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青

我茫然站在七月濃釉的夜色里,花香隨輕風淺淡地抽打著我的額頭。在到達這個城市三個小時后,我終于意識到,她失蹤了。
開始我以為只是信號問題,在接機人群中穿梭著喊她的名字,到播音室廣播尋找她的消息,一小時后我開始驚慌,想到她出了車禍,我拖著箱子在機場里搜尋,甚至打電話報警。警察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肯定是臨時有事來不了,滿二十四小時才能報案。
警察當然不能了解我的不安。是什么原因能讓在起飛前還通著電話的我們,在三個小時后突然失去了聯系?
我幾乎撥了一夜手機,也許睡著過,但思維的幻象一刻未停。回憶停留在昨天、前天,腦海里不斷涌現各種懷疑、猜測與解釋,早晨起來發現自己面色灰白,全身汗津津的。
中午,我打起精神去市政府參加市委書記任達的招待午宴,其間撥打114查崇原藝術學院人事處,找美院教師蘇曉沐。人事處的工作人員告訴我,整個崇原藝術學院也沒有叫這個名字的老師。我只好去派出所報案。
“說說情況。”警察說。
“我昨晚七點半到云河,我女朋友說好來接我,但是下飛機后,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手機一直不在服務區?!?/p>
“和她家聯系了嗎?”
“我沒她家電話,只有她的手機號。”
警察搖搖頭說了句什么,因為是崇原話我一點兒也沒聽懂,但從他的肢體語言上我已經判斷出他不打算受理這個失蹤案。我急了,拉開包把里面的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掏:“您看看!這是我的證件,這是剛從市政府拿到的項目書!她是我女朋友不是網友不然我報什么案!在飛機起飛前我們還通著電話!”
警察翻看一遍我的證件,問:“你想怎么找?”
“您能幫我查戶籍嗎?”
警察想了想,坐到電腦旁說:“叫什么?”
“蘇曉沐!江蘇的蘇,破曉的曉,沐浴的沐,1980年4月9日出生?!?/p>
接下來的幾十秒好像特別漫長,警察終于把目光轉向我:“沒有記錄?!?/p>
“怎么可能!你……你這是……云河市嗎?”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是整個云河市的戶籍資料。”
不可能!她的生日,是我陪她過的,在她過生日的時候,她媽媽和表姐都打來過電話,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說:“也許是年份記錯了,但月和日是絕對不會錯的!麻煩您把年份去掉,再找下4月9號的生日?!?/p>
警察又重新敲了幾下鍵盤,等了會兒,說:“沒有合適的記錄。”
我懵了,疼痛直抵心臟,像一把鋸條在心頭緩緩地拉鋸。我說:“您能找下所有叫蘇曉沐的人嗎?三十五歲以下二十五歲以上的……”
警察抬起頭,如炬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灼得我臉皮硬生生地疼。好在他夠有涵養,沒有痛斥我,只是說:“你這種情況我們沒法找,你想其他辦法吧?!?/p>
我頭暈腦脹地從派出所走出來,眼睛不由自主盯著來往行人,盼望那熟悉的身影能突然躍入眼簾,理智又告訴我這絕不可能。路過一個網吧,我急忙進去登錄QQ,期待也許她能在網上給我留言。
沒有留言。我點開她的對話框,大吃一驚!她的QQ秀竟然變了!一個女孩兒穿著暗紅色的衣服,在夕陽下昏暗的湖水邊雙手交錯。那背景陰暗不明,好像還寫著字。我點開背景,終于看清了,那上面寫的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夜深人靜,十謀縣永昌鎮和新村的村民牟海良被一陣轟隆聲驚醒。他推了推老伴,老伴也揉揉眼睛坐起身。突然又是一聲巨響,房子好像被重物撞上,狠狠晃了一下。兩人嚇得從床上跳起,牟海良來不及開燈摸褲子套上,紛亂的腳步聲已到門前。門咣當一聲被踹開,一群人闖進屋,幾道電筒光直射到臉。
“整哪樣……”老伴剛嚷出半句,一名壯漢闊步上前一個嘴巴,把老伴從床邊打摔在地。兩只大手從黑暗中伸過來按住牟海良的頭和脖子,把他揪到院子里。牟海良使勁兒把頭仰向西屋,小兒子牟立新光著膀子從門里踉蹌跌出來,幾個兇神惡煞般的男人跟著躥出來,一人把一只手機狠狠摔在地上,另兩個掄起棍子朝牟立新裸露的身體砸去。棍子砸在腰腹間,牟立新像被攔腰截斷一樣摔倒在撞碎的羅漢果花盆上。打手們踏著花枝沖上去猛踢牟立新的身體,邊踢邊罵:“報警!踹死你個傻逼!”
牟海良嘶聲喊道:“別打!別打!我們不報警!求求你們!”老伴呼號著撲向在地上翻來滾去的小兒子,卻被抓住頭發掄向圍墻,一面院墻轟然倒塌,斷墻的磚瓦幾乎砸在她身上。挖掘機的鐵臂毫不猶豫地插進未塌的墻體,墻裂開大縫,在鐵臂抬起時四分五裂。
暴行在持續,坡上幾家院房被夷為廢墟之后,挖掘機大搖大擺地開走,驟然寬闊的視野外,阿羅家老奶和李興家媳婦的哭嚎聲隱隱傳來。一會兒,開來兩輛卡車、七八輛越野車,打手們上了車,風馳電掣般招搖著呼嘯而去……
此刻,我正靠在酒吧寬大綿軟的沙發上,直勾勾地盯著手中的高腳杯,杯中的雞尾酒在曖昧的燈光下清澈盈綠。我身邊的人們爆豆般高亢地講著當地土話,我聽不懂,但很愿意讓他們說下去,我需要他們的喧鬧掩飾痛苦,整理紛亂絕望的思緒。
當我看到蘇曉沐的QQ秀,就知道她是在告訴我什么。她經常在QQ秀上放自己的畫作,我早已習慣通過QQ秀來判斷她的心情。
就在昨天我收拾行李的時候,她才換了新的QQ秀,清純女生、碧藍海水、椰樹海灘??吹侥乔逍碌漠嬅?,我心里甜絲絲的。在海南的那些美好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讓我心中充滿眷戀。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樣,每當回想起我們的相識相逢,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她的臉上會露出淺淺的笑容。這些記憶,最終會讓她愿意和我共度此生。
各種細節暴動般在我腦海里亂竄,那個充滿悲傷的QQ秀讓我傷痛難忍。既然她有時間換秀,就說明,她知道不能來接我。是在飛行時發生了變故還是她早知如此?如果她早就知道,她曾經對我說的一切就都是假的。
從她回云河,她就一直用現在這個手機和我聯系,我也曾問過她固話號碼,她說家里一直沒裝電話?,F在我才發現,除了這個無法接通的號碼,我對她實在是一無所知。
此恨綿綿無絕期。
她覺得對不起我,覺得歉疚?
……
“帥哥,你發表哈意見!”黎瑩突然叫我。
“不好意思,你們剛才說的我一句都沒聽懂。”
“對不起對不起,說著說著就忘了,西山的別墅,從去年年底的六千五漲到現在的九千三,你說他倆買不買?”芬姐問。
我打起精神說:“五月份中央提出了GDP保八,全國房地產立刻瘋漲,房地產是保八的保證,我想今年之內應該是漲的。”
“今年之內!我們又不是做股票,現買現賣。”黎瑩說。
“就算是看長線,十年之內,房產的保值效果也比人民幣好,中國的房產市場是剛性需求,別聽網上瞎咋呼,總和日本崩盤比?!?/p>
“報上說房產市場泡沫嚴重,開發商實際成本很低,國家要打擊房地產暴利。你怎么看?”彭濟元問。
“扯淡。四月份社科院出了份藍皮書,說中國市場沒有剛性需求,明年保障房集體入市,市場價格會真正下降。當時任志強站出來和社科院對罵,許多網民跟帖跳腳罵任志強的十八代祖宗。五月份,突然之間,房價起動,進了六月,廣州、深圳、上海、北京,到處都是地王,一浪高過一浪,社科院不是把老百姓忽悠了嗎?至于說成本,上個月博鰲論壇,還是任志強說了句話,公布開發商成本等于公開老婆胸圍?!?/p>
眾人大笑,芬姐一口酒差點兒噴出來。
這幾個人是芬姐請來為我接風的。坐在芬姐左邊笑得前仰后合的美女叫黎瑩,是某知名酒業駐崇原辦事處的老總。芬姐右邊面帶微笑淡定自若的男人叫彭濟元,是云河中元廣告公司的董事長,他個子不高,其貌不揚,衣著也極為普通,話語沉穩低調,只有腕上的江詩丹頓限量版手表,顯示出他的財力與品位。
芬姐全名于季芬,現任市建設局副局長。坐在我身邊微微搖頭的男人叫韓博群,是芬姐原來的同事,現任省規劃局副局長,主管建設用地規劃。雖然我競標的土地屬于市轄,但省里的影響還是不容小覷。
黎瑩招呼服務生換杯子,韓博群看看表說:“后半夜了,咱們回家吧?!?/p>
第二天,我早早來到附近的聯通營業廳,等到開門,坐在看起來最好說話的一個業務員的號臺面前,說:“我要充值打清單。”又說了蘇曉沐的手機號。
“你記得密碼嗎?”
“不記得,好像就沒改過。”
“那可不行,我們沒法打?!?/p>
我拿出身份證說:“這是我的證件,我現在登記,我原來買卡的時候沒登,你現在可以復印我的證件留底。”
女孩兒想了想,拿了我的證件去復印,回來后,給我打出了話單。
只有五月和六月的,她五月回的云河,換了這個手機號,現在是七月,新話單還沒出來。
我坐在營業廳的一角,拿著話單,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話單上所有號碼都是相同的——我的手機號。絕大部分是我打給她的。
我們之間向來是我需要她多,她需要我少,也許她從來就沒需要過我。但我們沒有任何利益關系任何矛盾,她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不能當面說清楚,非得用這種方式不辭而別?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像魔咒一樣不停地在我耳邊回響:“你從出口出來,往人群后走,我在人少的地方等你?!?/p>
那說話的語氣、態度、音節的轉折起伏,沒有一絲一毫顯示出她要騙我的跡象。不,我不能相信,她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失蹤!我們相處那么久,我瘋狂地迷失在她的世界里。也許她對我有所隱瞞有所保留,但就我們目前的關系,她這么做也無可厚非。在我們相處的過程中,她從來都是說到做到,從未失約,她既然說等我,就一定是真的!
今年年初,我和導師、師兄兩家相約去海南度假。在南山寺,師母去上香,我和導師、導師的女兒雨珊在寺門外的海邊閑逛。那天的陽光非常耀眼,天空湛青,我們站在山崖之上,對著碧波無垠的南海胸懷大暢。雨珊忽然抬手示意,我和導師循她所指望去,看見一位長發女子的側影,她正在幾棵古松蓬大的陰影里對著大海寫生。
我立刻懂得了雨珊的驚訝,那女子面前的畫板,比我見過的普通畫板大五倍有余,比廚師的大案板還大,粗壯程度遠超她細挑的側影。更令人驚詫的是她的手在畫板上的速度,簡直是在變魔術,也就是我們向她走去的幾十秒,畫上出現了動蕩廣闊的海流、嶙峋的突巖、巖石上的藤蔓,藤蔓從巖石上垂下,她又用鉛筆細描了幾道,立刻變成幽暗的深淵。那真是奇妙,她手臂優美地懸在半空,肌膚的曲線、色澤、呈現的物理形態全部完美無瑕,鉛筆在她修長白皙的手指間快速移動。我不由自主向她走去。
雨珊比我先到達,她站在畫板旁邊,那女子側過臉揚起頭,和雨珊相視而笑,神情平和友善。導師不知何時在我之前站到她身邊,擋住我的視線,我只能站在導師背后,透過他倆形成的空隙看部分畫板。突然,我像被核爆炸的震蕩波轟然擊中,從皮膚表層到心臟瓣膜,一層層收縮戰栗。仿佛天外之音,我聽到一個無比美妙的女聲。
我根本沒聽清她和雨珊在講什么,她的聲音響起的一剎那,我的心猛烈跳動。我的耳朵過濾掉了除她以外的所有聲波,在她的聲音到達耳膜之際瞬間石化。她站起來面對我們,我終于看到了她,身材高挑,長相端正,素面朝天,臉色有些不健康的蒼白,眉頭之間有道細細的線,表明她習慣眉心微蹙。她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我立刻心生妒忌,不明白她對雨珊和對我的態度何以有天壤之別。她對雨珊溫和親切,完全不設防,她的善良柔軟讓我心生向往;轉向我時,她卻自然而然生出巨大鴻溝,謹慎內斂,禮貌而疏遠。
我主動向她伸出手,和她禮節性一握后迅速收回。我說:“我叫徐曦朗,這是我的導師和師妹。您怎么稱呼?”
“蘇曉沐?!彼⑽⒁恍υ俅吸c頭,聲音有種奇異的難以言述的魔力。
“您的作品真是……太讓人驚訝了,所以我們才冒昧打擾您,我導師是設計工程學教授,我和師妹都是工程專業。多年前導師就強調我們的手繪能力、手繪速度,在素描上我們也都是下過工夫的,但您的技術,還有藝術內涵,我只能說嘆為觀止。”
“謝謝?!彼⑿A聽,惜字如金,感到了我們的真誠,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芒。
雨珊和導師邀她和我們一起吃晚飯,頗有結納之意。見她同意,我急忙說:“你什么時候畫完,我來接你?!?/p>
“謝謝你,我已經雇了人,要把畫板帶下去,我們在大門口見面吧。”
從交談中得知,蘇曉沐是高校油畫系的教師,到??诮涣?,正在準備一件大型作品出國參賽。來三亞只是為了寫生,過幾天就回??凇?/p>
我們坐在飯店三樓的包間里,窗外是落日輝映的三亞灣。海天交接之處,火紅、深橘紅、淺黃與暗紅交織閃耀,色彩之外的灰藍天空上,白色星辰清晰可見。在我們的驚嘆中,蘇曉沐打開大畫夾,讓我們在落地窗邊自然對坐,落日的余暉把所有人都照得金燦燦的。蘇曉沐下筆暢快淋漓,一張速寫很快完成:我和師母侃侃而談,雨珊美目流轉,導師側著頭眺望遠海。整張畫生動祥和,充滿了安寧的生活氣息。
雨珊和蘇曉沐很快建立起友誼。接下來的兩天,我們又約蘇曉沐去了蜈之洲島。
在蘇曉沐寫生的時候,有時是我和雨珊,有時是我獨自在旁邊長久地沉默觀望。她很快會沉浸于忘我的境地,那時,我就得以飽覽她的全部。蜈之洲的藍天藍得沒有一絲白云的痕跡,海風耀眼地抽打著衣服。我不知自己如何得以遇到她,如何得以窺見這些極致之美,如果時間靜止,和她安然相對,我今生再無所求。
從蜈之洲島回來,我的師兄李思齊和他太太付敏也到了三亞,我們開始了大家期盼最熱烈的節目,乘船出海,釣魚潛水。

我包了條游艇,船老大阿彪和我三年前就認識了,他原是三亞本地的漁民,后來靠旅游業發了家??紤]到我帶的都是非專業人士,我又找來了本地最鐵的哥們兒小杜護航。小杜就職于三亞專業的潛水公司,是CMAS,國際潛水教練。
當站在船頭的小杜向我們招手時,雨珊和師兄的太太付敏哇的一聲叫起來。小杜中等身材,栗色的皮膚閃著黑巧克力般柔和健康的光澤,光滑得像緞子一樣,結實的肌肉層層清晰可見。估計小杜對女人們的驚訝早已習慣了,他跳上岸,拉下船板,笑著和大家打招呼,舉手投足矯健靈活,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明晃晃閃動。
風平浪靜,陽光耀眼,我們的船駛向南海,四十分鐘之后,西洲島的輪廓在碧藍海天之間漸漸浮現。西洲島附近是暗礁和軟珊瑚群,海水清澈,能見度達到十幾米,是潛水的好地方。我們的游艇在離島大約一公里半的海中拋錨,阿彪架上幾根海竿,師母沒來,導師不想下水,蘇曉沐既不會游泳更要寫生,他倆便留在船上負責釣魚。其他人換上潛水服,游到島附近的潛水點,小杜指導,我在旁保護。
海水清澈,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在身邊游來游去。雨珊和付敏一會兒就掌握了吸管的使用,師兄卻是連連出錯,總是讓海水灌進吸管,被嗆得狼狽不堪。他只好卸下吸管改游泳。游了一會兒,又說潛水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便護送他回船,讓他換下潛水服。
上了船,導師和蘇曉沐在阿彪的指導下已經釣上七八條魚,阿彪還套了幾只龍蝦和海膽,敲了不少牡蠣。師兄一向愛吃,饞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要幫忙打下手。阿彪端出炭火爐,從保溫箱里拿出凍得硬邦邦的各種烤串,讓我招呼小杜他們回來吃飯。我脫下潛水服,一個魚躍扎入海中。聽到蘇曉沐在背后吃驚地叫了一聲,在透心的涼意里,我的身體斜沖向下,驚開一群五彩斑斕的小魚。
我在深海的碧波里像魚一樣滑過,游到礁巖旁,和小杜一起,帶著雨珊和付敏慢慢游回來。上了甲板,迎面一陣撲鼻的烤肉香,蘇曉沐給我們拿來浴巾,她遞給我時,有些羨慕地望著我。我能感到她的羨慕也是與眾不同。許多女人羨慕時,是希望得到她所仰慕的男人力量的給予和保護,把強壯據為己有;蘇曉沐的羨慕是,她清楚自己無法做到,卻不想以貪心女人的方式獲得,她只是羨慕。
在美如仙境的南太平洋上,我們這群幸福的人舉杯,歡笑,聊天,享受著豐盛的大餐。我時不時瞥一眼蘇曉沐,就算不看她,交感神經也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給我遞來紙巾,我給她遞過去烤串,每一個普通的動作都讓我感到催眠般的快樂。
下午時分,陽光暗了下來,遠處的天空已經浮上團團積雨云。我和大家商量早點兒回去以防變天。阿彪抬頭看天說,兩個小時內雨是到不了的。師兄這會兒來了精神,說剛才沒游好,這么回去太遺憾了,非得要再去看看美麗的軟珊瑚群,想拾塊珊瑚帶回去。我的游泳技術不差,于是決定陪師兄再游一趟。
這一回,師兄沒穿潛水服,只是為了預防手腳劃傷戴上手蹼穿上水鞋。他一路游得興高采烈,到了潛水地點,憋著氣把頭埋在水里看我找珊瑚。我搜索半天也沒找到一塊合適的,看看表已經過了四十分鐘,師兄游泳速度慢,我怕他體力不足讓他先回去,自己則向北面另一片海中暗礁游去。
這片水域真是美極了,五彩斑斕的魚兒在陽光折射的一道道光柱中穿梭。我全神貫注地搜索著水底,忽然,我覺得有些不對,浪涌正在變大,水中的陽光也快速暗下去。我浮出水面,突然聽到了師兄的聲音,他一邊喊我,一邊驚恐地望著天空。他竟然沒聽我的話往回游,跟著我游過來了!
就在我們看天的工夫,厚重的烏云壓到頭頂,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海面上已經掀起一人多高的大浪,我瞬間被拋到了浪峰上,師兄也失去了蹤影。我盡力隨波逐流,在被巨浪拋高時尋找師兄的蹤跡。突然,我看到了師兄,他胖大的身軀嵌在一面巨大的浪墻里被高高地拋向空中,又像稻草一樣落在礁石上。我拼命游向礁石,看到渾身鮮血淋漓的師兄正試圖爬起來,突然一個巨浪又狠狠把他拍在礁石上。
我和師兄只隔幾米,想要會合卻困難重重。我拼盡全力剛剛扒住礁石的邊緣,就被鋪天蓋地的海水埋在里面,巨大的壓力幾乎讓我窒息。我死死摳住礁石的縫隙,才沒被大浪卷回海里。
我爬到師兄身邊,他身上的傷口觸目驚心,都是幾寸長的大口子,翻著白肉滲著血泛著油光。他右手的手蹼已經不見了,白胖的小手死死扳住一塊礁石的棱角。我迅速脫下我的手蹼讓他套上,對他喊:“快跟我往高處爬!”師兄艱難地撐起雙腿,他的膝蓋已經血肉模糊。我左手拉住被海浪撞得搖搖欲墜的師兄,摳住礁石的右手鉆心地疼痛。我已經顧不得這些,一撥浪過去后,我奮力拉著師兄向高一點兒的地方爬去。我對師兄喊:“堅持?。 ?/p>
師兄喊:“船會過來嗎?”
“會!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們在這里!我們得堅持住……”
其實我在騙他,只要有一點兒常識就知道,這種大風浪里,小游艇很容易翻,只能在原地拋錨,即使噸位大一些的游艇,也不能靠近暗礁群。
浪更大了,一道閃電劃破黑云,雨傾盆而下。我知道,現在時間就是生命,我必須回船求救。師兄的傷勢嚴重,海水不會讓傷口發炎,雨水卻會。即使他不受傷,以他的游泳技術,也根本不可能在這大風浪里游回船上。
我對師兄喊:“你等著!我把船帶過來!你就在這位置不要動!懂嗎?”
師兄喊:“不行!你不能去!太危險!”
