佻皮”的本事,等他們放松警惕,隔天便去找了毛頭。倒不完全因為交情,好到能讓我冒頂風作案的風險,而是總覺得要對毛頭說些什么,有些話哽在喉口,不吐不快。

我在毛頭家弄堂口堵住他。他正向小販買油墩子,一手付錢,一手抽了張紙去拿滾燙的油墩子。他還穿著希爾頓的工作服,襯衫馬夾,只在外面套一件茄克衫。怕油滴到皮鞋上,他身體前傾,微微佝僂著。空氣里彌漫著油墩子的香味。

我叫他,毛頭。他瞥我一眼,并不作聲,繼續吃。只是咀嚼動作放慢了少許。我說,毛頭你沒事吧,前兩天都找不到你。他問,找我干嘛?我說,不干嘛,就是想看看你。他嘿的一聲,說,我有什么好看的?我一時語塞,停了停,道:

“晚上找王曼華一起出來吧。”

“絕交了。”

我一怔。他給我看拷機上的留言:“毛頭,你給我滾得遠一點,別再讓我看見你。”

我有些糊涂——毛頭是因為她受辱才去打的人,她不該是這個反應啊。瞥見毛頭的神情,隨即猜到,這兩人多半已見過面了,必定又是你一句傻話,我一句狠話,越說越僵,結果走遠了,弄得不可收拾。我擺出和事佬的口氣:“我出面約她,她會來的。”

“你面子比我大。”他迸出一句,“——托你的福,我才不用坐牢。”

“沒有,”我忙不迭地搖手,“本來也是小事情,又不是殺人放火。沒那么嚴重。”

“小鬼,”他朝我看,“我發現你越來越成熟了,像個小大人。”

我對王曼華說,毛頭要去日本打工,晚上一起聚聚,算是告別。王曼華果然來了。她問毛頭,真的要去日本?毛頭停頓一下,硬梆梆地回答:不去。王曼華怔了怔。毛頭繼續道,小鬼騙你的,你要是想走,現在還來得及。我一旁看得無語。以我一張白紙的高中生的青澀閱歷,也覺得毛頭實在太不給女孩臺階下,簡直可以說是存心惹怒人家。王曼華顯然有些生氣,但當著我的面,忍住了沒動。可見關鍵時候女人往往比男人更沉得住氣。當然毛頭這種男人也屬于極品,腦子里想的和嘴里說的完全是兩碼事,中樞神經出了問題,大腦控制不了全身。

我們到小吃店,各人叫了碗柴爿餛飩。餛飩端上來,王曼華說太多了,吃不下。毛頭自覺把碗遞過去,“揀給我。”王曼華也不看他,筷子一撥,半碗餛飩揀了過去。毛頭面前鼓鼓囊囊一碗餛飩,邊吃邊說,我是豬玀。王曼華回他一句:你剛剛曉得你是豬玀啊?毛頭無言以對,埋頭吃餛飩。王曼華問他,再來兩個?他嘿的一聲,再來就真成豬玀了。

吃完飯,我說,要不再逛逛?王曼華說,好,去外灘走走吧,好久沒去了。我們叫了輛出租到南京路外灘,沿著江邊一直往北走。兩男一女。王曼華走在中間,我和毛頭忽左忽右,變換著隊形。一路上幾乎沒說話。這和我的初衷有些不同。我本來以為這次出來,大家都會有許多話要說。訴苦、感慨,或是罵人。事情的起因是我,如果我不把表哥的話說出來,也不會有后面那場風波。所以我是有些愧疚的。我想對王曼華說聲“對不起”,又怕著了痕跡,反而讓大家尷尬。

“你表哥回國了?”毛頭問我。

我嗯了一聲。

“就算你不開心,我也要說,”他道,“——這只假洋鬼子不是東西。”

我沒吭聲。王曼華旁邊來了句,“人家放過你了,你嘴還硬。”

“就算時間再倒回去,這只假洋鬼子我還是照打不誤。”毛頭道。

“不怕死。”王曼華說他。

“有時候想想,還不如死掉算了,活著沒啥勁。”毛頭嘆了口氣。

“腦子進水了。”王曼華把頭別向另一邊,皺著眉。

我上了趟廁所,回來時,遠遠看見毛頭和王曼華倚著欄桿,隔著一米距離,像說話,又像生悶氣。毛頭拿出煙,點上火,抽了兩口,王曼華不知說了什么,他便把煙掐滅。看嘴形,兩人像在交流,眼睛卻又瞧著別處,自說自話似的。王曼華微低著頭,風吹得她頭發一陣陣揚起。一會兒,毛頭湊近了些,與她說話。再隔幾分鐘,又湊近些。他握住欄桿的手,與王曼華的手只差幾厘米——卻終是隔了那么幾厘米。王曼華的長發,揚起來飄到他臉上,他拿手去撥,只撥了幾根,又有新的飄過來,怎么也撥不干凈。王曼華拿出發卡,把頭發捋成一團盤到頭頂。毛頭輕輕搖了搖頭,又重新倚著欄桿。

