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翔
山路太陡,11位“武林高手”不得不下車,徒步走完最后一段。
他們已各自乘了三四個小時的飛機到新疆烏魯木齊,再換支線航班,50分鐘后飛到距烏魯木齊六百多公里外的伊寧市。夾著托運的刀劍,坐上迎接的客車,以三十多公里的時速在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公路上晃悠3個小時,這才到了特克斯縣。
2013年8月3日,他們將在這個小小的縣城開“天山武林大會”。
駿馬和摩托車交替奔馳,喀拉峻大草原上塵土飛揚。縣里很少辦這么大的活動,這勾起了牧民們的好奇心。少林、武當、青城、崆峒、峨眉、昆侖……這些武俠小說里如雷貫耳的名字聚匯在這個偏僻小城,是因為特克斯縣舉辦“天山文化周”。“天山武林大會”是它的一部分。_
會場邊,有生意頭腦的人把飲料和馕背上這海拔兩千多米的高山草場售賣,還擺上老虎熊貓模型供小孩合影,一張5元。
拿出場費的“掌門”們
一個小時的民族歌舞演出之后,各門派“掌門”及弟子上臺坐成兩排。為節約成本,特克斯縣只允許每位“掌門”帶一名弟子隨行。
“阿彌陀佛。嘿呀!”
釋德朝上場打拳,不時砰砰跺腳,嘶吼一聲,氣勢逼人。全場觀眾騷動起來,維持秩序的警察和民兵手挽手組成人墻,阻止他們再向前擠。
河南一家報紙根據武林大會公布的邀請名單,去問了少林寺:這位釋德朝師父真的是你們“少林寺達摩院首座禪師”?少林寺絲毫不給面子:“他和我們少林寺沒有任何關系。”這幾天,特克斯縣參加活動的官員都已能熟練地解釋:“他是‘少林派,不是‘少林寺的。”
“少林寺達摩院”是河南登封市的43所民辦武術學校之一,與少林寺無關。它招收3到10歲的“少兒全托班”,每人每年學費16800元。
“昆侖派”的創立人是78歲的周金生,曾經在一家工廠做保衛干事。他表演的兵器是“判官筆”。一雙一尺長的毛筆,白色的筆頭看起來很堅硬,那是用漿糊泡出來的。由于西寧機場管得嚴,他沒有帶刀劍來。
除了名震武俠小說世界的幾大門派,武林大會邀請的還有“太極梅花螳螂拳”、“孫氏太極”、“武式太極”……一共11個門派上臺,每個“掌門”參加“天山武林大會”的報酬是一萬元。
武林大會只有表演,沒有比武,沒有選出武林盟主。因為“比武肯定有輸贏,輸的門派還怎么在社會上立足?”
烏魯木齊一家都市報半路加入,把諸“掌門”拉到烏市,先辦一場出售門票的“天山論道”;再去天池風景區辦一場表演,也叫“天山武林大會”。
8月6日下午,諸“掌門”在“天山論道”會場落座,觀眾沒多少,記者倒來了不少。當地習武者開始耍求上臺“切磋”。“各門派到家門口來論劍,我們不能不聞不問嘛。”58歲的孫進鋼是新疆本地拳種“八門拳”的練習者之一,他選擇了某派太極的掌門,讓徒弟去比試,“兩下就把他推得連連后退。”
一名陳姓武術愛好者早就在地方網的“天山論壇”上公開挑戰,要跟各派掌門比試“拳斷木板”、“單掌劈木板”。他拉著橫幅要往臺上沖,被主辦方按住了,就在一邊自己表演了一遍。
后來,烏魯木齊市體育部門來了七位官員、專家。他們很不客氣:武術的活動要報公安部門和體育部門批準,這次活動是違規的!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武術協會副主席、烏魯木齊市武術協會主席張振國在現場數了一下,連同找來捧場的當地小學生,現場觀眾總共還不到150人。算不上大型活動,也就作罷。臨走的時候張說:“中國有131個拳種,但沒有掌門,只能叫傳人。這次來的都是一些江湖人士,社會閑散人員,非主流的。”
武俠模式
這次“天山武林大會”的執行召集人,叫龔鵬程。
龔鵬程1956年出生在臺北市。自幼喜歡中國功夫與武俠小說,朋友李榮德是中國武俠文學學會的會長。文學學會后來來了一位山東萊蕪的民營企業老總,是個武俠迷。在他撮合下,中國武俠文學學會與山東萊蕪市政府合作,辦了首屆“中國俠文化節”。參加俠文化節的七個門派代表人物,基本就是這次“天山武林大會”的陣容。這些“掌門”都是龔鵬程的人脈。
