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蕾

人物周刊:你參加過抗美援老作戰,這段經歷對你有什么影響?
羅援:那當然,我覺得上過戰場和沒上過戰場是不一樣的,1972年,我22歲,也算是熱血青年,……戰場情況是瞬息萬變的,是難以預料的。當時美國飛機也經常進行轟炸,我們確實面臨的是生死考驗,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覺得,我真正成為一個戰士。……我當時是作戰參謀。有人說你去了怎么沒打仗,打仗怎么沒打死?那這個就有些矯情了。
人物周刊:這段戰爭經歷會對你的戰爭觀產生什么具體的影響?
羅援:戰爭觀,第一呢當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要義無反顧,作為軍人,就是為祖國而戰,這就是我們的使命。第二,戰爭也是非常慘烈的。軍人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畢竟是一個生命的付出,對這些生命我們也要珍惜。即便這場戰爭降臨,不可避免,也要盡量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軍人不僅要敢戰,還要善戰,關鍵是勝戰。
人物周刊:你在戰場上有碰到比較危險的事情嗎?
羅援:我們那時候就是一些轟炸,另外還有地面特務。
人物周刊:《環球人物》報道說有次你們掛了床單出去,引起敵軍關注,遭遇了危險。
羅援:那是我們的一支高炮營,我們11軍專門出了一本書,叫《蒼海軍魂》,就講我們這支部隊參加老撾作戰和中越反擊作戰的經歷。這個事例在《蒼海軍魂》中有記載。
人物周刊:那個年代過來,上過戰場,會對美國有種復雜的感情?
羅援:我們整個的對美國的態度,很多是一個歷史的概念。我接觸美國人時就發現,你要跟某一個美國的個體,比如學者來進行交流,你會覺得雙方之間還是很友好的,也很坦誠、但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就有問題。我覺得現在問題不在中國,中國沒想去挑釁美國,中國的軍機軍艦沒有到你美國附近去進行偵查,是你美國頻繁到我這里來偵查,所以這個問題,中美要發展這個關系,首先要建立一種互信,現在這種互信的基礎比較脆弱。
人物周刊:你會和美國朋友、同行,就這些問題辯論,包括去美訪學,這對你對美國的認識有什么樣的影響?
羅援:我最大的一個印象是作為美國人民,從個體交流,他們很多人都非常坦誠,非常友好。我曾和一個共和黨的老人進行交流,他研究中國哲學,認為一分為二是一種陰謀論。我就跟他講一分為二是一種哲學觀,毛澤東講的對立統一的觀點。舉一些對立統一的事例,而不是說這是一種陰謀。讓我感到非常感動的是,當我臨離開的時候,這位老人一定要請我吃一頓飯,最后非要送我回辦公室,在送我回辦公室的時候,我吃驚地發現這位老人戴著安全帶坐在車里半天不走,我再回頭看,老人已經淚流滿面。我當時非常感動,我就上前擁抱了他,他說我已經八十多歲了,我可能再沒有機會去中國,但我很喜歡你這樣的中國人,因為你非常坦誠。我們和其他國家的一些學者、軍人聊天,就光喝酒。沒有像你我這樣坦誠、面向心靈的對話。所以他非常感動,他說通過和你的接觸,我覺得中國是一個非常友善的國度。通過這個經歷,我就覺得,美國人民的事,問題是你要去做他們的工作,我覺得我們很多工作是沒有做到位。
……對美國不是講軟話還是講硬話的問題,該表達我們的政策主張的時候,你還是要理直氣壯。我記得我曾經在CSIS的一次會議上,有一位美國學者提出,如果美國介入臺灣問題,你們中國人會怎么辦,我就說,我們中國人是熱愛和平的,我們不愿意和美國人打仗,但如果美國一定要把戰爭強加到我們頭上,我們也絕對不懼怕戰爭,我們的原則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都沒想到,我就這句話說了以后,臺灣的一些退役將領站起來舉著拐棍,喊,“解放軍好樣的”,“解放軍有種”。我更沒想到的是,我講完了之后,當時一位美國高官竟然很紳士地過來跟我握手,說你講的不錯,很直率。所以我覺得該表達我們觀點的時候,還是要表達我們的觀點。……我認為理性的鷹派,要剛柔兼濟。
人物周刊:是不是就基于這些,美國會把你定位為一個鷹派?
羅援:我覺得有時候也是媒體炒作,我12月份剛去美國,他們學術界的一些重量級人物到場,他們聽了我的發言以后說,我們不覺得你羅援是一個強硬派啊。我覺得你還是挺理性的。其實有些時候是媒體炒作,不過我們的表達方式和一般學者、官員相比還是有一些軍方色彩。
人物周刊:之前報道說,李際均將軍(退)下來后,美國人很高興。
羅援:這個事確實有。他們國防部長期政策研究室的一位官員到我們軍科來訪問,問李際均將軍到哪去了?我說他退休了。他們很吃驚,說,這對我們來講是一件好事,因為李際均對我們美國比較強硬。我就問他,那你知道現在李際均干什么去了嗎?他就說退休了還干什么,在家養老唄。我就說不對,他現在還在帶一些博士生,又帶出了好多小李際均。他又說:啊,這對我們又不是一件好消息。
人物周刊:有那么一種說法,李際均將軍退休跟美國的活動有關系?
