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翔
“圖書出版業用著17世紀的技術,19世紀的商業模式,卻試圖在21世紀生存。”這是歐美出版業流傳甚廣的一句話,點出了這個行業的危機所在:我們的發展模式遠遠落后于時代,尤其落后于信息傳播技術的飛速演進。從風靡一時的Web 2.0,到紛繁雜亂的Web 3.0、Web 4.0,甚至Web X.0;從早期互聯網、寬帶互聯網,發展到移動互聯網;加之大數據與云技術的推廣,傳播技術日新月異,出版產業卻似乎與世隔絕,總想以不變應萬變。最近十年,隨著谷歌、亞馬遜、蘋果等IT巨頭相繼進入出版領域,一系列由新技術驅動的創新模式正在顛覆傳統出版。
這一顛覆性的轉型早已不是簡單的技術升級,而是包括商業模式、出版理念與產業文化在內的全方位變革。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開放”技術和開放模式,其對出版傳媒產業的顛覆力和創新力不可估量。皮特斯(Peters)使用“開放技術(Technologies of Openness) 一詞來定義一系列旨在加強互動、協作、共享與整合的新技術。這些技術所驅動的種種開放模式,正在引領一場深刻的知識傳播革命,將我們帶入一個前所未有的“開放”時代。
就數字出版而言,開放技術的核心影響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用戶創造內容與自出版模式的結合;二是基于讀者社交網絡的創新;三是跨平臺開放,即不同出版平臺之間、出版平臺與其他互聯網平臺之間的整合與交互。在這些方面,中外數字出版產業不乏創新探索,很多問題值得深入思考。
用戶創造內容與自出版
用戶創造內容對出版業的沖擊是顛覆性的——無論亞馬遜的直接出版、盛大的網絡原創文學,還是遍布全球的各類網絡自出版平臺——這一“沒有出版商”的傳播方式改變了出版的定義。“人人都可以出版”,成為數字出版區別于傳統出版的最典型特征。傳統出版有兩個廣為詬病的問題:其一,編輯把關模式可能錯誤地扼殺杰作——很多大師的處女作都曾屢遭退稿;其二,過多的中間商讓圖書零售價格居高不下,降低行業整體經濟效率。理論上講,自出版模式恰恰可以解決這兩個問題。
自出版的歷史與印刷技術一樣久遠。在互聯網時代之前,歐美業已形成了成熟的自出版體系,與獨立出版一起對抗商業出版巨頭對行業的壟斷。一些知名媒體,如《讀者文摘》,也設有年度國際自出版大獎,以表彰這一獨特出版方式帶來的優秀作品。近20年,基于印刷技術的自出版日益被壟斷巨頭邊緣化,但是互聯網技術和用戶創造內容讓這一模式在數字世界煥發了生機。在網絡時代,自出版與獨立出版的合作也越發緊密。很多全球知名平臺,比如Lulu, Smashwords,亞馬遜的KDP,其服務對象不但包括自出版作者,也有中小獨立出版商。他們的崛起極大促進了出版內容與主體的多元化。從經濟角度講,這有助于優化價值鏈,降低流通成本。在出版巨頭消極應對數字化變革的情況下,自出版提供了海量的低成本內容,強化了產業的造血機制。大量低價自出版內容的存在(基本定價在3美元以下),也改變了電子書產業的定價模式,使巨頭們無法借由壟斷來高價售賣電子書。與大企業主宰、急功近利的傳統出版不同,免費模式受到很多網絡自出版先鋒的推崇。這些開放商業創新,為守舊的出版業注入了清新力量。比如,bookrix,這個擁有近15萬冊圖書和超過56萬會員的自出版平臺,以為讀者提供免費內容、為作者提供免費服務而聞名。
當然,西方網絡自出版也存在很多問題。比如說,發展了十多年,并沒有誕生令人驚艷的大作,至少在作品水準與創新方面,沒有超越傳統出版體系。這一民主化的模式也未帶來預想的文化創意大爆發;我們看到的是浩如煙海的平庸之作,很多甚至格調水平低下,達不到傳統出版的要求。多數自出版作家難以維系生計,作品被淹沒于茫茫內容之海,罕有人問津。西方自出版始終沒有解決好篩選和分銷問題——如何讓真正的好作品脫穎而出;或者說,如何讓一部作品找到真正喜歡它的讀者,而且找到盡可能多的讀者。
