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與
在我二十二歲的整個一年里,成天只想著一件事,殺了他。每個星期的周末從省城警校回來,我最害怕看到的就是母親,最想看到的也是母親。我們會一起洗個熱水澡,母親身上的傷痕在蒸汽的掩映下,水流如萬劍穿心。那些明暗色調的光影,描摹拳頭的形態,一下一下地撞擊。我不敢給母親搓,甚至不忍心碰觸她的身體,我害怕我的手指會讓她疼痛,像一道道犁翻起的土地,把她從自己的記憶里狠狠地挖出來。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生意了。一開始他們做得很辛苦,每天忙得只吃一頓飯,就是囫圇吞棗隨手抓到什么就吃什么。那種創業的激情用他們自己的話講,就像打了雞血,一點都不覺得餓。因為看著錢不停地往里進,肚子就會條件反射般的也像是一點點鼓脹起來。
我七歲就自己做飯,整天在胸前吊著一把鑰匙,自己打理自己。我的體育一直很好,從小就是校體育隊的,主攻籃球。因為我的個子足有一米七五?,F在看來,我的身高是致命傷。這種身高,在省隊和國家隊連邊都挨不上,而在普通人群中,又是那么陡峭得鶴立雞群。我的孤獨從我上學開始,我們班的男生就沒把我當女生看待,而女生又全都把我當男生一樣用,她們無論遇到什么事情一定會最先想到我,讓我為她們出主意或者打抱不平。我在英雄主義的感召下,從來都是甘灑熱血鑄青春,最后她們一個一個都找到了歸宿,我還是孤家寡人。雖然身邊永遠熙來攘往,但仔細一深入,都跟自己沒什么關系。這實在是很郁悶的事。后來,這成了我獨特的標簽,所有人在評價我的時候都會直言不諱地說,你哪兒都好,就是沒有女人味……
現在看來,這是命里注定的事,七歲就一個人頂家立戶的女孩,不是不需要陪伴,不需要商量,不需要照顧,不需要傾訴,是沒有,然后就變成了不需要。這種強迫意識下形成的不需要,是命運送給我的禮物。面對不同的事物,這個禮物發揮不同的作用,所以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總的來說,它是弊大于利。因為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女人味就像一個男人大家都說他像娘們兒一樣,充滿神秘的悲劇色彩,可這是我不能作主的事。
那天我一個人在家里無所事事,一個人去看電影,沿著晃動的人墻往前移動,從后面拍小刀的肩膀,“你怎么有時間來看電影?”
小刀回頭,我一下子傻住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你跟我的一個朋友長得簡直太像了,哦,好像你比他稍高一些。”
“你說的是王掖吧?!?/p>
我一下子張大了嘴巴,“你也認識他?”
按正常情況,我是不會和一個社會上的小混混出來吃飯的,但那天王掖打來了電話。他說,小刀其實得了一種病,控制不了的時候會用一把自制的小刀去傷人。曾經做過精神鑒定,后來定為心理疾病。你不用怕,他就是在別人欺負他的時候才會那樣做。
我怕什么啊,他南地小刀還敢對我怎么樣嗎?我下樓打了出租車就去了他們說的那家飯店,竟然是我最愛吃的四川水煮魚,這讓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我看著眼前的王掖和南地小刀,才發現他們長得真是很像,以前我看我的同事王掖,怎么看怎么是一個警察,而現在,他和南地小刀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像一個流氓。
我說:“你們倆沒查查祖宗八代,看看有沒有什么細枝末節的攀連,你們怎么會長得這樣像呢?”他們笑,王掖說:“你知道我們是怎么認識的嗎?”
“就是在監獄里。他正好在我的監舍,大家都說我們長得太像了。那年小刀因為表現突出還是改造積極分子呢?!?/p>
小刀笑。從始至終他很少說話,就是聽我和王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除了給我們倒酒,基本不說話。但他一直在看著我,這我能明顯感覺到。
我問:“你總看著我干什么?”
小刀說:“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警察,但最好的哥們就是警察,現在又多了一個。”
我說:“我跟你可沒有什么關系?!?/p>
小刀眨巴眨巴眼睛,真像一只奇瘦的麋鹿。
我問:“小刀,你有多高?”