雖然七個門派總共的21萬元出場費,還不及同被政府請來助陣的那英一個人的多(65萬元),雖然政府換屆,新班子不支持中國俠文化節再辦,但“武林大會”的形式引來了關注。
2010年,電影《蘇乞兒》在北京衛視辦首映,主辦方找了李榮德,把各家掌門請來助威。他們想跟當時熱播的《葉問2》借借光,便邀請了葉問的關門弟子、一直在歐美推廣詠春拳的梁挺。這被證明是一次畫蛇添足。
在后臺準備上場時,有記者要給幾大門派的掌門人擺姿勢拍合影,結果把少林、武當的人擺在中間,把粱挺擺在最旁邊。粱挺當場發飆:“什么九大門派,你們開的武館,加起來有我一個人開的多嗎?”差點打起來。龔鵬程以后再也不敢找他參加此類活動。
2011年,中國武俠文學學會一位副會長,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社長調任安陽掛職,辦了一場“安陽首屆國際航空旅游文化節”,各家掌門又齊聚河南。2012年,湖南衛視《天天向上》欄目請了掌門們做節目,每人給2000塊錢補助。掌門們都去了。“人家說得很明白。你們也需要宣傳,我們這是雙贏。”
也是在這一年,成都一名企業家有學有樣,在成都辦了首屆“中國武俠文化節”。
雖然在李榮德特意安排的“為武俠門派及武俠小說名家頒獎”的環節,“首屆中國武俠文化傳承獎”得主少林寺方丈釋永信,“金劍大獎”得主武俠小說家黃易都沒來,但出錢幫政府舉辦“俠文化節”和“武俠文化節”的兩名企業家都不吃虧,他們分別從萊蕪市政府和成都市政府批到2000畝和928畝土地,用于蓋“俠文化公園”和“中國武俠城”。
同樣也有政府青睞“武俠模式”宣傳。比如這次的特克斯縣,與龔鵬程是第二次合作。
特克斯縣有17萬人口,近半數為哈薩克族。以農牧業為主。它被列入“全疆重點生態的功能區”,很多工業項目不能上,年度財政收入剛剛過億元。從2012年起,伊犁州干脆取消了對它的工業經濟和GDP考核。有機農牧業之外,文化旅游是其發展的另一個重點。“天山武林大會”無疑屬于宣傳突破口。
功夫熊貓與隔山打牛
在真正的武林“高手”看來,依仗各種活動“走穴”拿“通告贊”的,并不屬于武林生態鏈的上游。
拿到記者的名片10秒鐘后,青城派第36代掌門人劉綏濱就加上了記者的微信。他時常在“朋友圈”發布媒體對自己的報道。他的入門功夫“青城太極六式”也已經做成了手機應用程序,“很多企業家沒時間專門鍛煉身體,但有慢性疾病或是亞健康,我們做了App,讓他們在辦公室練就可以了。”
前些年,四川武術界曾認為“青城派”是一個沒有根基的門派,它只是四川峨眉武術的一部分。劉綏濱費了好大一番力氣“辟謠”。但有一個事實他無法否認:他號稱“青城派第三十六代掌門”。卻無法向上追溯師承超過三代。
現在他已經不太在乎這些紛爭。他賴以成名的“青城武術館”,一年僅在暑假時開放兩個月,招收青少年學員,他太忙,擔任著多所大學開辦的“總裁班”客座教授,講授“太極養生”、“道家智慧”、“女性健康智慧”。2012年,中國民生銀行還請他去了一趟南極,帶他們招待的客戶——各個公司的老總們,在南極的冰雪中打太極。
青城派本是從道教文化衍生,劉綏濱卻建議當地政府對外宣傳時別太強調都江堰是中國道家的發源地:“要這樣宣傳,最后人家的印象青城山就是道教的,不信的就不來了。而信不信仰宗教,人都需要養生。”
劉綏濱也確實趕上了好時候。1999年,青城山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為了增大成功率,將青城武術“捆綁打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官員來考察那天,政府專門安排劉綏濱帶人在路邊打拳。
青城山申遺成功,都江堰市開始大力宣傳旅游,無形中又為“青城派”武術做了推手。凡是都江堰政府、成都市政府、四川省旅游局的大型國內外的活動,一定會推青城派。2011年,青城太極成了好萊塢動畫片《功夫熊貓2》的素材。據說孔雀王的原型就是劉的一個弟子。都江堰計劃用三年時間打造“中國太極之鄉”,2012年3月,市政府下發文件,推廣作為全民健身運動項目的青城太極,指名劉綏濱為青城太極代表人物。