兩人的背影都有些瘦削。王曼華是苗條,毛頭則多少顯得單薄,高是高的,骨架子也擺在那里,可空落落的,完全靠衣服搭起來的。我看著他們,腦子里倏的蹦出一個詞:可憐巴巴。也不知怎的,俊男靚女,又是青春好年華,竟會讓人有種蕭條的感覺。像走在深秋大街上,踩著滿地落葉,鼻子里滿是帶著水門汀味道的冰冷的風,忍不住就想嘆息。

我走近了,瞥見王曼華臉上隱隱有淚痕,神情倒是舒緩了許多。毛頭說想吃沈大成的條頭糕和鮮肉糯米團,問她,去不去?她說,你請客,為啥不去?毛頭嘴角一撇,露出些許笑意:走,吃冤家,不吃白不吃。

一切都恢復到從前那樣,像是什么事情都沒發生。王曼華依然整天圍著各色老外打轉,而毛頭也依然當她的中間人,把希爾頓的顧客介紹給她。我隔三岔五便溜出去與他們廝混,用各種理由搪塞父母,比如,到同學家做作業、同學過生日、去圖書館看書,等等。母親通常會盤問幾句,但一般不深究。這主要還是父親的緣故。多年來父親始終在探索一種比較開明但有效的教育方針,針對我這樣的乖小囡,因材施教,不輕易打罵,溫和說教,借以培養我的自信心和高貴氣質。這陣子父親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是,“你自己要曉得,你是不一樣的。”他像放味精一樣,把這話往我頭上一撒,指望我這道菜能立刻提鮮,上個層次。我知道父親在我身上寄予的希望,幾乎是承前啟后的,層層疊疊加起來便是一本歷史書,有生不逢時,有委曲求全,還有展望未來。只是我看不出這與我偶爾出去閑逛有什么矛盾。那時已經開始流行“高分低能”的說法。我不想成為這種人。

王曼華與我談過心。那次讓我受寵若驚。可能相比毛頭,我這個介于陌生人與朋友之間的家伙,能給她一些更客觀的意見。她向我訴說她的童年,是在安徽度過的。她父母在合肥郊區的一家工廠上班,家里講帶安徽口音的上海話,外面講帶上海口音的安徽話。上海人在外地總有些格格不入,倒不是自己有什么想法,而是別人看你的眼光不同,害怕從低往高,便額外地昂起脖子,從高往低看你。骨子里忌憚著你,面子上壓著你,嘴上還說你“老茄”。其實上海人真正是低調到極點的,哪里都不張揚,本本分分干活,老老實實做人。她說她父親本來有機會升到科員,輾轉了一圈,依然在下面車間打混。從二十來歲混到五十出頭,還是個小工人。異鄉的小工人。王曼華說她倒不怎么喜歡上海,“上海有什么好,房子像鴿子籠,馬路又擠又窄,人又多,亂哄哄的。”她說“上海”在她父母這代人心中,已經不僅僅是“家鄉”了,而是一座閃著金光的宮殿,因為離得遠,便尤其覺得貴重,像凡人與天堂的距離。照她自己的意思,是想在安徽呆一輩子的,倒不見得多么喜歡那里,而是與“上海”并無感情,從小便不在這里長大,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嬸嬸,講起來是嫡親的,但其實與陌生人也沒什么兩樣。那種純粹概念上的“親戚”,是最要命的,相處起來完全是煎熬了。十六歲那年,她與許多知青子女一樣,回了上海,落戶在爺爺奶奶家。起初還好,沒幾年二老去世了,她跟著叔叔嬸嬸,那便有些艱難了。出國的念頭,也是這時候一點點萌生的,先自己出去,隔幾年等父母那邊退休了,再把他們也帶出去。“上海”對她而言,更像是塊跳板,不是長久之地。

我說,挺好的。——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還是個孩子,聽她說了許多,只是感慨,卻完全不會用言語表達。我朝她看,又加了句:真的,挺好的。

她笑起來,在我肩上一拍。我本能地身體一顫,臉都紅了。她說,小鬼,你還小呢,是小鬼不是大鬼,等你變成老鬼的時候,就什么都懂了。我傻傻地來了句:其實我懂的不少。她哦的一聲:說說看,你懂什么?——這話多少有些輕蔑的意思。我挺了挺胸膛:你問呀,看我懂什么。她便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我?我一怔,隨即整個耳根都發燙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嘿的一聲,在我頭上捋了一把,笑道,所以說呀,你還是小鬼呢。

比較出格的一次,我們三人去看通宵電影。一共四部電影,其中一部是《唐伯虎點秋香》,很有意思,我在影院里笑得前仰后合,毛頭完全沒反應,我朝他看去,見他搭著王曼華的手,兩人雖是面朝屏幕,看神情卻是心思不在上頭。我忙把目光收回來。腦子里冒出“電燈泡”三個字,又有些不甘,酸溜溜的,故意拿出手帕,重重地擤了擤鼻涕,余光瞥見那兩只手倏的分開了,忍不住暗自得意。這次著實有些夸張,我長到十七歲,從來沒試過在外面過夜。借口是與兩個同學去黃山旅游。著實有些風險,母親若是較起真來,事情敗露只是早晚問題。——這天是毛頭生日,這家伙別出心裁想看通宵電影。朋友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冒著被母親斥責的風險,也要相陪。