“一米八六。”王掖說,“你們倆身高可真配?!?/p>
“你什么意思?”我斜眼看著王掖。
王掖說:“我真的什么意思都沒有。就是你這個一米七五的身高,跟一米八六的身高特別相配?!?/p>
小刀竟然自謙,“我太瘦了。”
我和王掖呵呵笑。
這就是那個南地小刀嗎?動不動就會臉紅,緊張,手足無措。真有意思。
那天,真是小刀送我回的家,我們打車一直到我家樓下,他沒再說一句話。一如給我的感覺,沉默寡言,靦腆羞澀。他一直站在我家的樓下,看著我上了五樓,然后我沖著他喊,到了,回去吧。
沒有聽到他回應的聲音,只聽到一陣劇烈的咳嗽。南地小刀,弱不禁風嘛。
我就是從那天開始想成為一個好人的——所謂的好人吧,如果我被大家叫做壞人的話。我覺得我只有成為一個平常意義上的好人,才有資格跟李李——一個監獄女警察成為朋友。其實我今生最恨警察,也最煩女人。很長很長時間我才會找一個女人做愛,還是在吃了搖頭丸之后,嗨不出去,每次我都做得很潦草,不得要領,根本記不清她們的面目特征。但李李一下子就讓我記住了,而且再也忘不掉。我忘不了她,因為她是一個警察,更因為心疼,她的存在讓我時刻想起我死去的姐姐。她也是女警,一個刑警。她死的時候特別慘,被對方當成人質,用槍先打腳,再打腿,再打胳膊,再打頭,她是被人一槍一槍打死的。我們家出了一個警察,竟然還出了一個流氓,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每次我看到李李,就想起我死去的姐姐,她們除了都是警察之外,還有一個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她們都不太像女人,充滿了生硬和冷峻。
過了不久,我們三個又見面了,還是在電影院,看著看著李李就一個人出去了。那天我看見李李披著那件黑色的羽絨服一直蹲在地上打電話,足足打了兩個小時,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可能因為腿有些發麻,站立不穩,我從后面扶住了她。
李李說:“你一直跟著我?!?/p>
我說:“你跟你爸爸不應該這樣說話?!?/p>
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你偷聽我打電話!”
“我不是偷聽,真的,我是過來想讓你回去,這里很冷我害怕你感冒,但你一直蹲在這里打電話,所以我一直沒敢打擾你?!?/p>
“那你也不能在我的身后站著啊。”
“我不就是為了最后扶你這一下嗎?”
“想跟我談談嗎?李李。”
“不!”李李堅決地搖了搖頭,羽絨服從她的肩上猛然滑落。多虧我個子高,一抬手在空中截住。
那天,我和李李坐在外面,李李一個勁兒地哭,她的淚水像一串串炸雷把我轟得七零八落。我真想把她摟進自己的懷里安慰她,但我不敢。我敢肯定如果那樣做了,她會反手給我一個耳光。她給我的就是這樣一種感覺,絕不含糊,死磕到底。那天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也不是,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感覺到生不如死,不知如何是好。
她說:“你能為我做一件事嗎?小刀。”
“你說?!?/p>
“我想讓你去殺一個人?!?/p>
“誰?”
“我爸爸。”
“我們出去說?!?/p>
那天,我去了李李的家。屋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冷得出奇,可能是哪兒管道壞了,我們一人披著一條大被,面對面地坐著。李李說:“我真想殺了他!殺了他!”一邊說一邊抱著自己的頭往墻壁上撞。我一把拉住她摟進懷里。“別這樣,你要冷靜,冷靜!你懂嗎?你這樣會瘋掉的,早晚會崩潰。”
“我已經崩潰了。我要殺了他!你要幫我,小刀,你一定要幫我!”
“我會幫你的,你記住,李李,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我都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那天,李李說一會哭一會,不長時間就睡著了。她睡著的時候,大鼻頭格外地突出,就像一座小小的山峰,趴在那里,充滿了桀驁不馴的憂傷。
我當然不會真的殺李李的爸爸。事實上我從不殺人,我只是用我的小刀在對方的脂肪上彈跳一下,手感很好。
第二天,李李對自己頭天晚上所說的話用一種近似懷疑的神情反問我,“那是我說的嗎?”
