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學術期刊轉企改制的路徑選擇

王學青

2012年新聞出版總署（現更名為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發布的《關于報刊編輯部體制改革的實施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對不具有獨立法人資格的報刊編輯部的體制改革做出了具體安排，其中包括“科技期刊和學術期刊編輯部”。《辦法》提供了四條出路供學術期刊編輯部選擇：一是“并”，并入本單位或其他新聞出版傳媒企業；二是“轉”，轉為期刊出版企業或集團；三是“改”，改為內部資料性出版物；四是“留”，留住編輯業務，出讓出版經營權。由于“改為內部資料性出版物”意味著失去刊號，“編輯與出版分離”只適合于極少數“具有領先水平，代表國家學術水準”的學術期刊，所以對絕大多數學術期刊來說，四條出路實際上只是華山一條道：轉企改制。《辦法》一出，引發各地熱議，原先對種種改革路徑的設想與猜測，變成了對《辦法》強制性轉企改制規定的諸多質疑。

一、強制性轉企改制的合理性、合法性及可

行性

對學術期刊進行改革，絕大多數人是支持的，但是否要轉企改制則多有爭議。較為普遍的觀點是，學術期刊有別于其他社會性期刊，有自身的特殊性，即便要轉企改制，也應該是選做題，而不是必做題。然而新發布的《辦法》中相當于一刀切的轉企改制規定，讓大家頗感意外，引發了許多質疑，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層面：

其一，強制性轉企改制的合理性，即學術期刊的公益性如何得到保障。學術期刊擔負著促進學術交流與發展的重要使命，公益屬性是其根本屬性，這是毋庸置疑的，對于如何實現這一目標，則可以有不同的渠道和手段，這里自然包括市場化的商業運作。但僅僅因為公益辦刊有弊端就一刀切地轉企改制，要求學術期刊都進行商業運作，無疑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把“孩子和臟水”一起潑掉了。對此，業內也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實施辦法》把學術期刊僅僅作為‘期刊來進行改制，忽略其‘學術的一面，忽略其作為學術成果發布平臺是學術創新、知識生產的重要環節這一屬性，沒有考慮這些改制能否以及如何保證期刊的學術質量、提高期刊的學術水平。”“強行讓學術期刊在商業市場的海洋中漂浮，無異于逼其溺斃”，“理想的、科學的做法應把學術期刊分為公益性學術期刊和商業性學術期刊區別對待”。

其二，強制性轉企改制的合法性，即制定《辦法》的法律依據是否充分。任何改革，尤其是帶有強制性的改革，都必須建立在一定的法理依據基礎上。學術期刊數量龐大、層次不一、管辦形式多樣、涉及部門眾多，改革過程中相關利益方的博弈在所難免，所以《辦法》的合法性尤為重要，這也是保障改革順利推進的必要條件。夏文先生對此提出了質疑：其一，沒有根據《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關于深化非時政類報刊出版單位體制改革的意見》，對科研部門和高等學校主管主辦的非獨立法人科技期刊、學術期刊編輯部“另行制定具體改革辦法”，而是和其他非學術期刊一樣對待；其二，《辦法》中“原則上不再保留科技期刊和學術期刊編輯部體制”和《出版管理條例》中“出版單位的設立與管理”的規定相悖；其三，改革涉及大量的高校學術期刊，但《辦法》卻沒有會同教育部共同制定方案，違背了2007年教育部與新聞出版總署聯合下發的《高等學校出版體制改革工作實施方案》中的規定。

