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虛靜”和“迷狂”是東西方文論中重要的概念之一。兩者看似截然相反,但是在兩者之間存在著相通性。通過對兩者的哲學體認、人生態度、藝術追求等三個方面的比較,可以發現兩種概念既存在相通性,也存在差異。但是通過比較和相互闡釋可以發現,“虛靜”和“迷狂”都在強調作家的情感、心態和修為對創作的作用。
關鍵詞:“虛靜”;“迷狂”;比較詩學
作者簡介:富天嬌(1975-),女,滿族,吉林敦化人,畢業于四川大學日語系,現為延邊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9-0-02
1. 緒論
談到一種極佳的創作狀態或創作心境時,人們立刻會想到中國古代的“虛靜”和西方的“迷狂”。前者主要源于老莊的體道哲學,后者則首見于柏拉圖的“理念回憶”理論。初看起來,“虛靜”與“迷狂”似乎迥然相別。“虛靜”講求滌除玄覽;“迷狂”是一種神魂顛倒,精神迷亂的狀態。然而稍加分析,他們又互攝互含,存在諸多相通性。
本文將從“虛靜”與“迷狂”的思想根源、內涵、文化背景等方面論述兩個概念的相通性和相異性。
2. “虛靜”與“迷狂”的相通性
就其現象而言,莊子的“心齋”與“坐忘”堪稱“虛靜”的典范。無知無欲、無思無慮、形如橋木、心如死灰是“虛靜”的狀態。人要能達到這一狀態,就能夠不收任何外界的干擾,忘記物我,從而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這樣人的精神可以獲得絕對的自由,物我之間的界限也隨之被打破。這就是莊子所說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莊子·達生》)的精神境界。
如果達到這種極端“虛靜”的狀態,就已經帶有幾分神靈憑附的“迷狂”狀態了。柏拉圖解釋“迷狂”時曾表示:“有這種迷狂的人見到塵世的美,就回憶起上界里真正的美。…… 像一個鳥兒一樣,昂首向高處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為迷狂。”[1]這種“迷狂”狀態顯然與“虛靜”狀態相通。
“虛靜”與“迷狂”雖然存在諸多共同點,其區別也是顯而易見的。最明顯的就是“虛靜”從根本上要求主體的超然、旁觀、舍棄一切感性意念,不為情性所動,從而上升到與自然之道的完美結合。而“迷狂”是一種激情的迸發,指向更深一層的生命體驗。這就映射出中西文化精神的差異。下文將從三個方面比較兩者的差異以及形成差異的原因。
3. 哲學體認的差異
在中國古代哲學中,“虛靜”兼有本體論和方法論的意義。對于世界之本體的認識,中國古代哲學家們可謂眾說紛紜,見仁見智。有人主張是道,有人則稱是理,也有人主張是氣。但是僅就本體的特征和性質而言,大家通常會談到“虛靜”。《管子·心術上》之處:“天日虛,地日靜,乃不忒”,“虛者萬物之始也”。“虛”成為中國宇宙論中的一個重要范疇。“虛”的本意是空無。所謂“虛”是就形體而言,也就是說沒有確定的形體,不偏執于一隅。正是因為是“虛”的,所以無處不在,無所不如,無所不容。而所謂“靜”就形態而言,即不運動,無變化。就是因為“靜”,才能掌握“動”,形成“動”,也能統攝“動”。所以在老子心中,作為“物”的“道”既大又空,這樣才能容物。這種“虛空”實際是一種活動場所的概念。從這個“空”與“虛”的思路發展下去,“道”就是“靜”的。因為“空”和“虛”是“靜”的,而不是“動”的。然而,生長的生命又是“動”的。所以老子的“虛”、“靜”之道,為生長的生命留下了余地,保留了“動”的可能性。宇宙萬物是有形的、運動變化的實體。那么,根據“有”不能生于“有”,只能生于“無”的四邊哲學,其形而上者只能是“虛靜”的。
正因為“虛靜”具有形而上的特性,想要體認這個形而上者,勢必也要求體認主體達到一種“虛靜”的心態,這樣才能“與道同體”。方法論和本體論原本就是相互吻合的。所以,作為體道方法的“虛靜”,其要旨在絕圣去智,無思無欲,只有把意念集中于對道的領悟,才有可能。換言之,要取得對認識客體的了解,必須保持認識主體的“虛”、“靜”。不要以頭腦中的主管成見去妨礙對事物本來面目的認識。不要在事物到來之前躁動,影響觀察事物的變化規律。這種方法雖不具有更多的科學認識的意義,卻具有人生審美的意義。所以很容易和文藝創作的“虛靜”論混為一談。