“這就不好了吧,李李,你可是一名人民警察呢,怎么可以這樣對我不負責任呢。如果我真是聽了你的話,昨天晚上就去殺了人,反過來你說你根本就沒有讓我去殺人,這太不義氣了。”
李李笑。“翻頁好嗎?永遠不要再跟我提這件事?!?/p>
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知道李李屬于我了。我們躺在一個被子里卻不做愛,因為我做不了,本來這就不是我的長項,更何況摟著我心愛的女人——我不忍心。
我十八歲去警校的時候,爸爸就不回家了。我甚至懷疑他就是因為那個女人才把我送走的。那樣,我媽就孤立無援了。那個女人我見過,一個商業大廈的服務員,長得年輕漂亮,一看就是撈貨。每個周末我從警?;貋?,我和我媽就去大廈堵她,堵到就打,堵不到就去飯店大吃一頓。
打完之后,我去警校上學,我爸回來再打我媽。我從來沒有親眼看過他打我媽的情景,我只是不停地聽著我媽的哭訴,我瘋了一樣地找我爸,但我找不到。后來,我像偵察兵一樣知道了他和那個女人的住處,我沖上樓去,他們就是不給我開門,我拿斧子砸門也不開。后來,我每次只要從學?;貋砭陀檬^砸他們家的窗玻璃,他們不理我。鄰居看不過去了,報警,他們也不開門。
警察來了,問我是怎么回事。
我說:“這是我的家,但屋里的人不給我開,你們有沒有辦法讓他們開門?”
警察說:“首先你得證明這是你的家,然后確定屋里面的確有人?!?/p>
“我確定不了?!?/p>
“所以我們幫不了你?!?/p>
“我砸自己家的玻璃算不算違法?”
“只要你沒有傷到別人就不算?!?/p>
鄰居說:“不行??!我的心臟病都要犯了?!?/p>
警察說:“如果你的心臟是因為她這樣鬧而犯病了,可以起訴她?!庇洲D過身對我說,“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你說,怎么解決?”
“通過法律手段?!?/p>
“好,那我現在報警,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屋子里搞破鞋,你們管不管?”
“這個管不了。”
小刀一點都不現實,他竟然說想要娶我。我說:“那可能嗎?小刀,你連一個正經的職業都沒有,家里人就是打死我也不會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的?!?/p>
“你爸這時候倒管起你來了,當初他怎么那么不顧一切?。俊?/p>
我爸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人。當年每個周末我從警?;貋淼牡谝患戮褪侨ニ麄兗覙窍略也A?。我知道他們就在屋子里,因為燈是亮的,但我爸從來沒有出來罵過我,更沒有打過我。有一次,我剛砸完玻璃,我爸從樓上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把我領上了樓。一進屋我看到屋里的墻角竟然有一大摞準備鑲嵌的玻璃。我撲進了我爸的懷里,我爸緊緊地抱著我,他說,一切都過去了。我說,不可能過去,永遠都不可能過去。我爸說,那怎樣你才能原諒我?我說,跟我媽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好,我答應你。但你也要答應我,永遠不做對不起自己的事?!?/p>
“什么?”
“好好愛自己?!?/p>
我痛哭失聲。那天我才知道,那個女人終于忍受不了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離開我爸,遠嫁他鄉了。
我爸問我:“你能保證嗎?”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
我問我爸:“你們為什么不搬家?!?/p>
“如果我們搬家了,你下學回來還到哪里發泄呢?我害怕你學壞,李李?!?/p>
那天,爸爸請我和我媽一起出去吃飯。我對我媽說,你們復婚吧。如果復婚了,我以后什么都聽你們的。我媽雙目低垂,眼里全是淚水,但就是不讓它流下來,仿佛那樣是一種恥辱。
“所以,小刀,我是向我爸爸媽媽保證過的,我不可能違背誓言,而且,我如果跟了你,就等于把我媽再一次推向了深淵,我爸一定會離家出走,永不再見我們。”
小刀問:“那我要是有了自己的事業呢?”
“你能干什么呢?小刀。”
“我要開一家茶館?!?/p>
我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著小刀。
“真的。其實我已經在東明一條街盤下了一個茶館,沒有告訴你,就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事情真的如我所料,那家茶館只慘淡經營了不到半年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因為小刀哪里是在干事業,天天和他那幫哥們兒在自己的地盤上吃喝玩樂,錢賺不到不說,還要給服務生開工資,不倒閉才怪。
這件事讓我對小刀很失望。我知道他積習難改,根本就是中毒已深,很難從那種生活慣性中掙脫出來。我向小刀提出分手。
小刀痛苦地說:“我不攔你,我不能再耽誤你了。祝你有一個好的歸宿!”