“等著……”我重回海里,按著指北針的角度,向船的方向游去。在巨浪狂暴的時候,我把身體交給大海,任它拋,任它扔,在腳底有暗涌時,我拼命擺脫漩渦的吸力。我游得幾乎虛脫,終于看到了船的影子。船在風浪中搖擺,沒人看見我,我也看不見人,我試著喊了一聲,聲音淹沒在風浪里。
我小心靠近,抓住了舷梯,掙扎著往上爬。我的頭露出甲板之后,小杜發現了我,扶著船欄過來拉住我,我終于爬到了甲板上。
除了小杜和阿彪,所有人都趴在甲板上。付敏眼淚汪汪的,看到我剛想張嘴,忽然哇的一聲扭頭抓著船欄對著海狂吐。雨珊扶著導師,蘇曉沐臉色蒼白,雙眼緊閉,趴在船中央的控制臺旁。
我對小杜喊:“你和阿彪去救師兄!在剛才潛水的位置北偏西十二度四百米左右的礁石群!”
“浪太大!已經脫錨幾次了!你能行嗎?”小杜的意思是我能不能控制住船。
如果脫錨,這么大的浪,意味著船可能會翻。雖然我體力已經透支,可我不能不顧船上這么多人的安危。我咬咬牙說:“你跟我去!”
我重新回到海里的時候,剛剛聚集起來的一點兒力量立刻就被海水吞噬了。黑暗似乎永無止境,我任由風浪拍打,要不是小杜和我之間忽緊忽松的繩子,我甚至以為我已經跟海水融為一體。到達礁石群的時候,受傷的師兄接近昏迷,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扳著礁石的手臂也已僵硬。小杜把救生衣給他穿上,用繩子拴住他,我們倆拖著師兄,在暴雨和巨大的浪涌里掙扎。我時不時看一眼師兄,看他是不是還活著,我真怕哪個巨浪下來,嗆死他,壓死他。當我們游到船下,在水中看著阿彪和小杜把師兄拉上甲板的那一瞬間,我眼前一黑,幾乎沉入大海,好在小杜下水托起我。我的記憶到此為止。
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蘇曉沐。
她和雨珊坐在窗旁,正在輕聲交談,熱烈的陽光被乳白暗花的窗簾過濾得柔和而舒適,我虛弱無力地輕輕叫了一聲:“喂——”
“啊,醒了!”她倆一起走到床邊,喜悅地注視我。
光亮朦朧地落在蘇曉沐的臉上,我輕輕地、有些沙啞地對蘇曉沐說:“蘇曉沐,我喜歡你?!?/p>
“哇!”雨珊驚喜地扯了扯蘇曉沐的衣襟。
蘇曉沐愣住了,像是沒聽清似的,又好像一時無法組織語言。我繼續輕聲說:“從第一眼見到就喜歡,我是認真的。”
“不……對不起,抱歉,我們恐怕是……沒可能,真的……你剛醒,我不應該這樣,不過我不能騙你,不能讓你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彼秊殡y地皺起眉。
“我懂。我不在你的計劃之內,但你在我的計劃之內。”
我不再看她,閉上眼睛想,只要我活著,只要她知道,就已經很好了。不管她現在作何感想,未來總會有機會的。我最擅長的,就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我出院后不久,導師和師母回了北京,師兄一家和雨珊搭伴兒從北京回美國。在海南的最后幾天,只剩下我和蘇曉沐,我們花了許多時間交談。
蘇曉沐說:“我請你不要把感情和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因為我知道,如果你喜歡我,你必然會有期待,可這種期待沒有結果,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雖然你說我們可以做好朋友,我可以自由地選擇他人,你在意我的幸福,表面上這句話很打動人,很顯示你的誠意,我不知道這是你用來打動我的外交辭令呢還是你的真心,兩者我都不能接受。你想想看,如果你是真心的,你讓我對你的付出泰然處之卻不能給予回報,你把你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擺在一個無私的、高高在上的位置,你想沒想過,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我為什么要接受這種不公平的待遇?我覺得愛情都是自然而生發自內心,雖然我不能具體描述我要什么樣的愛情,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你不能給我我想要的愛情?!?/p>
我看著她,瞠目結舌,她的話有些我不能理解,有些從未想過。
“你知道嗎?你總是把你的談判技巧用在任何地方,當然很多時候是無意識的。你說話很得體,很懂得怎么說服別人,但感情不是談生意,不是達成協議履行義務就可以。我不想看到有任何技巧摻雜的感情。我不適合你,真的,你需要一個和你有同樣技巧的女人,你們才會幸福。”
我仍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狂熱地注視著她,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我要的就是她。我說:“好,從今以后,我就不用技巧,只和你說真話。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鐘,我都比前一分鐘更確定我喜歡你。我追求你,這是我的決定。你不能阻擋我以及喜歡你的任何人喜歡你,因為喜歡一個人,首先是利己。你同意我成為你的朋友,對我來說,已經是受了你的恩惠,因為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喜歡你是我的權利,你喜歡誰是你的權利,所以你當然是自由的。至于說如果有一天你喜歡上其他人,我除了為你高興又能怎樣?而在你愛上別人之前,我會努力爭取讓你愛上我。這樣說,你能理解嗎?”
“你身上有許多我欣賞的優點,而且我們還是蠻談得來的。我身邊能夠交談的朋友很少。不過我們的關系只能做到好朋友,我不想因為渴望友情而誤導你。”
“明白,那就讓我們兩個好朋友好好玩最后幾天吧?!?/p>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逛街、找美食;她在海邊畫畫,我在海里游泳;我打籃球,她在場邊為我加油;她看悲情文藝電影,我負責給她遞紙巾。
她悲觀,我樂觀;她傻,我奸。她買東西不會講價,我可以往死里砍;她很謙讓,寧可自己吃虧,也不和別人發生爭執,我很強勢,誰服務不好我就投訴誰。她淡泊,我功利;她直率,我圓滑;她清高,我隨和。她大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很爽朗很喜慶,每當那時我就希望時間停止。她對著畫板安靜忘我的時候,眼睛里偶爾閃現的沉思的痛楚又會讓我有抱緊她的沖動。我真想讓她靠在我懷里,做個傻乎乎的姑娘,把一切都交給我,我一定會保護她,讓她在我的臂彎里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
幾天后,我的假期無法再延長,只好回到北京。我天天給她打電話,纏著她,黏著她,揣摩她的心思,講有趣的故事,我把她大笑的次數作為我們通話質量的指標。我請求在她工作的時候可以和我視頻,就像在海南她畫畫時我在她身邊看一樣。經常,我處理一會兒文件,抬起頭,看看畫架前她專注的側影或背影,心里便充滿了安寧。
我經歷過不同的女人,也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在我的經驗里,女人對男人的依賴、被征服的需求在蘇曉沐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體現。她的外表,是柔軟得那么極致的一個女人,內里卻包含了堅固的心。她對任何事物都保持獨立思考的習慣,有著能時時觸碰的思想力度,溫和卻態度堅決。
我對她越了解,越有種撞到寶的感覺。我的思念也是與日俱增。4月9號是她的生日,我早已準備好給她驚喜。7號,我飛到???。我沒去過她海口的家,只知道大致方位,是在海秀路上的銀龍影院附近。我到了電影院門口,打電話問她在哪里。
她說:“我在肯德基吃冰淇淋,??诤脽崮亍!?/p>
“哪里的肯德基?離家近不近?這么晚安全吧?”
“就是我家附近的肯德基,在??谧罘比A的商業街上,電影院旁邊,很安全。”
我一邊和她講話,一邊進了電影院旁邊的肯德基,我看到她,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瞬間全身溢滿笑意。她站起身,我向她奔過去,不由分說抱了她一下又迅速放開,我說:“是好朋友的抱,只一下下,太開心啦!”
她笑著說:“好吧,你怎么來了?”
“休七天假,來給你過生日?!?/p>
“啊?那我得好好請請你!”
我們笑著一起走出肯德基。她穿了粉色小衫,純白的公主裙,平底兒的粉色太陽花涼拖,在夜晚的清風里美極了!她陪我去她家旁邊的酒店辦了入住,又邀我去她家坐坐。我隨她進了屋,忽然驚呆在當地。
明亮的燈光下,一間三十多平米的大客廳,空蕩蕩地放著一高一矮兩架梯子,上面的木平臺上放著顏料和畫筆,長的一面墻上,釘著一幅滿墻的巨大油畫。
兩座對峙的山峰兀立于無邊無際的黑藍湖水里,中間是一輪暗血猙獰的夕陽,把它下方的湖水染成慘淡的帶著一絲明亮的血紅。在這血紅之外,湖面上的黑色波紋動蕩著,水下若隱若現無數絕望的、空洞的眼睛,是變形的人形,蒼白的死人。這些人形在水下飄忽。山峰之上是靛青色的云層,它們翻卷重疊互相撕扯,重重壓迫著陰暗的峰尖。
我愉快的心情瞬間消失殆盡。蘇曉沐察覺到了,說:“這幅畫的名字叫《破曉之日》,主題是死亡。不是你喜歡的風格。”
“為什么和死亡聯系在一起?”
“死亡是歸宿。”
“我承認,死亡就在我們周圍此起彼伏,可我們的世界照樣生機勃勃?!?/p>
“這就是悲觀主義者和樂觀主義者的認知差異了。死亡一直是我喜歡描繪的主題,不過認識你之后我也開始反思是不是有把陰暗擴大化的傾向。剛才突然看到你的時候,我理解了驚喜的明亮感、歡快感,像色彩一樣,我有了梯度比,謝謝你,是你影響了我。”
她過生日的當天,我邀了小杜,我們三人到漁排上去吃海鮮。中間,她的媽媽和表姐分別打來電話,她走到一旁說著我聽不懂的云河話,中間還抬眼看了我一次,大概是她家人問她和誰在一起,她提到了我。
海口的慶生之行是成功的,種種跡象表明,她對我的定位有點兒松動了。她開始主動給我打電話聊天,她所追求的自然而然的信賴和依賴開始顯現出來。有一次她談到她是個悲觀的人,她認為人最終是孤獨的。我說孤獨是思索和創造的源泉,分享是幸福和快樂的根本,孤獨和陪伴從來就不矛盾,就看兩個人經營感情的功力與技巧。我說我們是天生一對,我是樂觀的現實主義者,她是悲觀的理想主義者,她的那些問題在我這里都不算問題。她嘆了口氣說:“我一直希望感情的完全真實和發自內心,不過我知道你說得對,世俗之事,不只在于自己的喜好,還在于背負的責任??偟媒o愛你的那些人一個交代,比如父母?!?/p>
我感到了她的變化,心中暗喜,但也越發無法忍受這種只有電話聯系的交流方式。我需要看著她,守在她身邊,讓她在生活中習慣有我,而不只是想聊天時拿起電話。只要我在她的生活里成了習慣,她就會不知不覺屬于我。
五月份她交流期滿回云河,我看到了機會。
我們集團一直有在崇原省建立基地的戰略構想,我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做了關于通過進軍崇原地產市場建立集團產業基地、輻射西南以及東南亞市場高端建筑領域的戰略計劃書。董事會通過了進軍大西南的戰略計劃,并決定派我來云河,全權負責地產項目的開發與實施。
蘇曉沐知道我要來云河工作,非常開心。她說:“你租翠湖附近的房子吧,環境好,離我家近。我可以請你來我家,我父母都是很好客的人,我會代表云河人民接待你的?!?/p>
我內心狂喜。帶我去她家,這句話不亞于向我亮起愛情的綠燈。卻沒想到,我竟以這樣獨特的方式踏上云河的土地,從我到達那一刻起,我愛的女人,忽然消失不見了。
牟立新慢慢撐開酸脹的眼睛,視線模糊了幾秒,景物漸漸清晰起來。一個身影站在窗邊,正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牟立新身體綿軟無力,他試著清清嗓子說話,卻只發出了嗯的一聲。
楊屹朵聽到聲音,回過頭走到他床邊?!靶蚜??”
“嗯?!蹦擦⑿掠浧鹱蛞乖么逯氖謾C給戰旭打了電話,后來如何到醫院如何進手術室都不記得了。
楊屹朵說:“戰旭陪你爸去派出所取證,你媽回地里把你家重要的東西翻出來。你別急。”
“嗯,謝謝……謝謝你。”牟立新聽到自己空洞的,像隔著一層鼓皮的聲音,隨著麻醉藥藥效漸漸過去,痛苦也隨之清晰。昨天這個時候,他還在家里過著愉快的暑假第一天,現在,稱之為家的親切地方已經不復存在。在剛才的夢里,破裂的窗戶和坍塌的墻體不停折磨著他,讓他充滿怒火又猶豫不決。
“我……哪兒傷了?嚴重嗎?”牟立新說。
“脾破裂,腹腔出血,養得好,十來天就能出院?!?/p>
牟立新緊閉雙唇,默不做聲地忍受著孤立無援的痛楚。沒在現場的人,怎能了解那些傷痛和絕望,父母驚駭顫抖的哭叫嘶喊在腦海中回響,讓他每時每刻都痛不欲生。
那些兇手,他清楚地記得他們的臉,還有背后雇用兇手的貪官奸商,他們才是元兇!仇恨和怒火伴隨疼痛在身體里游走,雖然牟立新還不知道該怎樣報仇,但只有仇恨才能讓他咬牙挺下去。
牟立新再一次昏睡過去,卻不知道,牟海良、戰旭等人在派出所取證期間,幾輛鏟車和卡車開到和新村被強拆的廢墟上清理場地。眾人上前攔阻,兇徒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一次大打出手,牟立新的媽媽三處骨折,剛剛被送進樓上的急救室。
助理梁凱打來電話:“徐總,十謀縣政府又把看地時間推到下周了,您說,會不會有咱沒想到的問題?這都三周了,他們干嗎一推再推?”
“嗯?!?/p>
“用不用我們私下找關系接觸一下?”
“嗯……”
“您在外面吧?什么時候回辦公室?”
“晚上?!?/p>
梁凱一定誤以為我身邊有人不方便講話?!昂茫业饶??!彼麙鞌嚯娫挕?/p>
我汗顏。到云河整整二十三天,我幾乎只做了一件事,滿城瘋狂搜尋蘇曉沐。
我去了包括崇原藝術學院在內的云河市所有設置油畫專業的中高等院校,也沒找到一名叫蘇曉沐的油畫教師。我在網上搜她的《破曉之日》,毫無結果。我沒有她的照片,在三亞玩的時候,蘇曉沐給我們照了許多超乎想象的照片,自己的人像卻一張不照??戳怂淖髌?,我們很明白自己的攝影水平有多差,便習以為常地享受她的高水平攝影。
現在想來,這一切都是她的刻意之舉。在我們分隔兩地的時候,我們視頻聊天過。我后悔為什么和她視頻的時候沒有隨手留下她的影像,那只要鼠標一點就夠了啊!
我整天在街頭游蕩,從她留給我的記憶中按圖索驥,希望能在她喜歡的哪個地方碰到她。北門的大理菜、東門的烤糍粑、解放路的畫藝室、文化巷的服裝店……她說的每一處地方都存在,都熱火朝天生機勃勃,只有她自己,像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一樣杳無音訊,仿佛過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
十謀縣政府的態度的確可疑,但我懶得究其原因,我是為了蘇曉沐才削尖腦袋攬了這個活兒,現在她不知所蹤,余下的工作、余下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
我還是撥通了芬姐的電話:“大姐,看地又推到下周了,我們聯系十謀縣的幾個領導,比見市領導都難哪?!?/p>
“還沒見?接待標準早報給市里了,我現在打電話問下。”
一會兒芬姐打來電話說:“明天去十謀縣看地,你現在去市政府招商辦領表,帶上公司執照復印件?!?/p>
我打車回到辦公室,梁凱正在指揮工人往墻上掛畫框。我讓他準備復印件立刻和我去市政府。開車出來,快到市政府時在天橋下堵了車。我們等了一會兒,車隊絲毫未動,前面不斷有焦躁的司機下車探問,我也拿著材料下車步行過去。一路聽眾人傳話,市政府門前有人上訪,讓后面的車后退掉頭。
伸頭踮腳的看客們圍住了市政府大門,人群中傳來女人的哭喊聲。我擠入人群,邊擠邊喊:“請讓下請讓下!”前面的人突然騷動著后退,我聽到呼喝:“散開!不要圍觀!”
警衛們向外驅趕著人群。我舉起材料,以證明我進入市政府的合法性,盡管如此,還是被警衛毫不留情地擋在門外。一個中年婦女正被兩個警衛強行拖起,那婦女一邊哭嚎,一邊向警衛作揖。她手里的牌子寫著“為夫伸冤”。從女人斷斷續續的哭訴里,我聽出個大概。為抵制征地,女人的丈夫被村委會扣押三天,回家后遍體鱗傷不治身亡,停尸未滿七天便被鄉里強行派人拉走火化。
我突然聽見一聲憤怒的呼喊,我和攔住我的警衛一齊向喊聲的方向望去,不遠處,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正和阻攔他的警衛怒目而視,他手中舉著一塊紙板,正反都有字,迎面的大字鮮紅奪目:強烈抗議十謀縣和新村野蠻拆遷!還老百姓公道!嚴懲兇手!
人越聚越多,忽聽誰喊市長出來了,大家興奮地望向大樓。幾十名警察整齊地從樓側跑出來,迅速圍成一圈阻隔在人群與政府大門之間,不斷向外擴大半徑,很快形成一個半圓的空場。剛才還在呼號的女人驚呆了,面如死灰坐在石階上,被兩名警衛吊鋼絲一樣拉起。女人掙扎哭喊道:“冤枉?。±咸煊醒蹘蛶臀野?!”
男孩兒高喊:“市政府的人都死絕啦!市長見老百姓會死?。 ?/p>
警衛喝道:“快走!再鬧送你去收容所!”
男孩兒不顧一切想往里硬闖,立刻被兩個警衛按倒在地,反剪住手臂。一個警衛從腰間抽出手銬。
我胸中忽有一股熾熱的巖漿噴涌而出,我向男孩兒奔去,對拿著手銬的警衛喊:“你他媽瘋了!”
警衛愣住了,在幾秒鐘短暫的腦脈沖中斷里,我拖起男孩兒推開警衛沖進正在被驅趕的人群。我們穿過四周攢動的人頭和腳步踩踏的灰塵,從烈日蒸騰中脫身而出。后來,我知道這男孩兒叫牟立新。
牟立新按住腹部喘著粗氣抬起頭對我說:“謝謝你。”
一個農民模樣的中年男子氣喘吁吁跑過來:“克哪點了?我找了一路!”看到我,他警惕地問,“你是哪個,整哪樣?”
“你說什么?”我聽不懂崇原話。
“問你是干什么的?!蹦擦⑿路g過來,又對中年男人說,“老四哥,這位大哥剛才幫我跑出來,警察要抓我……”
我問老四哥:“您是他家鄰居?”
“不是不是!”老四哥搖手。
牟立新說:“我們是今天才認識的,他的地也被政府賣了,我們都是上訪的?!?/p>
“其他幾家人呢?”
“那幾家傷的傷,老的老,有兩家兒子在外面打工正往回趕。”
“你們當地政府都不受理嗎?”
“我們到鎮政府里告,鎮政府讓我們找公安局,公安局說在調查。我們到縣政府,縣政府給批了張條子還讓找鎮里解決。等了快一個月,天天是一樣的話?!?/p>
“你家房子是突然被推的?”
“今年四月份才通知我家拆遷。我們四家就在地東頭,往西是一塊六百多畝的耕地,有我家七畝,承包十五年。可四月份說是讓政府給征收了,一畝地補償一萬五。我們幾家的房連著地,就得一起規劃,政府收購價給我們一平米四百八,連上前后院子,算下來才補給我們不到十三萬。我家是前兩年蓋的新房,做農家樂,連材料帶人工,花了將近十五萬,生意還挺好。我家附近的別墅都賣到五千一平米。我們幾家商量一起和縣里談,還沒談呢,就給砸了……”
“你上高中?”
“嗯。十謀一中?!?/p>
“你有聯系方式嗎?”
牟立新搖搖頭:“手機給砸了。”
“有筆嗎?”
“這兒有!”老四哥突然接過話,他打開破背包,拿出一支傷痕累累的簽字筆和一個舊筆記本,“寫這上面!”
我寫下一個手機號,后面寫了個“夏”字,說:“這位夏先生是專門幫助聯系法律援助的,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給他打電話,看他能不能找律師幫你們免費打官司?!?/p>
牟立新感激萬分:“謝謝你!你有電話嗎?以后怎么聯系你?”
我搖搖頭說:“你找夏先生吧,我不是搞法律的。別在這里上訪了,真被抓起來,你家里人連找你都找不到,懂嗎?”