在我國,網絡文學成為自出版模式的最大實踐者和受益者。由于印刷時代娛樂類型小說的空缺,網絡文學有了得天獨厚的發展空間,進而成就了這種模式的興起。這種新型文學也開辟了新的小說品類。在大眾數字出版領域,網絡文學是社會影響最大、用戶基礎最廣、盈利能力最強的產業分支。但是,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也暴露出諸多問題。在西方,開放技術與獨立出版精神的結合是網絡自出版的根基。在中國,以網絡文學為代表的自出版卻與舊出版思維越走越近:開放技術服務于逐利思維,而不是文學理想;開放模式與產業壟斷并存,大公司借由對資源和渠道的掌控來最大化利潤。結果,模式化的類型小說嚴重桎梏了文學創意,內容雷同、低俗低質的作品泛濫,水軍刷榜與噱頭炒作無處不在。可以說,中國網絡文學的商業化與產業化背離了自出版開放、草根、自由、多元等原則,日益成為披著自出版外衣的傳統出版。
從未來發展看,不可否認,自出版與傳統出版的融合將成為一種趨勢。這不但體現在人才的交流上——作家、編輯、發行人才、策劃經理等——還包括模式的相互借鑒。但是,必須看到,自出版的DNA是沒有中間商的出版,而傳統出版以知識媒介為核心價值,二者有著本質區別。自出版的發展根基是開放技術、用戶參與和顛覆性創新,是更具出版理想主義與多元獨立精神的出版。自出版只有沿著開放創新之路走下去,才可能與傳統出版比肩。相反,如果在資本、舊理念和傳統利益群體的重壓下妥協,更多地回歸傳統思維,否定開放精神,則只能成為傳統出版的附庸。
從讀者社交網絡淘金
對數字出版而言,開放傳播的基礎是連接作者、讀者與出版商的社交網絡。最具價值的,是讀者之間的社交互動、開放分享,以及基于讀者口口相傳的社交化營銷,這些創新正在改變數字出版生態。最近,日本在線購物巨頭樂天(其在2011年收購了加拿大閱讀器Kobo)戰略投資視覺社交網站Pinterest;亞馬遜收購社交閱讀網站Goodreads。電商巨頭已經把爭奪消費者的戰火燃燒到了社交媒體。基于用戶社群的社交化營銷,將是包括數字出版在內的新興產業必爭之地。
社交網絡的基礎是用戶間的分享。可以理解,出版商和版權方不喜歡“開放”或“分享”等詞。尤其在國內,分享往往意味著非授權傳播。其實,讀者間分享的含義非常廣泛,不僅僅包括版權內容——即電子讀物,也包括信息的分享,閱讀體驗的交流——這些是互聯網時代連接讀者與作品、讀者與讀者的重要傳播紐帶。在西方,讀者俱樂部歷史悠久,成為圖書閱讀文化的重要載體;對出版商而言,讀者俱樂部及書友會的營銷價值絕不亞于連鎖書店。亞馬遜在設計Kindle體系的時候,也沒有忘記讀者之間分享的重要性。Kindle允許讀者分享閱讀筆記,方便讀者將精彩內容分享到Facebook和Twitter, 這些手段的目的,更多是連結讀者、形成社區凝聚力,從而產生對品牌和平臺的依賴。2012年嶄露頭角的社交化電子書平臺Zola Books值得關注。它以在線社群連接作者、出版商、書店、書評人與讀者, 將專家意見、書友建議和智能推薦系統有機結合,以幫助讀者選擇“最應該讀的下一本書”。
社交網絡時代,讀者之間的口口相傳是最具營銷價值的推廣渠道,也是數字出版從讀者社交網絡淘金的關鍵。由于讀者之間形成了強大的互聯網絡,讀者的購買意向深受其他讀者的行為影響。換言之,來自朋友或書友的推薦是最可信的決策參考。圖書出版——無論是傳統,還是數字,服務對象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有求知欲望的人群,也可以說是獨立思考判斷能力最強的消費群體。面對這樣的消費者,即便通過社交媒體發布廣告,也一樣讓人反感;相反,讀者更信任其他讀者的推薦,這往往是促成購買決策的關鍵信息。所以,數字出版商不能把社交媒體當做簡單的廣告發布平臺,建立讀者相互之間的社交互動才是長遠之計。無論是內容,還是出版商品牌,唯有建立了良好的讀者口碑,讓讀者自發去推薦,才能贏得網絡時代的營銷大戰。