我沒有想到小刀會這樣冷靜,還說出這么文縐縐的話,我說:“小刀你真行,我希望我走出這個屋子,我們就是陌路人了,再也不要聯系?!?/p>
“當你想我的時候,就給王掖打電話?!?/p>
“我想你了給他打電話有什么用?”
“會有用的,李李?!?/p>
那天,我從小刀已經倒閉的茶樓里出來,臉上全都是淚水,我一點都沒有猶豫就給王掖打了電話。
王掖說:“只有你能救小刀,李李?!?/p>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根本就沒有那個能力。你看小刀現在這個樣子,敗了那么多錢,一事無成,成天渾渾噩噩,無法自拔?!?/p>
“小刀曾經跟我談過你整整一個晚上,他說,如果在這個世界上連你都不再相信他會好,他就真的再也不會好了?!?/p>
“我相信有什么用啊,他一點也沒好。”
“需要時間,李李?!?/p>
“他是強迫癥,當誰碰觸到他內心中最隱秘的痛處時,就控制不了用自制的小刀捅傷別人。在有的國家,患心理疾病的人跟精神病人是一樣不會被判刑的,但屬實很難界定。他需要時間,也需要我們幫助他。”
“多久?王掖,你告訴我,需要多久?我也不小了,都二十五歲了,我爸我媽天天要我去相親,你讓我怎么辦?”
“你去相親結婚生子都可以,就是不要放棄對小刀的信任,這很重要,你知道嗎?李李?!?/p>
放下電話,電話就響了,小刀嘻皮笑臉,“剛出我的門就想我了?你也太沒出息了,我預計的是第二天凌晨或者當天晚上,沒想到你提前了這么長時間?!?h3>四
“小刀,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p>
“你說?!?/p>
“我要結婚了?!?/p>
我聽到電話掉到地上碎裂的聲音。
世界靜止了。
相親的路異常順利,中國公安大學畢業,最年輕的副大隊長,只比我大一歲。我們認識兩天就上床,好像是對自己的報復。
這期間小刀瘋了一樣地到處找我,但我不會讓他找到,我家有的是房子。但小刀就是小刀,因為奇瘦而迅捷,他還是找到了我。他不但找到了我的家,還找到了那個家的電話號碼。那天我跟警察正在睡覺,電話響了,把我一下子驚醒,全身都是冷汗,拿起話筒沒想到真是小刀。
小刀說:“你出來,我在你家樓下。”
“我不會下去。”
“你不下去我就上來?!?/p>
警察說:“你下去吧?!?/p>
我穿著睡衣到一樓,小刀正蹲在地上抽煙,在我還沒有看清楚之前,小刀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刀已經抵在了我的肚子上。
我說:“小刀,你今天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跟你在一起的?!?/p>
小刀充滿血絲的眼睛痛苦而憂傷地看著我,然后說:“你是我今生第一個把刀拿出來卻沒有捅下去的人。”
這時,樓上的警察說:“你們上來吧,下面那么冷?!?/p>
我和小刀一起往樓上走,到了門口,小刀對警察說:“我是李李的朋友,我要出趟遠門,過來看看她,李李是個好女孩,好好待她。”
警察說:“放心吧。”
小刀轉身下樓,我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警察把我摟進屋里,說:“過去無論發生什么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把它翻過去,重新開始,你愿意嫁給我嗎?”
我狠狠地點頭。
我以為正像警察說的,過去無論發生什么都已經過去了,我們把它翻過去,重新開始。但事實上,只要有風輕輕一刮,就會把書頁又翻了回來,在那個夾縫中像一堵墻顫動不已。
離開了小刀我才發現,生活又開始陷入虛偽之中。我要強迫自己做一個賢妻模樣,無論怎樣難受也不能說臟話,喝醉酒,大聲哭,在半夜燃一支煙。因為那樣,他會瞧不起我。而小刀永遠不會,他會和我一起說臟話,喝醉酒,大聲哭,他會理解我內心無法抹去的憂傷和陰影。那些記憶像一把刀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如鬼魅般出現,在我的頭頂盤旋,那是我爸抽打我媽的手掌。聲音越來越大,無法抵制。
而我和警察越來越無話,后來幾乎每天都不會打一個電話,說一句話。有時我故意回家晚,跟同事出去玩,他連一個詢問的電話都不會打。而且我越來越發現,他之所以那么快跟我結婚,完全是為了我家里的錢,后來發展到有什么事不跟我商量,直接上我爸媽那里要錢買電腦,買房子。
我問:“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想法得先跟我商量商量再找我爸我媽吧?!?/p>
“跟你商量完你不也得跟他們說嗎?還不如我直接跟他們說了?!?/p>
“我們好好談談吧?!?/p>
“有什么可談的,日子不就是這樣過的嗎?”
