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白虎通》需要注意兩點:一是如何批判古人,二是如何看待學術與政治的關系。
任何歷史現象,都有當時的情境背景。批評一種思想,如果不是盡可能還原當時情境,僅僅依據邏輯進行演繹推理,很有可能會陷入“理性的自負”而不自知。對《白虎通》的批判,往往會有這種偏頗。常見的說法,是指斥它的讖緯神學和抨擊它的三綱五常。這種批判似乎完全在理,有的邏輯還十分嚴密,但不見得對學術有益。恰恰相反,這種批判往往會阻礙學術的深化。
例如,在現代背景下,人們已經徹底放棄了古代婚嫁禮儀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提起包辦婚姻,多視其為“封建遺毒”。加上現代對婚姻自主的宣傳,很少有人考慮父母包辦在古代條件下還有一定的合理性。而《白虎通 · 嫁娶》恰恰強調婚姻不能自主。“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須媒妁何?遠恥防淫佚也。”如果今人能夠設身處地考慮當時的情境,就不難發現其中的道理所在。古代盡管有“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的婚齡規定,但實際婚齡要小得多。從零散的記載來看,春秋到秦漢,十二三歲至十五六歲結婚的例子比比皆是。越王勾踐為了復仇滅吳,男二十、女十七以上不嫁娶者,罪其父母。這個例子說明,男三十、女二十的婚齡,很可能是官府強制結婚的年齡上限。漢惠帝六年詔令規定,女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罰款五算,也可以作為官府強制結婚的證據之一。一直到唐代開元年間,還有男十五、女十二以上得嫁娶的詔令,可見古代婚齡之低。即便撇開古今生活條件、交往便利程度等等因素不談,僅僅從年齡而言,十幾歲的小孩,有可能婚姻自主嗎?因而,《白虎通》以及其他古代典籍中規定的“父母之命”,是有其存在的正當理由的,所謂的“遠恥防淫佚”,不過是強化其正當理由的道德標榜而已。同理,《白虎通》三綱六紀的等級秩序規定,顯然在古代社會中有它的道理。
由此及彼,管理思想史的研究,需要特別提防這種以今度古現象。曾經有一位研究晉商的學者,用了很大篇幅批評晉商東家資本的無限責任制,認為這種無限責任制抑制了投資沖動,阻礙了工商發展。這種觀點,實際上是站在今天有限責任制的立場上說話,而沒有看到當時的情境。如果對晉商當時的情境稍加分析就不難發現,假如當時有個“天才”發明出有限責任商號,那他根本無法經營,只會死得更快。這種觀點的時空錯亂,需要學界儆戒。對《白虎通》的神學宗教思想,也當作如是觀。不能忽視的是,《白虎通》正是以神的名義,強化其價值觀的權威性。
《白虎通》中反映出的學術與政治的關系,以及今天在管理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很值得進行深入研究。《白虎通》的誕生,就是理論上的學術爭鳴與實踐上的皇帝裁決二者配合而完成的。二者的矛盾在于:皇帝的裁決權威不容質疑,而儒學的自主探索不能打壓。一種思想,作為學術呈現給社會的時候,必須是活的,可以經過不斷否定、證偽而發展。而這種思想作為行為準則的時候,必須是死的,不能變動不已,否則就無法操作。即便是從事管理實務的人員,借胡適的話來說,思考時,必須“在無疑處有疑”,而在行動時,必須“在有疑處無疑”。行動時,如果有疑慮,就要千方百計強化信心。唐宣宗時,朝廷欲征討黨羌。宣宗為了堅定下屬信心,面對百步外的一株竹子,稱:“我今射此竹,卜其濟否。”一箭射去,正把竹子劈為兩半,左右山呼,賀于馬前,不到一月,果然平定了連年的羌亂(《唐語林》卷四)。更明顯的是宋代的狄青,討伐廣源蠻族反叛時,面對部下的疑慮,他考慮到“南俗尚鬼”,到號稱靈驗的廟中禱告,并撒出一把銅錢,聲稱如果可勝,所有銅錢正面向上,實際上這些銅錢兩面都是正面(《三十六計》)。從實踐角度看,這樣做不僅無可非議,而且十分必要。現實的管理中,沒有堅定的信念,任何戰略都難以實施。然而,對學術研究來說,這種不疑,會阻斷辨析,排斥追問,打壓反思,從而使理論變成教條。所以,白虎觀會議創立的政學合流方式,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權力阻斷學術探索,學術削弱官方權威的局面。對這一難題,尚需進行專門研究。
總而言之,《白虎通》建立了漢代的禮法體系,禮來自儒,法來自帝。這一禮法體系的形成,依賴于皇權與學術的合力。在這種合力下,政治儒學呈現出理想主義向實用主義靠攏、思想學說向意識形態傾斜的趨勢。然而,政學合流帶來的儒學標準化和思想多元化的沖突,學術質疑和實務堅信的矛盾,學術研究的發散和操作指南的集中、即叢林狀態和單一植被的生存競爭,一直存在于此后的帝國政治之中。漢章帝委派曹褒制禮的失敗,就是《白虎通》內在糾結的反映。但是,這種禮法體系的憲章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它影響了兩千年的國家治理格局。漢代以后,經過不斷調整演變,這一禮法體系表現出頑強的生命力。直到推翻帝制、走向共和以后,禮法體系才被政法體系所替代。然而,《白虎通》所代表的時代雖然消亡,由禮法到政法的內在邏輯依然隱約可見,很有可能已經沉淀在無意識的文化深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