熬到第三部電影時,已經是支撐不住了。我耷拉著眼皮,見周圍人皆是東倒西歪,呵欠連天。我應該是睡著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電影里剛好放到一段安靜的場景,臺上臺下俱是鴉雀無聲。我下意識地朝旁邊看——王曼華已是睡著了,頭歪在毛頭肩上。因為反方向的緣故,看不見毛頭是睡是醒,只覺得他睫毛好像在動。接著,他緩緩朝一邊倒去,只轉頭頸,身體卻不動,機器人似的,這個動作有些別扭,我正納悶他想干什么,忽見他湊近了王曼華的唇,似是想親下去。我心撲的一跳,連忙閉眼。——并未完全閉合,留了一條線,見那兩片唇相距半寸左右,便停止不動。王曼華的臉,白得像瓷器,沒有一絲瑕疵。唇是淡粉色多褶皺,上唇尤其的薄,據說生這樣唇形的人,都是口才極好的——他終是不敢親下去,那個動作維持了足有半分鐘。與其說是親吻,更像是在研究她的臉。我等了半晌,索性真的閉眼。很快又沉沉睡去。再醒來時,天已蒙蒙亮。周圍人都在伸懶腰,大夢初醒的模樣。毛頭說我和王曼華,票子一半被你們睡掉了,不劃算。我腦子兀自不太清醒,張嘴便是一句“睡著了才好啊”。毛頭一怔。我朝他吐了吐舌頭,又朝王曼華笑笑,“阿姐,你有沒有夢到一只小狗舔你啊。”毛頭應該是意識到了,堵我的嘴,“小鬼,紫雪糕吃嗎?”我說,吃。他便忙不迭地拉我的手臂,走,阿哥請你吃紫雪糕。

倘若那時的科技像現在一樣發達,手機也能拍照,我一定會拍下那瞬。有無窮的意思,不止是面上那樣。若是旁人看了,也許只想到“吃豆腐”三字,可真正曉得那層關系的人,比如我,即便只是個孩子,也忍不住會嘆口氣,有話就在嘴邊,卻又不知該怎么說。如鯁在喉。心里又是別扭,又是難過。

接下去,王曼華連著大半個月沒露面。我問毛頭。他說她病了。我問什么病。他停了停,對我說是流產了,在家做小月子。我怔了一下。這個層面的話題,我完全插不上嘴。毛頭說,是前面那個英國赤佬的,這女人自己不當心,老鬼失匹。我似懂非懂。只是毛頭的語氣,平靜得過了頭,竟還帶著三分笑。我有些駭意,那天他沖過去打表哥之前,情形與這便差不多。我以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結果并沒有。毛頭還很貼心地提醒我,下次再見到她時,別提這事,省得她難堪。我拚命地點頭,當然,當然。

后來我才知道,毛頭之所以關照我別提,倒不是怕她難堪,王曼華也是老江湖了,不至于臉皮薄到這個地步。毛頭是怕她傷心——醫生對她說,這輩子怕是很難再懷孕了。這對于一個女人的打擊是巨大的。等我知道這事時,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后了,那時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我曾經想過,這么私密的話題,王曼華倒是會與毛頭探討,性別不對,關系也不對。但再一想,毛頭之于王曼華,其實像一棵樹,隨時隨地能倚著靠著,像男朋友,又像女朋友,還有些阿姨媽媽的意思,為她張羅這個張羅那個。

王曼華或許流產不止一次了。這也是我后來自己瞎猜的,并沒向誰求證過。要是問毛頭,弄不好要吃拳頭。我從少年的世界走進所謂成人的世界,最強烈的一點感受便是,人都是有多個層面的,比如王曼華,彈鋼琴時完全是個公主,講到她父母時眼里還蘊著淚水,可誰能想到她會因為流產而異致不孕;還有毛頭,希爾頓里八面玲瓏的一個人,私底下卻又倔又癡,尤其對著女人。當我徹底脫離他們之后,曾經與父親探討過這方面的問題。父親說,這很正常,否則就不是人了。言下之意,就是每個人都是矛盾體。

不久,毛頭因為倒賣外匯被公安抓住,又一次進了拘留所。公安通知了他的工作單位,他被希爾頓掃地出門。毛頭在拘留所那幾天估計想了很久,把未來好好地規劃了一下,出來后,很快便另拓新路——先是賣盜版錄像帶,就在離他家不遠的馬路,別人下班他上班,一到天黑便出來活動,頭子活絡口甜舌滑是他的長處,沒多久就積攢了人氣,有了一批固定客戶,賺了些錢。然而他并不滿足,拿第一桶金買了輛小貨車,又跑起運輸來。風里來雨里去的,不到半年,小白臉便熬成了“閏土”,黑黑紅紅的那種。三七開的小分頭也變得亂糟糟的,不打理,雞窩似的。說話倒是底氣足了許多,關鍵還是身體壯實了,中氣上去了。一只手伸出來,青筋溝溝壑壑地浮在面上,手心里都出老繭了。我問他:

“是不是發財了?”

