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瑞
北宋真宗時期有一個大臣丁謂,當過宰相,爵封晉公。從20世紀80年代起,這位丁謂在管理學教材尤其是在系統工程教材中時不時被提到,引用的概率可能僅次于都江堰的創建者李冰父子。這一切,都源于丁謂曾經在皇宮失火后主持過重建工程,而這一工程被一些今人看作是古代系統工程的一個范例。
在《宋史》本傳中,關于丁謂的“系統工程”只有“大內火,為修葺使”七個字,看不出任何“系統工程”的跡象。后人的引用,來源于沈括《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二《一舉三役》條,原文不長,照錄如下:
祥符中,禁中火。時丁晉公主營復宮室,患取土遠,公乃令鑿通衢取土。不日皆成巨塹,乃決汴水入塹中,引諸道竹木簰筏及船運雜材,盡自塹中入至公門。事畢,卻以斥棄瓦礫灰壤實于塹中,復為街衢。一舉而三役濟,計省費以億萬計。
沈括贊揚這是“一舉三役”,即取土、運輸、垃圾回填用同一個工程完成。但是,據“一舉而三役濟”就把它贊譽為系統工程卻是可疑的,“省費以億萬計”也無法核實。在沒有其他資料佐證的情況下,即便我們完全相信沈括的記載,我們也只能看到,為了修復宮室取土方便,直接把附近的大街挖開,能夠在城市核心區域挖出可作運河的溝塹,對城市會造成多么大的破壞?然后通過這條運河輸送建筑材料,等宮室完工,再把建筑垃圾填充到溝渠中恢復街道。這種所謂一舉三役,本質是為了修繕皇宮而置其他利益相關者于不顧,是犧牲街道交通、城區居民生活以及相關城市功能的古代版“集中力量辦大事”。
也許有人會認為,不管怎樣,丁謂的一舉三役,具有一定的整體觀念,畢竟能夠節約成本,所以看作古代的系統工程也未嘗不可。問題是,一切為修葺皇宮讓路是不是整體觀念?節約成本怎樣計算?《宋史》本傳沒有詳載沈括所說的一舉三役,說明這一工程在丁謂主持過的工程中還不算典型。如果對丁謂其人其事有較為全面深入的了解,就有可能對這一“系統工程”形成新的認識。
丁謂人很聰明,少年時就出了名,被當時的文壇領袖王禹偁看作是文采不亞于韓愈和柳宗元的天才。中進士后,在官場上一路順風,最終當上宰相。丁謂能夠得志,一個奧秘就是善于逢迎,“溜須”的故事就出自丁謂。他的發跡,是從精于算賬開始的。大中祥符年間,宋真宗為了營造盛世氣氛,炮制了一場天書下凡、東封西祀、全國官民熱烈慶祝的神話祥瑞運動。這樣隆重宏大的慶典,少不了燒錢。事前真宗對財力不放心,詢問當時主管三司的財政長官丁謂,得到丁謂的全力支持,他聲稱財力充裕,這件事才得以拍板。慶典之后,真宗又提出在首都興建感應上天的玉清昭應宮。有的大臣進諫批評,皇帝又同丁謂商量,丁謂直接對答道:“陛下有天下之富,建一宮奉上帝,且所以祈皇嗣也。群臣有沮陛下者,愿以此論之。”(《宋史·丁謂傳》)堵住群臣之口后,丁謂出任修玉清昭應宮使兼天書扶持使。為了討好皇帝,丁謂擴大規模,不計工本,下令工匠加班加點,夜以繼日,原定二十五年的工期七年完成,共有房屋兩千六百一十楹的巍峨建筑拔地而起。此后,丁謂還主持建造過會靈觀等建筑,官位也不斷升遷,在皇帝面前紅極一時。
丁謂所主持的所有宮室建設,按照他自己的算賬,都是節約的。然而,正是這種節約和精打細算,把大宋積累的財富耗費到大量形象工程之中,由此也定格了他的奸臣形象。資深朝臣張詠在病危之際,還不忘給真宗進言道:“近年虛國帑藏,竭生民膏血,以奉無用之土木,皆賊臣丁謂、王欽若啟上侈心之為也。不誅死,無以謝天下。”(《宋史·張詠傳》)丁謂的其他劣跡和小人行徑我們暫且不去說他,僅僅就主持工程而言,也為害不輕。《宋史》把炮制天書的王欽若、營建玉清昭應宮的丁謂、擅長陰謀的夏竦三人合傳,稱“世皆指為奸邪”,三人之中,丁謂為尤。“真宗時,海內乂安,文治洽和,群臣將順不暇,而封禪之議成于謂,天書之誣造端于欽若,所謂以道事君者,故如是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丁謂都為害不淺。
問題在于,為何當今的管理學界會看中丁謂?也許,有人會說,不管丁謂是否奸佞,他在工程建設上還是值得稱道的。或者認為,他的一舉三役從工具理性角度還是有借鑒價值的。這種思路,會把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割裂開來,導致人們只知小處算賬而不知大處著眼。《宋史》稱丁謂“機敏有智謀,憸狡過人”。有學者稱他才比韓柳,而行如李林甫。《東軒筆錄》稱:“丁謂有才智,然多希合上旨,天下以為奸邪。及稍進用,即啟導真宗以神仙之事。又作玉清昭應宮,耗費國財,不可勝計。”即使單純從工程建設角度看,他的一舉三役也是不值得稱道的;否則,大量的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都可以作為系統工程的典范。如果丁謂的一舉三役,確實在預算和開支上有可取之處,倒也可以進行細節分析。然而,史書中缺乏這種記載,僅僅一句文學描述式的“省費以億萬計”,不足以作為研究依據。管理學中引用丁謂作為古代系統工程的例證,在具體操作層并不能提供借鑒作用,僅僅是表現一下引用者博古通今的形象而已。
反思丁謂修皇宮為何成為管理學中系統工程的例子,可以使我們理解為何有學者批評工商管理教育培養不出眼光遠大的人才,可以使我們看到失去人文情懷的管理學有可能會產生什么樣的偏向,更可以供我們思考學界是如何給面子工程、“集中力量辦大事”涂脂抹粉的。用史學之鑒觀察丁謂,或許對管理學界有所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