“日子不是這樣的?!?/p>
“那是什么樣的?”
是跟小刀在一起的樣子,有說有笑,有血有肉,完全地坦白釋放自己,不害怕對方瞧不起,那么真實。但我知道我不能說,我也說不上來。我只說:“反正我覺得我們這樣是不正常的。”
“所有的婚姻都是這樣的?!?/p>
“不,我覺得不是。反正這樣的日子我再也過不下去了。”
“你想怎樣?!”他一下子冷峻起來,一改往昔的溫和模樣,把我嚇了一跳。
“我們離婚吧?!逼鋵嵾@并不是我想說出口的話,我希望他能挽留我們的婚姻,因為這場婚姻是我爸給我選的,如果我們分開了,我不知道我爸會不會因為對我的失望而再次離家出走。
“好,我答應你,但你要賠償我的經濟和精神損失?!?/p>
“無恥!”
“反正你家本來也不差這點錢?!?/p>
“你要多少?”
“十萬吧?!?/p>
“你連個流氓都不如!我憑什么給你十萬?你給我滾!這是我的家。”
“如果你不給我錢,我是不會走的?!?/p>
“好,我給你錢,你馬上就給我滾!”
我們到樓下的銀行把錢打到他的賬號,然后再一起去民政局辦離婚手續。從始至終也就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
他說:“我的東西都不要了,你自行處理吧。”
我給物業打電話,讓他們叫來收破爛的,我對那個人說,這些垃圾都給你吧,不用給我錢,只要快點把它們清理出去。
我知道他在欺負我。如果小刀在,他不敢這么欺負我。小刀是不會答應的。
兩年的婚姻,其實我每天都會給小刀打電話,電話里永遠傳來的是“您撥打的電話號碼不存在”。我不知道小刀在哪里,在干什么,但這并不影響我天天會打一個電話給他,就像一種習慣?,F在,我終于可以大張旗鼓地滿世界找他了,就像他當年滿世界找我一樣。
王掖告訴我,大家都已經很久沒有小刀的消息了,他離開了這個城市,去了哪里,干什么,誰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小刀會在哪里,我先從全省的監獄開始找,再擴展到全國的監獄,最后我終于知道了,小刀現在已經是一名通緝犯,他用他的小刀捅破了一個人的胰腺,那人不治而亡。
我和王掖到處尋找小刀,我們在電臺、電視臺,各省市的報紙刊登尋人啟事,希望他能自首,給自己一個活著的機會,但如石沉大海。
每天我都會被噩夢驚醒,夢見小刀流著眼淚對我說,當初他那么想好,但我沒有給他機會,是我把他逼上了背井離鄉、殺人逃亡的道路。每次我被這個夢境驚醒,都會給王掖打電話。
我說:“王掖,是我毀了小刀?!?/p>
他說:“只有你能救小刀。”
“我能嗎?”我開始控制不住情緒,大聲地哭喊,“是我毀了小刀,他當初已經答應我再也不拿刀捅人了,他要去治病,他想干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業給大家看,只不過我沒有給他時間,沒有耐心等待,反而把他逼走了?!?/p>
“你沒有錯,李李。錯的是他,他太脆弱,太無力,是他自己沒有力量,怎么能怪你呢?”
“你不要再安慰我,就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們現在怎么辦?。浚 ?/p>
“我們除了等,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我等不了,他現在殺了人,必須自首才有生的希望,我們要幫他,一定要幫他?!?/p>
“只要有情節,事出有因,我們就可以找最好的律師幫他打官司,相信我,也相信自己。”
但我等不了,我感覺每一秒都如梗在喉,仿佛是一根利刺扎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痛不欲生。其實我知道,小刀出現的日子不會太久了,他既然不跟家里聯系,他吃什么喝什么?他根本無法生存,但我沒有想到,他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那天,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想著小刀此刻能在哪里。辦公室的人喊我接電話,我一聽是王掖,他說小刀在他那里!