“發什么財,”他道,“混個溫飽而已。”

事實證明他這是謙虛——他提出在希爾頓請我和王曼華吃飯。就在他原先工作的地方。多少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吃飯那天,他穿一套登喜路條紋西裝,手拿LV的大哥大包,頭發齊齊地向后捋去,涂了摩絲,光可鑒人。我是一套學生裝上陣,王曼華卻是精心打扮過的,一襲紅色連衣裙,將身型勾勒得極好,鞋子和包都是配套的紅色,頭發燙成長波浪,垂在一邊,戴米粒大小的鉆石耳環,胸前是一條瑪瑙吊墜項鏈。妝上得有些厚,嘴唇鮮紅欲滴。走的是嫵媚路線。毛頭親自為她拉開椅子,很紳士地,待她坐下,輕輕往里一送。這本是他駕輕就熟的。連臉上的笑容都剛剛好,少一分太冷,多一分則太假。牛排上來時,他拿過王曼華的盤子,熟練地將牛排切成小塊,再遞還給她。王曼華起身上衛生間,他搶在前頭起來,為她挪開椅子。他聊著這陣子的見聞,挑有趣的加油添醋,逗王曼華高興——他把王曼華當成過去的客人那樣服侍,看家本領都拿出來了。其實越是這樣,便越能覺得他的拘謹,像把什么東西一古腦往外端,都露出窘態了。

毛頭放下刀叉,朝后一仰,說,在這里上了幾年班,還從來沒有坐下來吃過飯,感覺蠻好。他問我,照相機帶來了嗎?我說,帶來了。他讓我替他和王曼華拍照。我挑了個角度——鏡頭下兩人真是很漂亮呢,王曼華捋了一下頭發,動作優雅,下巴微微朝毛頭那邊傾斜,笑不露齒,嘴角上揚的弧度很美,親切又不失矜持。毛頭伸過手去,扶住她身后的椅背,看著像是攬住她的肩——我按下快門,“喀嚓!”

毛頭送了王曼華一件禮物——一副黑珍珠耳環。王曼華說聲“謝謝”,把原先戴的耳環除下,戴上珍珠耳環,問我,怎么樣?我說,蠻好看的。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事實上,是毛頭與王曼華聊了很久,他們說話的音量剛好讓在場第三個人聽得模模糊糊,只是幾個詞,無法湊成句子,“現在可以了”……“你自己考慮”……“不在乎”……我覺得我的地位有些尷尬,像跟著哥哥姐姐來蹭飯的小不點兒,又像隨侍在旁負責拍照的助理,更像個擺設,放在那里給當事人提個醒,好好說話,保持風度,別激動別犯傻別無理取鬧,省得給小鬼看笑話——我應該是很好地發揮了這種作用,所以那天兩人談話的氣氛特別好,說話細聲細氣,自始至終都面帶微笑。環境應該也有一部分原因。都是毛頭的老同事,王曼華他們也是見過的,稱得上半個熟人,就是硬撐也撐過去了。

但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毛頭后來喝得有點多。一瓶紅酒幾乎都是他喝完的,喝得又有些急,慢慢的酒勁就上來了。好在是文醉不是武醉。他握著王曼華的手,正色道:

“這是第一次,我們兩個到這么高級的地方吃飯,像談戀愛一樣。”

“小鬼也在呢。”王曼華想轉移話題。

“小電燈泡一個。”毛頭一錘定音,又問她,“——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你現在的想法。”

“現在?”她怔了怔,“沒什么想法啊!”

“一點想法也沒有?”他朝她看。

她搖了搖頭。

“真的?”他有點急了,大著舌頭鼓勵她,“說吧,說出來沒關系。”

“說什么呀?”她也有點急了,臉上還兀自鎮定,“你想讓我說什么?”

“你曉得的,我想讓你說什么。”他的聲音突然間變得異常溫柔。

王曼華先是一怔,隨即臉倏的紅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臉紅。連眼圈也跟著紅潤起來,鼻尖那里亮晶晶的,反著光,喘氣都有些不自然了。她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又別過去。

“繞口令啊——”她嗔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曉得你想讓我說什么。”

“你曉得的,你怎么會不曉得?”他搖頭,“你嘴一張,那句話就出來了。”

“你既然曉得,為什么非要我說不可?——奇怪。”她不看他,反而朝我笑笑。

他嘆了口氣,“你不說,我總不能拿支手槍逼你說。”

買單時,毛頭將幾張鈔票交給侍應生,說聲“不用找了”,去替王曼華拉椅子。王曼華一讓,他撲了個空。

“好了,結束了。”走出來,王曼華忽地說了句,也不知是對誰。

毛頭說,我送你回去。王曼華搖頭,說,你醉了,我送你回去還差不多。毛頭便笑起來,說,好啊,那你送我回去。

王曼華攔了輛出租,我坐前排,她和毛頭坐后排。司機問,到哪里。她先說了我家的地址。我把頭靠在椅背上,聽見毛頭嘴里絮絮叨叨,報了一連串的數字,初時有些納悶,后來聽清了,這是他這陣子賺的數目,賣錄像帶多少,跑運輸一天是多少,扣除路上的成本,賺多少,一月是多少,半年又是多少。他翻來覆去地對王曼華說“沒問題的”、“沒問題的”。王曼華始終沉默不語。一會兒,車子到了我家,我走下車,朝他們瞥了一眼,毛頭坐得趴手趴腳,西裝滑到一邊,眼神迷離。王曼華的坐姿不變,模樣也與來時相差不多。