其三，強制性轉企改制的可行性，即改革的阻力有多大。由于缺乏改革主體的主動配合，強制性的轉企改制必然會遭遇更多的阻力。阻力一：主辦單位的不合作態度。我國絕大多數的學術期刊都是由政府或事業單位主辦。以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為例，主辦單位高校系統、科研系統、黨政機關、黨校系統、軍隊系統占比達74.58%。由于刊號審批制使得刊號成為一種稀缺的資源，刊物也就成了主辦單位的“香餑餑”，是窗口，也是陣地，是不肯輕易舍去的；即使是將綜合性學術期刊調整為專業期刊，也將面臨巨大的阻力，既可能“隔斷了自身歷史與傳統”，還需要“壯士斷腕”的勇氣。更何況各主辦單位根本不缺這一點辦刊經費，轉企改制毫無動力。阻力二：辦刊人的特殊身份。學術期刊辦刊人大部分是事業編制，黨政機關主辦的，有些還是公務員身份。高校與科研院所主辦的刊物，很多編輯同時也是教學與科研一線的專家學者。這種身份都足以對轉企改制產生較大的阻力，如果強行改制，他們中的大部分可能會換崗離職，對學術期刊未來的發展會造成極為不利的影響。阻力三：對刊物未來的悲觀預期。大部分的學術期刊，發行量都很小，廣告收入微薄或根本就沒有，是靠主辦單位全額撥款維持運轉的。“科技期刊尤其是學術性很強的科技期刊，通常都是非營利性期刊，主要依靠主管單位或部門撥款維持期刊的生存”，哲學社會科學學術期刊辦刊經費來源中“上級撥款”占比達77.66%。沒有主辦單位的積極推動，沒有學者、專家、編輯們的主動參與，學術期刊市場化注定步履維艱。

二、學術期刊市場化運作的兩種路徑

國外學術期刊的市場化及其取得的巨大成就與影響，堅定了管理層轉企改制的決心，以為只要將學術期刊出版單位轉企改制，市場就會幫我們優勝劣汰，就會產生我們自己的大刊、名刊。這里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國外學術期刊的市場化是如何形成的——是先有成熟的出版市場，然后才有學術期刊的兼并重組、規模化、集約化、數字化等商業化運作，才會有施普林格（Springer）、愛思唯爾（Elsevier）等學術出版大鱷。20世紀40年代到90年代，由于西方國家對教育與科研的大量投入，科學研究和發現的周期大大縮短，學術期刊不僅數量和質量都有了大幅提升，而且出現了電子、紙質等多種出版模式，其利潤空間的增大和本身的不可替代性，使其成為出版商爭奪的對象。從而形成了目前我們所見的狀態，那就是學術期刊出版中商業出版公司取代了學會、協會等非營利性組織而成為市場的主導者。也就是說，國外學術期刊的商業化走的“先市場后改制”的發展路徑，是市場選擇了學術期刊，而不是學術期刊去迎合市場。

反觀我國當前的出版市場，還很不成熟，很多出版社還處在消化轉企改制帶來的陣痛過程之中。尤其是期刊出版，嚴格的刊號審批和管理制度使得刊號成為一種稀缺資源，是權力角逐與尋租的對象，市場在這基本是失靈的，根本無法起到配置資源、調節價格的作用。即便我們通過行政手段做到了較一致的轉企改制，其改革的成效及持續發展性也是令人堪憂：一是改革難以徹底。按照之前出版社改制的先例，往往會采取“老人老辦法，新人新辦法”等措施過渡，這樣轉企改制后的出版單位在所有權、人事權、財產權等方面和主辦單位很難全然脫離干系，會再次出現一批校辦企業、所辦企業、政府辦企業，其中的弊端我們都似曾相識，這無疑是走了改革的回頭路。二是即使有商業出版社或傳媒集團愿意接手，刊物往往也會成為一個雞肋：一方面他們沒有學術期刊出版的經驗；另一方面因為嚴格的刊號管理制度，他們又無法根據自己的需要和市場變化靈活地更改刊名，調整刊發內容。筆者所見，某大學學報隨出版社一同改制后，沒多久又被出版社退回了學校——刊名不能動，內容不能改，哪來的發展空間和經濟效益？

總之，我國尚沒有形成正常的學術期刊出版市場，無法進行暢通的學術期刊的申辦、交流、轉讓等市場行為。這種情況下，選擇“先改制后市場”的改革路徑，通過行政手段將原本非營利性的學術期刊強行轉企改制，無疑是計劃經濟的思維慣性使然，就像沒有制定好規則就讓選手們去比賽，其混亂可想而知。

三、政府培育市場，市場引導改制

國外學術期刊成功的商業化運作模式，確實值得我們效仿，但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在明確目標之后，更重要的是要找對正確的路徑與方法。期刊管理部門要從“政府—改制—市場”運作模式轉變為“政府—市場—改制”的運作模式，即政府主抓市場培育，市場進行資源整合，引導學術期刊轉企改制。

