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韋伯和他的“形式理性法”具有的兩副面孔:一張針對的是其認為“非理性”的非西方世界的法律文化,論證只有西方才具有這種法律形式,也因為擁有了這種法律形式,才使得現代資本主義誕生于西方;一張是針對西方形式理性法律中固有缺陷,批評概念法學等法律實證主義者盲目迷戀法律形式邏輯、使得現實法律日益陷入正當性危機。
關鍵詞:世界經濟;法律社會學
作者簡介:楊慧,女,(1975 -),北京社會管理職業學院(民政部培訓中心)。
[中圖分類號]:DF0-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9--02
《法律社會學》實際上是馬克斯·韋伯遺作《經濟與社會》第二卷第八章的基本內容(所以又可稱“經濟與法律”),其屬于韋伯對西方資本主義制度興起緣由探究的這一宏大敘事的重要組成部分。貫穿始終的是韋伯在學術研究中一貫堅持的信念:即“無論是文化生活中,還是幾乎每一種資本主義制度的運作模式中都滲透了一種理性,這種理性是現代西方世界中所特有的,也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這一“理性命題”在本書中的反映,就是作者對其認為與西方資本主義發展相適應的形式理性法的本質、歷史淵源、現狀和未來發展趨勢(或者說可能轉變)的詳盡論述。
與法律理性特征相關的,就是現代法律的形式性特征,韋伯將其表述為:“是指無論在實體法上或訴訟上,唯有正確無疑的一般性事實特征才會被計入考量”。這句話的要義在于法律應“運用法律體系內在的標準”,排除道德、宗教等非法律因素的干擾,以確保法律的自主性。而與“形式”特征對立的“實質”特征,就是“運用法律體系的外在標準” 。
由此,我們便可以“理性——非理性”、“形式——實質”這兩組范疇中得出4個基本概念:形式理性法、形式非理性法、實質非理性法、實質理性法。毫無疑問,韋伯推崇的是形式理性法,這與其認定這種法律與資本主義經濟具有根本的互動作用有關,他明確聲稱:“我們所特別關注的毋寧是法律的合理性的量與質的問題,有其是與經濟相關的法律”,“法律之所以可能達成現代意義上那種特殊專門的、法學上的提升純化,唯其因為其具有形式的性格”。然而一個悖論是他似乎對這種法律的未來抱有某種微妙的悲觀態度,并對超越其形式主義桎梏的實質理性法律的價值予以某種肯定,這不禁使人聯想到他對概念法學及其所推崇的純粹抽象的法體系的批判立場。
在此基礎上,作者著重探討了以契約自由原則為核心的形式理性法律(這一鼓吹法律上的“形式平等”的原則集中反映了這一法律形式的特點及其背后反映的、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的權力支配關系)的歷史起源,并把其發展的時間脈絡又放到不同法律文化傳統(如中國法、印度法、回教法等)比較的空間環境之中,突出強調了這一現代法律形式誕生所需的兩大理性化力量:一為“市場的擴大”,二為“共識共同體的機構行為的官僚體制化”:不可否認,日益興起的市民階層對具有“可計算性的”這一技術特征的法規范的現實需求等因素,共同促成了這一全新的法律形式的最終形成。在現代社會,形式理性法律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在韋伯看來,歸根結底是因為資本主義作為一種高度世俗化的、以獲取利潤最大化為目的、強調經濟核算的社會形態,其行為模式貫穿的正是追求確定性和可計算性的“形式理性”邏輯(徹底擺脫了傳統道德、倫理因素影響支配的“去魅”特征),并滲透到它整個政治經濟制度安排之中。當然,正如韋伯所言,單純的經濟形態(包括特定的政治形態)并不足自發產生出一個體現形式理性思維的法律秩序,這還需要一個專業化的、受過專門訓練(律師訓練或大學訓練)的法律職業共同體等要素,并在特定的歷史機緣作用下,其能與絕對主義國家王權結盟,投身于將國家權力合法化的法典編纂運動中,在社會的法律政治與社會生活中占據一席之地,促成該類型法的誕生。
而體現現代資本主義精神的形式理性法律,注定只能產生在西方,因為只有在西方世界,才具有以高度抽象化(乃至體系化)的法律思維方式(被古希臘哲學思維所支配)、全盤世俗化實踐以及精密的分析性格為基本特征的羅馬法傳統和服務于這一傳統的法律職業共同體。韋伯曾在另一本著作中明確說,“僅僅就建立形式上的法律思想的意義來說,接受羅馬法仍然是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從法律結構來看,每一種法律制度只能建立在兩個原則上:一個是基于形式法律的原則,而是基于物質的原則,兩者必居其一”。——所謂“物質原則”,即法律活動受到宗教、道德、經濟功利主義等實質性因素支配的原則。在韋伯看來,判斷一部法律是否為西方形式理性意義上的法律,其基本標準在于其“在形式上起源于羅馬法,而不管在內容上是否起源于羅馬法”。西方現代意義上的形式法治正是在這種法律邏輯支配下,并在政治(如理性化的現代官僚制)、經濟(高度發達的現代市場經濟)、文化(如強調禁欲奮斗的新教倫理)等外力的共同作用下,最終修成正果。很自然地,我們看到了一副形式理性法具有天然優越性的完美鏡像。