我一邊快速走向馬路找梁凱,一邊在心中暗罵自己,就算再痛苦,智商也不應該低到沒下限,忽略了這么明顯的信號!十謀縣政府一再推延看地時間,一是因為屁股還沒擦利索,二是在等人呢!等著姘頭們出價,他們好確定最終和誰勾搭成奸。
回到車里,我對梁凱說:“我剛把你的電話留給十謀縣和新村一個叫牟立新的學生,他隨時有可能會給你打電話。我告訴他你姓夏,是專門負責法律援助的。他家7月6號半夜被強拆了,就在我來云河的第二天。你看看,能不能找咱們的關系幫幫他,小孩兒挺可憐的。幫他也是幫咱們自己,這件事說不定可以做做文章?!?/p>
“剛才是和新村的人在上訪?”梁凱有些驚訝。
“沒看清楚。把車開進去吧?!蔽覔u上窗戶,不想讓牟立新和老四哥看到。我很同情和新村老百姓們的遭遇,但是,他們的遭遇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我能改變的。全國到處都是野蠻拆遷,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既然某些地方政府已經黑了心,胃口越來越大,我們不做,自有人打破頭搶著做。
牟立新他們的真相在他們手里沒有價值,但到了我的手里,也許會成為一張王牌。
“這塊地一共兩千六百六十二畝,西起仙女山腳下,東到梅園坡李梁河岸邊,北靠仙女山山麓,南距2012年通車的昆十高速出入口2.7公里,距國道1.4公里,交通極為便利。政府在今年年初完成了全部的土地收購,上個月由國土局批復為商業用地……”
汪康禮是我見過的最瘦的土建局局長,要不是我知道他拿了我們多少好處,一定會把他當成兩袖清風的正人君子。
這一大塊地是由東西兩處緩坡加上中間一千多畝耕地組成,背靠幾千畝自然植被的青山。所有土地都被整飭過,沒有任何作物,十多部推土機正在她的胸口軋來碾去。
我們越過河道一直走到緩坡之上,在崇原,這種緩坡被稱作好風水,是蓋房的最佳位置。我的目光搜索著被拆的痕跡,卻一無所獲。“這坡上,蓋幾棟四層別墅,前后獨立院落,怎么樣?”
“徐總,你是行家,這塊坡地叫地眼,是風水寶地,這個位置的房絕對是最貴的。”
“這么好的位置,原來肯定有人住吧?”
“有?。≡瓉矶际寝r戶。前些年,種地不賺錢,這里離云河近,勞動力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我們縣里搞新農村建設,讓農民集中住進樓房,享受現代化生活,把他們的地收購了,為縣里創造更大的價值。一會兒到縣城你就看到了,市里有的,我們這兒都有!農民為什么愿意進城?因為可以享受城里的配套設施,現代化生活!等這塊地開發出來,我們縣里就可以引進大超市、大商場、影劇院,老百姓不用進城就可以既享受現代化生活,又享受農村的好空氣好食品,你說,老百姓的幸福度高不高?”
這些話他一定對各級領導各路開發商重復了多次,以至于像一個話劇演員,演的場次越多,臺詞越爐火純青,情感越真實流露,自己放屁都不覺得臭。昆十高速通車后,這里離云河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離縣城也是二十分鐘,老百姓放著幾百平米的大院不住,放著成千上萬一到周末就來農家樂的云河人的錢不賺,卻愿意喜氣洋洋地搬進縣城的鴿子籠?
我說:“汪局長,中午一起吃飯的陳副縣長主要負責哪一塊?”
“他是我的直屬領導,也是招商引資評估小組的成員,我已經和他詳細介紹了貴公司的情況,他很重視,安排最高標準接待你們?!?/p>
當我看到陳副縣長的時候,第一感覺是對著頭肥豬,而且是一頭好色的豬。一看到我身后的李顰施,他的色眼竟然發了直,好在汪局長提醒及時,才沒忘和我握手。大家分賓主落座,互相交換名片,當李顰施把名片遞到陳副縣長手里時,我看他恨不得要去攥李顰施的纖纖細手。我瞬間石化,奶奶個熊!老子終于懂得什么叫作嘔了!
我們的公關部經理,向來鎮定自若的美女李顰施也被陳副縣長嚇到了,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尷尬。在我調整自己的暫時性肌無力時,服務小姐拿來一個特大號的啤酒杯,把三瓶一斤裝的茅臺全倒出來,屋內霎時醺醺然酒香四溢。每個人面前都是喝啤酒的西式細頸闊嘴杯,斟上滿滿一杯白酒。茅臺酒這么個喝法,我還是第一次見。
陳副縣長舉杯說:“徐總,我代表縣政府,代表十謀縣全體人民,歡迎你們集團到我們十謀縣投資!”
我說:“來之前,任書記就告訴我,十謀縣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未來發展之勢無限寬廣。我也希望在任書記的指導下,在十謀縣各級領導的支持下,我們能合作成功!”
除了梁凱和李顰施,在座所有人聽我提到現任市委書記任達,臉色都瞬間莊重起來。其實我和任書記只是認識而已,沒有那么親近。不過,我太清楚這些當官的奴才相,尤其對陳副縣長這種流氓式的官員,只有更大的權力,才能打壓住他的氣焰。
果不其然,聽我這么說,陳副縣長看李顰施的眼神迅速轉變。這時,一盤菜端上來,汪局長讓我認是什么菌子。我說:“這叫豬拱菌,是非常名貴的一種菌子。之所以叫這名,是因為豬喜歡聞這種菌子的味兒,找這種菌子,要牽著豬找,豬一拱,往下挖,準能找到。法國人叫它松露。”
汪局長翹起大拇指:“徐總,太厲害了!我們很多崇原人都不認識這菌子,你是我們崇原通??!”
我說:“當崇原通我可不滿足,崇原這個地方太好了,我們都想當崇原人呢,你說呢李總?”
李顰施也已平靜如初,她眼皮一抬,風情萬種:“陳縣長,我和徐總的宅基地,可就等您解決了?!?/p>
“沒的問題!”陳副縣長明顯激動了,面前的杯子嘩的一下被掃到地上。
李顰施出手,果然是以一當十。她和陳副縣長、汪局長、崇原方的兩個辦公室主任推杯換盞,把那幾個男人喝得豪情萬丈滿嘴胡話。喝到后來,陳副縣長竟然換到李顰施身邊坐了,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兩人還能頭湊到一起說悄悄話,陳副縣長的豬頭幾乎快頂到李顰施的秀發上,臭烘烘的氣息就那么直噴到李顰施臉上。不知道李顰施會不會惡心,她是強忍著呢還是習以為常,我不知道她到底經歷過多少丑惡嘴臉才修煉到今天這種程度。
在我浮想聯翩之際,忽然發現,大家輪流上廁所,陳副縣長和李顰施出去了好長時間。就在我擔心之際,陳副縣長回來了,再一會兒,李顰施也回來了,手里拎著她的包。
送我們上車的時候,陳副縣長握著李顰施的手舍不得松,我真怕他把那又軟又嫩的小手掰下來當豬蹄啃了。車開出十謀縣,李顰施打開包,把一沓復印件拿給我。我翻開,吃了一驚,低聲問李顰施:“沒吃虧吧?”
李顰施笑著搖了搖頭。我由衷地對她豎起大拇指。乖乖!她竟然拿到了參與土地競標的其他公司的簡介和意向書,還有招商引資小組的兩次會議記錄。
整個晚上,我們都在討論李顰施拿來的這幾份珍貴文件。從會議記錄里,我們驚訝地發現,兩千六百六十二畝地,只有九百八十畝有完備的商業手續??磿r間,這次會議是在上周一,短短一周時間,就算偽造,也不可能把其余地塊兒的手續做好,畢竟市里還把著一關。但汪局長的話語言談里卻釋放出一個信息,所有土地的手續都已拿到批文。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塊地已經有下家了。
參與競標的有十幾家公司,其中有三家實力雄厚的國字頭、三家外企,我們無法判斷哪家公司已經暗中勝出。這塊地是競標而非掛牌,現在看來,不掛牌的原因有兩種,一是因為手續不全,二是因為以和政府合作的方式通過競標可以有效避免黑馬,如果掛了牌,那就是誰拍錢多誰說了算,暗箱操作的成本太大。
做出種種分析后,我們確定了工作思路:一、一定要進入二輪競標備審。進入二輪后只剩四家公司,我們找到那個隱藏的對手更容易;二、和十謀縣的縣委書記、縣長接觸,摸清他們的胃口有多大。
信訪局門前的路邊樹蔭下到處坐滿人躺滿人,汗腐氣一陣陣飄向牟立新的鼻端。他已經填過表領過號,此刻混在一小撮人叢里,呆視穿梭過往的人流。草坪里有人伸展著胳膊呼呼大睡,老四哥和其他上訪者大聲吹牛,罵政府,說各自上訪的經歷。無論他們講好事還是壞事,都讓牟立新更感絕望。
他打市長熱線的時候,老四哥說:“白打!一個女的聽你說,一屁就沒影了!”
果然,女話務員聽他講了情況,說:“你的情況我們已經記錄,將在十五個工作日內回復,到時你可以撥打熱線查詢。”
牟立新很懷疑十五天后誰會給他回復,誰在這些好聽的女聲背后處理那些沉重混亂與血腥。他給夏先生打了電話,才知道夏先生是北京的。夏先生給他一個郵箱,讓牟立新把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前因后果全發給他,說爭取為他申請法律援助,找律師免費為他打官司。聽夏先生的意思,法律援助也需要審核資格。也是,比自己家慘的冤的多了去了,律師也要吃飯,免費的活也不能天天干不是?
下午五點,終于輪到牟立新進接待室。桌后坐著一胖一瘦兩個人,其中被人稱作萬處長的胖子指了指最中間的一把椅子讓他坐下:“你要反映什么情況?”
牟立新講家里被強拆的經過,講到去縣政府上訪。萬處長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就說結果,縣里給你處理意見了嗎?”
牟立新說:“給了個回復,我們又找鎮里,鎮里說調查,都一個月了也沒進展……”
“調查是要有時間的嘛!公安局調查、破案,都是要有時間的。法律規定,我們信訪部門的回復時間是六十天,特別復雜的再延長三十天,你這叫越級上訪懂嗎?如果縣里不受理,你可以來上訪,縣里已經受理了,你還上訪什么嘛!”
“可是公安局連我們身上的傷都不驗!”
萬處長大手一揮:“既然已經立案,怎么辦,是公安局的事,還用你做指導?你先回去等通知!”
牟立新只覺一股火呼呼躥上頭頂,他騰地站起身:“你們除了把老百姓推來搡去還會做什么?你們是替人伸冤的還是落井下石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誰會來這里!”
萬處長和瘦子呆住了。瘦子干笑兩聲想說什么,牟立新已經轉身走出辦公室。
走出信訪局大門,老四哥跟在他身后說:“不聽我的!沒用!讓你等,等一兩個月還是給你打發回縣里!”
牟立新突然停住腳步瞪著老四哥說:“你上訪兩年,該走的衙門都走了,該批的條子都批了,為啥你家的地還是蓋上新樓住進人?既然你知道上北京也是一樣,按規定還是把你打發回來,你干嗎還天天混上訪?”
老四哥有些吃驚地看著牟立新,張了張嘴,還沒等說話,牟立新說:“你這叫麻木,除了上訪已經不會干別的了!”
“那,那你說不上訪咋弄?”
牟立新盯著老四哥,半天沒說話。兩人在樹蔭下站著,頭頂炙熱的陽光透過樹葉烘烤著脊梁。牟立新突然從兜里掏出所有的錢,只留下路費,其余都放在老四哥手里。
“做啥?”
“你留著吧,我現在回家?!?/p>
“不告了?等個條子回去也好用啊!”
“等?等六十天還是九十天?叔,我們為什么要忍著,為什么要等?別人拿刀子棍子鏟車推平了我的家,政府給咱的保護,就是一張破條子?”
上午九點半,十謀縣政府幾個遲到的公務員驚訝地發現,他們已經無法進入政府大院,高大寬闊的鐵柵欄門已經緊鎖,大門后人頭攢動,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斷擴大,一會兒就已漫過馬路。被擋住道路的汽車不得不繞路而行。
幾個年輕男子來到人群的最前面,他們爬上大鐵門的欄桿,高高拉起了寬橫幅:強烈抗議十謀縣政府違規征地!強烈抗議永昌鎮政府野蠻拆遷打人傷人!還農民土地!我們要生存!
一個壯小伙搬來一架叉腳的木梯子,牟立新扶著梯子拿著喇叭爬上去,橫跨在頂端。他向下看了看,楊屹朵仰著頭,圓溜溜的眼睛鼓勵地看著他,戰旭沖他揮了揮拳,晚報記者已經架起攝像機。牟立新心里一熱,拍了拍喇叭,喇叭發出被電流放大的嗡嗡混響,人群安靜下來。牟立新深吸一口氣:“和新村的鄉親們!今天,我們來到這里的五十六戶村民,都是被縣政府強占了土地、鎮拆遷隊推平房屋的受害人,我們今天要向縣政府——討、公、道!”
“對!討公道!”響應的喊聲轟然四起。
“仙女山腳下的一千多畝耕地,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養活了我們一代代人。2005年,我們響應國家號召,種糧食保耕地,我們每一戶都有和國家簽訂的十五年的土地證。去年縣政府突然要征地,每畝才給一萬五,你們說,一畝地的十一年就值一萬五嗎?縣政府是不是太欺負人了?難道我們農民就是泥巴,可以由他們想捏就捏嗎?而且,到現在為止,我們連一分錢補償款也沒拿到。光天化日,我們的地,被搶了!家,被推平了!人,被打傷了!大家說,我們能忍嗎?”
“不能忍!”眾人齊喊。
“我們今天來說理,要政府給我們答復,我們要提高補償標準!發放補償欠款!賠償強拆損失!嚴懲打人兇手……”
縣政府大樓內亂作一團。辦公室的窗前擠滿了腦袋??h長廖敬輝撥通了公安局局長的電話:“是我,廖敬輝,縣政府發生有組織的上訪事件,門口都被堵死了,你組織警力隨時準備。還要安排便衣,找出所有照相、錄像的記者,把他們盯住,在適當的時候把他們控制起來,一個都不能漏!”
當人群在等待中開始變得焦躁時,政府大樓里突然走出幾個人。跑在最前面的是最早消失的門衛,他跑到大鐵門前,對人群喊:“大家向后退哈!領導出來了!和大家談!”
辦公室主任何堅滿面笑容,對著梯子上的牟立新說:“小伙子,我倆換換,借你的梯子用下?!蹦擦⑿孪肓讼?,下了梯子。何堅慢慢爬上去,站穩,接過縣政府的大喇叭:“老鄉們,我是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現在由我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何堅一開口,群眾漸漸靜下來,何堅接著說:“今天,縣委書記和縣長去市里開會,剛才,我們已經打電話向他們做了匯報。縣委書記指示,讓負責政府規劃的直管領導陳德強副縣長來接待大家。陳副縣長今天也有工作安排,正往回趕,請大家耐心等待。我保證,陳副縣長四十分鐘之內肯定能趕回來!還有,今天來了這么多人,縣政府大樓接待不下呀。鄉親們,你們看這樣好不好,請你們選出十名代表,一會兒進縣政府和領導反映情況,其他人可以在這兒等消息,也可以回去等消息,全憑大家自愿,你們說好不好?”
楊屹朵拿過牟立新手里的喇叭說:“不行!和新村五十六戶居民,每家都得有一個代表!加上記者,要六十人!”下面一片贊同聲。
“好!就聽鄉親們的,六十人!你們商量好,請這六十人往前站,一會兒和我一起進去!”
村民們進了政府大樓的二樓會議廳,會議廳比電影院還大,六十個人坐在里面,稀稀落落。一會兒,門口走進十幾個人,一個肥豬一樣的中年男人坐在主席臺正中央,紅彤彤的兩頰像是宿醉未醒。他伸手動了動麥克風,麥克風發出刺耳的嗡嗡聲,他說:“大家好,我姓陳,是負責和新村政府規劃的副縣長。剛才,我接到縣委書記、縣長的電話,領導指示,一定要切實地給大家解決問題,所以,我代表縣政府的領導班子向大家表個態,我們縣政府一定會盡全力解決和新村的問題!現在就請你們選一位代表,把問題集中提出來?!?/p>
會議廳里響起一陣私語,剛才在外面扯著嗓子喊的村民們在空曠的大廳里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大家都推舉牟立新:“娃兒,你去說!”
牟立新理了理思路,說:“我們五十六家的耕地,都和國家簽了十五年的租約,一畝地只給我們一萬五,這個價太低,我們不接受!”
陳副縣長說:“小伙子,這個價格不是我們定的,是國家定的!是土地局經過測算得出來的!你們都知道,你們種的地,是國家的地,法律規定,在政府需要地的時候,是可以收回來的。一畝地給大家一萬五,人口少的,一家能拿到十來萬,人口多的能拿到二十萬!我們縣年人均收入不到兩千塊,你們算算,你們多久才能賺到二十萬?一下子拿到這么多,你們自己說合不合算……”
“什么二十萬!我們一毛錢也沒見!”陳副縣長的話被村民打斷,下面鬧哄哄地亂起來。
“大家靜一靜!補償款的問題,縣委領導已經指示,兩個月之內,讓大家拿到錢!”
“為啥兩個月?我們現在就要錢!”
“縣政府不是銀行!財政撥款是需要時間的!就算是銀行,也得有個審核程序吧?兩個月之內,是縣政府的鄭重承諾!政府保證……”
這時,一個穿白格子襯衫的女孩兒站起來說:“陳副縣長,我有話要說,可以嗎?”
陳副縣長見是個女娃子,便長呼了口氣,點點頭道:“你講嘛?!?/p>
“我想請問陳副縣長,鎮政府的拆遷辦也是政府單位,也代表國家,在縣政府的領導下,他們為什么不能好好講話?為什么敢半夜破門入戶強拆了和新村老百姓的家?為什么敢打傷十來口人,對年過半百的老人都下得手?從哪方面講,這都是明顯的犯罪吧?為什么沒人判他們的刑?陳副縣長家也有老人孩子,如果這事發生在你家,你會咋想?這幾家人到現在還無家可歸,為啥鎮政府遲遲不給說法?”
陳德強一愣,仔細打量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娃,皮膚黑黑,瘦骨伶仃,還沒長開的樣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靈動聰慧,目光炯炯有神。陳德強字斟句酌:“如果你說的情況屬實的話,政府一定會給說法的。這個事情,我一會兒就安排人下去查清楚,好不好?”
“事發當時,四家受害人就向當地公安局報案了!陳副縣長打個電話,就可以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牟立新被打得脾破裂腹腔出血做了手術,他媽媽被打得三處骨折,還有那么多村民被打傷,在縣醫院都有完整記錄;就算找人調查現場,兩家的房子、院子,那么大的物件被推平了,有和新村這么多村民這么多人證還不夠嗎?”
“如果情況屬實,兩天之內,后天吧,肯定給個說法!推房、傷人的人,我們一定要依法處置!對這幾家,也一定要賠償!請大家相信,發生這種事,絕對不是政府的本意。發展經濟,招商引資,對于全縣人民都是大好事,但是下面有些人,不懂政策,蠻干亂干,這是政府絕不允許的,這種人,抓住就要承擔法律責任!”
“好,我們相信陳副縣長,你說后天給答復,我們就等。我還想再問陳副縣長,既然陳副縣長說,最遲后天就可以給答復,這個事是7月6號發生的,已經過去快一個月了,鎮政府、公安局,為什么遲遲不能給答復?為什么連為幾家安排個臨時住所都做不到?現在中央已經講究問責制了,陳副縣長兩天就能辦的事,作為直接管理和新村拆遷的鎮政府,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作為?政府部門不作為,從法律上講,叫瀆職。陳副縣長,我想請問,縣政府是否能追究鎮政府的瀆職行為?”
陳德強瞇起小眼睛,再一次仔細打量那小女孩兒,暗想,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娃子,小小年紀,不得了嘛。想到廖縣長的囑咐,他換上一副笑臉說:“小姑娘,你既然懂法,就應該知道,公安局破案,政府調查核實,都是有時間規定的。就說鎮政府,那是為全鎮九萬多人口服務的,每天多少事情?政府的人力財力有限,不能只辦你一件事情對不對?我之所以說明天,是因為第一,今天大家找來了,領導也指示了,要優先解決和新村的問題;第二,將心比心,如果這個事情發生在我家,我是什么感受?我很理解嘛!所以,我才敢下這個令,不然,解決事情肯定憑個先來后到嘛!我向你們保證,后天給答復,如果情況屬實,吃住、賠償方案全都會解決!”
“我還想說一下政府征地的事。陳副縣長說得對,地是國家的,在國家需要的時候,可以收回,但是法律規定,只有用于國家的公共設施等項目,才是國家征用土地?,F在,縣政府征地的用途是蓋房子,屬于商業項目,所以,你們給村民的補償,應該按照商業價格。你們給村民一畝地一萬五,蓋出來的房子一畝地市場價要賣到六百萬以上,這個價格,連個零頭都算不上,是不是太不合理了?國家連農產品的價格像綠豆、大蒜都要調控,都不允許商人投機,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征用我們的命根子讓開發商去投機,還不讓我們議價,這和強盜有什么區別?”
“你曉不曉得你在干啥?你曉不曉得你說話是啥性質?你在妖言惑眾!價格是你那么算的嗎?沒有投資能蓋起樓嗎?你知不知道國家征收一畝地的稅錢是多少?”
“蓋房子是開發商的事,是開發商投資,縣政府從我們手里收地賣給開發商,你們賣給開發商多少錢一畝?你敢說嗎?”
“我告訴你,政府沒有賣地!這塊地不屬于任何開發商,政府征用這塊地,主要是為了公共事業!具體方案,縣委縣政府還在研究,結果出來,會公示給大家?,F在請你坐下,我給大家說說補償地價的事。這個地,政府收來了,但不賣。政府不是商人,所以政府沒有利潤。我們也愿意讓大家多得錢,但是,給多少,不是哪個人說了算,是國家說了算。我們縣政府就是按國家的政策補償給大家的,至于大家覺得少,想多拿點兒,我本人只能這么答復大家,等縣委書記、縣長回來,我向他們匯報,反映大家的意見,看看領導能不能想辦法,給大家多爭取點兒補償。關于補償款的事,我承諾,周五之前給大家答復,你們看,這樣可不可以?”
