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

李宇雯

【摘 要】月亮是賈平凹散文中的高頻意象，對月亮意象的運用主要集中在其散文集《月跡》中。賈平凹散文中的美學意蘊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月亮意象生發出來的，其月亮意象包含著豐富的審美意蘊——空靈、憂柔的詩意，隱逸、脫俗的禪意以及韻味深長的哲思。而關于賈平凹偏愛月亮意象的原因，則可從內在的性格因素、對禪意的精神追求以及外在的民族文化中對月亮的傳統審美影響三個方面來認識。

【關鍵詞】賈平凹；散文；月亮；意象

月亮是宇宙天體中的客觀自然物，起起落落，與地球相伴運行。但在中國文人眼中，月亮往往被賦予濃厚的感情色彩，被傳奇化和感情化，尤其是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月亮更是文人深層心理上體驗與共鳴的共同載體。在賈平凹的散文中，月亮亦成為他筆下被運用最多、情感意蘊豐富而又略帶神秘性的一個意象。

在賈平凹80年代之際90年代以前的作品中，月亮作為其散文中的高頻意象，不僅在專寫月亮的《月跡》、《對月》、《月鑒》等幾篇散文中出現，更散見于其他散文作品，其散文集《月跡》中談及月亮的便有20多篇。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形成了其專有的一個月亮審美意象體系，有著豐富而獨特的審美意蘊，構筑了一個韻味深長的藝術審美世界。

一、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

“如果要問賈平凹這一時期的大部分散文的意境何以會顯得那么空靈毓秀，頗得中國傳統美學之神韻，毫無疑問，通過‘月亮來構筑散文的意境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1]可以說，賈平凹這一時期散文中的美學意蘊在很大程度上是借助月亮升發出來的。

賈平凹對于月亮意象的運用，主要集中在其散文集《月跡》中，在《月跡》的自序中便可一窺其對月亮的深深眷戀及其散文中月亮意象散發出的憂柔而神秘之蘊[3]：

我常想，我們這個時代，該是一個月亮的時代呢。月亮是美麗的；美麗的月亮照著我們所有的人，也給了我們所有人最多的情緒和最多的幻想了。

但是，月亮是親愛的，月亮有時卻也是不可摸透的；使我為渴望著探索到它的秘密而被折磨著、悲哀著。

將我們的時代說成是月亮的時代，充分說明了創作主體對月亮的偏愛，并在此心理邏輯的引導下，賈平凹通過散文中的月亮意象寄寓自己對月亮的幻想，抒發自己或悲或喜的情緒，探索自然萬物與人生的奧秘，體驗生命存在的形式，并透過月亮審視自己、滌蕩自己。月亮不可捉摸的神秘性使散文披上了輕薄的朦朧之意，作者寄寓其中的思緒和情感又讓月亮帶有擬人化的感情色彩，從而在散文中構筑了一個獨特的月亮意象群。

《月跡》中詠月最鮮明而集中的篇目是《月跡》、《對月》和《月鑒》。

以《月跡》為例。《月跡》以盼月、尋月、追月為線索，從兒時對月亮的美好幻想到關于月亮的思索，作者把對美好事物的喜愛和追求濃縮到對月跡的追尋之中。在院子里盼月時，“那竹窗簾兒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沒聲兒地溜進來，出現在窗前的穿衣鏡上了：原來月亮是長了腿的，爬著那竹簾格兒，先是一個白道兒，再是半圓，漸漸那爬得高了，穿衣鏡上的圓便滿盈了。” [3]繼而通過對月宮中桂樹的想象，引出尋月——月亮在酒杯里、在葡萄葉兒上、在瓷花盆兒上、在爺爺的锨刃兒上，以此驗證“月亮是每個人的”、“月亮就在每一個人的心里”。沿著河沿追月，又發現每一處的水里都有月亮，連弟弟妹妹的眼睛里也有小小的月亮，“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它是屬于我們的，每個人的”，“那月亮不是我們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嗎” [3]，幾句對月的贊嘆充滿童真的意趣卻又韻味深長，月是美的象征，只要你愿意去追尋它、欣賞它，它就屬于我們每一個人，它就近在我們身邊、我們眼前。

整篇散文通過童真的視角展現充滿韻味的思索，表面上只是尋月，實際上也是對美的尋找和追求。這一篇散文融入充滿意趣的兒童視角和民族神話因素，又進一步豐富了月的審美內涵，使月在作為美的象征上又增添了別樣的意蘊。在此，月亮是作為美的象征出現的，而在賈平凹的其他散文中，月亮意象或凄清幽靜，或空靈醇美，其在不同的散文中所構筑的意境亦自然不同，因而構成了一個多層面、多角度的意象系統。

二、賈平凹散文中月亮意象的審美意蘊

由于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系統是多層面、多角度的，因而其月亮意象所包含的審美意蘊也不是單一的，而是融匯著豐富的內在涵義。