“再見哦。”我對王曼華揮了揮手。

“今天是啥,到同學家做作業?”她開我玩笑。

“給校刊寫稿子,還有,出黑板報。”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出租車開走了。我轉過身正要往前走,忽地,停下腳步。父親站在路燈下。黃澄澄的光芒落在他臉上,像童年時看的舊連環畫里那些人物,皮膚的紋理都擴大了,又是油浸浸的,比平日里顯老不少。我腦子里嗡的一聲,還沒想好該怎么辦,父親已慢慢地踱過來,停頓一下,手朝我跟前伸來。我下意識地一避,以為他要打我。——他只是接過我背上的書包,嘴一呶:

“兜兜。”說完,轉身便走。

我哦了一聲,跟上去。

印象里上次與父親這么肩并肩的散步,好像還是四五年前的事。那時尚需仰視,現在完全不必了,我甚至比父親還高出兩三公分,加上年紀輕,站得直,更是顯高。父親說下午劉老師來家訪過了。劉老師是我的班主任。我聞言,心跳加速。父親說,別慌,人家沒告你的狀,說的都是好話,說你人聰明,有上進心,跟同學也合得來。

我兀自有些發怔。父親隨即又換了話題:

“大伯來了封信。”

“哦。”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說這個。

“他說你要是去美國,他來辦,問題不大。”

我很是意外。“去美國?我為什么要去美國?”

“你說呢,”父親總是反問,“去美國不好嗎?”

我猶豫了一下。這個問題有些深奧,很難回答。好像,從來都沒往這方面想過。

我們往回走。快到家的時候,父親把書包還給我,“有股酒味。”他皺了皺眉頭。

我忙解釋,不是我喝的,是朋友身上的。父親沒再多說,只是關照我,下次放學后就直接回家。我應了一聲。父親好像還有話要說,我朝他看,他又停下了。我繼續往前走,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澤邦。”

我轉過身,迎上他的目光。有什么東西從父親的高度近視眼鏡里透出來,經過折射,愈發的曲折深邃,重重疊疊,幾乎都把眼睛給遮住了。他的聲音也像是從很遠傳來:

“你也曉得,我這代呢,是斷檔了,——希望你能接上去。”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記得那晚回去后,我到父母房里坐了許久,聊到快半夜才回房睡覺。父親從床底下翻出那些老照片,泛灰泛黃,一大家子的全家福,正中那個穿長衫戴眼鏡的,眉宇與父親有幾分相似的,是我爺爺;旁邊是他的正室夫人;前排靠邊端坐的那個女人,瘦瘦小小,細眉細目,父親說這是我奶奶;大伯站在第二排正中,那時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白襯衫背帶褲,奶油小包頭,兩頰肥嘟嘟的。父親扳著手指算日子,說拍這張照片的第三年,我奶奶就生下了他。之后不久便去了美國,留下奶媽把父親帶大。奶媽是寧波人,從小到大我一直叫她“阿娘”,直到她去世,墓碑上刻的也是“母親大人”,落款是“子、媳”,跟著我父母的名字,還有“孫:澤邦”。關于那個家的所有訊息,幾乎都是通過“阿娘”而獲知的。“阿娘”掉了幾顆牙,說話有些漏風,含糊不清,這更為說話內容增添了幾分古老神秘的色彩。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叫我父親“少爺”,叫我“孫少爺”,后來在父母的強烈要求下,才改稱名字。“阿娘”其實是個很會生活的人,她識字,愛看書讀報,喝茶只喝二道,吃鍋貼只吃靠近餡的那層焦皮,定期去理發店弄頭發,穿著得體,連母親也時常向她討教如何搭配衣飾。最艱苦的那段日子,虧得她操持,家里才得以維繼。她生過三個孩子,卻只活下來一個,是女孩,臉上有塊指甲大的胎記,比父親大兩歲,“文革”時插隊落戶去了青海,在那里結婚生子,扎了根。“阿娘”去過她那里一次,回來便直呼“這如何是人待的地方”,眼淚止不住地流。印象最深的一次,她抱住我,讓我好好讀書,將來能過好日子。我問,怎么樣才是好日子?其實我是有些明知故問的,以為她會說“吃的好穿的好”,便可以跟著索要一根綠豆棒冰。誰知她想了想,回答: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受外界的牽絆。——這話與我的想像有些遠。那時我才六七歲的光景,聽了便低頭不語。“阿娘”的語氣,有種催人入眠的魔力,讓人不自覺地安靜下來。“阿娘”見我這般,又補充了一句,其實就是開心,天底下開心頂頂要緊。這話頓時又讓我活絡起來,說阿娘,我想吃綠豆棒冰,吃棒冰頂頂開心。

我不知道那晚回去后,毛頭與王曼華又聊到了什么地步,一個半醉的男人,一個裝糊涂的女人,別又說僵才好。毛頭其實把所有的東西都擺到桌面上了,他的人,他的錢,還有他的心。整個打包成箱,一古腦塞給她。連我都看出來了,王曼華自然更不用說。我不曉得女人心思,但總覺得,與其長途跋涉找一個外國人,不如嫁個知根知底的中國人。毛頭的缺點,五根手指數得過來,毛頭的優點,五根手指未必數得過來。這番話我很想替毛頭說給王曼華聽,但王曼華不見得肯理我,還有毛頭也從沒露過這個意思。在他眼里,我是小鬼,而且該怎么說呢,我們之間好像總隔著些什么,就算看著再親再好,也越不過這道溝去。