會議廳里響起一陣細語,一會兒,許多人稀稀落落說出了同意。十謀縣是個農業縣,人均年收入低,一次性拿到十幾萬,對哪個普通家庭都是個大數,許多人甚至開始盤算拿到錢做點兒什么了。
兩天后,縣政府下發了關于對拆遷公司的處理意見和對和新村村民的補償意見,鎮政府拆遷辦聘用的云河市茂源拆遷公司違法強拆,肇事者逃逸,責令公司賠償四家各六萬元,承擔全部醫療費用,并由茂源公司出資為四家在鎮政府指定的新的宅基地重新蓋房。其間,由村委會解決臨時住所。鑒于茂源公司的違法行為,鎮政府已經和茂源公司解約。同時,征地補償款不變,如在8月15日之前上交土地并和政府完成簽約,將另得一萬元獎勵,當場兌現。
那些壯勞力出門打工沒人種地的人家相繼去鎮政府簽約,果真拿到了一萬元獎金。消息傳得飛快,幾天的工夫,類似情況的村民都去和政府簽了約。也有不死心的,來找牟立新問對策。大家都清楚,鎮政府是在拿錢瓦解這五十六戶居民,但也沒更好的辦法,畢竟每家的需求不同。
羅彬禮家兩個在深圳打工的兒子來找牟立新,想和牟立新一起去簽約。羅家的兒子對牟立新說:“兄弟,胳膊擰不過大腿,要是不簽,不給你補土地證,你上哪兒告去也沒用,不如現在簽了。你念書好,以后考大學,肯定進城,難道還能回村種地嗎?”
牟立新和家人商量,覺得最終也只能如此。不久,和新村農民手里的耕地,全部被政府收購。
我們突然接到了十謀縣政府要求在8月15日之前遞交競標書的通知。用十天時間準備標書非常倉促,好在我知道,第一輪備審,無非是給那家已經內定的公司作陪標,標書的質量并不十分重要。我找到芬姐,把我們公司的簡介、在環保領域里的貢獻以及對地塊的大致規劃做了一份詳細匯報,芬姐請示后拿到了比標書更重要的東西——條子。我心里有了底,有了這張條子,第一輪備審,我們不會被踢出來了。
果然,拿著市委書記的條子,我得到了縣委書記的單獨接待。申書記接待我的地方,叫仙夢奇緣,是仙女山上的度假山莊。陳副縣長曾在這里接待過我,當時本以為是個土里吧唧的求仙地,沒想到進來才發現,竟然是典雅的歐式建筑群,很好地體現了歐洲建筑的華美與精致。問及陳副縣長才知道,這個山莊是請一家國外的設計公司設計的。
申書記接待我的這棟別墅,在仙女山的至高點。我猜想,這里大概是他的專用房。房間寬敞,視野開闊,能俯視整個山谷,墻上掛著法國畫家拉烏爾·杜菲的《陽光室》和《玫瑰水晶》兩幅仿作。
申書記對我說:“徐總,你們的標書我已經詳細看過,我個人覺得非常好,當然,是否能進入備審,還需要班子討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你們的環保技術是我們縣非常需要的。除了這塊地的競標,在其他很多領域,比如政府的保障房、工業園區,我們都可以合作嘛!”
我知道,因為我拿了任書記的條子,他摸不清我的來頭有多大,這番話,既是在探我底細,又是在給我暗示,即使競標不成,也有其他項目可做。可是現在還有什么比地皮生意更賺錢?而且,我們集團要的不單純是一個地產項目,而是要占領拉動地區產業鏈的制高點。
我微微一笑:“申書記,我們的技術,今年年初被建設部列為重點推廣。這些技術不只應用在奧運場館、世博會,在美國、歐洲、日本,全世界發達國家都有我們的工程項目。其他公司能做的,我們只能比他們做得更好,當然,這個表現的機會,還得請您給我們??!”
申書記哈哈大笑說:“不得了不得了!就憑你這勁頭,就能看出你們的企業精神!徐總,我個人對你們的技術推廣,能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支持,但是,競標是招商引資的小組成員們以及專家們說了算,我只有一票!所以,任何公司要想勝出,都得說服一群人。你們好好準備,爭取勝利!”
申裕滴水不漏,在我意料之中,反正我已經給了他暗示。
與申書記談完話,我發短信給李顰施。李顰施和我是分頭行動,我來見申裕,她去見陳副縣長。我們雖然不知道陳副縣長是否參與了核心決策,是否清楚那家內定公司的內幕,但陳副縣長名義上是主抓征地工作的領導,又是招商引資小組的成員,這一票,說什么我們也得爭取。于是我們給陳副縣長準備了一份豐厚的禮品,由李顰施單獨送到。
一會兒,李顰施回短信,讓我和梁凱先回去,晚上碰頭。
晚上九點多,李顰施才打出租回來,進了辦公室,灌下一大杯水說:“先告訴你們一件大事。7月30號,十謀縣政府發生大規模群眾上訪事件,和新村村民堵住了縣政府大門,要求增加補償款??h政府承諾兩個月之內發補償款?!?/p>
“高啊,農民一上訪,征地問題反倒集中解決了,無非多出百十來萬的毛毛雨。怪不得縣政府這么快就搞競標,兩個月之內,這地早就有主了,補償款也就有人出了。對了,這么大規模的上訪,誰帶頭?”
“帶頭的是三個學生,都是十謀縣一中的高中生。”
“牟立新?”我和梁凱同時叫出名字。
“叫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個是和新村的,另兩個給他幫忙的是他同班同學。”
“這個牟立新,小小年紀,就做成這么一件大事,也算結果不錯。”我搖搖頭說。
“可惜他告得太早,資源沒利用上?!绷簞P說。
我沉吟道:“李姐,這個陳副縣長告訴咱們這么多信息,你覺得,他是真想和咱們交朋友呢,還是完全憑你倆的交情?”
“這個,我想是多種原因吧。不過,陳副縣長雖然管征地,但和新村的拆遷工作是領導班子開了會的,他按程序分派到鎮政府,所有拆遷工作他都沒經手。那個和鎮政府合作的拆遷公司他也不了解。他說,別人做的事,卻讓他來出頭,明擺著坑他。”
“明白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就說明他沒有進入核心決策層,不了解那家已經內定的公司。他是覺得不平衡了,想和咱們結成同盟,撈到他該撈的好處?!?/p>
“我想是。今天他是一個人來的,沒帶司機。他還問你和任書記的關系,我只說你拿了任書記的條子,今天申書記單獨接見你,剩下的讓他自己去聯想?!?/p>
我點點頭,琢磨那個廖縣長。芬姐說他是從外省調來的,上任還不到兩年,很低調。從陳德強的描述來看,他是不想趟混水。陳德強不在決策層,申裕和廖敬輝必有一個知道內幕。強拆的那些黑社會,不給錢哪里請得動?難道是申裕?雖然今天我已經給了他暗示,告訴他別人能做的,我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我們該怎么喂,喂他多少呢?
縣里下了補償意見,大家跑了兩次鎮政府,茂源公司的補償款也沒有兌現,蓋房的事更是提都沒提。一周過去,大家漸漸心焦,這天,幾家人一起來縣政府,要見陳副縣長。
陳德強聽到消息,本打算甩手給廖縣長,轉念一想,改了主意,讓何堅先接待,自己打電話給鎮政府詢問情況。鎮長伍利接到電話,說自己不了解情況。陳德強聲色俱厲:“搞出這么大事情,縣政府的處理意見你們鎮政府當放屁呀!半個小時之內給我查清楚!”
一會兒,伍利打來電話說,已經和茂源公司協商好,補償款三天之內到賬,鎮上已經派車過來,先把大伙接回去,到鎮上銀行辦手續,再送回家。
不久,鎮政府的大巴車開來,送大家回到鎮上,到銀行開了折子,由辦公人員記了折號,又把大家送回去。四家人滿懷欣喜等了三天,第四天一早,牟海良帶著牟立新、羅彬禮、李興、王愛農,一行五人去鎮上銀行查錢,卻沒到賬。
大家心里忐忑,一起來到鎮政府。鎮政府的人打了幾通電話,把他們安排在后樓的一間屋里讓他們等消息。一直到中午,也沒人回話,大家都餓了,想出去吃點兒東西,卻被屋門口站著的兩個保安攔住。保安說:“這是鎮政府辦公的地方,你們不能隨便走動?!?/p>
牟立新說:“我們要出去吃東西。”
保安說:“你們不能離開這間屋子?!?/p>
“放屁!我們是來要錢的,到你們鎮政府,連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操你奶奶的,你敢罵老子!”年輕生猛的大塊頭保安沖上來一把掐住牟立新的脖子,走廊拐角三個保安立刻跑過來。
牟海良幾人一見情勢不對,急忙拉住保安說:“別打別打!他年輕不懂事!我們等這么久,中午頭了,想出去吃點兒東西?!?/p>
一個保安用警棍戳著牟立新的頭說:“告訴你們,這是鎮政府,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等著吧!”
牟立新忽然醒悟,他們已經被控制了。牟立新知道李興帶著手機,心眼兒也多,趁羅彬禮和保安們交涉的混亂,牟立新低聲對李興說:“咱得給陳副縣長打電話,報警沒用。對了,找戰旭、楊屹朵,讓他們找陳副縣長,我去鬧,你打電話!”
“你們想干什么?非法拘禁是不是?”牟立新再一次沖到保安面前,突然推開保安向樓梯跑去。幾個保安來追他,牟海良三人也追上去,一群人在走廊里撕扯起來。
這邊,李興已經打通楊屹朵的電話。楊屹朵反應飛快:“你把手機調靜音,我給你短信。”
牟立新被幾名保安拖回屋子,臉上還挨了一棍子。保安叫來增援,十幾個人堵著樓梯口。
牟立新靠坐在椅子上,臉上的肉在腫,右眼的視野擠小了,頭卻在脹大。他思前想后,既有突然失去自由的驚慌,又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時候鎮政府決定把他們扣起來的?沒有搜身,沒把手機拿走,只是告訴他們等回話,是鎮政府找不到茂源公司怕他們去縣里告狀還是另有隱情?
牟立新隱隱覺得,對這些人不能抱有幻想。他曾在網上看到那些野蠻拆遷的案例,有非法拘禁的,有送精神病院的,有意外死亡的,隨便寫個“野蠻拆遷”放百度上一搜,搜索結果有一大堆。他打定主意,只要有機會,一定要想辦法跑出去,否則,不清不楚被他們搞死了都有可能。
外面,楊屹朵和戰旭打了好幾個電話也沒有找到陳副縣長,縣政府的人說陳副縣長今天沒在政府大樓,找縣長和縣委書記,也不在。這時,史繼文打來電話,說已經糾集了親戚朋友連帶幫忙的村民三十多人,準備到鎮政府要人。楊屹朵說:“你們不要大張旗鼓,不要讓他們先把警察叫來,最好帶人直接闖進去,把人帶走就好?!苯又肿寫鹦袢タh政府找陳副縣長,實在不行,就找縣公安局報警,告鎮政府非法拘禁。安排妥當,她立即去鎮政府和史繼文會合。
牟立新幾人在屋里呆坐。過了晌午,保安們見大家老實,警戒松懈下來,只留了兩個在門口,其余都去走廊口的屋里休息。李興來到門前,掏出煙來點頭哈腰遞給兩個保安說:“兄弟,我想去上廁所,有紙沒?大號。”
保安接過煙,李興急忙給他點著。一名保安起身說:“來吧。”李興跟著他經過樓梯口的辦公室,另幾個保安正在打撲克。那保安從辦公桌里抽出點兒手紙:“你自己進去。”指指樓梯口另一邊的廁所。李興滿臉感激,進了廁所,蹲在一個開門看不見的坑上,看短信得知村民已經趕來,連忙回短信告訴被拘位置。
下午兩點多,樓下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很快,七八名男子沖到樓梯口喊起被拘者的名字。牟立新五人聽到喊聲,立刻沖出來。幾名保安抽住警棍想攔,村民們則抽出短鋼筋,護著牟立新幾人下樓。

保安們見對方人多,都不敢上手。牟立新等人很快被村民們護送到樓下。牟立新跑出樓門,卻見鎮政府前樓沖出一群人,叫嚷著攔住了通向院門口的去路!最前面的兩個保安惡狠狠地沖向村民,全然不懼村民手中的武器。突然之間,姐夫和大莊哥像崩斷的皮條一樣摔倒在地!是電棍!
牟立新一下紅了眼睛,他順手從花池里撿出兩塊紅磚,斜沖過去,狠狠拍在一個手拿電棍的大個保安腦袋上。另一個保安舉著電棍向他沖來,他把磚頭擲向那保安,轉身就跑。
村民與保安陷入混戰。幾個被電倒的村民也互相扶助著起來,蹣跚著隨人群向外沖。有人喊:“攔住他們!警察立刻就到!”村民們心中一急,出手立見兇狠。有些保安見村民拼了命,心生怯意,牟立新和幾個村民終于率先沖出了鎮政府大門。牟立新回頭看見被扶著的姐夫和爸爸仍在院里,他從一個村民手中搶過一根鋼筋返身沖進去,撲向攔住姐夫的保安。那保安見他來勢兇猛,立刻跑得遠遠的。牟立新護著姐夫沖出大門,回頭再想進去,忽聽到楊屹朵的喊聲:“別回去!快跑!”
警車的鳴叫迅速逼近,有的村民還在門里,有的保安已經追出大門。牟立新突然聽到一聲慘叫,他猛回頭,見楊屹朵捂著臉單膝跪地,左眼滿是鮮血,一個保安接著重重一腳踢在楊屹朵胸口上。牟立新回轉身,瘋了一樣奔過去。那保安正彎腰抓住楊屹朵的頭發,牟立新斜沖上去,手中鋼筋對準他暴露的下頜狠狠插了進去!保安的脖子扭了一半,看著插在自己脖子里的鋼筋,呆視著,嘴巴大張。牟立新猛地抽出鋼筋,鈍鈍地帶出從血肉之軀沾染的紅白之物,血滴在強烈的光線下四處飛濺。
幾輛警車尖叫著停下?!翱炫埽 睏钜俣渌宦暫暗?。
第一輪備審公布了結果,上榜的有四家公司,第一家是日本Jul公司,主做太陽能應用技術;第二家是美國GBD公司,主要從事高爾夫產業及大型社區的綠地設計;第三家是上海的寶基集團,這是一家民營上市公司,有幾項水處理技術的專利,算得上實力雄厚;第四家就是我們,億勱集團,我們公司的建筑環保技術在業內遙遙領先。
我早就想到,不管有多少暗箱操作,既然表面是與政府合作,政府就一定要拋出一張體面的牌,而最合理最體面的幌子,就是環保。這四家公司,雖然三家是環保企業,美國那家公司,也是打著綠地設計的環?;献?,可除了我們,兩家外企在業內名不見經轉,上海寶基的實力也不如我們。四家上榜企業,竟然沒有一家國企,我更加確定,這里面絕對有貓膩。我公司排名第四,很明顯,第二輪,縣政府打算拿我們當陪榜。那三家企業,哪家才是真神呢?
梁凱說:“估計是那家日本公司,日本人最壞,也最了解中國關系學,還排在第一位?!?/p>
李顰施說:“再了解也沒有自己人了解吧?說不定是上海公司呢!”
我說:“排第一的不見得就是真神,排第三有點兒靠后,我選第二?!?/p>
“得,三家都說了?!绷簞P說。
“本來就在這三家之間,每一家都有可能。我們不能靠猜,是要確定。我伸出的橄欖枝,申裕不接,廖敬輝也沒消息,這兩人肯定有一個是已經拿到好處的主謀。現在時間緊迫,李姐,這事還得靠你?,F在看來,陳德強肯定沒進入核心決策層,我們得和他攤牌讓他幫我們。你先探探他的意思,看他想不想和我們單獨見一面?!?/p>
李顰施撥陳德強的號碼,只聽陳德強在那邊大聲說道:“你好你好!好久不見!我也很想念你呀!我現在在麗江!這邊有個會!”
“哪天回?”
“昨天剛到,開三天,不巧了哈!等我回去,到你們縣去看你!”
陳德強像是在車里,明顯說話不方便。掛了電話,兩人一起望著我,我說:“不用想了,打點行裝,咱們立刻去麗江!”
我們在入夜時分趕到麗江,深夜的古城絲毫沒有疲累之意,相反,已經變成一座炫彩輝映的奇異鬧市。我們嫌古城喧鬧,穿過城中心去束河安歇,路上,李顰施已經聯系了陳德強,約好第二天晚上找個清靜的地方見面。
清晨,我走下樓來,老板娘從側房探出頭熱情地問我要不要吃早餐。一會兒,熱騰騰的豆漿端過來,煮的雞蛋是院里自養雞才下的,吃在嘴里真香,還有嫩綠微辣的涼拌松尖,鮮甜香脆的麗江粑粑。這時,梁凱和李顰施也走下樓,我們邊吃邊商定,由梁凱去訂包房,李顰施負責和陳德強接頭,我去銀行,辦完事后自由行動,晚上提前集合。
出了銀行,時間尚早。我獨自開車北行十余里,到了玉龍雪山南麓的雪嵩村。這個村子里曾經住過一個名人,叫約瑟夫·洛克,是個美國的探險家,1922年他來到麗江,在玉龍山下一住就是二十七年。
沿潔凈的青石板路一路上行,按村人指點,找到一處破敗的院門,里面游人寥寥。這里是約瑟夫·洛克曾經住過的地方。屋里只有一張破得不能再破的鐵床,一個爛骨架一樣的書架,一桌,一椅,一火盆,一個油燈,墻上掛著掛鐘,所有遺物都古舊不堪,被陰霾寒風長年累月侵蝕得銹跡斑斑。這明顯是一個單身漢的房間。
我的思想似乎迷了路,這里果然有與我相通的孤獨。我的孤獨就像此刻穿屋而過的陣陣冷風,有關蘇曉沐的一切在這頹廢破敗的舊屋里瑟瑟發抖。我沉浸在回憶里,我想她到底為什么要失蹤,為什么她的名字是假的,她到底有什么難言之隱,從一開始就這么防備我,以期消失的一天。
“嗨!你不冷嗎?”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我回過身,樓梯口背窗的陰影里站著一個女孩兒,我看不清她的樣貌,只能看見她的眼睛笑意閃爍。窗外雨聲淅瀝,我沉溺于思緒,竟沒聽到她上樓的聲音。
“你怎么這么沒禮貌?不理人嗎?”
我聽到熟悉的口音,問:“你是北京的?”
“哈,你也是呀!真無聊,這一路凈遇到北京的了?!?/p>
女孩兒甩著黑油油的馬尾辮兒走到我身邊,幾步路就把死氣沉沉的屋子攪得活力四射。她用看破爛物件的眼神掃了一眼那些舊物說:“看門老頭兒生了火,下面暖和些。”說著,轉身騰騰騰跑下樓梯。
我站了幾秒鐘,發現自己完全被打擾了,再無心緒傾聽自己的心聲。雨越下越大,似乎沒有停的跡象,我獨自站了一會兒,也開始覺得渾身冰冷,只好下樓進了柴草房。
女孩兒和兩個被雨阻住的小伙子圍坐在火爐旁聊天,見我下來,一個小伙子讓出張凳子,爐膛里的暖氣撲裹在身上,舒服多了。院中早已空無一人,只有回廊下的一個穿著牛仔記者背心的中年婦女手持一部專業相機,全神貫注地拍攝大雨中飄搖的繡球花。
“專業的?”一個小伙子問那女孩兒。
“專業攝影記者。”女孩兒說。
閑聊得知,女孩兒叫許樂陶,十八歲,今年剛考上崇原大學生物系,她媽媽肖瑾送她來上大學,報到之前帶她到麗江、香格里拉、西雙版納玩一圈。女孩兒問我們三個:“你們誰晚上想去泡吧?”
這時她媽媽走過來,見女兒和一群男的聊得熱鬧,當媽的窺視欲與敏感立刻反應出來,審視的目光輪流掃過我們身上。我對她點點頭,往旁邊挪挪:“坐這里吧,暖和?!?/p>
接下來的時間,許樂陶的媽媽有意無意地詢問了我們幾人的年齡、工作、來麗江的目的,繼而又聊起麗江的風土人情。她媽媽不愧是走南闖北的專業攝影記者,給我們講了好些典故,我問到洛克有沒有女人,她媽媽說:“洛克一生沒有結過婚。”
我看看表,已經下午兩點,便說:“我要冒雨走了,我開車來的,你們誰要走可以帶你們回麗江城里。”
兩個小伙子在麗江城下去了,許樂陶母女也住束河。雨仍不停歇,我在束河停車場停了車,讓她們母女打著車上唯一一把雨傘回去。我回到旅館換身干爽的衣服,按梁凱的短信找到和陳德強見面的包房。為了讓陳德強減少顧慮,我讓梁凱先走。
忽聽短信“啵”的一聲,打開手機,不認識的號,上寫:“晚上陪我去泡吧好嗎?我想去古城的酒吧,熱鬧?!?/p>
估計是許樂陶。我把手機號留給她媽媽,不知她是向她媽要的,還是自己記的。我回復:“不好意思,晚上有事?!?/p>
在我快要昏昏入睡的時候,聽到服務小姐的敲門聲。門被推開,李顰施問道:“徐總,怎么不開燈?”陳德強緊隨其后。
服務小姐按下墻上開關,房間霎時燈火通明。我急忙站起身來迎上去,請陳德強入座。我讓服務小姐上菜,親自打開一瓶五糧液,給陳德強和李顰施斟滿。陳德強說:“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有帥哥美女陪著!”