羅援:前一段《人民日報》海外版登了半版,說美國中央情報局有一個老鼠計劃。
人物周刊:這是真的嗎?
羅援:我不知道啊,這是媒體說的,我不清楚具體情況。我也是從報紙上看到的。(《人民日報海外版》上刊登關于中情局“老鼠計劃”的報道,轉載于《環球人物》,同期有也對羅援的報道。“老鼠計劃”和美國中情局絞殺中國鷹派的說法最早來自2010年3月17日香港《明報》廣告版面刊登的政論,據《鳳凰周刊》報道,該文署名“香港中文大學戴靜”,“有可能是個假名”。政論占三分之一版面,刊登費用約四五萬元——編者注)
人物周刊:你覺得在現代戰爭中,輿論戰占多大分量?
羅援:在網絡時代,輿論戰當然有很大影響力了。有些起到煽情的作用,有些可以進行戰略欺騙、戰略誤導,這在網絡時代,在信息化時代具有重大作用。
人物周刊:我看到文章中提到劉源將軍說要文攻武備,不能做文守武廢,文攻和文守有什么區別?需要什么樣的人做什么努力?
羅援:文攻就是要進行正確的輿論導向,把我們要表達的理念傳遞出去,而不能去誤導或歪曲正確的方向,應該是一種正能量的釋放,要有利于我們去維護國家利益,贏得自衛戰爭的勝利,要朝這個方向進行正確的引導。
人物周刊:中國現在的軍事透明化也在推進,今年也有更多的軍演,這些跡象是不是表明一種轉變?
羅援:也不是說比以前多,而是比以前透明了,我們說有40多場,就以為比以前多,實際上和美國一年在亞太地區1000多場比,我們不算多。再一個呢,老讓中國軍事透明,我們一透明點什么東西,就說三道四,說你是軍事威脅。你想想我們現在白皮書已經對外公布了,我們18個集團軍,除了陸軍,我們還有海空軍和二炮部隊,按軍以上單位來平分,四十多場,一個軍級單位一年都不一定輪得到一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不搞點演習,養著軍隊干什么?我們訓練,要理直氣壯,軍隊就兩項——訓練和打仗,這又是我的鷹派語言了——軍隊的職能就是準備打勝仗,軍隊只有兩個時期,打仗的時期和準備打仗的時期。戰場上沒有亞軍,只有冠軍。
人物周刊:在《環球時報》上發表的文章比較強硬,曾說在發之前自己也會有遲疑,知道這種強硬表達會引起爭議,為什么還要發?
羅援:回過頭來看,我覺得我的表達也是比較理性。當然,也有值得反思的地方……我覺得這個沒有什么,關鍵還是國家利益。如果是從國家利益出發,我覺得就是無欲則剛嘛。
人物周刊:當時菲律賓的阿基諾三世對你一些強硬言論是有抱怨的,這對你有影響嗎?
羅援:當時他是說了,我記不清他說的什么事了。
人物周刊:就說對軍隊里的強硬派不管不顧。
羅援:那次我說了什么強硬觀點?
人物周刊:在黃巖島不應撤火,而應增兵。類似于這樣的。
羅援:好像不是,他似乎是問,為什么羅援提出要在南海建立特別行政區?菲律賓問題,我覺得不是我們的反應是硬了還是軟了,關鍵是誰造成的這個問題,要是菲律賓沒挑釁黃巖島的事,我絕對不會說這樣的話,既然你挑釁了我們的國家利益,你又不想承受任何代價,全身而退,那肯定不行,這是我們對它的一種警示。還有就是現在西方總要中國要有多元化的聲音,要輿論自由,那我們現在出現了這么一種聲音,他們就說三道四,難道就只許有一種聲音?

人物周刊:也有一種擔心是強硬言論出來后會加劇周邊緊張局勢。
羅援:沒有這種強硬言論,周邊局勢也已經非常復雜啦,而且可能就是沒有強硬的聲音,周邊才變成現在這么個局面。如果早早有強硬的聲音,可能局勢還不是現在這么個情況。
人物周刊:今年兩會期間,外交部副部長崔天凱在回應“外交政策過于軟弱”等質疑時,把中國比作金庸小說里的大俠,“真正的大俠從來不會兩句話不合心意,就拔出劍來砍,那都是二三流的角色。”外交部另一位副部長傅瑩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民眾希望政府強硬”,“從政策上講,中國堅持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你對外交官的說法是怎么樣一個評價?