又一年的暑假到了。我拿到了護照和美國的簽證。大伯打來長途電話,關照說少帶些行李,那邊什么都有。我把護照拿給毛頭看。之前我們已經有將近一個月沒聯系了,他沒找我,我也沒找他。他翻看護照的神情有些古怪,隨即扔給我:

“哦,美國簽證就是這樣子的呀。”

我想著該如何搞個告別儀式,再叫上王曼華。他告訴我,王曼華也要去美國了。我聽了一怔。他說她準備嫁給一個底特律的保險經紀人,手續都辦得差不多了,過一陣就走。

毛頭講話的神情異常平靜,好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我停了停,也不曉得說什么好。毛頭說那個美國人他也見過,“四十多歲,長得不難看,人看著挺正氣,不像壞路子。蠻好。”我再次朝他看去。他竟然還對我笑了笑。“早點晚點的事。——走了也好,省得我揪心。”我默然,覺得這好像是句實話。

“好啊,都要走了,奔赴遠大前程去了。”他說,“替你們高興。”

他說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低下頭,又笑了笑。我瞥見他臉上什么東西閃了閃,跟著掉落下來,他飛快地拿手捋去。一片濕。我立刻把目光移開去。

我到他家,向他母親告別。也算相識一場。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王曼華。毛頭說她這陣子一直在家。我過去的時候,她正在天井里曬衣服,冬天的大衣,黃梅天里積了一些淡淡的霉點,拿小板刷輕輕拭去,再晾起來細曬。她嬸嬸好奇地朝我看,問,你找誰?我說,我找阿姐。王曼華上前,對她嬸嬸說,我一個小朋友。她嬸嬸便嘿的一聲,走開了。

毛頭知道我找王曼華,縮在家里不過來。王曼華也不問,徑直與我聊天。她說她這兩日在整理衣物,平常不覺得,到這時才發現亂糟糟的東西實在太多,不可能都帶走,扔掉又舍不得,到那邊再買也貴。傷腦筋。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心情好壞。旁邊走過一個人,問,“曼華,要去美國啦?”她便笑笑,點了點頭,“下個月就走。”那人道,“靈光的嘛。”王曼華又笑笑,“有啥靈光的,美國又不是沒窮光蛋。”

說是告別,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那樣傻傻地邊上看著。離鄉背井,到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將來如何還不可知。這情形多少有些心酸,也不知是為她,還是為毛頭,抑或是為我自己。我忽然有種想哭的沖動。莫名地,被什么撩撥著,胸口堵得厲害,想找個無人的地方放聲宣泄。我甚至想,早知是這樣,當初不認識他們倒好了。

她說,現在我能體會我爸媽當年去安徽的心情了。我說,那是去安徽,你是去美國,不一樣的。她點了點頭,道,也是。我問她,你爸媽知道你去美國,是不是挺開心?她說,他們還不知道呢,等我曬完衣服就去弄堂口打電話。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毛頭依然是不出現。平靜得有些突兀。

王曼華拿了錢包,預備去打電話。她問我去不去。我說不了,我找毛頭去玩。她停了停,問我,他還好吧?我說,還可以。我們經過毛頭家的時候,王曼華下意識地朝里望了一眼。我叫聲,毛頭,出來。她攔住我,問,叫他出來干嘛?我說,去玩呀,讓他請我吃油墩子。王曼華說,那我先走了。我問,你不吃油墩子嗎?她搖頭道,你們吃。

她剛走,毛頭便從里面出來了。手插在褲袋里,趿拉著拖鞋,模樣似沒睡醒。我提醒他,王曼華剛過去。他哦了一聲。我道,她去弄堂口打電話。他又哦了一聲。我停了停,說,我想吃油墩子。他說,那走,去吃。

經過公用電話亭時,王曼華正倚著窗打電話。聲音很輕,眼睛看著地下,嘴角微微上揚,蘊著些許笑意。電話那頭此刻應該也是歡喜的。毛頭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她瞥見他,停頓一下,但只是兩秒鐘的工夫,很快又把話頭接上去。眼神卻有些不自在起來,拿舌頭去舔上唇,一遍一遍地。又下意識地去摸耳朵——黑珍珠耳環散發出溫潤的光芒。

毛頭給我買了兩個油墩子,說,多吃點,將來到美國吃不到了。我說,我吃一個就夠了,那個給王曼華。他朝我看了一會兒,說,隨便你。

油墩子吃到一半,便聽有人尖叫:“死人啦!”

我怔了怔。毛頭停下咀嚼動作,朝聲音方向看。

“死人啦!——花瓶落下來,砸死人啦!”