我直言道:“陳縣長,我們一路追您到麗江,是因為時間太緊迫,好多事情必須和您通個氣。您想必也知道,這塊地已經內定了,請您來就是希望您能幫我們反敗為勝,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闭f著,我拿出一個信封交給陳德強,“名字不是您的,密碼和身份證號都在里面,已經開了網銀,在任何地方您都可以放心使用。這只是表示我們的誠意,事情不成,沒關系,我們交個實心實意的朋友,如果事成,另有重謝。”
陳德強把信封推還給我:“徐總,你嚇到我了,話得說清楚,什么內定?”
“陳縣長,明人不說暗話。下個月這塊地公開競標,到現在為止,雖然你們已經從農民手里合法收了地,但只有九百八十畝是商業用地,其余的手續,一個月能批下來嗎?一千多畝耕地,就算是和政府合作的招商引資項目,也不能和國家的耕地政策沖突吧?縣政府一直對我們講手續完備,這要么就是少報多征,要么就是逐級開發,這不說明和你們合作的公司早就內定了嗎?”
“這個事我知道,當時領導班子開會的時候說過,書記說在競標前一定把手續辦下來。就算辦不下來,和哪個公司合作都可以逐級開發,這沒有問題呀!”
“那前期征地的費用呢?請茂源公司強拆的費用呢?我們已經調查過那個茂源公司,根本就是皮包公司,包了那么多車那么多打手,誰出的錢?是你們縣政府還是鎮政府?”
“你是說……這不大可能吧?”
“不是可能,是絕對??隙ㄓ屑夜境隽诉@筆前期費用。陳縣長,大概是多少,您心里應該有數。我們現在急需查到內定的是哪家公司,它背后的人是申書記還是廖縣長。陳縣長,誰瞞著您,您應該比我們清楚。”
這時,陳德強的手機響了。這電話大約接了半個小時,從陳德強的對話里,我和李顰施得知,昨天,茂源公司不兌現補償金,鎮政府和村民發生流血沖突,多名村民因暴力沖擊政府被抓。牟立新把保安扎成重傷,在逃。
回到束河,我心情沉重。我告訴梁凱,如果牟立新給他打電話,一定要想辦法勸他投案,告訴他那個保安還在醫院搶救,我們可以請最好的律師為他打官司。他還沒滿十八歲,如果投案自首,在量刑上會輕許多。我沒想到,十七歲的花季少年,一夜之間成為逃犯,這一切都源于,造城熱已經變成瘟疫,以不可阻擋之勢席卷著越來越多人的命運。
手機響起來,是許樂陶。我聽到她似醉非醉的甜膩聲音:“大叔,你能接我回去嗎?我在古城,喝多了,我媽都快急死了,她打電話我不敢接。我在凱倉酒吧……”她的聲音突然遠了,我聽到嘈雜的酒吧背景里她隱約在喊,“干嗎!給我……”接著便斷掉了。
到古城后,我給許樂陶打了幾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我且問且尋,看到酒吧招牌時,溪流兩旁的幽深青石臺階上擠滿紅男綠女,正在對歌,唱的是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我進酒吧找了一圈,里面沒什么人,又出門找,放眼望去全是人頭。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我接通電話大聲喊:“你在哪兒呢?我在凱倉門口!”
“我在凱倉對面的屋頂上,怎么沒看到你?”
我抬頭,見許樂陶坐在對面房梁上手拿酒瓶正往下瞅,旁邊還有幾個年輕男女,一副混混打扮。我對著電話喊:“你立刻下來!”說完掛斷電話走向對面。
一會兒,許樂陶下來了,帶著滿身酒氣和我來了個大大的擁抱,用很顯擺的語氣對身后幾個人擺手說:“我回了,你們玩吧!”
她挎住我胳膊,我斜了她一眼沒好氣兒地說:“拿我做擋箭牌是吧?”
“被你看出來了,耽誤你泡妞嗎?”
我懶得理她,徑自往前走。走了一會兒,她問:“你有女朋友是嗎?”
我無法用語言描述崇原這片土地讓我多么憂傷,就像消失的蘇曉沐、逃亡的牟立新,以及此刻被無數酒吧、飯店,各色各樣無聊的人們充斥的麗江。他們把絕望隱埋在淺薄的希望中,用艷遇的委靡氣息遮掩內心一潭死水的膿腫。
到了她住的旅館門前,她說:“謝謝你。”
我說:“不客氣。”
“真的謝謝你。其實咱倆就是萍水相逢,交情沒到,是我過了。”她突然跳到我面前,在我臉上“啵”地親了一口,對我嘻嘻一笑,轉身跑進旅館大門。
我呆愣片刻,轉身往回走,濕漉漉的石板弄濕了褲腳。月光柔和地涂上我的手臂和肩膀,涂在兩旁藍瓦瓦的圍墻里半遮半掩的樹梢上。她的唇那么新鮮溫軟,帶著青春無敵的甜美,我卻想到同樣年輕卻在黑暗中奔逃的牟立新。
回到住處,我接到她的短信:“我躺下了,還好我媽沒瘋,你是好人,再次感謝!”
我們從陳德強處得知,牟立新他們已經被定性為涉嫌聚眾沖擊國家機關并立案偵查,同時對牟海良、史繼文、羅寶坤等八人刑事拘留,如果要追究刑事責任,這些人有可能面臨五年以上有期徒刑。但還沒有起訴他們,估計是要留有余地,借此威脅家屬達成協議。
縣公安局下發了對牟立新的通緝令,只是例行公事,并未大張旗鼓。楊屹朵雖然受傷嚴重,在事發當天還是被拘留起來,后被她父母找到市里關系接走。她父母和縣政府達成協議,縣里不追究她的責任,她也得保證從此不再以任何方式參與此事。
招商小組的六人里,廖敬輝一向和申裕保持一致,常務副書記是申裕的人,財政局局長是陳德強的兄弟,汪康禮是個老好人,向來看申裕的眼色行事。專家團是從建設局、規劃局等幾個市屬單位的二十幾個專家里抽簽產生的,而且是在競標的兩天前抽,抽中的專家當天到仙夢奇緣集合,直到競標結束后才能和外界接觸。
梁凱說:“人家占地利人和,要買通一半很容易,我們就難了,還剩二十三天時間,就算我們現在開始跑,二十多個專家都拜到,也不過混個臉熟?!?/p>
我說:“死馬當成活馬醫,什么抽簽,還不是單位內派!這幾個局的局長我們都認識吧?至少有兩個局長和我的關系肯定好過申裕。既然是打分制,被收買的也不可能做得那么明顯,只要我們保證質量,還是有勝算的?!蔽矣謱铒A施說,“現在看來,申裕明顯保著鎮長。讓陳德強搜集鎮政府非法拘禁的證據,還有鎮長和申裕勾結的證據。我們競不上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如果我們競不上,就爭取讓競標流產!”
一張鬼臉在黑暗中出現,慢慢湊到面前。伍利想高聲尖叫,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他意識到疼,哪里都疼,后腦更是疼得難以忍受。伍利試圖蠕動一下肥胖的肚子,那里的肉窩得他喘不過氣,在他蠕動之前,恐怖的想法比行為更先到達肉體,手腳都被綁著,他意識到,自己被綁架了。
戴面具的男人一只手拿著東西慢慢伸向他眼前,手一動,亮了,是手機托著的兩張銀行卡?!罢f密碼?!?/p>
“你,你是誰?我在哪兒?”伍利聽到自己嘶啞干澀的聲音。
男人抽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緩慢卻毫不猶豫地把刀刃插進伍利胸前的肉里,伍利殺豬一樣叫起來:“我說我說!”
……
小屋伸手不見五指,伍利把臉從冰涼粗礪的地上挪開,在黑暗中瑟瑟發抖。剛才借著手機亮光,他看到那男人身形高大,卻無從判斷是不是認識自己,是仇人買兇?還是偶然遇到的劫匪?
伍利無法判斷自己昏迷了多久。他仔細回憶過程,下班,開車去醫院接王小萍,去飯店包房,從包房出來后把王小萍送到加油站,給她叫輛出租車讓她自己回鎮上,自己則開車返回縣城的家里。路上發現車胎有問題,他下車檢查,突然腦后被擊失去知覺。
車胎被人做了手腳?難道是王小萍的丈夫?那兩張卡是自己出來玩的小錢,如果只是單純打劫,他們單憑身份證不會知道自己是鎮長,大不了破財免災。關鍵是這些人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戴鬼臉的高大男人再次進來,蹲在伍利面前。伍利感到他在面具后露出笑意。伍利氣息奄奄地說:“我……全部家當都給你了。我不認識你,你要是放了我,我保證不報案。”
男人不說話。
“要有半句謊話,讓雷劈死我全家?!?/p>
“嘿嘿,”那人終于陰陰地笑起來,“家里有誰,一個個說,說名字,說地址,說仔細了?!?/p>
伍利抽搐了一下:“兄弟,錢都給你了,你逼死我全家,有用嗎?”
那人站起身,突然一腳狠狠踹到伍利胸口,伍利向后仰去,男人上來踏住伍利的臉。 “王八蛋!敢騙老子!再有一句假話,我把你活埋!”
“我發誓我發誓!我爸伍、伍先進,我媽、我媽何秀花,我老婆賽文華,我大女伍安怡,小兒伍安邦!我,我爸媽家在……”
“新義村西街三巷八號。伍鎮長,”男人拍打著伍利的臉,“這就對了?!?/p>
“你……”伍利只覺得頭轟的一聲。他閉上眼睛,想了一下,“朋友,你說,你想咋整法,你說的我能做到,一定做,做不到,命你拿去?!?/p>
“三百萬,贖你命?!?/p>
“你……你殺了我吧,你就是殺我全家,我也變不出這么多錢。”
“嘿嘿……”男人笑著,“和新村的扒房錢,你分了多少?”
我和彭濟元分別在協議上簽字,站起身握手,旁邊眾人為我們鼓起掌來。
自從公布二輪競標名單,芬姐就暗示我把相關業務交給彭濟元的中元公司。集團已經派來土地規劃師李凡和設計師朱顏同,找彭濟元公司合作無非就是讓他們做些輔助設計并把策劃書結集成冊。當然如果競標成功,未來所有商業廣告也都要交給中元公司。這是一條利益鏈,每個扣在鏈上的環都會被鍍得金光閃閃。
我和李凡、朱顏同隨彭濟元來到他的辦公室,秘書泡上功夫茶,彭濟元問:“卡夏回來了嗎?”
秘書說:“快到了?!?/p>
彭濟元把一本畫冊遞給我說:“兄弟,這是我的金牌設計師的作品,她得過崇原省建筑類設計一等獎,正在參與做一個房地產項目,好說歹說那邊老總才放人,你先看看?!?/p>
翻開第一頁,我備感驚訝,正是那幅得獎作品。按說廣告公司的建筑設計都是針對后期的商業銷售,一般只停留在3D效果圖和平面廣告上,而這個設計師的作品的確是建筑設計,不只有內部和外表的藝術效果,還對給水排水、空氣調節、電氣燃氣、消防防火等做了附圖說明,其中不乏亮點。
我說:“大哥,您這么重視,兄弟先謝啦!”
彭濟元笑道:“我是怕賺不到銀子還要遭你背后罵。”
一會兒,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帥氣男孩兒。不是一般的帥,他的頭發染成鐵灰色,臉像大理石雕琢的最完美的作品,眼睛像黑寶石一樣深邃,長長的眉毛像畫的一樣濃黑齊整,挺直的鼻梁,優美的唇線,身材瘦削勻稱,恍若古西臘的美少年遺世獨立。男孩兒對彭濟元說:“彭總您找我?”
“你是女生?”他一開口,我的問話脫口而出。男式牛仔,男式板鞋,阿奎哥式的前衛短發,如果她不說話,我真以為她是男孩子。
聽了我的話,她表情淡然地點點頭。彭濟元介紹說:“這是億勱集團的徐總、李設計師、朱設計師。這是李蔚佳,我們都叫她卡夏?!?/p>
她向我們問好。我問:“卡夏,是《暗黑破壞神》里的先知嗎?”
她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點點頭。
“什么破壞神?”彭濟元問。
“是游戲,Casha是先知者,《暗黑破壞神》中的NPC之一?!?/p>
“NPC是什么?”
“彭總,千萬別讓我給你講游戲。卡夏,最近就得辛苦你了,你聽李凡經理的安排吧,可能會經常加班,我們會按國家標準補助?!?/p>
“好的?!笨ㄏ狞c點頭。
卡夏帶李凡和朱顏同去設計室拷貝資料。他們一出門,彭濟元用雪茄剪把一支高希霸雪茄剪開一個缺口遞給我?!斑@孩子是崇藝油畫系的高才生,今年才二十五歲,已經拿過不少獎了,還給日本一個大企業做過商業案,前途不可限量。”
點燃了雪茄,我輕輕吸了一口,讓馥郁的香氣浸滿口腔,心里卻想著另一件事。二十五歲,崇原藝術學院,她畢業的時間不是和蘇曉沐離開的時間差不多?她們會不會認識?我曾去過崇藝,打聽過蘇曉沐還有她的《破曉之日》,沒人知道。但在我尋找的過程中,發現她的描述,無論是吃的玩的用的,都無一例外地正確。我相信她透露的都是她曾經真實的生活,現在最有可能的是,蘇曉沐是假名,如果三年前她真的在崇藝工作過,和卡夏讀書的時間正好吻合。以卡夏驚人的美貌與才華,又是這么特立獨行,哪個老師或是學生會不認識?而以蘇曉沐驚人的手繪速度,高超的油畫功底,又會有哪個油畫專業的學生不記得?
我決定找機會仔細問她。
我帶著集團一眾人來到和新村的規劃地塊,得到了永昌鎮政府的熱情接待。不過接待我們的是副鎮長,據說鎮長伍利生病了,正在縣醫院住院。
對這位敢于非法拘禁農民的鎮長大人,我是想見識一下。他是強拆的直接領導者,我甚至還奢望能收買他,從他身上挖出那家背后公司的內幕,他的缺席真讓我失望。
吃過晚宴,我們趕回云河市。剛進房門,就接到芬姐打來的電話,告訴我明天彭濟元請客,她中午來接我。
明天是周末,她來接我,就是要我單獨參加。我心中了然,彭濟元接了我這個大單,自然要有所表示。
第二天午后,我接到芬姐電話下樓出門,遠遠看見黎瑩笑嘻嘻坐在汽車前座沖我使勁兒招手。我坐進車里,黎瑩告訴我要去的地方叫仙霞湖,那邊有許多漁洞,魚超好吃,邊說邊咽口水。
一路彩云多變,風光秀美。過了玉瀾,又拐過幾座山,進了沿湖車道,碧波萬頃的仙霞湖一下進入眼簾。車開進湖邊停車場,彭濟元、韓博群和兩個美女已經站在停車場外。大家一起隨彭濟元走過湖邊成排的酒肆,所謂漁洞,指的就是這些酒館。又走過一段沿湖山路,轉過山彎,看到一艘二十多米長的白色游艇,優雅地傲立于湖水之上。
黎瑩一聲尖叫,率先奔過去。這是一艘中型游艇,淺米色地板,白底兒淺湖藍的艙體,二層平臺頂,寬闊的白色船篷投下大片陰涼。我在一張靠欄桿的椅子上坐下,眺望湖水,突然胸中一陣痛楚。要不是因為這游艇的豪華,我幾乎以為自己從相同的夢中醒來,當我睜開眼,蘇曉沐婀娜的身影正從我眼前掠過。
最近,我對痛苦已經越來越麻木,我漸漸接受了蘇曉沐消失的事實。我應該感謝另一個女孩兒,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給我安慰。許樂陶經常在我空間里留言,臨睡前給我短信。自從麗江分手,她和媽媽去了瀘沽湖,在她媽媽嚴厲的監管下,閑極無聊時騷擾我成了她最大的樂趣。她有時叫我大叔,有時叫我老公,她給我留言說:“不要一叫你老公你就偷著樂。在我的一群老公里,只有你名符其實,因為你真的最老,而且是公的。簡稱老公。”
她的留言經常逗得我哈哈大笑。在蘇曉沐失蹤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生不如死。是許樂陶救了我,是她充滿活力的快樂把我從巨大的傷痛之中慢慢拯救出來。
游艇平穩地向東南行進。東岸的山巒遙不可及,向南,湖水深碧漫無邊際。高原的夕陽依舊耀眼,但變幻的云層已經由金黃艷紅逐漸轉變為濃重的黃褐與紅棕。我們喝著鮮美的魚湯,吃著金黃的香氣撲鼻的銅鍋洋芋燜飯,配著當地野菜做的清新蘸料,聽彭濟元娓娓講述仙霞湖的歷史。
仙霞湖西南連著另一個大湖,星云湖。兩湖都是高原斷層湖。仙霞湖湖面廣闊,方圓幾百平方公里,最深達一百五十米,所產魚種搏浪好動,現在幾近絕種。2006年,對仙霞湖的水下勘測更是震驚考古界。在湖底,發現了完整的水下古城遺址,還發現了許多奇怪的尸體,他們密密麻麻,紛紛直立于湖底,身體像裹了一層厚厚的蠟,既沒有腐爛,也沒有被魚吃掉。這些尸體時間長短不一,有的只有十幾年,有的已逾千年,專家們稱為蠟尸。
韓博群說:“我也聽說過,有許多人在仙霞湖自殺,但尸體就再也找不到了,原來都沉到湖底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想到了失蹤的蘇曉沐,急忙暗暗在心中呸了兩聲,努力驅除這荒謬的念頭。無論她為什么失蹤,我都不希望她在湖底直立。
飯后,甜點和冰淇淋端上來,大家仍興致勃勃,分析著蠟尸成因。斜暉流水般鋪展,蛻變成黃昏的油彩,桌上的雞尾酒杯像是注入了琥珀的金色。
“看!好美?。 崩璎摵鋈簧焓种赶蛭冶澈蟆N遗ゎ^望去,不知何時,游艇已靠近兩座對峙的墨黑幽暗的山峰,一輪刺眼血紅的夕陽正在山巒之間。湖水黑暗動蕩,只有夕陽之下的一片血紅。
在瞠目結舌的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同一個視角,黑暗的山峰之上,暗金墨綠土黃赭紅的折射光芒正拼命從青黑色暴烈翻卷著互相擠壓的云層之中躥出,無邊無際的黝黑湖水動蕩不安,像是無數死靈正在湖面下抖動。
山峰的距離、角度,山巔卷曲暴烈的靛青色云層……那些翻卷,撕扯,壓迫,在我第一次看到時給我的沖擊……陰暗奇特的配色,湖水中蠟尸的傳說……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若隱若現的人形……
該死!我頭暈目眩,心跳加速,那幅叫作《破曉之日》的猙獰畫作如狂煙漫卷逼仄地壓迫住我的腦海。我的心臟在咚咚狂跳,五臟六腑縮成一團,她的用色多么逼真,她的下筆多么準確,我遇到一個鬼,一個敲骨吸髓的厲鬼!我的腳下正踩著她,蘇曉沐的痛苦之源!她奪走我的魂魄,而我,竟然踏進了她的巢穴!
現在我終于理解了那幅畫的意境,理解了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下灰白的有著空洞眼睛的浮尸!她果真有描繪死亡的功力,絕望、虛無、洞穿一切,她果真萬分孤獨,長久地找不到一個可以求助的心靈。她的消失與這畫面必然相關,無論她外表的殼看起來多么美好,那幅巨作才是真正的蘇曉沐!沒有人能走進她緊閉的心,除了死靈。
夜里,我做著癲狂起伏的夢,醒來時太陽高照,一大片樹葉艷綠地點綴在燦爛無比的窗前。我記起了昨晚,那些畫面像是我看過的電影?,F在我已經不相信自己了,我想也許只是我的錯覺,我什么都不能確定。
我起床用冷水沖把臉,下樓獨自開車出門,堵堵停停中耐著性子開上云玉高速,然后一路狂奔,中午時分到達了仙霞湖。
今天是周日,停車場已經滿了,放眼望去,湖邊的游泳區像是下了餃子。管理員指揮我在樹蔭下的臨時車位見縫插針,我停好車,戴上墨鏡,頂著炎炎烈日走到湖邊租船。
很快有人上來拉生意,是個瘦削的皮膚曬得黝黑年齡在二十歲上下說話帶河南口音的小伙子,聽說我要包船,歡天喜地,聽說我要包一晚,立刻警惕起來:“大哥,你想去啥地方?這湖大著呢,深著呢,夜里危險!”
“就我一個人,到湖里那兩座山之間,多少錢?”
“那么遠?干啥去呆一夜?要是起風會翻船!”
我拿出一千塊錢。
“大哥,非得過夜?”
“對?!?/p>
小伙子猶豫一下,接過錢,“就咱倆,不許再讓第三個人上船。”
太陽已經墜入低云之下,之上,則是最后一片流光溢彩的天空。大團紫褐泛著沙金的卷曲云層費盡力氣向下翻滾,壓迫兩座青黑色的山巒?,F在的視角比昨天更加準確。在長久獨自的凝視里,我了解了那些細節,那個女人在漸漸黑藍的湖水中如癡如醉地描畫,畫作里那些明亮的血紅,黝黑的湖面,詭麗狂莽的黑暗與血色交織的絢爛?,F在我才了解,自己是如何愚鈍,把那么真實綺麗的自然畫卷當成陰暗。
她曾對我說過,那幅畫她已經畫了三年,如果她無法再見我,她會回來完成那幅巨作嗎?她最后留給我的QQ秀,會不會有其他深意?一個女人孤獨地站在昏黑而廣闊的湖邊,她是在暗示我這是她最終的歸宿,還是在懷念,在獲得終結之前,她會像我一樣疼痛?
