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度與想象

王路

非典型金牛，媒體、經濟兩棲動物。喜歡古典詩詞、晚明小品、宋明理學。供職于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著有職場規則讀物《在辦公室玩兒三國殺》。

仿佛是十年前的時空重現，C老師對我說了五個字：“沒有想象力。”

二十多年前，我們縣城過春節時還興貼自家書寫的春聯，我覺得書寫的春聯要比印刷的春聯更有氣氛，從那時起，我就迷上了毛筆字，當時我還沒有讀小學。自己在家胡亂練了兩三年之后，有一天，舅舅來我家，看到床下堆滿了練過字的廢報紙，說你應該拜個師父，至少也該找個老師請教一下，盲目練下去恐怕難成氣候。我說我不認識懂書法的老師，舅舅說他認識一位，回頭帶我去拜訪。我跑遍小縣城，買了當地最貴的毛筆和宣紙，在家寫了好幾天，終于寫出兩三幅自以為還不錯的字，然后跟舅舅一起去拜訪了老先生。老先生正在院子里喝茶，我恭恭敬敬把字遞上去，他只瞄了一眼，就對我說了五個字：“沒有基本功。”

那次拜訪對我刺激挺大。自此以后，我老老實實臨帖，不再胡亂涂抹，慢慢地，懂得了字的法度和規矩。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時間，我學字都是臨帖，不敢越雷池半步。大學時期，我修了一門書法課，授課的Z老師非常欣賞我的字，說我筆力老成，像出自四五十歲人之手，還說有機會要帶我去見C老師請他指點。C老師是書法界的前輩高人，許多知名比賽的評委和顧問曾是他的學生。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有機緣親聆他的指點。如同十年前拜訪縣城那位老先生一樣，我滿心歡喜地跟隨Z老師拜訪了C老師。他請我們落座喝茶，然后打開卷軸，看了我的字，約摸有半分鐘之后，仿佛是十年前的時空重現，C老師對我說了五個字：“沒有想象力。”

說實話，我有點疑惑。書法是抽象的線條藝術，和寫詩、作畫不一樣，本身就是抽象的東西，想象力如何體現？我恭敬又困惑地向C老師請教。他拿起案幾上的毛筆，書寫了兩個“意”字，讓我指出二者的區別。我說，左邊的“意”字像兒童寫的，右邊的像老人寫的。他笑問，都是抽象的線條，為什么有形象上的感覺？我說筆法不一樣，前者稚拙，后者古樸。他看到手邊有條繩子，隨手把它搭在案幾旁的大盆景上，說這是一位書法家的字，你在臨帖上下過功夫，猜猜是誰？我想了半天，突然反應過來，說是黃庭堅。然后沾沾自喜，以為領悟了老師的機鋒。這是書法史上挺生僻的一個典故：蘇軾說，黃庭堅的字過于清瘦，像樹梢上掛了條蛇。

C老師笑道：“這正是你的病痛所在。你回答米芾也好，懷素也好，孫過庭也好，都是100分；回答黃庭堅，60分。為什么要給你60分？因為你熟悉書法理論，但你被書法理論束縛住了，喪失了想象力。你回答別人，那是你自己直觀經驗的感受。你回答是黃庭堅，我知道你讀過那個掌故，但你不理解蘇軾為什么這么形容。有學生問我什么叫‘錐畫沙，我說我解釋不了。錐畫沙就是拿一把錐子在沙地上畫，審美上的東西，你得自己用心去體會和想象。藝術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太多。我能傳授你技法，但傳授不了你想象力。王羲之看到鵝劃水，領悟到書法用筆上的訣竅，張旭看到公主和擔夫搶道，領悟到書法的結構布局。唐代畫家張說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一切日用行常之事，都是書法靈感的源泉，但如果沒有想象力，靈感的源泉就被塞住了。”

我問想象力如何培養，他笑了：“想象力不能培養，也不需要培養。我常說，一個人的字，一定要像他自己的字。有人說這不是廢話嗎？誰的字不像自己的字呢？很多人學書，模仿名家的字，足以以假亂真，讓他誰也不模仿，自己寫，寫出來的就不能看了。這就是缺乏想象力。缺乏想象力的本質是認不清自己的本來面目。”

我問：“那沒臨過帖的人寫字有想象力嗎？”老師說：“想象力和法度，二者缺一不可。在掌握法度之前，不要談風格，也不可能有自己的風格。只有想象力而沒有法度，就會集各種習氣于一身。只有法度而沒有想象力，就會流于呆板庸俗。每個人天生都有想象力，一個孩子如果懂得用筆布局上的技巧，一定是一流的書法家，但他不懂得規矩和法度，所以不足觀。在你了解了各種法度和規矩時，又漸漸把想象力抹殺了。唯有嚴謹的法度和充沛的想象力兼具，才能看出你的精神和風格。”

責任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