好幾個人奔過來,臉上都是驚駭的表情。

“誰啊,砸死誰了?”有人問。

“王曼華,兩號里的王曼華。”一人回答。

我呆住了,全身的血一下子沖到大腦,幾乎站立不住。與此同時,毛頭一把扔掉油墩子,便往弄堂里沖過去。我跟上去。老遠便看見地上一攤血,旁邊俯臥個人,長發散落,一動不動。周圍已站滿一圈人。毛頭撥開人群,上前就要扳她身體。有人攔他,說“救護車沒來,不好動的”,他重重一推,把那人推出五六米遠。直直地,又要去扳地上那個身體。“毛頭你做啥——”幾個男人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弄走。他喉頭發出野獸般的低沉的音,一邊掙扎,一邊死死地瞪著地上那個身體。眼珠幾乎都要迸將出來。

一只黑珍珠耳環跌落在角落里,離陰溝只差幾厘米。我撿起來,放進口袋。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一陣一陣的,與現場的嘈雜聲融在一起,聽著像一支雜亂無章的交響樂。還有雨聲。不知什么時候,竟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擲地有聲。世界瞬間籠罩在一片薄霧中。山水畫的效果,放在鏡頭下就是加一層膜,多了些質感。

王曼華的追悼會上,我哭得一塌糊涂。毛頭竟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就那樣木木站著。向遺體告別時,王曼華躺在那里,妝化得有些濃,兩頰像生了癬那樣紅。看著都不像她了。大家排成隊,依次過去。大廳里徘徊著低低的抽泣聲。輪到毛頭,他緩緩站定,看她。看了許久。后面的人跳開他,繼續往前走。唯獨他不動。也不哭。我注意到他的嘴,微微動著,像是念念有詞,又像是顫抖,中風那種。接著,我發現他渾身都在抖,都聽到牙齒打戰的聲音了。六月里的天氣,他竟似冷得厲害。我上前,扶住他。

他問我,是第一次參加追悼會嗎?我說不是,參加過“阿娘”的追悼會。我也想問他這個問題,好分散他些注意力,再一想,他自然參加過他父親的追悼會。他說,人都有這么一天,早早晚晚的事,到了這個地方,就什么都想通了。他越是說得豁達,我便越是沒底。我想起“阿娘”去世的時候,父親說她“走的蠻順當,沒吃啥苦”,便搬過來勸毛頭:至少她走的時候,是說著開心的事,她一直想出國,終于如愿了,沒留啥遺憾。毛頭不語。我又加了句,天有不測風云。——有些不倫不類。半晌,他朝天嘆了口氣:

“認識她這么久,一張合照都沒留下來。”

我回到家,把照相機里的膠卷拿去店里沖洗,這里頭有毛頭和王曼華的合照,本想前一陣就去沖的,因為辦美國簽證,事情比較多,就耽擱了。

幾天后,我帶著沖洗出來的照片去找毛頭。敲了半天門,沒人應。鄰居告訴我,他搬走了。我問,搬到哪里去了?鄰居都說不知道。我打毛頭拷機,也是不回。

一下子,毛頭這個人就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連個招呼也沒有,就那樣縱身跳出了我的世界。去美國的飛機上,廣播里一直在放鋼琴曲《致愛麗絲》。我微閉著眼,仿佛看見王曼華那雙手在琴鍵上躍動,她的側臉很美,輪廓柔和。笑起來像是罩著一層薄霧,看不甚清,便又添了幾分想像空間。我猜出事那瞬,她正向她父母描摹出一片天,長著翅膀,朝看不見的遠方進發。她那樣鐵了心地拒絕毛頭,是不想留下來,又或許,太知根知底的人,她不敢接納。她終究不是一個自信的人。毛頭也不是。這么久以來,其實兩人始終在較量、權衡著。傾慕心、自尊心、上進心、猜忌心……各種情感糾結。后來再大些,我覺得,毛頭比她更慘。她走便走了,一秒鐘的事——毛頭的煎熬卻是無休無止的,像香燭燃盡后那縷煙,蒼白無力又延綿不絕,直看得人心頭一陣陣凄楚。卻又無計可施。

一行淚從我眼中慢慢滑落。鄰座的美國老太太朝我善意地笑笑。我戴上眼罩,把自己投入到黑暗中,睡意終于漸漸靠攏。

2013年秋天,我回上海舉辦個人攝影作品展。來去匆匆,只幾天便要返回美國——新成立的攝影工作室還在起步階段,離不開人。除了攝影展,也順便幫父母整理行裝,他們的綠卡已經辦下來了,這次與我一同走。此外,還有個原因——去見毛頭。

這些年我來回上海許多次,一直在尋找毛頭,但始終未果。直到上個月,助理告訴我,有下落了。我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這幾乎是我此行最迫切的事情。

臨回美國前一天,我來到毛頭的家。一個身材微胖有些謝頂的中年男人開的門,我愣了足有三秒鐘,才認出他就是毛頭。他顯然也沒有馬上認出我來。雖然事先打過電話,我們依然需要一段時間適應彼此的生疏。都有些手足無措。他現在是一家小型旅游公司的經理了,據說經營得不錯。他妻子長得十分溫婉,為我泡了茶,還端來幾碟干果。“隨便吃吃。”她應該不太年輕了,聲音卻像少女一樣甜糯,看人時先微笑一下,再低下頭去,不與你目光直視,是小家碧玉的模樣。我說,謝謝,阿嫂。這聲“阿嫂”有拉近距離的效果。她看了看我,又道,這么年輕,就是大攝影師,不得了啊。我連忙搖頭,說,淘淘糨糊,淘淘糨糊。

毛頭嘿的一聲,“小鬼,你人不在上海,上海話的切口倒還曉得啊。”

