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鈞

焦慮是一種痛苦的情緒經驗,人的情緒因為受到內在或外在的刺激而產生應激反應,就有可能會造成焦慮。焦慮也是一種意識狀態,弗洛伊德將焦慮分成對象焦慮、神經焦慮和道德焦慮。對象焦慮是人感知到外在世界的危機所導致的應激反應;神經焦慮是來自人的本能的危機感覺所導致的應激反應;道德焦慮則是來自人的良心的危機感覺所導致的應激反應。每個人都會在一定的生活情形中感受到焦慮。但是,對于一些人來說,焦慮成了一個問題,干擾了他們有效處理日常生活的能力或使他們失去了享受生活的樂趣,因此而造成了焦慮障礙。
而“社會焦慮”,不僅涉及焦慮情緒的心理性因素,更涉及到焦慮情緒的社會性因素。同時,焦慮情緒還會通過群體互動而相互傳染,通過社會助長作用而發展成一種影響廣泛、消極、負面的社會情緒。因此,我們也許更應關注與社會焦慮直接關聯的社會心理問題。
民眾較高層次的需要尚未得到足夠重視
關于“社會焦慮”,北京大學的何懷宏教授指出:“社會性的焦慮特屬于某些社會或時代,它是一種廣泛的心神不安和精神不定,是一種彌漫于社會不同階層的焦慮,它不會輕易消退,不容易通過心理的調適而化解,人們所焦慮的對象或有不同,但在其性質和內容上又存在著一些共性。”他提到兩點,其一是“貧困者或憂慮自己生存的缺乏保障,而富有者也可能憂慮自己財產的缺乏保障。兩者雖然不可等量齊觀,而憂慮則一”;另一則是“主觀上社會焦慮較為嚴重的時期,常常并不就是客觀物質生活最為匱乏的時期”。
某種程度上,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有助于更深刻地理解產生社會焦慮的社會背景。作為一個有著廣泛影響的社會心理學理論,“需要層次論”將人的需要由低到高分成了五個層次,即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被社會認可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更重要的是,馬斯洛還提出人的需要會呈現一種“依次遞進”的發展規律:當一個較低層次的需要得到滿足時,人們在心理上就會轉而尋求更高層次的需要。于是,追求更高層次的需要就會成為刺激、鼓勵乃至直接驅使人們行為的主要動機。
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社會在“減貧”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功地滿足了人們“生理的需要”。筆者去山東調研,在路上與司機聊天,他對當今社會的評價令人印象深刻:“現在的生活是吃得飽,穿得暖,但安居樂業還是大問題”。從需要層次論的角度看,他的這個價值判斷表明,當下人們吃飽穿暖之后,就開始向往更穩定、更體面的工作,更寬敞、更舒適的住房,顯而易見,需要的層次提升了,提升到了第二個層次——安全的需要和第三個層次——被社會認可的需要。
在經濟高速增長30多年后的今天,人民提出這樣的要求,無疑是正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最為關鍵的是,較高的安全層次的需要、被社會認可層次的需要,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被提出來了,這是因為社會的發展進步已經到了這樣的程度。這也回答了前述兩個問題:為什么現在窮人、富人都焦慮?為什么焦慮的嚴重程度與物質匱乏并不能簡單地對應和匹配?那是因為民眾較高層次的需要還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更談不上滿足了。
全民焦慮因何而生
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如今在中國,經濟社會發展成果的分享、共享,還有不盡人意之處,我們還未能使大多數普通公民及其家庭都達到中產階級的生活水平。尤其是近年來,社會流動的渠道堵塞,處于較低生活水平和社會地位的人幾乎無法通過自己的努力向上流動。小康社會和和諧社會的美好理想使普通公民本來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期待,可遺憾的是,現實使他們失望了。心理落差使他們感到失落、挫折和無助,于是就焦慮起來,浮躁起來。這恐怕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對象焦慮。
再者,在吃飽穿暖之后,人們對自己身體健康的關注——另一種形態的安全的需要——也日益增加。但是,因為對醫療服務“看病貴、看病難”的詬病,對醫療保障不完善的憂慮,對食品、藥品不安全的擔心,對能否長壽以及長壽了生命質量和生活質量能否得到保證的疑惑,加上一部分人實際上的關注過度,出現了“關心則亂”的焦慮障礙。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神經焦慮。
與此同時,激烈的社會變遷使社會規范也變得不確定起來,于是就導致了弗洛伊德所說的道德焦慮。在計劃經濟時代,中國社會在普遍低收入的基礎上實現了經濟和社會的平等。但是,這樣的平等也消蝕了人們的上進心。改革開放,引入了市場機制,強調以機會公平來取代以往的結果平等,強調以競爭來取代平均主義的大鍋飯、鐵飯碗。但是,舊的游戲規則被打破,而新的游戲規則正在建立之中。于是,在大多數人還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一部分人富裕起來了。在富裕起來的人中,又有一部分人的收入和財產與非法、違法、犯罪有著難以切割的聯系。不僅如此,更有一部分官員通過貪污受賄來斂財,通過揮霍公帑而腐敗。這就造成了整個社會在道德方面的嚴重焦慮。
當上述的對象焦慮、神經焦慮和道德焦慮糾結在一起,又通過民眾之間的互動以及從眾的群體效應等社會助長機制得以蔓延泛濫。中國社會普遍的焦慮障礙就形成了并發展起來。而基于以上的分析,可以作出以下三點判斷:
第一,社會焦慮是因為人們的正常需要得不到滿足而產生的。當安全的需要和被社會認可的需要已成為當前公眾心態的主流之時,中國政府和社會未能及時響應,這就是中國社會焦慮障礙的心理基礎。
第二,社會焦慮因為社會規范的缺失而加深、加重。目前,舊的社會規范已經被破壞,新的社會規范又未能適時建立完善,這就使得人們無所適從。但是,有一部分人卻趁虛而入,用金錢和權力牟取私利,造成了倫理道德方面的混亂。
第三,社會焦慮在中國已然普遍泛濫成為社會的通病。社會焦慮造成一部分人心情抑郁,也造成一部分人的暴力傾向。更麻煩的是:這種社會情緒會互相傳染。如果不及時診治,有可能積重難返,對社會產生莫大危害。
使民眾放心而不再焦慮
然而,要對這種普遍的焦慮障礙進行診斷和治療,一方面不能簡單武斷,操之過急;另一方面,光對公眾的焦慮進行批評指責是不明智也不公道的,我們可能要從以下三個途徑著手:
首先,要承認民眾合理的訴求和正當的權利。民眾的需要和權利,就是如今常說的“民生”,包括了他們的生存權、健康權、受教育權、工作權、居住權和資產的擁有權。滿足這些需要,實現這些民生權利,實際上是政府不可推卸的責任。只有當人民群眾的合理訴求得到滿足,而且能夠看到前景光明,不用擔心今后會發生不兌現承諾的危機,他們才能擺脫焦慮。
其次,要建立符合社會發展規律的社會規范。在實踐的基礎上,將滿足民生需求的制度安排法制化,并且確保不至于因為人事變動而導致承諾不兌現。同時,要用法治的武器對付那些不守法、違法甚至犯罪的“碩鼠”,使民眾放心而不再焦慮。
最后,要廣泛開展普遍有效的公民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說,焦慮來自前景的模糊和不確定。所以,要把社會發展的規律告訴民眾,使他們主動投身到發展過程中來,在參與和共享中看清經濟社會發展的前景。從而在理論上、從對社會發展知識的把握上,了解社會焦慮的病因,最終將其除去。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
責編/張瀟爽 美編/李祥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