（一）空靈、憂柔的詩意

在中國文化中，月亮一直是美的象征，充滿著靜謐和清幽之感。深諳中國古典審美意境的賈平凹，在選取月亮作為其散文中的意象時，通過對月亮的本色描寫，創造出空靈、憂柔的審美物象，營造出淡而有味的詩意境界。

在對月亮的詩意描寫中，賈平凹追求天然本色的美學格調。在形狀上，賈平凹多用“新月”、“滿月”等模糊性名稱，而不是月牙兒、銀鉤、圓月等具象性較強的修飾語，從而在外部感官上給人以一種朦朧之美。在色彩和質感上，作者常用“銀銀的”、“溶溶的”、“淡淡的”等較為柔冷和質樸的色系，從而不會給人以視力上的沖擊，而更容易融于淡而迷蒙的月色之中。此外，賈平凹筆下的月亮還常與酒、竹、茶、女子、泊船、仙、禪、水、詩、樹影等中國古典意象相互配用，月亮與自然的詩境相映成趣，營造出更加詩意盎然的審美情境和靜謐和諧的藝術氛圍。而他對月光的描寫，也多呈現出輕柔、緩慢、幻化的狀態，更給人一種“羽化成仙”之感，散文的意境便由此呈現出古典境界。

如《空谷簫人》中“淡淡的”月亮營造出淡而有味的詩境[3]：

月亮已經淡淡地上來，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銀里、綠里淡淡地融了……

連用四個“淡淡地”，前一個“淡淡”直接描寫月色之清輝，后三個“淡淡”寫竹、山、和作者融化進月色里的情狀，人與自然、情感都融合在月色清輝中，達到了物我合一的空靈境界。

《夜籟》也展現了作者摯愛的明月照人的詩意之境[3]：

我笑了，不覺向河邊望去，那河竟離得很近，看得見了那并排的幾只木船，月光下亮得分明。一位詩人描寫過這種境界，說那船是河神的套鞋。如今，兩個人影走上了空船，有一個是那極俊俏的女子吧。船客走了，河神走了，只有明月，明月初照人喲。

明月、泊船、美女是幾個詩意意象的重疊，相映成趣，“明月初照人”更是寫出了一對小情侶在月下相會時的甜蜜與詩意。

賈平凹散文中月亮所蘊含的空靈而憂柔的詩意，無論是在語言上，還是在意境上，都為散文增添了詩性的魅力，也將讀者的情感牽引到一個詩意的藝術世界中品味其中的詩性魅力。

（二）隱逸、脫俗的禪意

在賈平凹的散文中，月亮意象還呈現出一種禪宗韻味。這一禪意在賈平凹八十年代創作的散文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作者“一方面是依禪的思維方式去精心地營造意境，另方面又通過這種禪化的心境在文中釀造一種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直觀、可感的藝術氛圍” [1]。

散文《靜虛村記》中，賈平凹將自己在西安所住的農家民房取名為“靜虛”，“靜”、“虛”都有禪定之意，所謂“虛”，是強調心的虛空狀態，超然于萬物之外，所謂“靜”，則是在面對千變萬化的自然萬物時能夠冷靜處之。賈平凹的“靜虛”之意即在于“從世俗的煩囂和浮躁中解脫出來，探求并把握世界與人生的本來面目” [4]，其中包含著一種脫俗的禪意。這篇散文中的月夜之景也充滿了隱逸山村之禪意[3]：

我念得忘我，村人聽得忘歸；看著村人忘歸，我一時忘乎所以，邀聽者到月下樹影，盤腳而坐，取清茶淡酒，飲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睡入夢，風止月暝，露珠閃閃，一片蛐蛐鳴叫。我稱我們村是靜虛村。

在靜虛村的月下，村人、樹、酒、風、蟲鳴等幾種意象與月亮意象相融合，組成了一幅典型的山村田園月夜圖。賈平凹以月構筑了一個清靜空幽之境，構筑了一個物我兩忘的禪定境界。

《夜在云觀臺》中幾種意象的交融也醞釀著一種禪意[3]：

我獨坐在禪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就投射在窗紙上，斑斑駁駁，一時錯亂，但竿的扶疏，葉的迷麗，有深，有淺，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圖。

我推開窗便見窗外青竹將月搖得瑣碎，隔竹遠遠看見那潭淵，一片空明。

在禪房里品茶、賞月、觀竹，茶、月、竹幾個富有古典意味的意象同樣交融在一起，尤其是月和竹，月下竹影斑駁，而青竹又將月影搖得瑣碎，既富有古典的詩境，更有一種脫俗的禪意。

在禪宗思想的浸染下，可以說賈平凹散文作品中月亮意象所包含的審美意蘊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對禪宗心境的一種藝術化解說，其散文中月亮意象所蘊含的隱逸、脫俗的禪意，亦正體現了賈平凹寧靜淡泊的人生態度和超逸曠達的隱士情懷。