柏拉圖的“迷狂”同樣發生在對形而上的探求之中。古希臘人通過靈與肉的分離,認為靈魂高于肉體,相信靈魂不朽。認識本體的過程就是靈魂從前生回憶的過程。柏拉圖認為,靈魂依附肉體,只是暫時的現象,而且是罪孽的懲罰,靈魂一旦衣服肉體,就仿佛蒙上了一層障礙。但是靈魂仍然能夠隱約地回憶她前生的景象,也就是“回憶到我們的靈魂隨著神靈游歷時所見的一切;那時它高瞻遠矚,超出我們誤以為真實的東西,抬頭望見那真正的本體。”這正是一種“迷狂”狀態。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回憶的迷狂過程中,始終都有感性的力量在涌動。柏拉圖認為人在世間的感官經驗可以喚起靈魂對理念的回憶,因為這些感官經驗本身也是理念的摹本,這包含著對感性的肯定。而靈魂之所以不朽,正因為它是自動的。人之為人,在于他有靈魂,肉體和塵世使人紛擾,所以他應收靈魂支配,而決不可讓靈魂受到肉體的擺布。這與中國古代哲學所謂的“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不一樣。相對于感物而動的“虛靜”說,“迷狂”是愛美的靈魂尋求激情滋潤的狀態。“自動性就是靈魂的本質和定義。”也就是說,人們在認識理念時,不是采取離形去智,無思無欲的“虛靜”,而是感悟活躍,激情迸發,主體進入發揮高度的主觀能動性的狀態。
一般來說,西方的哲學家在本體論的探討中,并不提出動與靜這一對概念。相對于以靜為本的中國哲學,西方哲學更趨于以動為本。所以,東方文明堪稱“靜”的文明,西方文明則可稱為“動”的文明。
4.不同的人生態度
人生態度與哲學體認之間的聯系極為密切。兩者互為因果,互為表里。從中國來講,由于以“虛靜”為本,奉行“虛靜”體道,因此要尋求寧靜安穩的社會和自然的秩序,尋求與世無爭、知足常樂的人生境界。
我們可以從三個不同的層面來透視中西人生態度的差異:自然、世事、自我。
在對自然的關系上,中國人主張順應自然和親近自然,而不強調改造自然和征服自然。莊子認為:“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在大山也。”(《莊子·秋水》)這不是在主張人在天地之間的渺小,而是主張人必須在天地之間擺正位置,順天則,盡人事,讓人為合乎于天則。而這種遵循客觀規律的人為,其實就是“無為”。“無為”的內在根源是主體的心靈趨合于自然,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使被“文化”所遮蔽的心靈還原其本然。用莊子的話說就是“以天合天”。“以天合天”是“天人合一”之最富哲學精神的境界,是心靈自然與外在自然的渾合無間。可以說,強調天人合一,強調天與人的和諧一致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主要基調。
相對于中國的“天人合一”,西方的自然觀通常注重人與自然的對立。即自然是可以認識和改造的,進而使可以征服的對象。應該說西方的這種自然觀,其根源來自于西方對自然的理性認識。在他們眼里自然不是抽象的和敬畏的對象,而是具體的可以接近的對象。被喻為西方第一位哲學家的泰勒斯提出的哲學命題就是“水是萬物的本源”。這一觀點之所以被視為西方哲學智慧的開端,是因為它改變了希臘遠古以來神話形式的宇宙觀。神話宇宙觀的特點是把自然擬人化。泰勒斯否定了這種擬人化的觀點,直接以自然本身作為自然現象的原因,從而把人和自然嚴格地分割。西方人從此走上了對自然采取可觀研究的道路,發展了科學的態度和方法論以及哲學。
對社會世事,中國從理論而言,一般認為儒家主入世,道家主避世,佛家主出世。但在現實的整合中則儒道互補和如佛雙休的情況更為常見。在世俗與世外之間,中國的文人們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達到某種平衡。但從根源來講,封建社會的儒士階層既不能忘情于世事功名和社會責任,也不能在其中找到立足點,最終智能在人與自然的認同中尋找歸宿。
與此相比,西方知識分子的功名和現實意識不是很強烈。他們更關心的探究世界的本質。赫拉克利特就曾經說過:“我寧愿找到因果性解釋,也不愿獲得一個波斯王位。”因為將求真作為自己的神圣使命,所以能夠對社會和世事保持一種相對超然的態度。西方人認為,離職時文明人的產物,而激情是人類更為根本的東西。因此,西方人在社會生活中為激情設定了一個界限,并非一味地加以扼殺。在將科學更多地訴諸理智的同時,將藝術更多地訴諸激情。因此,“迷狂”在生活中永遠擁有一席之地。