我笑笑。二十年沒聽他叫我“小鬼“了,像被點中穴道,又酸又麻,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應該也有些意識到了,“喝點茶,”又替我剝了兩個開心果,“沒啥東西,招呼不周。”我說,“哪里,已經很周到了,是我來得唐突。”——一時又客氣得過了頭。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從房間里走出來,見到我,微微一停。毛頭喚他:“小明,叫人。”少年便叫聲“叔叔”。我朝他點頭,說聲“你好”。毛頭兒子的長相與他年輕時十分相似,是個俊秀的孩子。我給他帶了見面禮,一支萬寶龍金筆。少年望向他父母,毛頭點了點頭,他才收下,對我道聲“謝謝”。看得出,毛頭把兒子教育得很有禮貌。他說這孩子明年便要中考了,成績在年級排在前五,重點高中是不在話下的,就看比分數線高出多少了。毛頭的話里透著滿滿當當的自豪。一會兒,少年過來向他請假,爸爸,我跟同學出去打會兒羽毛球。毛頭看墻上的掛鐘,說,去吧,早點回來。少年應了,朝我微微頜首,開門出去。

“這孩子很乖巧,毛頭,你好福氣。”我捧場。

“馬馬虎虎——我們這種人,一生一世混日子,全指望小孩了。希望他能像你一樣爭氣就好了,”毛頭說著,也捧我場,“你爸媽才是好福氣呢。”

接下去,我們絮絮叨叨聊些瑣事。他問我,上海一年回來幾次。我說,不一定,有時候多一些,有時候幾年也不回來一次。他點頭說,是啊,你現在是美國人了,事業都在那邊,也不用常回來。我問他,你母親身體還好?他回答,一年不如一年了,還算過得去。他又問我,成家了沒?我說,有個同居的女友。他怔了一下,隨即道,哦,蠻好。

談話并非我之前想像中的氣氛。二十年不見,似乎不該是現在這樣。看著沒有冷場,彼此也還親切,但實際是有些乏味了。又坐了一會兒,我便起身告辭。毛頭說送送我,我沒有拒絕,是想找機會把照片給他。

我們一前一后走下樓梯,隨意聊著閑話,我想著該如何把話題帶到“王曼華”身上,否則突然間拿照片出來,有些突兀。又走了幾步,他手機響了,他接起來,似是公司有事,需要長談的架勢。我只好說,毛頭你接電話,我先走了。他很抱歉,示意有旅客投訴,比較麻煩,“不好意思啊——下次再來上海,記得找我,我請你吃飯。”我連連點頭,“好,你來美國也是一樣,找我。”我給他名片,很鄭重地握了手。告別得很是倉促。

出租車上,我縮在后座,莫名地,情緒有些低落。那張老照片被我放在褲袋里許久,都焐熱了。拿出來,只瞬間,便騰云駕霧倏地回到二十年前——王曼華一襲紅裙,艷麗不可方物。相比之下,毛頭雖然笑著,神情中卻總有幾分局促,倒不是因為希爾頓,而是因為她。在她面前,他永遠露怯。那天晚上氣氛已是難得的好了。毛頭說的沒錯,他與她,這么煞有介事似的吃飯,好像僅此一次。要是我不出席,那分數還可再高些。

剛才毛頭問我成家的事,我說與女友同居。其實他不知道,我女友是韓國人,我與她一見鐘情,若說她什么地方最打動我,那就是容貌——她酷似王曼華。后來處久了,我曉得她其實整過容,眼睛、鼻子,還有下巴,都動過刀。女友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她竟還拿她整容前的照片給我看。她問我介意嗎,我告訴她沒關系。我甚至還慶幸她整過容,否則我未必能碰到一個這么像王曼華的女人。我把那只黑珍珠耳環拿到珠寶店,配了副一模一樣的,送給她。她戴上很漂亮。王曼華對我的影響力是一點一點顯現出來的。我本以為自己很容易將她淡忘,但事情不是這樣。這可能與她的逝去有關,如果她還活著,我不見得會一直惦記她。有時候想想也覺得有趣——我找了一個那么像王曼華的女友,而毛頭,卻完全按著我父母之前的教育方法,培養著他的兒子。

我覺得,毛頭或許不再需要這張照片了。我甚至冒出個想法,可以把照片放在我的個人作品展上,下面注明:一段似是而非的愛情故事,一個揮之不去的人生定格。

車子在淮海路陜西路口停下,等紅燈。我下了車。走過去不遠。剛下過雨,難得涼爽的天氣,不如散會兒步。前面是“紅房子”西餐廳。隔著櫥窗,我看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用刀叉吃牛排,他動作十分稚嫩,應該是才學不久,好幾次牛排都差點被他弄飛。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應該是他媽媽,不斷地糾正他的姿勢,后來也煩了,索性由他去。男孩用手一把抓起牛排,大口咬下去。忽然,他觸及我的目光,或許是覺得不好意思,便放下牛排,重新用刀叉吃起來。我朝他微笑,想起當年第一次在希爾頓吃牛排的情景,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小鬼!”有人叫我。

我回頭。——二十多歲的毛頭在朝我招手,登喜路的西裝,頭勢清楚。旁邊,站著一襲紅裙的王曼華。王曼華的手,放在毛頭臂彎里。兩人都朝我笑。

“油墩子吃嗎?”毛頭問我。

我說不出話來,久久站著。竟是癡了。照片從我手中滑落,被風吹得輕輕飄起,越飄越遠,像刻錄歲月的明信片,隨性得很,不知寄往哪個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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