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旭
經濟學者華生是設計“雙軌制”的參與者之一。
上世紀80年代初,中國城市的食品和基本消費品實行配給制,對生產資料等價格進行嚴格管制,即使火柴漲價一分錢,都要由國務院討論和批準。這種情況嚴重扭曲了價格體系,導致了價格規律的失衡- - -由于無法通過市場了解供求關系,很難形成“理想價格”。當時雖然價格改革已成共識,但由于其觸及諸多部門的利益甚至于經濟體制,對于如何進行價格改革,產生了不同意見。
一個意見是主張徹底放開價格,一步改革到位,被稱為“放”派。另一個意見的是可以像收音機搜尋頻道那樣“微調”,不斷地向“理想價格”靠攏。是“調”是“放”,成為當時中國整個改革的一個關鍵問題。
1984年9月在“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討論會”上,代表不同觀點的經濟學家展開激辯。華生等人則提出了“調放”結合的觀點。
這種后來被稱為價格雙軌制的設想,希望利用客觀上已經形成的生產資料計劃內與計劃外雙軌價格,使計劃價格和市場價格逐步靠攏。在此過程中,逐步縮小生產資料的計劃統配部分,逐步擴大市場自由調節部分,最后達到兩個價格統一。
這種過渡型的價格改革思路,成為此次會議的一個成果。嗣后,“雙軌制”作為一種廣義的改革策略在多個領域推行。贊同者認為,它最大限度調和了不同心態、利益者的意見,為推進改革創造了基礎和條件。
然而,正如人們所知,由于“雙軌制”也產生了事實上的不平等和不平衡,它在最近10多年來受到不少人激烈的批評。
華生堅持認為,“雙軌制”是中國改革實現穩妥過渡的必要路徑。在價格改革完成之后,“生產要素的價格雙軌制,土地、勞動力,這些都要解決。”這也正是他目前研究的主要領域。
華生認為,改革伊始,不同群體、階層就擁有不同的心態和利益。只是面對嚴峻的形勢,當時產生了相對而言最大的共識:推動改革。時至今日,在改革進入“深入區”的背景下,也只有再次形成共識,才能推進改革的深入。
先推進經濟改革是必然選擇
《瞭望東方周刊》:從你參與改革設計到現在,20多年過去了,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整個社會似乎比以前較難達成共識了?
華生:今天我們的確面臨著重建改革共識的問題。我覺得關于改革全國意見最一致的時候,其實是1976年。那時大家都反對極左,體制內外呼聲一致,那是全面的共識。
現在回過頭來看,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開放可以說是舉國上下的共識,但也已經表現出意見不一致,在改革目標和路徑上存在分歧,比如爭論是要“四個現代化”還是“五個現代化”。
當然,經濟改革本身,市場搞多大,開放走多遠,也是在分歧中不斷推進的。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有一種認識是,因為經濟改革比較容易,所以先推進這個領域。作為當年改革方案設計的親歷者,你如何看?
華生:我覺得還不單單是因為哪一個領域復雜和困難的問題。這里存在路徑選擇。當年的蘇聯是從政治體制改革開始的。而中國經過這30年的改革開放,是從經濟體制改革開始的,一個落后國家變成了現在一個世界舉足輕重的大國,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
此外,正如剛才提到的,我們要先認識1979年時中國的社會基礎。在那樣一種普遍貧困、大部分人口是農民、利益極度單一化的情況下,必須以經濟體制改革入手,否則前途非常值得懷疑。
要搞政治體制改革,首先這個社會要出現利益分化,各個階層和利益群體發育成熟,這樣才有可能形成制衡。而1979年,市場經濟還沒有發育,工業化水平低,城市化還沒起步,中產階層、商人群體等都還沒有產生,社會是很簡單很脆弱的。只有在一個成熟社會才有文明博弈的可能。
重建共識有四個基礎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有一些對于加快推進政治改革的呼聲,認為可以此解決貧富差別、腐敗以及道德滑坡等等問題。
華生:首先,道德衰落、人心不古、貪污腐敗,中國歷史上任何朝代都有。在世界上很多國家也都能聽到他們本國人這樣批評自己。看看世界史就可以知道,所有的國家在發展過程中,特別在進入市場化、商品化的階段,都會出現道德滑坡、社會物質化、拜物教盛行等等。這是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關于發展過程中的腐敗,離我們最近的例子是許多東亞國家,他們倒是有從西方學來的民主形式,但腐敗程度比起中國來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問題跟政治體制可能沒有必然聯系。
現在一些人動不動就會把在社會轉變過程當中的所有問題都算到政治體制的頭上。其實,這中間有的問題可能跟它有關,有的可能并沒什么關系。
我們要客觀分析,也應該有心理準備。不要以為我們今天所有的問題,比如道德滑坡、貧富差距、貪腐問題等等,靠政治改革就都能解決。有的通過改革能夠好一些,也有一些問題短期內可能還不會得到徹底扭轉。
《瞭望東方周刊》:你覺得現在存在一定共識的東西都有哪些?
華生:我個人覺得有四點是可以稱為最廣泛意義上的共識。
第一是推進法治。沒有法治,民主就沒有立足之地。實際上,推進法治不僅對底層百姓、對中產階層重要,對官員也很重要。一些官員在位時風光,出了問題被審查時就痛感法制的重要和可貴。極端地說,至少它能在一個官員一時失勢甚至犯法時,也能保障其應有的合法權益。
第二是擴大參與。
第三是平等權利。如果每個人具體的經濟社會權利沒有得到確認和尊重,一味搞民主政治是危險的,社會可能撕裂。哪些是具體的經濟社會權利呢?典型的如現在受到歧視的農民工的合法權利、外來移民的合法權利等等。
第四是追求共富。現在貧富差距拉大了,大家開始說要平等。可是要平等地窮還是平等地富呢?很顯然,回到改革前那種大家都貧困的狀態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們的共識肯定是共同富裕。西方社會貧富差距大了,社會也不穩定。貧富差距太大,機會就不可能平等了。
我覺得這四點基本上可以作為重建共識的基礎。
《瞭望東方周刊》:擴大參與在民間是共識,在執政黨內部會達成這樣的共識嗎?