夜色降臨。夜晚的湖水發出陰森森的粼光,像隱藏了無數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時,我倚著船頭睡著了,又被馬達聲驚醒。我迷迷糊糊睜開眼,扭頭叫了一聲。小毛喊道:“大哥!對不起??!我剛才打了個盹,船漂了,我開回去??!”
我們的船漂到山邊,在黑暗中,我仍能辨別出山上樹木茂盛,像一堵隨時能撲壓上頭頂的濃艷綠墻。小毛大聲說:“大哥,還有一陣天亮呢,聊聊吧。你是做啥的?”
“畫畫的。”
“畫啥?”
“就畫那兩座山,還有湖水,還有晚上落下去的太陽?!?/p>
“我們這兒周圍有好多畫畫的,都是在岸上,白天畫,支個架子。難道還有夜里畫的?我沒見過?!?/p>
“對了,小毛,我想要找個人,是個女的,也和我一樣,要畫這幅畫,所以,她也可能經常租船過來?!?/p>
“仙霞湖上租船的我都認識!這人啥樣你告訴我!”
“二十九歲,長發,燙著大波浪,個子能有一米六八吧,挺瘦的,身材很好,大眼睛,長睫毛,臉色有點兒蒼白,長得挺漂亮,尤其是她的聲音,你知道林志玲嗎?”
“知道知道!大美女,說話好聽!”
“這個人的聲音和林志玲有點兒像,但比林志玲有力度,和一般女人說話不一樣,你聽到肯定能分辨出來。你要是能幫我找到她,我給你這個數?!蔽疑斐鍪帧?/p>
“五千?”
“五萬?!?/p>
橘紅鮮亮的太陽從湛藍的湖水中慢慢升起,突地一躍升到半空,兩座青山霎時光芒萬丈。仙霞湖奪目的日出讓我更加堅信,蘇曉沐畫的是日落。也許她用《破曉之日》這個名字另有寓意。無論如何,日出給了我希望,好像我發現了她隱秘的家,只要守在門口,總有一天會看見她的身影。
上岸給船主小毛留了電話,我立刻開車回云河。今天是周一,日程安排很滿,我著急回公司,車開上高速公路便加快了速度。忽然,我發現方向有些側偏,急忙把速度減下來,但情況并沒改變,輪胎的聲音異常。我看到前面有臨時停靠的加寬路肩,便把車停下來,下車檢查輪胎,果然,右前輪胎里扎了一枚半彎的舊鋼釘,有些輕微漏氣。我低聲咒罵一句,放好停車制動器,打開危險警告指示燈,拿下千斤頂、手柄和扳手,開始更換輪胎。一會兒,一輛面包車也停進了路肩,車上下來一個戴墨鏡的男人,車沒熄火,他也蹲下檢查他的輪胎。我掃了他一眼,并未在意,就在我換好輪胎準備卸下千斤頂時,突然腦后一陣鈍痛,接著就失去了知覺。
沒有一絲光亮,腦后的疼痛提醒我,我被襲擊了。我試著動了動手腳,發現雙手被銬住了,還好是從前面銬的。我感覺渾身冰冷,換了個稍稍舒服點兒的姿勢,其他身體部件都還正常。我禁不住暗自慶幸,但恐懼也隨之而來。是誰劫了我?是劫財還是……競標還未開始,難道是陳德強把我出賣給了那家幕后公司?
現在回想起來,我敢肯定,我是被人盯上了,車也被做了手腳,不然那么厚的越野車輪胎怎么可能被釘子扎透?這么一想,我更冷了,像掉到冰窖里不由自主地哆嗦。這么躺了一會兒,忽然聽到腳步聲,我的心又緊縮了一下。門拉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借著門口的微光,我全身突然縮緊,我看到一張恐怖的鬼臉,隨后我想到他是戴了面具。
他手中拿著一把錚亮的匕首,走到我面前蹲下?!白饋恚 彼驯鶝龅牡度匈N在我臉上慢慢滑動,又把兩張卡遞到我面前,“說密碼?!?/p>
這是我的銀行卡。我立刻說了密碼。我的表現似乎讓他很滿意,他從我臉上收回了刀。“每張卡里多少錢?”
“工商那張,三萬五,中銀的,十五萬七……”
“裝窮哈!”他一腳踢在我胸口上。
我順勢仰倒,同時判斷著他的力量。
“命得拿錢買,你沒錢,就沒命?!?/p>
“多少錢?”
“三百萬!”
“三百萬?”我故作為難,免得他獅子大開口。
“投資商有錢哈!這樣吧,我先切你一根手指,拿不到錢,把你身上突出來的物件一根一根削下來!”
我心底涌出一陣寒意?!靶值?,既然你知道我的底細,就應該知道我就是一打工的,你說要三百萬,我老板不會給我拿一毛錢,我愛死不死,死了他再雇別人?!?/p>
他再一次蹲下,抽出刀,我全身一下子抽緊?!皠e給我裝可憐,你給了伍利多少錢,讓他扒了和新村的房?”
“不是我!誰告訴你是我做的,你拉他出來對質!我7月6號才到云河,連十謀縣在云河的東南西北都不知道……啊!”我大叫起來,因為他突然把刀尖刺入我的小腿。
“再不說實話,老子卸你一塊肉烤著吃!”
“我不敢騙你!真的!”我感覺他只是想恐嚇我,刺得并不深。因為刀在我腿上,他橫劈著腿,襠下出現了空當,一瞬間我已判斷無誤,抬腿一腳狠狠踹在他襠上!
他大叫一聲向后仰,刀刃離開了我。我向右一滾,雙手一撐跳起來,轉身飛起一腳踢在他的下巴上!他被我掃倒在地,我向他沖去準備給他致命一擊,門開了,三個男人闖了進來。我急速后退緊握雙拳準備拼死一戰……
“牟立新?”闖進來的三個人,我竟然認出了兩個,牟立新和老四哥。
鬼臉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老四哥問鬼臉:“么的事?”
鬼臉搖搖頭。
牟立新拿出一把鑰匙扔給我,“自己開鎖吧!”
我接住,“行啊牟立新,你夠狠,綁架我,誰說我拆了你們和新村的房?”
牟立新說:“你們先出去吧?!?/p>
鬼臉盯了我一眼,同老四哥和年輕男子走出去。牟立新問我:“你是開發商?”
“是。”
“你知道伍利嗎?”
“永昌鎮鎮長?我當然知道,但我沒見過他!”
“我們劫了他,是他告訴我前天你到和新村看地。這兩天我們一直在跟你,但不是我跟的,他們把你劫過來我才認出是你。沒想到,曾經幫我的人,恰恰是要買我家地的開發商?!?/p>
“牟立新,你要清楚,是十謀縣政府要賣你們的地!我們只是買家!”
“好,你就說,是不是你找人拆了我家的房?”
“不是我。我們在市政府碰到,我才知道強拆的事,你可以想想當時我的態度?!?/p>
我們對視片刻,牟立新說:“我信你。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也許是劫錯了,應該另有其人?!?/p>
他彎腰撿起銀行卡遞給我,又推開小黑屋的門進了側房,出來時手里拿著我的包和車鑰匙?!澳阕甙?,我送你上大路。”
我隨他穿過兩個堂屋,再出來是一個大院子,堆了許多木頭,月光下像是一個大木工作坊,我的車停在后院。我打開車門讓他坐上來,月光的光影溫和地灑在他臉上,他的眼神模糊而蒼涼。
“你相信伍利的話?”
“不是相信,只是分析。他說強拆當天晚上他接到消息讓別管,他就通知了公安局,讓他們接到報案后晚點兒去。我問他誰打的電話,他說是茂源公司。后來推了房,就出現了一家來頭特別大的公司,這家公司原來并沒在他們鎮政府的接待名單里,后來是縣政府辦公室把名單傳過來的,上面有縣委書記的簽字。他說我們被拘留那天,他沒在鎮政府,辦公室的人告訴他我們來了,他就讓辦公室的人給茂源公司打電話??擅垂咀屾傉覂|勱集團,說他們只是拿錢辦事,賠償的事和他們沒關系。他當時很著急,因為我們上訪和茂源公司補償的事,他挨了縣里幾次批,他怕我們再去縣里告狀,才告訴辦公室的人先不讓我們走,他想查清楚茂源公司和億勱集團到底是什么關系,結果他還沒回來就出了搶人的事。那天我們開始的確沒被拘,只是讓我們等著,中午的時候才覺得不對,不讓我們出去,但一直也沒搜我們的身。我想這幾句話是真的,開始他的確沒想拘留我們,是后來才有變化的。”
伍利把所有細節都說得合情合理,只在一個問題上撒了謊。他為什么指名道姓說是我們集團?是隨口的三選一還是另有隱情?現在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伍利知道背后這家公司,他很有可能是強拆的主要策劃人之一,是鏈接所有內幕的關鍵人物。我問牟立新:“伍利呢?”
“周五跟上你之后就把他扔云河了?!?/p>
我說:“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話,遇到你那天,我才知道和新村被強拆的事。那個保安沒死,伍利和這個案子脫不了干系,而且我敢保證,他絕對知道是哪家公司雇的兇。我們現在也在找那家雇兇的公司,因為這和我們能不能競上這塊地有很大關系。牟立新,我勸你一句,收手吧,現在還來得及。如果你只劫過伍利和我,我可以幫你把這兩件事擺平,你傷保安那件事,是他們非法拘禁在先,我可以請最好的律師幫你打官司,有把握讓你被判得輕一些,你還有機會堂堂正正做人。如果你堅持走這條路,就算報了仇也把自己毀了,值得嗎?”
“你如果真想幫我,就幫我找到兇手。”
“找到又怎樣?”
“你說對那些強拆我家房子的人,我應該怎樣?”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告訴你,這仇你報不了。官商勾結,雇流氓地痞砸了你家,你能把這些人全殺光嗎?聽我一句,別讓自己走上絕路。”
“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砸的是我家,傷的是我,是我爸媽,憑什么我們要忍受這種不公?憑什么我們農民就得任人宰割?不是我想走這一步,本來是想讓政府保護我們的,可政府做不到,我們只能自己保護自己?!?/p>
我拿筆寫下一個電話號碼遞給他:“我的電話,你多買幾張手機卡,打電話前先給我發個短信,5521,我就知道是你了。如果你想清楚了,想自首,找律師打官司,隨時找我,我還可以幫你們村里那些被抓的人找法律援助,但是我不會讓你去殺人。你要是被抓,我也不會承認我認識你?!?h4>五、葬情
我頭痛欲裂,后腦勺有一個比雞蛋還大的包。在我的腦海里,黑暗的、巨大的漩渦正在向無底的深淵卷流。鬼臉、牟立新、伍利、申裕、陳德強、蘇曉沐、強拆背后那些影影綽綽的人形……他們全都變成鬼影,在我面前揮舞著手臂,把我指向未知之地。我再一次審視自己,為什么要卷入這場黑暗的角逐,那個叫蘇曉沐的女人冷冷地浮出水面。為了她值得嗎?不值得。既然不值得,我為什么還要等在這里?
雖然是凌晨四點,我仍撥通了卡夏的手機。卡夏睡意尚濃:“喂?徐總?”
“卡夏,你上大學的時候,你們油畫系有沒有一個年輕女老師,二十三到二十六歲之間吧,手繪能力很好,她的一幅畫叫《破曉之日》,沒畫完。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三年前就離開你們學校了,有這個人嗎?”
“《破曉之日》?沒聽說過,我們有好幾個年輕老師呢,有個況老師出國了,有個何老師調上海美院了,具體什么時間我可不知道。她長什么樣?”
“大眼睛長頭發,個子比我稍矮一點兒,聲音很特殊很好聽。”
“那應該是況老師?!?/p>
“她叫什么?”
“叫況思含。她出國了,得過不少獎,你在網上能查到吧?!?/p>
我掛了電話,像打了雞血一樣開車回云河。進屋打開電腦,在百度上打上況思含三個字——
況思含,女,1980年4月9日出生,1990年師從于著名國畫家魏元墨先生學習繪畫,1998年考入魯迅美術學院油畫系。2000年,油畫作品《睡眠的意義》入選中國油畫作品聯展……2004年,油畫作品《云之南岸》獲云河市政府文藝獎一等獎……
我心如刀絞。我想要一生一世的女人,果然刻意隱瞞了她的真實身份,她不告訴我真實姓名,不留家里電話,不留高像素照片,我的推論是正確的,她早已料到她有失蹤的一天!在她心目中,我、雨珊、導師,我們這一群人,說到底還是大路上隨意碰到的外人!哪怕我們對她再真誠、再好,她都習慣于用假面面對我們。怪不得她從一開始就拒絕我,怪不得她那么確定她不能和我在一起。
手機突然響起來,是李顰施?!靶炜偅貋砹藛??陳德強要過來見你?!?/p>
“不見,我今天有事。”
“他說有重要的事?!?/p>
“你處理。”
“好的?!崩铒A施欲言又止,掛了電話。
我獨自下樓,叫的士來到崇原藝術學院。我徑直進去,一個女生抽著煙旁若無人地和我擦肩而過。上到三樓,油畫系辦公室的門開著,里面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老師。
就在不久之前,我還來這里打聽蘇曉沐,好在這老師上次沒見過。我問她況思含,她說油畫系沒這個人。這時下課鈴響了,一個留半長頭發戴灰黃格帽的五十來歲的男人進了屋,聽我問況思含,他上下打量我說:“她都走好幾年了,你是誰?”
“我是她魯美的同學?!蔽胰隽藗€謊,心里卻有些緊張,怕上次遇到的哪個老師突然進來。
“哦哦?!崩项^兒拉長了音,“你是她同學呀,你們應該很久沒聯系了吧?”
“從畢業就沒再見面。這次來云河出差,想見見她。那,有沒有她的聯系方式?”
“你去基礎部,找一個叫孟娜的老師,問問她有沒有。”
我順著外置的交叉樓梯爬到五樓,找到了美術系基礎部的畫室。畫室的門半開著,傳出拉赫瑪尼諾夫苦悶的鋼琴協奏曲。屋頂開著天窗,雖然點著白熾燈,在陰天里也顯得有些暗。一個穿著淺黃色短袖上衣的女老師正微彎著腰在一個學生的畫板上比畫。她三十二三歲的年紀,側臉的輪廓很柔和,高高的鼻子讓我印象深刻。我見過她,上次找系主任打聽蘇曉沐的時候,她正和系主任在一起。
她直起身時看到了我,眼睛一閃,我想她是看著我面熟:“你找誰?”
“您是孟娜老師嗎?”
“我是。”
“那我就找您?!?/p>
“哦,我在上課,你……”
“沒關系,我等您下課。”
她點點頭,轉身回到教室。她似乎已經想起我是誰,并猜到我的來意。
下課后,孟娜走出教室,我隨她出了大樓,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走到校園的林蔭里,找一張石桌面對面坐下,我說:“您是況思含的好朋友吧?”
“是的,你呢?”
“我叫徐曦朗?!?/p>
“你上次找的是她嗎?”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她回來了是嗎?”
“你找她有什么事?”
“孟老師,你應該是她非常好的朋友,你把我帶到這里,不是在教室門口隨便說兩句,已經表現出作為好友的責任感。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想請你給她帶個話,她是否愿意見我一面,給我個合理解釋。如果不愿意,你告訴我就可以,我保證以后就算在大街上碰到我都不會和她打招呼。”
孟娜沉思片刻說:“我只能告訴你一個事實,她的確回來了,但是,她突然失蹤了,我也找不到她?!?/p>
我面無表情地盯著孟娜。
“真的?!泵夏戎币曋艺f,“我沒必要騙你。我們的確是非常好的朋友,她回來這段時間,我們經常會聚聚。一個月前,我打電話給她,想約她一起吃飯,結果她手機關機,然后她的手機就一直沒打通過。我去了她家幾次,還在晚上去過,她家沒人。我又找到她爸媽家,結果她爸媽也不在家,鄰居說他們好久沒來住了。我想可能是她家有什么事,不然不可能一家全都聯系不上,要不是她爸媽的鄰居這么說,我肯定會找人把她家門鎖撬開?!?/p>
“她有過婚姻嗎?”
“你怎么這么想?”孟娜的表情是明顯的驚詫,讓我立刻相信她說的是真話,“她沒結婚,哦,我們兩年多沒見,至少我能保證她走之前沒結婚?!?/p>
“我7月6號到云河出差,她說她來接我,然后她就失蹤了?!?/p>
“那你們……你們什么關系?”
“我也不知道我倆是什么關系,我追求她,我告訴她我來云河工作,她很高興,說來接我,還說要帶我見她家人,在飛機起飛前我們還在通話?!?/p>
“那她沒表現出什么?不安或者緊張什么的?”
我搖搖頭。
“你說,她會不會……遇到什么事了?”
“我甚至以為她出車禍了,打遍了交通隊的電話,還查了最近無人認領的女尸。你能告訴我她的手機號嗎?別誤會,我只是想核對一下。”
“139的號?”
我調出蘇曉沐的手機號。“你知道這個號嗎?”
孟娜看著號,沒有說話,從她臉上的表情,我已經得出答案。我說:“孟老師,你不用為該和我說真話還是假話犯愁,我知道,她有兩個號,還有兩個名字。相信我,我并無惡意。我也相信她這么做肯定有原因,作為朋友,我只能無條件地理解。我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還是那個請求,麻煩您給她帶個話。我想,你們終究會見面的?!?/p>
回到公寓,我進了浴室,躺進按摩式浴缸,打開水,讓熱熱的水流沖在我的胸腹上。我習慣性后仰,又“啊”的一聲慘叫,抬手捂住后腦勺,輕輕地一遍遍地撫摸那個大大的腫塊。直到現在,我仍然不能相信蘇曉沐就這么離開了,但她真的離開了。我再也看不到她在畫板前抬起的手臂,纖長的手指,還有我無數次夢想擁抱的身影。以前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不能接受我,我們真的不可能在一起。
仙霞湖的落日景象以及《破曉之日》那幅陰郁畫作不停地出現在我的腦海,我一下下捶著自己的頭,在心中喊道:“去他媽的競標,去他媽的崇原的一切!”
我要離開這個見鬼的地方,忘掉她,重新開始我的幸福生活!反正競標結果已內定,明天就約申裕,爭取到其他商業利益,對公司有個交代就好。
可不管我怎么說服自己,我心中的另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女人了,她的才華,她對美的思索,她神秘的內心,她的一切。我比任何人都想忘記她,但在今后很久的時間里,三年,五年,甚至一生,我只會愛她。
兩個人被七八只胳膊按倒在地,一個身穿保安制服的人舉起警棍向其中一人砸去,那人掙扎著往旁閃,棍子砸在脖子上,又被保安踢倒,保安指著他說著崇原話,又跑出鏡頭,后面人影雜亂,嘈雜追打,兩個警察出現在鏡頭里,給地上的人上手銬。
“聽懂他說什么了嗎?”話說得很快,我只聽懂一句操你奶奶,便搖搖頭。
“他說,‘操你奶奶,還敢來救人,讓你們都死到監獄里,別讓他跑了,他是先被扣起來的!被打的那人就是牟立新的姐夫。”陳副縣長的小眼睛亮晶晶地閃爍著,“這足以證明鎮政府非法拘禁了,我還能找到證人,在現場的警察?!?/p>
“憑這個扳不倒申裕,他完全可以推給伍利,對競標結果沒有影響?!?/p>
“徐總,這就看你怎么發揮了,如果任書記知道這塊地是強拆來的,上訪村民被鎮政府非法拘留,以他的脾氣,這塊不清不白的地還能競得了標?”
我盡量委婉地說:“陳縣長,我們的目的是把地競到手,而不是讓地競不了標。本來這塊地的手續就不全,如果真競不了,我們在崇原豈不是白玩了嗎?”