我沖下樓去,來到王掖的辦公室,我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小刀,半邊臉已經塌陷,牙全掉了,背也駝了,但看我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晰而有神。我走到他的面前,說:“你怎么變成這樣?你怎么進來的?”
“我想進到哪里就會進到哪里。”
“你沒有被判死刑?”
“怎么會呢,二十年,李李,我會陪你在這里呆上二十年?!?/p>
“我們每天都在一個院子里,我時刻都會看到你的辦公室,你的辦公室是二樓左邊第三個房間對嗎?我每天會朝著你的屋子用鏡片反光。”
“別說了,小刀!”我再也受不了小刀的眼神,轉過身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哭——他終于回家了。
每天我感覺天空都是那么的藍,每天我都是第一個到單位的人,我給大家打掃衛生,打好熱水瓶里的水,然后會找一切機會去小刀的監舍送材料,反正都是名正言順的理由,但我們看不到彼此。我會感覺離小刀越來越近了。只要知道小刀是安全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給小刀買各種他需要的物品,每次接見日,我和家屬一起站在隊伍里排著長長的隊看望小刀。當我的胸前掛著家屬接見證的時候,感覺很幸福,因為我就要看到我的小刀了。我不害怕讓同事看到,人家問我,我就說是我表哥。
我拎著大包小裹的東西去看小刀,看他越來越瘦的樣子,我說:“我們得想辦法給你安上假牙?!?/p>
小刀說:“不用,我是麋鹿,不需要牙齒?!?/p>
“胃口會壞的?!?/p>
那是我和小刀在離別了三年之后最近的一次接觸,我幫他辦理各種手續,把他接去牙防所安裝假牙。小刀的手被手銬銬著,我把手掌蓋在他的手上,說:“小刀,這回你再也跑不掉了。我會這樣拉著你,二十年?!?/p>
“你那個公安老公不打擊報復我才怪?!?/p>
“我們離婚了?!?/p>
“什么?!”小刀跳起來,“他欺負你,他不是答應我好好對你嗎?!”
“別說這個了,反正我們現在又都是一個人了。我們又在一起了?!?/p>
“不行,李李,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這對你不公平,你應該有自己幸福的家庭,有人愛你,有可愛的孩子。你不能自己一個人過!”
“我現在感覺挺好。”
我看到小刀眼里竟然有一絲明晃晃的淚光,我把他的手卷成一團握在自己的手里,發現他瘦得嚇人。他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像一只奄奄一息的鵪鶉。
那天,小刀一直不說話,好像在跟我堵氣,回來的時候還故意不讓我再握著他的手。那么多人我也不好多說,但我知道小刀在生我的氣,他怪我為什么沒有把自己照顧好,為什么當初選擇的對象那么不爭氣。他一定為自己的離開而感覺到不值,我想他甚至有些怨恨我了。
幾次接見日,我想跟小刀說話,小刀每次都拒絕,一點都不猶豫。王掖說:“你死了這條心吧,小刀很堅決?!?/p>
“為什么?王掖,你告訴我為什么?!?/p>
“你不知道為什么嗎?”
“我真的不知道。”
“我一直都覺得你是一個敢愛敢恨,有頭腦有思想的女人,現在才發現你是一個傻女人,很蠢很笨。”
“我是蠢是笨,否則我不會愛上一個流氓。”
“李李,你是我認識的最純潔最美麗的女人?!?/p>
“為什么?”
“小刀已經毀成那個樣子,依然改變不了你對他的感情?!?/p>
“這算什么呢?如果有一天我變成那個樣子,小刀也同樣不會在意的?!?/p>
“這真的不算什么嗎?”