羅援:我對一些外交官非常敬佩。特別是傅瑩,我跟她應該是多年的好朋友了,我第一次領教她的外交風范,就是我們一起去參加東盟地區論壇,當時外界總是說外交部缺鈣,但我看傅瑩,她有時候是談笑風生,有時候也是吵得臉紅脖子粗,那個時候我就覺得我們的外交人員確實不簡單,他們在第一線是在維護我們的國家利益的。
我在國外也當過武官,看到我們的大使也在外交一線維護國家主權,他們柔中帶剛,跟我們軍人在說話的風格上不太一樣,但我覺得他們是很有智慧的。
人物周刊:你會接受他們一些拐彎抹角的外交辭令嗎?
羅援:有時候得用,比如我跟你談,我也得用,不一定完全是我自己的,因為你要上報紙,但我覺得這是非常必要的。我也經常想,如果遇到同一個問題,作為外交官應該怎么說。傅瑩也說,她有時也看我的一些東西,“你們講一些強硬的觀點也是對的,這樣(我們)在外交斗爭中起碼有張牌——(可以對外國官方說)你們老說我們外交硬,現在中國老百姓,也包括軍人,他們反而認為外交部比較軟。”軍事和外交是一個車的兩個軸,要相互配合。
人物周刊:你會把自己放在外交官的角色上去想問題嗎?
羅援:有時候會啊,因為我也當過外交官,曾經是駐丹麥的副武官。有時候我在說話的時候,我也會想到,王毅會怎么說,傅瑩怎么說。我這個協會里面,有一大半顧問都是原來的老外交官,我們也經常進行交流,他們也會說羅援你可以保持你的風格,但有些也可以更藝術一點。
人物周刊:能不能舉一個具體的例子、一句話,如果是軍人怎么說,是外交官怎么表達?
羅援:比如啊我們外交部發言人,談到釣魚島和周邊國家爭端的時候,他的表態肯定是,我們主張以和平方式來解決爭端,但是不能危害我們的主權利益,他基本就說兩句話。但作為我們軍人來講,同樣是我們的軍人外交家,(假設)陳老總(陳毅)講,他就(會)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機未到,時機一到一切都報。這個你說有沒有智慧?而且軍人的陽剛之氣也在里頭。
我覺得外交和軍事不太一樣,軍事上就是要向“能打仗、打勝仗“聚焦。外交很大時候是一個談判的藝術,甚至是一種討價還價和妥協的藝術。這次傅瑩的講話不亢不卑,我馬上在微博上寫了向傅瑩學習。
人物周刊:你的柔的這一面是一開始就有的嗎?
羅援:我覺得我是一開始就有的,畢竟我還是當過外交官,周總理的一些風格風范對我還是有很深的影響。我也經常提醒自己要學習周恩來的外交思想,外交風格。現在是很多媒體轉了我比較硬的那一面,我軟的那一面就沒有去更多關注。我覺得我還是剛柔并濟,柔中帶剛、剛中有柔。
人物周刊:你的各種身份(軍人、外交官、戰略促進會副會長、教授等)中你最喜歡哪一個?
羅援:軍人。
人物周刊:毫不猶豫?
羅援:對。
人物周刊:為什么?
羅援:我覺得我這一生有這么個軍人的經歷是我這一生的榮幸吧。男人,沒有當兵的經歷應該說是一種缺憾。軍隊對我這一生的影響是非常大的,說軍隊是一個大熔爐,大學校,我覺得一點都不為過。特別是最近,這次微博風波,最力挺我的,理解我的,還是我的戰友,我的戰友馬上出來給我證實:羅援上過戰場,羅援不是貪生怕死。讓我非常感動,軍隊確確實實是這么一個戰斗的集體,畢竟是一塊兒摸爬滾打,吃一鍋飯長大的,在戰場上我們生死與共,讓我感到幸運。
人物周刊:你現在對輿論是怎么樣的心理?對微博是不是心有余悸?
羅援:不是心有余悸,我還有一個熟悉的過程,我沒想到,瞬間,為了澄清“傳單事件”,當天下午,就有7萬8萬的粉絲,現在已經29萬了。這個對我來說,是一個新媒體,和博客不一樣,我當時看見環球登了一篇北大教授寫的文章,我覺得對我還挺有啟示的,他說這個領域對軍方學者還是比較陌生的領域,你得熟悉這個環境,不是光來戰斗的,還是要結交些朋友。我覺得這個是很善意的提醒,我到這里來,首先是作為一個平等的人來跟大家交流,然后是作為軍方學者,來談我們對于國際形勢、國防建設的一些關注。
人物周刊:通過這個,會對網絡戰爭、輿論戰有新的認識嗎?
羅援:有一個新的認識,但這個認識還是要逐漸地感悟、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