經營上的成功也帶來了副作用。在成都舉辦的下一屆“中國武俠文化節”將改請都江堰“道君精武館”的館長何道君為青城派代表。何道君是打把式賣藝出身的武術家,和劉綏濱一樣,是四川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青城武術”的傳承人。當年他們是同一家武館的教練。
首屆武俠文化節,何道君不是受邀武術家,但他現場打了一套拳,行家都知道是真功夫。何道君保持著傳統武術家的生存方式:開武館、練武術、收徒弟。他基本不離開都江堰,武館也一年四季都開。何道君認為,自己名氣沒那么大,很重要的原因是不會上網,不善于宣傳自己。他對自己的種乎,仍是“練武人”。
游玄德和弟子們幾年前在東北一家電視臺的節目中表演“隔山打牛”。現在網上仍能找到視頻,動作和效果都很像數年后名噪一時的“最強太極推手”閆芳。比閆芳更夸張,他的“隔山打牛”只是把手搭在一名女嘉賓肩上。倒計時5秒鐘后,女嘉賓身后的弟子們轟然倒下。
名為“武當派掌門”,游玄德的道觀卻不在鄂西北丹江口市的武當山,而在鄂東黃岡市英山縣的“南武當山”。2002年他離開武當山前往此處,之前這座山一直叫“吳家山”。
“南武當山確實有,但是在廣東三水。(游玄德)那個是他自封的,道觀也是他拉一個企業家投資蓋的。靠這個,他才加入了湖北省道教協會。”原紫霄宮(武當山道教協會所在地)管委會主任、曾為江澤民表演過武當功夫的鐘云龍道長告訴記者,游玄德不是武當山的出家人,而是退伍后由親戚安排做臨時工,后來因為“人品問題”被武當山趕走。跑到黃岡自立門戶,自封“南武當掌門人”。
但游玄德經常去歐洲國家講課,弟子及再傳弟子遍布六十多個國家。他的影響力,連鐘云龍也不得不承認。“有人請他,他就能代表。我覺得他在外面搞了那么多年的活動了,說他是武當代表也行,對不對?”
游玄德自立門戶的第二年,就辦了“首屆武當國際文化旅游節”。作為湖北25個國家級貧困縣之一,英山縣很歡迎這個文化投資項目,游玄德也頗為得意:“我發現宗教可以扶貧,可以拉動當地的第三產業。”
職業武師的窄路
武林大會上,劉綏濱帶了弟子鄔成岷一同表演青城武術。幾個月前,鄔成岷參加2013年全國武術套路冠軍賽,表演的項目是少林拳。1996年出生的鄔成岷想當釋小龍那樣的明星,曾經去河南登封(少林寺所在地)一家掛著“少林”牌子的武校上了六年學,那是少林寺周邊一百多家武校之一,當時就有三千多學員。董事長是釋永信的一名弟子,“但他是以個人身份來開武校的”。鄔成岷有點失望,因為得不到真正的少林寺弟子名分。
他離開登封,回四川考上一所體校,后被劉綏濱收為弟子。現在,他靠官方認可的“體育武術”考上了成都體院的本科,希望將來能考個教師證,當老師。他在少林體校的那些師兄師弟,沒改行的多半在當保安。混得稍好一些的,組織表演隊,在企業開張、婚禮等慶典上表演功夫。
“學武術根本沒法就業。”昆侖派掌門周金生的女弟子、“昆侖武學研究會”會長馬淑芹說。周金生現在教的弟子只有一二十人,不乏下崗退休人員,年齡最小的都四十多歲。周金生這個“掌門”不收學費,偶爾受請吃頓飯。昆侖派也沒法像青城、武當一樣“靠山吃山”,打造養生概念。“你怎么宣傳?昆侖山能上人嗎?登山運動員上去的,全世界才有幾個。跟武當山不是一個概念。”周金生頗為無奈。
“崆峒派”掌門白義海承認,職業武師的路越來越窄。以前練武術的可以做替身,拍電影,現在電腦可以操作了。保安工資低,保鏢有風險,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傳統武術門派一般都會賣些丸散膏丹,白義海也想端回這武林老飯碗。據他說,崆峒派有很多秘方,普通的頸椎腰椎病不消說,這些秘方還能治牛皮癬、白癜風,“治不好不要錢,治壞了我負責。已經治好很多人了”。
2013年8月8日早上,龔鵬程在賓館把一個個掌門人送走。在烏魯木齊臨時增加的商業活動,明顯沒有創造出多少效益。本來說好每個掌門額外的1000塊報酬,也找不到人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