開放平臺
如果說,前面提到的開放模式立足于用戶協同創新(user co-creation),那么開放平臺,或者說跨平臺交互則通過平臺間的整合來全面提升用戶體驗。它主要包括對上下游軟硬件企業的兼容以及對第三方開發者的支持。
提到數字出版平臺的開放,國內業者首先會想到“大平臺”。這種“我搭臺,你唱戲”的模式,仍然在產業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關于這類模式,已經有很多討論。最近西方“大平臺”的發展實踐,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問題,即,到底要多大?中國“大平臺”的思路往往局限在單一平臺的規模效應上,而西方平臺正在思考多元化的分銷渠道。美國數字內容分銷平臺ReaderLink的經理最近發表了如下高見:我們的合作伙伴對整個零售渠道開放。不管你是代理分銷商、批發商、俱樂部、雜貨連鎖店、藥店還是購物中心的精品店,只要你能迅速而方便地把電子書賣給讀者 。我們天天喊“大平臺”,對這個“大”字的思考是否深入?
其實,無論多大,“大平臺”只是簡單粗放的跨平臺開放。開放技術提供了更為寬廣的創新空間。這種跨越平臺、終端、媒介載體的整合將讓數字出版融入全媒體環境,加速與其他內容產業和IT產業的縱向合并,這其中蘊含著巨大商機。不過,當前階段,數字出版的開放平臺面臨著一系列發展瓶頸,這些問題阻礙著產業的進一步升級。
首要障礙是電子書的格式兼容問題——PDF, epub和mobi三分天下的格局在短時間內難以改變,其間的種種兼容性問題也將繼續困擾讀者與業界。格式轉換軟件和服務方面,仍然很多受制于版權、DRM、標準和技術機密等因素。這尤其體現在PDF文件與電子書閱讀器的兼容問題上。這一問題在以PDF為首要格式的學術專業出版領域更加突出,西方因此流傳一種說法:一個PDF讓Kindle與學術圈無緣。
在同一格式下,數字閱讀的云同步也亟需完善。理想狀態是,讀者在不同終端閱讀同一本書,可以實現閱讀筆記、摘要、閱讀進度等的云端同步,使其無論何時,在PC\手機\平板\電子書閱讀器等終端都可以繼續閱讀。亞馬遜的Kindle被認為是云服務做得最好的,即便如此,也沒有實現安卓、PC、閱讀器等客戶端的完美同步,尤其是對于非亞馬遜購買的個人文檔,同步問題更是突出。在這方面,Booki.sh是很有意思的例子。它立足于云技術,試圖構建一個跨平臺、同步閱讀的個人云中圖書館。國內平臺在閱讀同步方面投入的研發力量非常有限,多看作過一些有成效的嘗試,但是,功能方面還需進一步升級完善。隨著數字出版的普及,尤其是深度閱讀和嚴肅閱讀讀者的增長,進度、摘要、筆記的同步問題將成為用戶體驗的重要部分。
跨平臺開放的另外一個課題,是將數字閱讀內容與筆記類應用(如Evernote)、瀏覽器和辦公類應用(如Office)等進行整合,方便讀者對內容的再次使用。比如,索尼閱讀器與Evernote的整合,亞馬遜的“send to Kindle”插件與Firefox等瀏覽器的整合, clippings converter將Kindle的讀者筆記轉換成Word,PDF, Excel等格式的文件。總體而言,數字出版平臺需要給第三方開發者提供更多機會,也需要其他軟件應用系統給數字出版企業更多開放空間。這種雙向的開放雖然處于起步階段,但存在巨大的市場機遇。
此外,跨平臺支付也是一個緊迫問題。從PayPal到支付寶,從Q幣到蘋果iTunes卡,從谷歌錢包到中移動套餐,中外各大平臺幾乎都在建立自己的金融支付體系,因為這背后有巨大的商業利益。但是從用戶角度講,支付的兼容問題帶來諸多不便,降低了讀者的付費意愿,讓讀者遠離付費數字閱讀,這一問題在我國尤其突出。從產業發展來講,能否做到讀者一鍵快捷付費,是衡量行業成熟度的重要標志。在這方面,各大平臺之間還有相當大的合作空間。