我輕輕搖了搖頭,“你不知道,王掖。小刀害怕我有危險,無論多晚,哪怕他喝得爛醉如泥,也會閉著眼睛爬起來送我回家。如果我不讓他送,他會跟我急眼,甚至會罵我。只有這時他才會罵我,真的罵,毫不留情?!?/p>
“李李,你還年輕,應該有自己的幸福。小刀只是你的一個夢,現在這個夢離你很近,你能看到他的存在,就行了?!?/p>
“我也想啊,爸爸媽媽越來越蒼老了,過去的一切仇恨都已經過去了。當年我上警校發的第一套警服,就給我媽寄回去。我寫信對我媽說,媽,你穿上它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你了。那年我十八歲,我當時真的就是那樣想的。我媽穿上它就有了安全的保障,我爸就不敢打她了。我媽給我回信說,李李,媽媽有你就什么也不會怕了?!?/p>
“那時,我最想殺的人就是我爸爸。每次看到我媽臉上身上的傷痕,我就想殺了他,但我一點力量都沒有。我恨自己太小,不能實施這個計劃。后來我遇到了小刀,有一天,小刀拿出他的那把小刀,讓我去捅他。他說,如果你有勇氣捅下去,他就去找我爸爸。我扔下刀趴在地上痛哭失聲。小刀抱起我,給我擦干淚水,把我放到床上,看著我靜靜地入睡。我太累了,那么多年,我一個人,每天聽著我媽的哭訴而無能為力。小刀天天領我出去玩,我的時間被小刀安排得滿滿的,我漸漸忘記了仇恨。這一切都是因為小刀,是他拯救了我,拯救了我媽,拯救了我們的家。難道這個人不值得我去愛嗎?”
“就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懂你的人,他值得你愛,可是他在里面要呆上二十年?!?/p>
“我沒別的辦法?!?/p>
“他受不了。”
“他告訴你的。”
“這還用說嗎?他拒絕見你?!?/p>
“你讓我怎么辦,王掖,只要有他的存在,我就誰也愛不上。我腦子里想的都是當年我們在一起的情景,他對我的好?!?/p>
我坐在辦公室里看著小刀的監區,想著他此刻躺在床上,拒絕進食,他逼我幸福。“你太傻了,小刀……”
當大家報火警,并拿著滅火器沖向火場的時候,火勢已經很大了,然后我看見我的小刀像一只奇瘦而迅捷的麋鹿,站在火勢最大的窗口,把一個個犯人快速地從窗口用繩子順下來,我拚命地喊:“小刀,你快下來!快下來!”
小刀仿佛沖我一笑,我根本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他一定在沖著我笑。他一點都不像絕食已經兩天的人,更不像一個身體有殘疾的人,他像一個強悍的豹子,在大火中勇往直前地馳騁。就在大火漸漸熄滅的時候,小刀像一張薄薄的紙片,被身上的火苗瘋狂地吞噬,在瓦藍瓦藍的天空映襯下,熱烈而扭曲。
王掖死死地拉著我,我渾身已經沒有一點力氣,我使出最大的力氣想要掙脫,但怎么也掙脫不了。我淚眼模糊,想起那天,是接見日,小刀出乎意料地跟我通了電話,他讓我明天下午兩點,到槍庫辦公樓院子里最左邊的那塊大石頭旁邊,然后就掛了電話。我沖出樓去,向那個地方奔跑,我向上看,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瓦藍瓦藍的天空,一點云彩都沒有,就像深不可測的海洋。我是一只漂流瓶,里面有一張紙條,寫著什么誰也不知道,包括我自己。我靜靜地站著,不敢離開。我知道小刀讓我去那里一定有他的深意。但時間一點點過去,一切都那么靜謐,我感覺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甚至想小刀是否要越獄,讓我看著他像一只奇瘦而迅捷的麋鹿,消失得出神入化。
我站在瓦藍瓦藍的監獄天空之下,等著小刀給我答案。然后,我看到了那座五層高的監獄大樓隱隱約約地從第三層最右邊的第二個窗口里,散發出黑色的煙霧。我揉了揉眼睛,以為眼睛因為過久凝視天空而出現了幻覺,但那股煙霧越來越大,我一下子捂住了嘴巴,發瘋似的跑向監區的總值班室。當我跑到幾百米之外的總值班室時已經累得快站立不住,我扶著窗口把整個身體趴在窗臺上,喊道:“失火了,失火了!快救火啊,快去??!”
事后王掖告訴我,因為小刀勇于救人并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組織上想往上報,看看能不能給個什么說法?!袄罾睿驗槟愕募皶r發現,聽說還要給你立功授獎呢?!?/p>
我知道這是我和小刀的秘密,只有他能給我答案,而他應該已經死了。在失火現場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王掖陪著我,去看小刀最后離開的地方,除了灰燼還是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