華生:黨的文件和政策都明確主張發展民主、擴大參與。當然,黨內也好,政府內部也好,也會有多元聲音。
我們的干部隊伍,一方面,由于制度原因,在一定意義上是既得利益者;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會有自己的不公平感。
不同的領域,改革的方式肯定不同。剛才講的擴大參與包括兩方面的含義,第一是信息透明,改變信息的不對稱,這樣才可能減少誤判。至于怎么使它透明,可以討論。
第二就是擴大參政渠道。比如怎么逐漸改革普遍的自上而下的行政任命體制;怎么發展社會上的民主參與等等。
政治體制改革現在面臨的情況,跟上世紀80年代初期經濟改革的局面類似。
當年的狀態是計劃經濟,目標是要向市場化方向轉化。那時對市場經濟要到怎樣的程度,以及通過什么樣的方式來達到目的,是存在分歧的。但有一個模糊的共識,就是對計劃經濟不滿意,知道我們不要什么,認為計劃經濟管得太死,必須松動,逐步引進市場調節。有這個共識就可以前進,而轉變過程中有不滿意不一致的地方,也會調整。
改革方向一致,這個方向就是共識的基礎。
民主是需要訓練、需要學習的。中國建立民主和法治制度,許多缺掉的課必須補。民主制度是人類社會的創造,它沒有一個必然的終極模式,人類永遠都在探索和實踐。對中國來說,這條路還很崎嶇。這方面的改革符合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長遠利益,當然就符合執政黨的長遠利益。
知識精英的訴求未必都能代表大多數人
《瞭望東方周刊》:你前面談到的四點,平等似乎比較容易形成共識?
華生:這一條看起來容易。當然,做起來難。當一個社會的一般大眾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權利不平等時,改革是有風險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平等權利是當前中國最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最近這段時間我著重研究了中國的土地問題。從權利角度來說,城鄉問題、土地問題、戶籍問題等等,可以說是中國現在面臨的最大的經濟和社會權利問題。中國正處于城鎮化加速期,這個問題累積的風險可能性越來越大。戶籍歧視成為范圍最廣、關系最多人切身利益的權利不平問題,需要解決,不然,問題會越來越多。
在中國的很多沿海城市,外來人口超過了本地人口。外來人口受到經濟、社會的制度歧視。當然,城市戶籍人口內部的利益也是分化的,城市中一般中產和市民也呼吁改革。但一些城市里呼吁改革的人,本身又是戶籍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改革稍有不慎,就會觸犯太多人的利益,陷入困境。
不同的社會群體對改革的訴求不同。比如知識精英和進城務工的農民,他們對改革的期待肯定不一樣。我們應該認識到,今天中國大多數人對改革的訴求與一部分知識精英們提出的改革訴求不一樣。一部分知識精英從來認為自己的訴求就應該是首位的社會訴求,這并不客觀現實,也未必能代表大多數人,七八十年代的情況已經說明了這一點。
更多的人,比如進城務工的農民,比如從中小城鎮到大城市工作的普通大中專學生,他們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可能是改變身份不平等,消除歧視。而對大多數普通農民、找不到工作的畢業生來說,權利和機會的平等更重要。
包括 “追求共富、縮小差距”,看起來好像沒有問題,但一旦開始付諸行動,就一定會有分歧。比如追求共富要怎么追求?初次分配、再分配怎么調節?都會有分歧和爭論。
其實在一定意義上,正是在其他觸動人們具體利益的改革調整上難度大、分歧大,形成共識的難度也大,而簡單化地抱怨政府,大家在情緒上容易形成一致,導致對泛政治改革的要求放大了。
對改革前景保持樂觀
《瞭望東方周刊》:說到共識,其實有多個層次,起決定意義的是哪一部分?
華生:要重建改革共識,橫向的所謂“左右”和縱向的“上下”共識都需要建立。我傾向于認為,目前建立上下共識更為重要,改革才有可能務實有效地推進。
從歷史上看,所有改革都是逼出來的。共識很多也要逼出來。所謂形勢比人強。所以幾乎所有成功的改革都是官方和民間上下共同推動的結果。看看我們的經濟改革就知道。當初政府著手改革的時候,民間已經有了強烈呼聲,所以很多政策民間才有積極響應。建立特區是自上而下的推動,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等則是自下而上、再自上而下的推動。一旦形成了上下共識,改革就成為必然趨勢,改革也才可能成功。
《瞭望東方周刊》:你個人對于這種共識的前景有何評估?
華生:我抱樂觀態度。我認為這種對改革的上下共識是可以達成的。
民間期待改革,黨內的主流力量正在推進改革的深化,這就是共識的基礎。中國靠改革推動發展的空間還很大,改革的動力也很大,比如中國的主體國有資產還很有實力,可以為一些領域的改革創造條件。黨內存在強大的理性力量,就是要注意必須遏制極少數權勢者為私利而犧牲黨的事業。從國家和人民的長期和根本利益出發,推動改革有利于國家的長治久安、人民的富裕幸福。困難在于對風險的評估和化解各種風險的能力。
當然,從身邊的朋友來看,也有人與我的觀點不太一樣。所有聲音和壓力,最終都可能成為變革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