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歡笑

莉茲·溫斯特德 孫成昊

最后一通電話

爸爸最后一次給我打電話是他住進醫院時。“莉茲，剛才有個漂亮護士問我吃過什么藥，我告訴她，除了偉哥，什么藥我都吃過。嘿嘿，聽完她一把將氧氣罩蓋我臉上了。”

那天是我生日，我和姐姐安還有她的家人在紐約科尼島慶祝。由于信號太差，我們很快掛了電話。我把偉哥這個笑話講給了其他人，他們都開懷大笑。

這就是我們的爸爸，神秘冷酷、幽默風趣。

“我們明天再給他打電話，反正這會兒他也開始接受治療了。”我說。

爸爸遭受肺氣腫的折磨已有數年，他早以自己的方式讓家人做好了失去他的準備。

去世的幾個月前，他給了我一張卡片，囑咐他走了以后我才能拿出來看。當然，那天他一轉身我就打開了。卡片封面是曼哈頓的地平線，里面寫著：“我愛你。莉茲，你從來都是我最心愛的孩子。請別告訴別人。”我百感交集，同時為哥哥姐姐們感到遺憾。我把卡片放進首飾盒，這樣每天尋找飾物時都能看到它。

我從沒想過“那一天”會如此快地來臨。

大姐琳達第二天早上打來電話。“你們得趕緊回來！”她的聲音有一絲驚恐，“爸不行了。”

下了飛機，我和安直奔醫院。一進走廊，卻聽見爸的病房里傳出一陣哄笑。媽媽、哥哥、兩個姐姐以及姐夫們都到齊了，不知誰說了什么，大家都快把眼淚笑出來了。

戴著氧氣罩的爸爸沒法說話，但他笑得一起一伏的肚子告訴我們他的聽力沒問題。

“我們錯過了什么？”安急切地問，“我最討厭錯過好笑的事情了。”

“肉！加油站的肉！”哥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沒人去想這也許是爸爸最后的彌留時刻，快樂的氣氛好似過節。

加油站的肉

啊，加油站的肉。這可是爸爸笑話中的王牌。他喜歡開著車四處轉悠，目的是看哪里可以撿便宜，為此他常去一些可能只有買可卡因藥丸的人才會去的不起眼的地方。

病房里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起“加油站的肉”這個故事。有一次，爸爸開車去鎮里找便宜的加油站，結果帶回了半頭牛——因為貪便宜買的。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吃牛排時你跟我們講你是如何買到這些肉的。”我說道，然后盡力模仿起爸爸渾厚低沉的聲音：“我正在加油，發現加油站邊上停了一輛旅行轎車，后欄板還開著，一個家伙走近我，‘你想看一下我的肉嗎？我第一個念頭是‘這個家伙是不是有毛病，誰要看他身上的肉？”爸爸以此笑話為豪，肚子起伏得更厲害了。

接著，氣氛到達高潮，大家開始七嘴八舌。

“那個家伙在旅行車后面放了個舊硬紙盒，盒子里有半頭牛。”

“鬼才知道他是從哪里搞來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搞來的！”

“爸就把所有的牛肉都買了！”

“只花了40美元！”

“于是那天晚上，我們坐在一起吃黑市上購買的公路遇害動物！”

媽媽也插話了：“牛排的味道真的很好。”

……

我們交流了好幾個小時，直到這個故事耗盡了我們的笑和淚水。

離世前的歡笑與平時不同，因為它會讓你百味雜陳。但爸爸的幽默是天生的，這是他和我們家人的特點。因此只要有笑聲，他就不會離去。那一天，媽媽和所有孩子都在病房陪伴他，大家一直說笑，直到爸爸沉沉入睡。

與父親告別

第二天很漫長，爸爸的肚子很平靜，不再如波浪般起伏。

一家人都不知該做些什么，臨終關懷護士建議我們輪流跟爸爸獨處，我被安排在最后。

一個人走進病房時，我突然變得害怕。爸爸的呼吸細微又奇怪，他吸氣的聲音綿長刺耳，呼氣的聲音像一月的冷風吹過窗戶的縫隙。后來我才知道，臨終醫院的人把這稱作“死亡之聲”。

我爬上床，抓住他的手，依偎在他旁邊。“爸，捏一下我的手，這樣我就知道你能聽見。”我貼著他的耳朵說。他捏了捏我的手——真希望他能用力些。

我不知該說些什么，于是先向他道歉，告訴他自己已看了那張卡片。“爸，那張卡片讓我覺得自己很特別，謝謝你。”

他沒捏我的手，只是肚子起伏得好像厲害了點，這種感覺比捏手更好。“你知道我愛你，你也一直激勵著我外出打拼，把快樂傳遞給其他人……我知道玩Jeopardy（譯注：一種著名的美國智力問答游戲）時是你讓我贏的！”

爸爸捏了捏我的手。我想傾訴內心對很多事的所思所想，卻有點莫名地詞窮。我只想逗他開心。“爸，我得告訴你，我現在這個樣子都是拜你所賜，當然也包括壞的方面，先生！”

有人敲了敲門，是護士，“神父已經準備好見病人了。”

“好的，再等一小會兒。”我說。然后繼續跟爸說，“你是最出色的爸爸。我希望你為我自豪。我愛你！”他繼續捏著我的手。

我親了親他的額頭，起身給牧師開門，讓他做最后的禱告。

這時大家都走進病房。一個護士走進來查看了一下爸爸。“到時候了，”她告訴我們，“你們的父親很快就要離開了。”

別告訴其他人

半小時后，爸爸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我們手足無措，呆呆地站在原地開始哭泣。

媽媽仍握著爸爸的手，“他太愛你們這些孩子了，你們就是他的一切。他總希望自己說得夠明白，所以，他給了你們每人一張卡片，等他離去后再打開來看，留個紀念。”

“我已經打開了，放在首飾盒里。”我想讓媽媽明白大家都能體會到爸爸深深的愛，然后不禁琢磨起來，他們也都收到了卡片？

“噢，你已經看了？”媽媽若有所思地問，“其他人也都看了卡片嗎？”

大家都點了點頭，面露愧色，但是看得出，爸爸精心寫給他們的話足以撫慰人心。

“爸爸想讓你們在他離開后再看，既然你們都違背了他的愿望，我想聽聽他都給每個人寫了些什么。”媽媽說，“莉茲，你先說。”

不會吧，爸爸剛剛離世五分鐘，我就要讓大家的心情更糟嗎？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應該撒謊嗎？等等，不能撒謊。爸爸離世后我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撒謊？不行。我甚至還沒好好哭一場呢。

“媽，也許現在不是時候。”琳達說，這句話讓我寬心不少。

“我們還是先把精力放在爸和您身上。”安也說道。

危機化解了。大家都不愿說出他們卡片上的內容。我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做那個拒絕母親的惡人了。

“莉茲，你先說。”媽媽又重復了一遍，她還是不肯放過這件事。唯一能夠阻止這件事的人已經撒手人寰。

最后，我哭著說，“卡片上寫道——‘我愛你。你是我最心愛的孩子，請不要——” 還沒等我說完，哥哥姐姐們就和我齊聲說道：“——告訴其他人。”

母親臉上露出了笑容，比《愛麗絲奇遇記》里的那只貓笑得還要燦爛，房間里響起一陣那種離世前的歡笑。爸爸又成功地逗樂了我們，而且是在他去世后，太厲害了。

這是爸爸最棒的幽默一刻，雖然他沒法親身享受我們的稱贊和致敬，但在我們心里，他會欣然接受大家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