陳德強嘿嘿一笑,遞給我另一沓材料。我翻開,是茂源公司的材料,還有七八張照片。陳德強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個人叫葛萬豪,就是永昌鎮人,2003年因為傷害罪蹲了四年牢,2007年才放出來,出來后在云河開收賬公司,手底下有十來個人,都有前科。他親哥哥叫葛萬發,和伍利一起當過兵。2008年,仙女山北山壩子有塊地,也是茂源公司強拆的,當地農民現在還在告狀。和新村那幾家為什么被拆呢?他們幾家占的是風水寶地,找鎮上要四千塊錢一平米。附近兩個別墅區,2006年蓋的,那時候相對來說比較規范,開發商從農民手里收地三千二一平米。這幾家覺得自己要得不高,可這是政府征地,和開發商不一樣,再說伍利那兒還吃著回扣呢,能不拆嗎?后來這個事我接了,我給伍利打電話,讓伍利給解決,讓茂源公司給這四家蓋房,結果葛萬豪就聯系不上了。伍利怕牟立新他們找到縣里告狀,就把他們扣住了。據可靠消息,這次強拆,伍利給了葛萬豪三十萬元。我說的這些,證據都在我手里,到底是哪家公司給的強拆費,這些錢都給哪些人了,抓到茂源就抓到伍利,抓到伍利,就抓到給伍利下令、拿到最大好處的那個人。徐總,抓茂源抓伍利,這活交給我,關鍵就是你們想不想干后面的事。”
不得不承認,陳德強真是下足了功夫。如果換作三天前,我會欣喜若狂,但現在我想的只是如何趕快結束在云河的這場噩夢。我淡然一笑說:“陳縣長,人證、物證得俱在呀,抓大頭兒,關鍵就是那個大頭兒的名下有沒有不明來源的財產?!?/p>
陳德強的臉色有些發白,我想,他一定想到了我給他的那些好處。
第二天,我在仙夢奇緣再次見到申裕。我說:“申書記,還有十幾天就競標了。競這塊地,我們來晚了,各方面工作都做得晚。不過,我們還是想出了補救辦法,這是經過我們董事會討論通過的。如果我們能順利勝出,我們可以在工業區投資三個億,建一個生產我們公司專利產品的科技企業,產品供應崇原省,輻射東南亞。企業股份的百分之十到十五,可以以合理方式留給十謀縣政府,并保證一年之內在創業板上市。幾個公司的情況,您心里都有數,我們公司實力最強,現在就差您這寶貴的一票?!?/p>
申裕喝了口茶,然后打開材料,看得很仔細。他說:“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你們競標成不成,我都愿意留住你們。你的這個方案,我可以立刻讓縣政府立項,提上議事日程去探討。但這次競標呢,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在競標臺上說服我,只要你們夠好,我這一票絕對投給你們。”
我沒想到,申裕以這樣胸有成竹的方式接下我的招。我試探著說:“我們測算了一下,崇原的高端市場排全國倒數第四,如果沒有地,生產線的投入就變成了不可預知的長線,除非申書記能給我們些優惠政策?!?/p>
“你們先全力以赴競標,你放心,無論成功與否,你們的技術,我們都會另談,優惠條件,肯定會給!”
回去之后,我和梁凱、李顰施開了碰頭會。李顰施說:“也許是他騎虎難下,拿來的錢總不能退回去,也許是雖然咱們給他的利益更大,但是他得運作,費神,不如直接拿錢痛快?!?/p>
“可我們的方式更安全。”梁凱說。
“也許這個縣委書記的智商沒那么高,還是見實錢痛快。”李顰施說。
“也許是他胃口大,什么都想要?!蔽艺f。
“如果我們競不上,要不要大動干戈?”李顰施問。
“申裕已經同意立項給我們優惠,把政府保障房的項目給我們,如果這樣,競不上,我們就打道回府,企業的收益率雖然沒有土地高,但占據崇原高端建筑市場,也是不錯的策略?!?/p>
“如果有大型地產項目跟進就完美了。這么大的地,真是機會難得??偛迷趺纯矗俊崩铒A施問。
“對我的想法比較支持。保障房雖然利益不大,但政府會有其他補貼?!?/p>
“現在說這個,怎么有種灰心喪氣的感覺,李凡他們做得怎么樣了?”
“應該還可以,可是,做得再好,能好到巴西足球對中國足球的絕對優勢嗎?但愿我的判斷是錯誤的?!?/p>
許樂陶已經報到,她媽媽也要立刻回北京。晚上,我和許樂陶一起給她媽媽餞行。肖瑾說:“她呀,可惦記你了,愛聽你的話,你回北京之前,費心幫我管管她。”
我覺得,許樂陶是個小野馬一樣的傻姑娘,她愛瘋愛玩,對未來想得不多。倒是她媽媽肖瑾,有點兒期望我成為她的女婿。我比許樂陶大十歲,比她媽媽小十三歲,肖瑾一直把我稱作許樂陶的大哥,她對許樂陶說:“要是有什么為難的事不好意思告訴我的,多問問大哥?!?/p>
我堅持稱肖瑾為大姐,和許樂陶撇清關系。我說:“大姐你放心吧,這方面我有經驗,明兒我就去她們學校,把她們的宿管電話、班主任電話都要來,經常抽查她在不在宿舍,您沒事兒也多和她視頻?!?/p>
“啊!徐曦朗!能不能積點兒德你!”許樂陶瞪起眼睛,她是真有點兒急了。
許樂陶開始軍訓,只有周日我們才能見面。我帶她去吃午飯,打游戲,看電影,吃晚飯,再去泡慢搖吧。她占據了我孤獨的時間,給了我許多安慰。有時我在深夜醒來,看著她的短信,悲傷就會被她的快樂沖淡許多。
我下定決心,結束在云河的一切,忘掉那個叫蘇曉沐或者況思含的女人。就在這時,我突然接到了小毛的電話。
小毛說:“大哥,我可能看見你想找的那個人了。昨天下午七點來鐘吧,她在老黑老婆的船上,就在你說的位置,看日落一直看到天黑。但她沒畫,就是看,還用手比畫,像量尺寸似的。本來想等她上岸偷偷跟著她,但我不好和老黑老婆的船靠太近,等我靠上岸她都走了。我假裝打聽價錢問老黑老婆,他老婆說好幾年前那女的就坐她的船,有段時間總坐,天天在那地方畫,這突然間又來,不知道下次還來不來?!?/p>
陽光被空氣中懸浮的雜質反射,突然模糊了窗欞的邊界,我的眼睛有些干澀。她終于出現了。那個冬天我們在三亞的海面上,她站在畫架前,手掌張開,在空中比量,她是在確定比例。那只手,那只溫暖的富有魔力的手,雖然我從沒真正觸摸,但那手的溫度和觸感,竟然幽靈般浸入肌膚。

“大哥?大哥?”小毛打斷我的思緒。
“你說,我聽著呢?!?/p>
“呃,那個,我想問問,你還找她不?是非找到不可不?”
小毛惦記那五萬塊錢。而我,還要找她嗎?既然她那么無奈地選擇離開,我是要當面問個究竟,還是當這一切沒有發生,不再去打擾她?
“小毛,我想想,晚上再給你電話。”
“大哥!”小毛的聲音明顯有些發急,“我都琢磨了,我下次見到她立刻給你打電話,你立刻往這兒趕都來得及!那個,我知道,這事也不值五萬,我要是找著,你,你給個五千就行!”
因為小毛的電話,整個一下午我都心神不寧。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可渾身還是像發疹子一樣熱一陣冷一陣。我還是不可抑制地想要見她一面,雖然無法想象我們再見面會是什么樣。我不知道我的出現是否會加重她的創傷,甚至會引起她的憎惡。一個死皮賴臉的人,自私地搜尋另一個不愿意見自己的人,不知道這種行為是不是不自量力??墒钦l又不是被生命的狀態緊緊追著不放呢?感情這種事,你越想擺脫它,它越在背后追逐你,一旦被卷進去,就會被碾成齏粉。
傍晚我去崇大接下軍訓的許樂陶。一周沒見,我也很想她。只要看著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高興勁兒,再低落的情緒也會輕松許多。
我們在街上繞了半天,主要是許樂陶拿不定主意去哪兒吃飯,她什么都想吃,最終我們打包了一碗過橋米線去了必勝客。等比薩的時候,她開始吸溜吸溜地吃米線,喝湯,雞湯的香味引得人們紛紛側目。
她可真是好胃口,我看她喜笑顏開地把比薩、雞翅、炸魷魚圈一塊塊填進嘴里,一邊吃一邊指著美食,嘴里唔唔,意思是你怎么不吃。我微笑搖頭示意她好好享用,末了,她滿足地捧著肚子說:“太舒服啦!”
“還想干嗎?看電影?玩游戲?泡吧?”
“咦?今天怎么對我這么好?難不成想追我?”
“嗯,估計再有一個月我就回北京了,你們軍訓還得兩周,后兩周有很多事要安排,見面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想好好帶你玩玩?!?/p>
“什么?那你干嗎對我這么好?”
“我是你大叔,愛護你不是應該的?”
“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人!明明愛和我玩,明明對我好,還裝得跟衣冠禽獸一樣!”
我哈哈一笑,忽然發現她真有點兒氣了。她的表情讓我有些不安,仿佛突然伸過來一只手攪亂了一池漣漪。我希望她是快樂的,她的靈魂未經世事,我希望她盡可能在單純美好里多停留,她陰沉的表情讓我困擾。
“你不許走,哪兒都不能去,只能在我身邊?!?/p>
真是孩子話。
“你已經讓我喜歡上你了,現在要跑,那我怎么辦?”
“好啦小朋友,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你是大姑娘啦,要學會照顧自己,找個對你好的男生……”
“你是不是以為誰愿意照顧我誰對我好我就得喜歡誰?是不是覺得你帶我吃喝玩樂我才喜歡你?你怎么那么淺???你懂不懂什么叫喜歡什么叫愛?我每天給你發那么多短信是閑極無聊嗎?我是在哄你開心啊!”
我忽然意識到她說的都是真的。一直以來都是她在陪我,她就像一只暖暖的沾滿活性物質的棉簽,不斷輕輕愈合我的傷口。如果沒有她,傷口的肉會一直翻著,會一直鮮血淋漓,我應該感謝她,但我就要走了。
窗外的梧桐伸向瓦藍的天空,我的心里一片空白。許樂陶站起身坐到我旁邊,她局促了一下,把柔軟的手放進我寬大的手掌。我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又放開。“我很快就回北京了,出差,出國,滿世界跑,咱倆的生活就這么一點兒交集,生活是現實的。”
“哦,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談戀愛,在外面跑的時候就是自由的,可以隨便找任何女人?告訴你徐曦朗,不可以!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你,不是因為你在哪里、有什么,看到你第一眼的時候獨立于其他條件之外的你已經足夠了!你是我的!就算你不在我身邊我也要天天看著你!”
“對不起,我必須得告訴你,我心有所屬,但是我愛的人她不愛我。我喜歡你,但沒法愛上你。你太小了,不足以擔負什么。愛情是需要雙方擔負的,我可以像兄長那樣愛你,卻沒法給你愛情?!?/p>
她咬著嘴唇盯了會兒窗外,忽然狠狠拍了一下我的頭說:“管你!”
我不明所以,她起身拉起我說:“走,我們去玩!”
我被她拉著往前跑,她喊道:“你就是我的,你只能在我身邊!看你敢跑哪兒去!”
看著她又蹦又跑的樣兒,我不明白她是聽不懂我說什么呢還是在自我催眠?
我很快就懂得她為什么那么灑脫了。
自從那天見面后,我的失眠很快痊愈,不但如此,還整天不夠睡,連為蘇曉沐感傷的空兒都沒有——被許樂陶鬧的。
她真是精力充沛,每天都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得亂七八糟。她會在我工作時扮客戶騷擾我,會睡到半夜突然想去大排檔喝一杯,會給我買各種各樣讓我啼笑皆非的小孩兒玩意兒,會在街邊強吻我,她對全市的娛樂場所了如指掌,隨便發個泡吧帖子就能一呼百應。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勸她說:“你才上大學,大學是學知識最重要的階段,不要浪費青春。”
她翻白眼兒說:“那你管我呀!你陪我呀!你別回北京?。」庠谀莾盒市首鲬B有什么用?虛偽?!?/p>
三天后正式競標,明天上午,公證處將抽取評委名單,當晚評委們入住仙夢奇緣,暫時交出他們的自由。
我們幾乎拜到了每一個可能成為評委的人,并做了一份自我感覺良好的競標書,我翻看著這份精美的科技含量十足的標書,心想,參加世博會也不過如此。
與政府合作的BOT模式,簡單地說,就是政府通過特許協議,引入國外資金或民間資金進行專屬于政府的基礎設施建設。建設完工后,該項目設施的有關權利按協議由政府贖回。與傳統的土地掛牌交易比起來,這種模式越來越受到各級政府的青睞,對于十謀縣這兩千六百畝征來的土地尤其適用,在商業手續不完備的情況下,政府的操控力度自然不言而喻。
申裕站在一排麥克風后,致辭的聲音在寬敞的大廳里回蕩。可以容納三百人的會議廳幾乎都坐滿了,競標的四家公司老總和工作人員都集中在前三排的中間位置。我的左前方坐著日本Jul公司中國區經理伊藤由美,三十七八歲,脖子筆直發髻一絲不茍,與傳統的日本女性不同的是,她的表情極其傲慢冷漠。在我右側不遠,坐著美國GBD公司的總經理艾爾·瓊森,他是個五十來歲高大的銀發美國男子,對所有人都笑容滿面。上海寶基集團的副總闞天來是個小個子四十來歲的廣東男人,精瘦靈動,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總在鏡片后不動聲色地看人。
這更像是一個坐地分贓的大會,少數人動用行政權力強行占用老百姓的資源,再堂而皇之地找人銷贓,他們為了自己的腰包,哪管國家利益、公平正義,哪管老百姓資產的流向!
“這次競標不只預示著十謀縣未來經濟的發展與走向,也是縣政府采納先進技術、帶領全縣人民奔向更富裕的現代化生活的一次重要選擇,這次選擇,必將把十謀縣四十萬群眾帶向生活環境更環保、生活條件更優越的美好未來!”
申裕完成了他的演講,會議廳里掌聲如雷。接下來,我們四位代表像參加奧斯卡頒獎一樣互相謙讓走上臺去,我禮讓外國友人,伊藤由美抽了第一支簽,我抽了第二支,艾爾·瓊森抽了第三支,闞天來拿了剩下的最后一支。
我打開簽桶看了一眼,不錯,第三。一般來說,這種競標越靠后越有優越性,競講者可以根據對手標書的優缺點進行適時有效的調整。伊藤由美抽到了第一,在主持人的引導下,日本Jul公司的競講者,一個胖墩墩面容憨厚的中國男人走上了主席臺。
燈光暗了下來,競講者調好了屏幕,打開了PPT??吹酱笃聊簧系臉祟},我突然倒吸一口冷氣,扭頭看向李凡,李凡也正看向我,眼神里掩飾不住疑慮,日本人竟然選擇了和我們一樣的規劃主題!
“各位領導、各界同仁、朋友們,大家好,我叫張康宇,下面,由我來為大家展示一下我們日本Jul公司對仙女山片區的規劃方案。眾所周知,中國像日本一樣,都在快速地步入老齡化社會,日本在養老社區、醫療等方面有許多成功經驗。我們希望把這些經驗介紹到中國,介紹到十謀縣,我們力求規劃一個面向云河領先全國的樣板式老年……”
老年社區是我們反復研究確定的一個大膽規劃,通過國家扶助政策避免和化解未來的例如手續不全、占用耕地、領導換班等諸多矛盾,這個規劃不單純來源于我們的智慧,更來源于我們豐富的經驗,對政策的了解、把握和對政府執行力的滲透以及對政府福利的爭取。一個在中國市場名不見經傳的Jul公司就算是有高人指點,能和我們想到一處,在真正實施的時候又拿什么實現利益補給?
在我看到他們的3D規劃圖時,冷汗簌簌而下,我后腦勺被打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什么,正在隱隱作痛,這痛楚像一支冰冷的利刃在提示我,Jul公司竊取了我們的核心機密。連他們的社區布局都和我們相似,我絕不相信這是巧合!他們像我們一樣引入了三甲醫院與老年大學,他們強調了他們在太陽能清潔能源上的優越性,竊取我們的智慧,發揚他們的優點,除了價格,我們在標書上已經沒有任何優勢!
我眼神嚴峻地望向李凡和朱顏同,他們,包括梁凱,全都面如死灰,只有不懂技術的李顰施,還在吃驚地眨著眼睛。評委們開始打分,公證員把分數收起。第二個競講公司,上海寶基集團的競講人上臺了。
讓我更加吃驚的是,他們竟然也是以老年社區為基礎!醫院一樣保留,只不過把老年大學改成了全國的老年論壇模式!更可氣的是,他們竟然引用國外和我公司類似的先進建筑材料,并把價格壓到低于成本價(如果他們真用這些材料的話),這明顯是在打壓我公司的技術優勢!
李凡換座位坐到我身邊說:“徐總,你看出來了嗎?”
我低聲說:“事已至此,穩住,講好,就當他們前面都沒講過,記住,突出我們在建筑材料以及技術上的優勢,強調抗震、防火,以及對建筑廢料的綜合處理和利用?!?/p>
李凡緩緩點頭,在公證員收取完分數之后,走向了講臺。我定定神,獨自整理亂成一團的思緒。什么時候老年社區成了香餑餑?這簡直是土地競標中絕無僅有的笑話!有能力做老年社區的,必須有能力拿到部委的政策優惠才不會賠錢。我和老總一起動用了部里的關系,這關系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公司其他人只是按著我的授意做方案,難道這兩家公司也有能力把手伸到部里?
誰泄了密?卡夏?雖然李凡和朱顏同也有可能被買通,但我還是更愿意相信我的同事,畢竟我對他們更了解??墒?,證據呢?
李凡果然穩健,在被動的形勢下還能把握重點,精彩迭出。在他獲得熱烈的掌聲之后,GBD公司的競講人上場了。
上臺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在他打開PPT的時候,會議廳里集體發出一陣驚訝的“哦”聲,果不其然,GBD公司也是做老年社區。
中年男子面帶笑容環視全場,等會場趨于安靜,他開口道:“中國社會有著自己獨特的結構與模式,這種模式就是,家庭成員的關系更緊密。我們講究血濃于水,講究四代同堂,講究上一代的犧牲與下一代的孝道。這一點,不同于日本,更不同于美國,所以,我們規劃的老年社區,不單純是養老的地方,更是在周末年節讓家人團聚,享受天倫之樂的地方,我們不僅要突出技術上的環保、舒適、功能全面,更要承載一種屬于中國人的人文精神……”
此刻,我已經意識到誰是勝利者,所有公司都針對我們,在我們的成果上加以完善,對我們的優勢進行遏制,無疑,GBD公司是做得最好的一家。如果說這里所展現的技術實力都相差無幾的話,GBD在情感與人文關懷上的策略更勝一籌。他們有高手,是這個高手確定了競講的基調,沒有一點兒美國文化的影子,一上場就用中國文化的親和力拉近評委的情感。這里還有一個高手中的高手,申裕,他布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局,所有情節,公平地呈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除了被剽竊又毫無證據的我們。
我取出紙巾擦汗,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冷靜,不管接下來采取什么策略,至少在表面上不能讓對手看出異樣。
GBD公司的競講人完成了激情澎湃的演講。公證員在緊張地計算分數,主持人和所有與會者一起期待地望著大屏幕。終于,大屏幕閃爍一下,出現了結果——
第一名:美國GBD公司,總分865分;第二名:日本Jul公司,總分840分;第三名:北京億勱公司, 總分835分;第四名:上海寶基集團,總分830分。
申裕喜氣洋洋地走上主席臺,宣布和美國GBD公司合作,艾爾·瓊森微笑著和身邊的人握手,走上臺去接過合同文本,兩人在上面龍飛鳳舞,會場里再一次掌聲雷動。
我突然看到了陳德強,我看到他,是因為他的視線正投向我,用眼神提示著我什么。那一瞬間我恍然大悟,黑手就在眼前,是GBD公司在背后做了這一切。
昨天的競標結果讓我們幾個人一夜未眠,今天一大早,我就來到彭濟元的辦公室,和他一起看競標的整個視頻,有些地方,彭濟元倒放了五六遍。他沉思片刻,說:“曦朗,我們之間是有協議的,單我們公司對于為客戶保密的協議就有七條。我在這一行做了這么久,還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我不敢推卸我們的責任,你想怎么辦,我聽你的意見。”
“我們公司兩個主要設計人,主動提出愿意接受無條件調查,包括資產流動明細,父母、子女、配偶資產的調查,還有通話記錄,等等,你也知道,出賣人至少要先拿到一半錢才敢做這種事?!?/p>
“你的意思是,如果卡夏不愿意,她的疑點就最大?”
“對?!?/p>
“那你也應該查查我的。畢竟我才是老板,你們的競標書都是在我們的工作室完成的。”
“大哥,賣一份標書那點兒錢,都不值你檀木桌的一條腿,我當你是大哥,才和你開誠布公,我想請你幫我問問卡夏。”
“我問她,就等于逼她,你應該走正常的法律程序。你放心,絕不會傷害咱們兄弟情分?!?/p>
“大哥,一動公檢法,好多事就不是我們能控制的了,就因為我相信卡夏,我才來和你商量,如果不相信,找人把她直接帶走這點兒能力我還是有的吧?”
彭濟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先和她單獨談談?!?/p>
也就幾分鐘的時間,彭濟元和卡夏推門進來,卡夏那雙美麗的眼睛平靜地直視著我:“徐總,我愿意接受無條件調查?!?/p>
我回到辦公室,梁凱和李顰施都在。梁凱遞給我一個文件夾說:“這是我找的兩個律師團的資料,一個團隊是為我們服務的,這個蘇大律師是為和新村找的,他已經以法律援助的名義為和新村村民提起行政訴訟,市法院已經受理。還有,于局長來電話,讓你盡快去她辦公室一趟?!?/p>
芬姐直接給辦公室打電話卻沒有單獨打給我,有點兒公事公辦的意思。我在想是不是彭濟元對芬姐說了什么。
走進芬姐辦公室,芬姐正在吃盒飯。她指指另一盒說:“先吃?!?/p>
我是又困又餓,沒客氣,掰開方便筷吃了起來。芬姐遞給我一個文件夾,是立項協議書。根據我原來交給申裕的合作意向書修改草案,十謀縣在工業園區給我們提供一百七十八畝的土地做產業基地,兩年免稅期,企業百分之十的股份留給十謀縣產業發展協會,并刪掉了保證一年內在創業板上市那一條,還有政府保障房合作方式。
芬姐說:“你們回去研究一下,想要什么條件盡管提,這周就可以立項。不過,我覺得這條件可以了。你也知道,白鯨酒業在產業園投了七個億,可沒有這些優惠條件。政府保障房雖然規模不大,但也是一個不錯的項目,好多人都盯著呢。你們只投3.2億,那百分之十的股份,不也等于有百分之十的風險轉出去了嘛?!?/p>
芬姐話里有話,她的意思是百分之十的股份只是申裕臉上增光,做個表面的政績。昨天才競標,今天就出合作意向書,這明顯是申裕早就準備好的,他在用優惠條件堵我的嘴。
我狼吞虎咽吃了最后幾口,一推飯盒說:“行,我們回去商量一下。”
回到辦公室,梁凱和李顰施正在啃漢堡,我把草案給他倆看,李顰施問:“你打算怎么向總裁匯報?”