以上提到的諸多跨平臺開放交互問題,多數都不是技術問題。跨平臺開放的真正障礙有兩個:其一是平臺的戰略和理念——很多人嘴上講讀者至上,運營實踐中卻想著偷工減料,為降低成本而無視用戶體驗。第二個原因是排他性競爭,很多平臺人為限制同步、整合與兼容功能。多數數字出版企業只想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提供直接帶來利潤的產品與服務;而費心思為他人作嫁衣的“傻事兒”,則少有人問津。亞馬遜是典型例子。作為技術領先的IT公司,它有足夠能力解決多數Kindle的跨平臺兼容同步問題。但亞馬遜有意阻斷這種開放,目的是增強用戶對Kindle閱讀器和亞馬遜平臺的依賴。國內各大平臺之間閉關鎖國、相互拆臺的例子,也不勝枚舉。所以,要解決跨平臺開放的瓶頸,關鍵是業界要站在讀者的角度思考問題,以提升讀者體驗為核心目的。同時,要以更開放合作的心態面對合作者甚至競爭對手。
開放模式對我國的意義
出版的核心價值在于向大眾推廣有價值的、高質量的、經過篩選的內容。“開放”一詞,對傳統出版理念提出了根本挑戰。傳統出版采用的是單向傳播體系,由出版商充當把關人,讀者是被動的、孤立的消費者,出版商在封閉的傳播體系下尋求壟斷,以便贏家通吃。而開放技術所帶來的是雙向互動傳播以及讀者之間的社交網絡,是一種民主的傳播:讀者是出版的積極參與者,甚至是知識的創造者,而讀者之間通過社交網絡形成強大的知識分享體系。在這樣的傳播格局中,很難一家獨大,占據所有權力、利潤和資源,業者必須開放心態,共享資源,尋求共贏。
商業模式方面,開放模式并不等同于免費,也不等同于非商業化,或者非盈利。開放模式的商業實質,是把出版的價值產業鏈進行擴展,將出版的盈利模式復雜化。關鍵在于,這個產業鏈的設計是以讀者為核心的,而不是以出版商為核心的。當讀者希望不加限制地發布和接收信息時,出版商要提供自出版服務;當讀者借由社交網絡形成閱讀社群時,出版商的角色是推廣閱讀文化,培育良性的讀者關系;當讀者希望享受跨平臺閱讀的便利時,出版商有責任打通商業與技術的壁壘……簡而言之,出版商要重新定義自己的角色,重新思考自己的核心價值,以及憑此價值向讀者收費的方式。以往那種“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簡單陳舊模式,將越來越難以適應開放環境。
某種程度上講,中國數字出版的發展已走入迷途。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們很多業者還沒有走出17世紀的技術局限和19世紀的商業模式束縛,自然也很難看清開放技術對出版的巨大沖擊,也就無法與時俱進地進行數字化轉型。開放模式為數字出版提供了更加廣闊的舞臺,也正在形成更具效率的傳播與商業模式。這是一條不同于傳統體系的發展道路。這種創新對我國尤其有意義。
開放模式的基礎是龐大的、具有創造力的用戶,并借由用戶參與創新來打造出版產業鏈,而不是單一地依靠出版商。我國擁有數以億計的互聯網用戶,其巨大的人口紅利不但體現在市場規模上,更體現在來自用戶的無窮創造力上——即克萊·舍基所定義的“認知盈余” (Cognitive Surplus—— 這是中國數字出版最寶貴的資源,但卻被業界所漠視、曲解,甚至敵視。另一方面,開放模式通過各平臺之間的合縱連橫,來形成多方共贏,而不是一家獨大的產業格局。我國數字出版以中小企業為主的多元化結構,正好具備這樣的競爭與創新活力。數字出版業者應該以更開放的心態擁抱開放技術及開放模式——以讀者為核心,以用戶創造力為動力,以企業間合作共贏為基礎。這樣,不但有助于突破我國數字出版的瓶頸與迷局,而且可能探索出一條中國數字出版的開放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