首先要改革期刊出版管理制度，打開市場之門。學術期刊出版的市場之門的鑰匙就是期刊出版管理制度，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刊號的審批與管理。當前嚴格的期刊審批制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物，已不適應當前市場經濟環境下期刊發展的需求，造成了很多弊端。比如，看準了市場前景，想申辦新刊，卻遲遲批不下來；辦不下去的期刊想更名也很難，和申辦新刊一樣走程序；有些根本不具備辦刊條件的單位由于公關力度大反倒獲批了新刊號，為了辦好刊不惜花錢買稿子，敗壞了學術風氣等。因此，只有改學術期刊刊號的審批制為登記制，或是采取更為寬松的審批制度與更便捷的審批程序，才能充分調動起社會各方辦刊的積極性；要允許現有刊名、刊號、刊期等事項的靈活變動，才會形成一個充滿生機與活力的學術期刊市場。如此，大家所盼望的學術期刊專業化、特色化發展，期刊結構的平衡與改善也就迎刃而解了。否則的話，學術期刊找不到自己的市場定位，市場也很難對學術期刊產生興趣。

其次要建立科學的期刊評估標準，制定市場規則。期刊出版的市場打開之后，對期刊的出版管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除了例行的審讀、年度核驗、從業人員管理之外，最重要的要做好質量評估。因為科學的期刊質量評估，一方面能弘揚正確的辦刊導向；另一方面能淘汰低劣產品，使學術期刊的出版市場形成良性的代謝循環。正如新聞出版總署（現更名為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原副署長李東東針對高校學術期刊所言：“要進一步完善學術期刊質量評估標準，建立高校期刊準入退出機制。”當前的學術期刊評價出現了嚴重的異化現象，“核心期刊”“來源期刊”等排行榜不但扭曲了辦刊人的辦刊導向，整天為數據絞盡腦汁，而且綁架了學者，導致科研作風浮躁、學術不端盛行。學術期刊的市場運作一旦展開，會對此種情況產生放大效應。因此，建立科學合理的學術期刊質量評估標準，不僅必要，而且十分緊迫。可以說，關系著改革的成敗。否則，改制后將會出現更多的“掛羊頭賣狗肉”或靠出賣版面的粗制濫造學術期刊。

第三要讓市場進行資源整合，引導學術期刊改制。從國外學術期刊市場形成的過程可知，一方面是商業出版機構看到了學術期刊的巨大利潤空間，向學術期刊出版單位伸出了橄欖枝；一方面是學術出版單位看到了商業出版機構強大的營銷能力而委身以“嫁”。二者的整合往往以明確的分工合作來完成，即編輯與經營相分離，各自朝著專業化方向發展。如施普林格公司分為編輯、生產、市場推廣、市場營銷以及財務與管理五大板塊，每個板塊都有其獨立負責人；編輯板塊是出版過程中的首要環節，編輯往往是獨立的“出版人”。很顯然，這種市場化是雙方積極主動進行的，達到了資源的優化組合，必然產生雙贏的效果。市場經濟的逐利性與競爭性，必然導致收購、并購、聯合重組等現象，學術期刊的規模化、集約化發展也就水到渠成。因此，市場引導的是“我”要改制，阻力小，成效大；政府的強力推行是要“我”改制，必然會遇到前面所提到的種種障礙，往往事倍功半。

對于一些不愿改制進入市場的學術期刊，或是市場對其不感興趣，無法進入市場的學術期刊，它們仍有存在的價值。國外學術期刊的商業化發展在取得矚目成就的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問題，那就是在追逐壟斷利潤的驅使下，出版商不斷提高學術期刊的價格，導致了訂閱的困難和學術交流傳播的人為障礙。20世紀90年代以來眾多的學術團體開始有組織地抵制，主要采取了聯合購買、館際互借和開放存取等手段來與之抗衡。也就是說，完全的商業化也不可取，而且對學術交流與傳播會造成損害，非營利性的學術期刊的存在，將會形成一種有效的制衡機制，保障學術期刊正確的發展方向。

公益事業的市場化一定要避免一刀切、走極端，這方面我們已經有很多教訓。學術期刊的轉企改制不應重蹈覆轍，期刊管理部門首先要做的是培育好市場，管理好市場，然后讓市場來進行資源整合，引導學術期刊的轉企改制。只有這樣，學術期刊改革才能健康有序地進行。

[1]新聞出版總署.關于報刊編輯部體制改革的實施辦法[EB/OL].（2012-08-03）[2012-09-05]. http：//www.gapp.gov.cn/cms/html/21/508/201208/76173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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