在自我層面上,中國古代出現了一種矛盾狀態:一方面注重個體自我的修養、內省、體驗,一方面卻要泯滅自我,天人合一。這種境界只能通過內省、靜觀來獲得。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道德經》)也就是說,圣人領悟到宇宙萬物的自然規律和矛盾變化的規律,所以他們不必暗語矛盾,就能持有一個更大一的境界。
而西方極為重視自我意識。這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自我意識,即自我與社會、自我與自然相分離,從而確認自我的同一性和地位。西方不僅從理性上,在感性上同樣肯定個體自我的存在意義和價值。古希臘人就驕傲地將自己稱為“自由人”[2]當然,西方人同樣尊重自我的克制。但是這種克制永遠是以自我的獨立性作為前提。如同柏拉圖不僅主張詩人的“迷狂”、還強調愛情的“迷狂”、宗教的“迷狂”。從深層來講,“迷狂”雖然講究非個體性,但是因為它肯定感性,肯定激情,所以同時也能包容自我意識。
5. 不同的藝術追求
不同的藝術追求是不同的哲學體認與人生態度的眼神。
中國傳統藝術以和諧、靜泊、物我一體為最高境界。這無疑是哲學上“虛靜為本”和生活中“淡泊為貴”的延伸。“虛靜”論從創作本身的規律凝練創作的外在規律。中國的眾多文人們重視“虛靜體物”的創作狀態,甚至高于創作技巧。“虛靜”是創作優秀作品的前提,它使得作品具有高尚和超脫的靈氣。
對于中國文人而言,詩歌創作的“虛靜”不過是“虛靜”心態的外化。從現代意義而言,“虛靜”可以劃分為創作狀態和詩人品格的兩種層次。中國文人歷來強調,做人遠比作詩重要。從“文如其人”的角度來講,作詩不過是做人的途徑之一。
西方文學藝術理論體系中有兩大支柱:“再現論”與“表現論”。“再現論”視藝術為對世間萬物的模仿。根據亞里士多德的“模仿說”,“所謂藝術,是指它們具有模仿人類行為的特性,而被模仿的行為種類也就成了區分藝術種類的重要依據。”[3]
而中國古代文論最為強調的就是“悟”。與西方的“模仿說”相對應的應該是中國的“感物說”。就本質而言,“感物”就是“感悟”。這類感悟是長期的生活積累中,對世間萬物的自然而然的感悟。這種感悟經過千錘百煉之后,就熟能生巧。“感悟”的本質特征就是平靜,即“虛靜”。
6. 結論
從以上對“虛靜”與“迷狂”的比較中可以快餐出,無論中國還是西方,文學創作論中的相同點是強調“感動”的作用以及追求超然的境界。因為中西方不同的文化背景、思維方式和審美追求等方面的差異,在表現心事、體悟的途徑上存在明顯的差異。
“虛靜”與“迷狂”作為獲得靈感的兩種途徑,前者強調必然性,后者強調偶然性。“虛靜”是自然而冷靜的靈感狀態,它主張“心靜方能求得文思之泉涌”,也就是靈感的爆發。而“迷狂”強調靈感的偶然性,通常用“神靈憑附”、“靈魂回憶”等來解釋。“自由當詩神繆斯附身時,才能出現詩與詠詩的靈感,進入興高采烈的神飛色舞的境界。相反,當神志清醒進行創作時,創作出來的作品就暗淡無光。”[4]可見,這種“迷狂”主張靈感的突發性和短暫性。與“虛靜”相比,“迷狂”顯然不太重視創作的長期積累。
比較“虛靜”與“迷狂”絕非判定孰優孰劣。東西方文化本來就互有長短,不能簡單地判斷相互之間的優劣。對于文化交流而言,沖突是開始,多元共存和創新是結局。通過“虛靜”與“迷狂”的比較,兩者在相互為鑒和相互闡釋的過程中更加明了,進而還可以窺視到中西方審美追求的特點。
注釋:
[1]、蔣孔陽、朱立元主編,《西方美學通史》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12月,第328頁。
[2]、楊適,《中西人論的沖突》,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7年。
[3]、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 – 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8頁。
[4]、將孔陽,朱立元主編,《西方美學通史》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3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