“我剛給陳德強打了電話,那一百七十八畝地,是放置廢棄磷石膏的,重污染區域。香噴噴的肉包子換成放了三天的癟饅頭,就看咱們有多餓。當然,我們來十謀,很大原因是為了它的戰略位置。且不說我們集團體能充沛精力旺盛,不需要干饅頭,對于這起嚴重的出賣行為,就算申裕真的給我們一鍋肉包子堵嘴,我們也不能容忍。如果我們接受,就成了犯罪幫兇,而且還是自殘。我的個人意見是,對剽竊事件追查到底并以最快速度做出反擊,對于幕后操縱者,必須讓他們付出沉重代價!”
李顰施與梁凱都表示同意。梁凱說:“徐總,我還要建議,停止對李凡和朱顏同的調查,我敢提腦袋保證不是他們。咱不談感情,不說人品,就客觀推理,您想,他們才過來多長時間?平常白天工作,你們幾乎天天綁在一起,下了班,我和李凡、朱顏同天天泡在一起,他倆既不賭又不嫖,就算是買通,也得有個時間吧?”
“你說得有道理。這樣,你去找他倆談,告訴他們調查只是例行程序,不要讓他們有思想包袱,我們五人是一體,請他們來參與決策。但同時咱們也得充分認識到,這不是普通的泄密,是人家偷了咱們全部東西,而且有充分時間把咱們的參數、技術環節等每一個步驟都研究透,可能從我們設計的一開始,這密就在源源不斷地泄。一個人把標書賣給三家公司,三家以咱一家為對手,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們三家聯標。可是那兩家公司規模也都不小,三家聯標,GBD公司得先付多少管理費?如果那樣,申裕的胃口豈不是更大?申裕一手罩三家,他們得花多少錢才能買通申裕?還有伍利,當初在牟立新手里把黑鍋栽給咱們,可以肯定一點,他絕對知道內情,至少他能確定咱和申裕肯定不是一路的?!?/p>
我向總裁做了匯報,總裁仿佛早就想到此次競標必然不會一帆風順,他說:“占領重要的市場不會輕而易舉,發生這樣的事是正常的,就看我們怎么應對。你放手去做,我支持你?!?/p>
和大家通報了總裁意見,大家分頭行動,晚上再一次開碰頭會。
李顰施說:“咱們的申訴材料已經正式遞交給市政府,這里還有一份,附了兩個業內知名專家的意見,他們說從現場的表現看,有可能涉及不公平競爭,其他人都不愿意表態,我反復強調,他們的意見除了任書記,其他人都不會看到,這才拿到的。”
我感激地看了李顰施一眼,要知道這種事情一般人都不愿意卷入。兩個沉甸甸的意見簽字,既包含良知,又包含了她強大的個人魅力。
我說:“估計明天,最晚后天,申裕就能知道我們的動態。既然我們已經和申裕撕破臉,就要撕得徹底,要快,要狠,要讓他們的競標結果迅速流產。找陳德強,把事情立刻捅到任書記那兒,這次絕不能讓申裕走到前面。”
我和李顰施到了麗湖酒樓,陳德強正在手把手教一個年齡很小的女服務員開茅臺。見我們進來,他放開女孩兒的手,吩咐上菜,接著從包里拿出幾張照片遞給我。我一看,熟悉的面孔,牟立新坐在一架裝修用的開腿木梯子上,手拿大喇叭,他背后是很熟悉的大鐵門,十謀縣政府大門。
“是上千人上訪的那次?”我問道。
“對!那幾個小子很聰明,事先請了報社記者,廖敬輝讓公安局的人先把記者控制了,把他們的攝像機什么的全都處理了。晚報記者用小相機拍了幾張,他們沒搜出來?!?/p>
我注視著陳德強的眼睛,對視幾秒,陳德強哈哈一笑:“徐總,你就直接問我哪里來的嘛!我是個痛快人,既然要合作就絕對真誠,我可是把我所有的關系都動起來了!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讓記者把這個事情報道出來比較好,我和任書記說不上話呀!”
我明白了,陳德強這個老滑頭,是不想自己暴露,才想出這么個辦法。不過,這辦法還真高!記者報道,影響面比官員自己報告大,而且同時還能把廖敬輝踢進臟水,他自己還不暴露,可以繼續落井下石。我禁不住對眼前這個豬頭刮目相看,這就是官員的水平,殺人不見血,吃人不吐骨頭。
我說:“你能找到茂源公司的老板?”
陳德強似笑非笑地點點頭。
“對了,雖然這次我們競標失敗,愧對了任書記的重視,但還得和任書記吃頓飯表個態。市組織部王部長我們也蠻熟的,這次縣領導班子如果真能動,我的關系,就是你的關系。”
“徐總,只要我出手抓茂源公司和伍利,就沒退路了?!?/p>
“市法院已經受理和新村的行政訴訟,是我們安排的法律援助?,F在咱們手里證據確鑿,單是抓打記者隱瞞真相,廖敬輝就吃不了兜著走。只要抓住伍利,就能揪出背后的公司,揪出那個大頭,咱們里外夾擊,贏面還是很大的。如果能挖出來這么一起行賄受賄大案,陳縣長的功勞可是不小啊?!蔽遗e起酒杯,“機不可失,失不再來?!?/p>
陳德強和我對視片刻,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說和市委書記任達約好吃飯純屬吹牛,但我的確給任書記發了短信。
既然我們早已成為三家的靶子,這個狀是必須告的。我們不但往市政府遞了訴狀,還直接找任書記的秘書遞交了申訴材料,材料里只提競標機密外泄三對一不正當競爭的事,附上視頻,我又給任書記發了短信說明情況,想知道他是否愿意接見我。任書記很快打來電話,說材料他會盡快看,又說合作的項目很多,還溫言安慰了我幾句。
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告狀,是因為我覺得任達和我認識的其他官員有點兒不同。我剛到云河時,作為云河市招商引資的大客戶,任書記接待過我。當時我抓住機會,送給他一份紀念品,納米級lv防火片,這是我公司自行研制的專利產品,防火片可以很方便地貼到墻上、瓷磚上和門上,作用是可以在建筑中打造一個完全不會被引燃并可有效過濾有毒氣體的防火區,一旦發生火災,人躲進這個空間,可以安全地等待救援。我曾告訴他把防火片架到燃氣爐上試試,上次在和他要條子的時候,他還和芬姐提起此事,讓芬姐轉告我材料果然很棒,架在燃氣爐上燒了一個多小時,放那兒就忘了,再想起來的時候,朝上的一面仍是常溫,受烤的一面也只是微微發熱。
這件事至少說明,任書記的確是個認真的人,對環??萍颊嬲信d趣的人。任書記給我打了電話,我暗暗高興,因為我知道,重磅炸彈很快就到了。
高興勁兒還沒過呢,芬姐就來找我了,她壓低聲音:“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先告訴我?”
我委屈地說:“大姐,我是不想把你牽連進來。”
“你糊涂??!你是我招來的商,任書記第一個找的就是我!你知道你在干嗎嗎?你這是要搞掉一個縣委班子??!你去書記那里告狀,就成了人家的明靶子,你以為這些人是吃素的?你不要命了?”
“那,材料已經遞上去了……”
“你行!徐曦朗,連我你都一個字不露,我這些天還傻乎乎地幫你找其他項目!你是第一天做地產嗎?哪塊地沒有暗箱操作?而且,申裕也明確表態給你其他優惠條件,不讓你空手回去!你嫌優惠條件不夠,咱還可以再談。你要是不按規則出牌,競不上標就像瘋狗似的到處咬,以后誰還敢和你合作?”
“大姐,你說得有道理,我是氣昏頭了??墒乱阎链?,書記已經給我打電話了,現在咱立刻改口,反倒不好。你看這樣行不?把這事兒放一放,讓它淡幾天。書記忙,也不見得有空仔細看,等過幾天看看書記的態度,你再當這個和事佬,不是更有把握嗎?”
芬姐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也只能如此。你如果還把我當大姐,就聽大姐一句勸,自古以來,年輕氣盛鋒芒外露的,下場好的可不多!”
早晨,打開折起來的早報,一張熟悉的黑白照片占了半版,縣政府大鐵門前滿視野黑壓壓的人頭,頭版頭條又粗又黑的大標題醒目地撞進眼簾:綁架記者,拘禁農民,十謀縣政府在掩蓋什么真相?
我一愣,先是一陣狂喜,擔憂接踵而至,沒想到陳德強的動作這么快。斗爭拉開序幕,沒有不透風的墻,狡兔三窟,以防萬一,我得換住所了。
下午,晚報和都市報也登出了醒目標題“十謀縣和新村上訪事件始末”,除了牟立新坐在梯子上那張照片,其他照片都登了出來(我曾特意關照陳德強不要把牟立新的照片公之于眾)。我明白,三報記者肯定是達成協議了,一個小小的十謀縣,沒能力脅迫三家大報,陳德強這腳踢得太狠了!
調查程序啟動得非常之快,幾天后,律師保出了和新村那些被抓的村民。緊接著,調查組進入十謀縣,市政府正式下發意見,關于和新村的強拆、拘押記者、非法拘禁、強征耕地,市委市政府要堅決嚴查到底,追究相關官員的瀆職與腐敗行為。和新村競標地塊的結果正式作廢,在結案之前不得處理。
我心花怒放,當即飛回北京,向總裁匯報下一步的挺進計劃??偛脤ξ矣质枪膭钣质瞧谠S,告誡我一定沉住氣。
在北京陪父母度過十一假期,我返回云河,卻發現云河這邊毫無進展。我給陳德強打了幾次電話,又讓梁凱聯系取證律師,得到的答復都一樣,政府里許多人不愿配合,互相推諉,關鍵問題無法取得突破進展。陳德強說,茂源公司的老板和手下幾個骨干本來已經被他的人監視起來,可突然間下落不明,他只能暗中找人調查,讓我再等等。
《西游記》告訴我們,有后臺的妖怪都被救走了,沒后臺的都被一棒子打死了。強征耕地,強拆民房,和政府合作開發項目,這是一系列巨大的利益鏈條,拴的不是申裕一個。調查就意味著時間的延長,也就意味著一切可能性。
在各方壓力下,調查組終于公布了調查結果。
永昌鎮政府主管負責人領導不力,監督不嚴,導致拆遷公司野蠻強拆,執行拆遷工作的主要責任人鎮國土資源辦主任翟建軍即日起停職審查,同時,追究茂源拆遷公司的法律責任。鎮政府非法拘禁被強拆村民六個多小時,引發群眾和執法部門沖突,鎮政府接待辦主任停職審查。關于牟立新傷人事件,鑒于醫療鑒定部門對保安出具重傷鑒定,責任人在逃,交由當地公安機關立案偵查。關于和新村的土地征用,縣政府與村民簽訂的合同,內容合法,手續齊全。關于對和新村被強拆居民的補償措施,縣政府早已下發補償意見,按原意見由鎮政府強制執行。申裕、伍利作為縣、鎮領導班子一把手,督管失職,黨內記大過一次。
大爺的!
土地管理法形同虛設,在國家一再明令保護耕地的要求下,逼五十六多戶農民賣耕地搞開發的手續竟然是合法的!而我們,使出吃奶的勁兒一頓窮折騰,還真就當了回法律援助!
我把通報摔到桌上:“還北京最牛逼的律師團,他們是拿屁股思考還是吃了原告吃被告?”
梁凱說:“頭兒,沒辦法,有人愿意出來認罪,人家的地盤兒,人證物證都是人家安排呀!”
“如果人家傻逼到連做假證都不會,我請這些狗屁大律師來干嗎?”
李顰施一直擺弄手機,突然她的手機響起來,李顰施說:“別說話,現場直播。”
她接通手機,放到免提,一個有些遙遠的聲音傳了過來,那語氣很熟悉:“我們的競標是在公正公平的環境下產生的,眾目睽睽幾百人證,全市各部門的專家評定,現在把結果作廢,得有個理由吧?是弄虛了還是作假了?人證物證在哪兒?不能莫虛有嘛!現在調查組已經公布了調查結果,對我們的競標過程沒提出任何異議,我已經向上級做了匯報,我們等著領導拿出合理意見再進行下一步工作……”
我氣急敗壞:“申裕竟然敢和市委書記叫板,你們說,他怎么就能這么牛?”
說到這里,我恍然大悟,犯這么大的事還能屹立不倒,申裕不只有拿捏調查組的勢力,還有制約市委書記的后臺。他想翻案,恰恰說明了他和美國GBD公司是真正的幕后元兇。
我說:“李姐,還得找陳德強,現在茂源公司是關鍵。梁凱,找信得過的私家偵探,秘密調查美國GBD公司的一切事務?!?/p>
李顰施說:“通過這個結果至少我們可以知道一件事,申裕背后有很強大的支撐力,我們恐怕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了?!?/p>
我沉吟片刻說:“于局長告訴我,任書記在市委班子會上說了八個字,無法無天,嚴查到底。這八個字夠不夠重?我覺得夠,至少在當時是體現了任書記的決心。但是后來為什么能出現這么不痛不癢的結果?以任書記的政治智慧,他就算猜也能猜到這里面的內幕交易,是他權衡利弊網開一面呢,還是壓力巨大力不從心?這兩個結果都不好。如果是前者,我們現在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如果是后者,那他幫我們的能力就有限。不過加上我們自己的力量還是值得一試。這樣,我去找于局長,看看能不能想辦法和任書記面談?!?/p>
正說著,我的手機“啵”的一聲短信,上面只有四個數字:5521。
“我看了報紙,我爸和姐夫他們被放出來了?!?/p>
“是的,上周五出來的?!?/p>
“大恩不言謝,我還想再求你一件事,我想見見家里人?!?/p>
“現在?現在正是風口浪尖,最好還是過段時間吧?!?/p>
“那,那好吧?!?/p>
也許是聽出牟立新聲音里深深的失望,我沉吟片刻說:“或者,也不是不可能,你能來云河嗎?”
“能?!?/p>
“好,那我告訴你,你用心記住,不要寫紙上?!?/p>
那天晚上,走投無路的牟立新在信訪局門前找到了打撲克的老四哥。老四哥聽牟立新說了前因后果,把他帶回住處。住處還有兩人,鬼臉叫常海,另一個叫尤小龍,都是老四哥在上訪時認識的。常海本是個勤勉手巧的漢子,木工瓦工漆工鐵藝都干得來,他在外務工時,家中耕地被強征,他回到鄉里,糾集村人去縣里上訪,回家時卻被攔住暴打,老婆又被流氓當街扒光了衣服。他沒臉在家鄉呆下去,只好跑到云河連上訪帶找活干。其實他早已對上訪無望,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賺點兒錢,把老婆孩子接出讓他丟盡臉的家鄉。
尤小龍的爹在上訪時被截訪的流氓打斷肋骨打折了腿,在家里挨了三個月去世了。尤小龍原本在成都打工,到云河上訪后認識了常海,他是轉業兵,轉業后一直做汽車修理工,見過不少世面,人也很精明。
當晚四人聊起各自的經歷,大家問牟立新的打算。牟立新說反正已經被通緝,拼死也要出口惡氣,告狀無門,只能以暴制暴。四人苦大仇深,一拍即合。牟立新雖然年紀最輕,但頭腦清醒,劫伍利時指揮有度,眾望所歸地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兩天后,牟立新來到指定地點。與此同時,和新村送錦旗的代表們已經由大律師蘇紹陽的兩位研究生弟子兼助理接進酒店。因為表面上是免費的法律援助,所以酒店故意訂得很寒酸。李興在前面手拿錦旗,交到蘇大律師手里,又和蘇大律師熱烈握手。牟海良和女婿都來了,一是為了感恩,二是為了問牟立新的事。小兒子生死未卜,他們想咨詢大律師牟立新到底能算犯啥法,得判多少年。
落座上菜,大家開始推杯換盞,蘇大律師顯得格外高興,嘴里說不喝酒,也和眾人干了兩杯。酒過三巡,牟海良和女婿史繼文都換到大律師身邊,問起牟立新的事。大律師仔細詢問細節,讓牟海良把電話留下。
一會兒,史繼文的電話響起來,對方是個男子,說:“別說話,聽好,你現在帶牟海良去樓上的306房間,不要讓別人察覺,裝作上廁所就可以,有人在那兒等你?!?/p>
電話戛然而止,史繼文手握電話,看看身邊仍在向大律師問個不停的老丈人,心覺蹊蹺,轉念一想反正是在樓上,就算有什么事也吃不了虧,便決定自己先上去看看。
史繼文三步并作兩步上到三樓,推開306的房門,屋里的人抬起頭,史繼文大吃一驚:“小新?”急轉身關上房門。
牟立新叫了聲:“姐夫!就你一個來?爸呢?”
“你怎么來這里的?爸就在二樓,和大律師吃飯,就是免費幫咱村打官司的大律師,咱這幾家代表都來了。你等哈,我去帶爸上來,你別急,我逮機會不讓別人發現?!?/p>
姐夫關上門的一瞬間,牟立新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想說點兒什么。落日的余暉從窗上斜穿過屋子,像一道絢麗的感傷河流,把自己巨大的側影投在門上搖晃不定。他走到門邊半推開門,向左右兩側的走廊望去,人來人往,沒人注意他,他重新關上門,背靠在門上。
想到爸爸,他的眼睛像雨后的河水一波接一波地混濁不清。他低下頭捂住臉閉起眼睛,半晌,有人推門,被牟立新的身體阻住。牟立新急忙前走返身,一個男人握著門把手探進頭,看到牟立新,抬抬手示意走錯了,又把門帶上。
這偶然的打擾截斷了牟立新的傷感,他有些心焦,父親就在樓下,咫尺天涯。他再一次起身打開門,卻發現走錯門的男人正在門口不遠處打電話,見牟立新出來迅速掛掉了。牟立新緊盯男人,側行向樓梯口跑去。男人看到他的舉動,有一瞬間的詫異,接著迅速向他追來。牟立新撒腿就跑,轉過墻拐角,和兩個正上樓梯的男人碰了個對面。其中一個瘦子仰起頭和牟立新目光相接,剎那間彼此認出對方。上菜員正托著熱騰騰的水煮魚越過兩個男人的左側上樓,牟立新猛地拉起鍋把向瘦子甩去,熱油翻騰,瘦子慘叫一聲捂住臉,旁邊的男人抽出槍喊道:“快攔住他!”
樓下眾人亂作一團,牟立新直沖下樓跑出大門,持槍男人追出來時,牟立新已經跑出十幾米。突然,一個斯文男子攔住了牟立新的去路,牟立新轉身再跑,眼看就要被前后夾擊,一輛灰色轎車突然沖過來,吱的一聲停下。牟立新跳上車,車子迅速掉頭,絕塵而去。
牟海良這屋聽到外面吵吵嚷嚷,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史繼文推開門跑出去,卻見人人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跑。他正要跑上三樓,突然被人抓住手臂,他一回頭,大律師正用威嚴的目光示意他回屋,史繼文立刻明白了什么。
牟立新四人在早已看好的地點丟棄了轎車,走過兩條街,進了另一輛灰色面包車里,面包車重新開回飯店。
他們遠遠看著剛才追他的幾個人上了一輛吉普車,和救護車一前一后駛出廣場。尤小龍問:“跟哪輛?”
“跟吉普?!蹦擦⑿抡f。
我的電話響了。
“喂?”
“是我,我家被盯上了,追我的是警察,還有一個瘦子,是到我家強拆的兇手之一。我現在很安全,剛才在跟蹤他們,他們的車到了十謀縣城一個叫夢海閣的洗浴中心,車里只剩一個人了,不知道是去干什么?!?/p>
“你打錯了吧?”我這么說是為了以防萬一。
對方沉默片刻:“對不起,是我打錯了?!?/p>
掛斷電話,我對李顰施和梁凱說了通話內容,李顰施說:“也許那就是陳德強要找的人?!?/p>
全體開會。
我向李凡和朱顏同深深鞠了一躬:“兩位老師,先前對你們不敬,我向你們謝罪?!?/p>
“沒關系。”李、朱二人表示理解。
我說:“按理說咱們各司其職,兩位老師做技術,我不應該煩擾二位,但事情進行到現在,想必大家也看清了,只要有對手,不管你做哪塊兒,都不能獨善其身。所以這次我想,既然咱們是一家人,分工就不要太清楚了。咱們勁兒往一處使,成敗在此一舉。贏了,成績是大家的,敗了,是我領導不力,我引咎辭職。”
“徐總,您就說要我們做什么。”李凡說。
梁凱把一沓材料遞給李凡和朱顏同:“這是所有的資料、圖片、照片,徐總還畫了張圖,你們看一下?!?/p>
“我們要講個真實的故事,給市委書記任達看,如果任書記沒有反饋,我們立刻繳械投降,逃離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