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軟弱誘惑我一輩子

文珍

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香港影帝——這人26歲上拿的影帝，時至今日，已經快三十年了，結果這稱號變成了他的一部分。很難說清這個人到底拍了多少部戲，只知道數量至少在一百一十部以上，還不包括目前正在拍的。他的貼吧不是特別紅，公然宣稱是他影迷的在一眾港星粉絲團中比例也不大，可是，在各大電影論壇說到演技，沒人不說他是一個好演員。即便不那么喜歡他的人，也最多指責一句：他不夠紅是因為不夠發哥華仔帥嘛——然而長相這件事，原本就是各花入各眼的。更何況，他還獲了美國CNN評選的“香港影壇19位最俊美男星”第三名。

這人的全稱，是香港影帝梁家輝。

然而我喜歡他，很小就喜歡他，不僅僅因為他是廿四孝三觀正確的好男人，不僅僅因為他1080度無死角的演技，更不是因為他《情人》中名動天下的翹臀……僅僅因為初中看過的那部名不見經傳的鬼片《新人皮燈籠》。電影背景是香港五六十年代，美艷的邱淑貞在里面飾演一個初來城市隨師姐學戲的鄉下妹細蓉，同樣年輕的梁家輝飾演師姐金主身邊的小律師唐輝。同是天涯淪落人，癡男怨女一見鐘情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是師姐心水唐輝，金主屬意細蓉，這兩人寧可將另一對毀滅，也斷不肯讓苦情人成了眷屬。最后唐輝橫死，細蓉則被剝皮做了人皮燈籠……至今我猶記得梁家輝手把手教邱淑貞書寫“情”字的旖旎，更記得身著西裝革履官仔骨骨的他請梳著兩條辮子的她喝可樂……糖水鋪的昏黃燈光里，貧家女子顏如玉，急景凋年里一點小兒女情態何其動人。而那一幕街景，則長久是我心目中最溫暖的舊時香港。

再次動心，是高中放學在米粉店，突然看到電視中出現了梁家輝絕望而迫切的神情，他對著一個神情瘋癲的女子說：“你選擇基督，還是我？”女子跌跌撞撞沿街奔跑，他一路追趕：金花，金花……昏暗房間里，他的吻一一落在身染毒癰的中國妓女身上，她卻最終病逝于鐵軌邊。最后一個鏡頭，是梁家輝飾演的岡川身著和服回到日本，家中有女眷抱嬰兒席地而坐。岡川的背影上了樓，哀傷的獨白隨沉郁的音樂響起：“人生是一場戰爭，被打敗時自滅，如汝等父親，避免不幸涉及別人，如汝等父親。”他不肯原諒自己的愛葬送了一個無辜女子，一步一步隱入沒有光的所在，服安眠藥自戕。

這陰郁哀傷的尾聲震驚了我。后來才知道這電影是《南京的基督》，里面岡川的原型就是芥川龍之介本人。至今我仍懷疑，在我心目中，梁家輝的形象和芥川是否重疊了：同樣是軟弱而不徹底的老派男人，同樣在生活中隱忍卻在創作中爆發。他的軟弱糾結和《胭脂扣》里十二少的醉生夢死并不一樣，哥哥是世家子跌宕風流耽于煙霞癖，他是舊式文人的此恨綿綿無絕期。不需要風刀霜劍，他的柔情就是他的致命傷。

而梁家輝的最大魅力亦來自于他的軟弱不徹底。他深知自己的局限，所以竭盡全力去體察他人的謬誤。他曉得人生不如意事之八九，于是可以原諒世界的不完美——有幾個影帝可以得了獎后被政治雪藏，甘心擺地攤？也許正是有這樣的經歷打底，他的表演里才有了最平常的煙火人生。他的“不求上進”、只求演戲造就了他的多產，躬身自省成就了他的豁達，家庭和教育背景鑄造了他的平常心。與此同時，他毫不掩飾的溫情軟弱，卻性感得一塌糊涂。有時候我想，與其說他是夢中情人，毋寧說他是夢中渴望成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