然而就在本書的論述中,我們會發現形式理性法的另一副面孔,會看到韋伯,作為一個對于歷史與現實都具有高度敏感特征的偉大社會學家內心深處所具有的矛盾和憂慮。他能夠將那種沖破其理論預設前提的悖論完整地呈現在人們面前:
首先,就形式理性法的歷史起源來說,韋伯承認,“許許多多現代特有的資本主義的法律制度,是起源于中世紀,而非羅馬”他甚至還曾認為,“羅馬法并不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十全十美的基礎”,“事實上,現代資本主義特有的一切制度都不是羅馬法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盡管從法律形式邏輯和技術層面來看,中世紀法律相對于羅馬法表現出明顯的“落后性”特征,然而其“更能在商業交易上為實際可用的法律技術模式提供遠為寬廣的發展空間”,并為商法、海商法等各項特別法基本制度的發展創造了必要條件;無獨有偶,作為18世紀“理性法典”編纂理論基礎的自然法學說(即“獨立并且超越于一切實定法的那些規范的總體”,其強調“一定的法律準則應具有特殊的‘正當性”),也出現了從注重保護契約自由的形式理性主義自然法向強調保障勞動收益正當性的實質自然法的轉化,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形式理性法律誕生的背后,同樣受某種實質理性行為邏輯的支配。
其次,在現實的西方法律實踐中,并沒有完全貫徹形式理性法的基本邏輯。特別就英美法而言,仍然表現出與該法律思維相悖的特征:如經驗性的具體判例仍占據英國法律活動的重要地位;在美國司法中判決結果取決于法院審級和法官個人權威等法外因素的特點較為濃厚;英美的“實用主義”法律觀導致其法律的合理性程度和形態都與大陸法迥然不同。
即使就大陸法系而言,也出現了法律的形式主義特征弱化的趨勢:一方面是民主制下的社會要求(特別是否定基于市場機制或純粹個人權威的私有財產強制、拒絕承認基于協議的抽象法的有效性的社會主義運動),另一方面,是君主官僚專制統治下推行的福利政策(德國較為典型),再加上司法民主化的呼吁(陪審制度就是“大眾司法”或非專業司法的重要體現,在韋伯眼中,這無疑帶有反形式理性色彩的“卡地司法”特征,以實質性的公平、公道及功利主義目的,取代了法律和行政裁判的內在標準),以及法律職業群體日益明顯的保守性色彩(由于當時在19世紀自然法失去了信譽,這一群體日益傾向在注重實證法邏輯“完整性”公理基礎上興起的法律實證主義,概念法學就是這一立場的極端形式)。
我認為,韋伯對這些悖論產生的根源——形式理性的局限性是有根本認識的,正如其在批評概念法學盲目追求將法律邏輯體系化的行為時說的那樣,它是以自羅馬法以降將法命題(高度抽象的法律規范)和法律上作為“邏輯性的意義解明”為基礎、將法律素材加以編整的一種外在的規劃架構,只不過是在學院般環境里進行邏輯推演和思考的產物,對現實生活中法律事實的分析、特別是對法律關系的建構影響甚微,而作為司法實踐核心的法律關系,卻是從“活生生”的現實世界中產生。也正因為如此,韋伯對實質理性法的基本價值,在一定程度上予以肯定,將其作為對極端的法律形式主義糾偏的某種力量。當然我們也必須看到,韋伯始終堅持現代法律形式理性特征的信念,認為這是世界(至少是西方現代社會)不可逃避的宿命(雖然這很可能意味著“祛魅”化的整個世界精神生活日益單調和空虛,并被日益龐大的官僚制階層運用,使得形式理性法律成為構建理性“鐵籠”的理想材料)。
總之,我們在本書中看到的韋伯和他得“形式理性法”所具有的兩副面孔(或者說兩個鏡像):一張是針對的是其認為“非理性”的非西方世界的法律文化(當然在一定程度上也針對鼓吹“法律體現的是民族精神”、反對抽象的形式規則或產生抽象規則思想的德國歷史法學派),論證只有西方才具有這種法律形式,也因為西方擁有了這種法律形式,才使得現代資本主義誕生于西方,這一觀點被美國等國形式主義法學所采納和著重強調,成為法律文化研究中的主流意識形態(其也給我們塑造了一個洋洋自得、宣揚一定意義上西方優越論的“美國韋伯”);但另一面,是直面社會歷史與經驗事實、認識到西方形式理性法律中固有缺陷,批評概念法學等法律實證主義者盲目迷戀法律形式邏輯、使得現實法律日益陷入正當性危機,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承認實質理性價值的韋伯(這與德國處于后發國家,需要借鑒和全面總結現代化發展經驗不無關系)。這第二副面孔(或者說第二個維度),可能往往被人們所忽視。作為中國學人,對此應當有全面的認識。
參考文獻:
1、韋伯.世界經濟史綱.人民日報出版社,2007.
2、朱景文.法律社會學.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