（三）韻味深長的哲思

“論家費秉勛指出，賈平凹散文最重要的價值在于，他的散文洋溢著獨特的主體精神，彌漫出一種生命的沖創力。”[5]正是在這種生命的沖創力之下，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常表現出韻味深長的哲思，其中包含對萬物的感興和對生命的感悟。

在《對月》中，作者通過月亮意象領悟到了萬物的循環和生命的輪回。

作者通過月亮的圓而又缺、缺而又圓有感于周而復始的自然循環，并在這無窮無盡的循環中獲得永恒，從月亮的存在形式中發掘世間萬物的存在狀態：“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著這個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著啟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圓，一個圓的完成啊！”[3]將月亮與其他自然物象聯系起來，地球的運轉、小孩的彈球、生命的輪回、自然的循環都是一次又一次地歸復著一個新的圓，月亮成為可以照出世間萬物的明鏡——萬事萬物都是月的形狀，一個圓——“就是這么不斷的否定之否定，周而復始，一次不盡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著一個新的圓”[3]。在與月相對中，作者看到了生命在輪回中終將回歸于原點，因而不再被失敗所感，不再被成功所狂，“我不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實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天地萬物運動規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3]。

這里的月亮意象充滿了歷史的滄桑感和哲學式的關于宇宙和人生的思索。在此，月亮作為照映著世間萬物的明鏡，賈平凹從中由月亮圓缺的周而復始領悟出生與死、榮與衰的人生哲理和宇宙奧秘，自然而然引發人們對人事歲月、宇宙生命的宏觀的、超時空的深沉思考。

月亮意象中所包含的韻味深長的哲思，使散文愈發耐人咀嚼。作者在如鏡之明月構筑的審美世界中觀照自我，主體精神得到發揚，在對自然萬物與人生的頓悟和思考中獲得自我價值的體認，從中實現人生思想和精神境界上的突破。

三、賈平凹偏愛月亮意象的原因探析

“審美意象的根源是客觀世界，但客觀世界本身，在轉變為人的審美意象過程中，與作家的社會、心理、文化、審美諸因素關系密切。” [5]探析賈平凹偏愛月亮意象的原因，可主要從內在性格、禪意追求以及民族文化等幾個方面來認識。

（一）孤獨內向的性格需求

賈平凹將月亮作為作品中的主導意象，是與其孤獨內向的性格和心理特征相符合的。賈平凹在1982年曾非常詳細地填寫過某研究機構的一份有關性格心理的調查問卷，在問卷中，賈平凹確定自己的氣質為“粘液質+抑郁質”，在二十二口人的大家庭里，自幼便沒有得到什么寵愛；體質差干活不行，遭大人唾罵；個子矮小在學校里體育不行，遭同伴排斥。在惡劣的成長環境和成長心理的驅使下，賈平凹“便孤獨了，喜歡躲開人，到一個幽靜的地方坐。愈是躲人，愈不被人重視；愈不被人重視，愈是躲人；惡性循環，如此而已”[6]。此外，在其創作傾向轉向后來自陜西主流批評界的尖銳批評所帶來的傷害，因肝病而受到的肉體上的折磨和遭受歧視所帶來的精神上的痛苦等等，都在影響著其孤獨內向的性格和心理發展。

家庭生活和成長的環境，使賈平凹的性格蒙上了一種孤寂的蔭翳，黑夜中獨掛高空的明月給人的一種凄清之感正與賈平凹內心深處的孤獨、清幽形成一種對應關系，月亮那種柔冷的神秘氣質也與賈平凹的內斂性格相一致。

（二）空靈虛靜的禪意追求

對空靈虛靜的禪宗之意的追求也是賈平凹在其散文中大量運用月亮意象的一個重要因素。賈平凹的禪宗意識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日本文學家川端康成的影響的——“川端康成在創作中表露出來的對大自然的藝術審美化，以及依自然而悟道的禪宗思維方式，引起了賈平凹的深層共鳴。” [1]

以禪的心態和眼光去感應大自然，欣賞大自然，在禪家眼里自然萬物都具有禪意，但月亮可謂是禪化自然中禪家門最傾心的物象之一。賈平凹的禪宗心境在八十年代所創作的散文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現，而月則是其中最能夠充分體現其禪宗心境的自然物象——一方面，作者“‘指月證心，借‘月釋懷，消解心中的世俗煩惱，解脫現實人生悲喜恩怨和情感糾纏” [1]，另一方面，“作者依‘月習禪，表現自己對自然的覺悟” [1]。

（三）民族文化的審美影響

我國的傳統民族文化中，就有著對月亮的美好想象和向往。在我國傳統文化浩浩湯湯的詩詞瀚海之中，有大量的借月抒懷的詩詞，古代文人尤其是離家的游子，大都有“月亮”情結，在月亮中，寄寓了中國文人與大自然之間深刻的生命體驗和深刻感應，月亮成為中國文人鐘愛的借以抒懷的人文取象。賈平凹對月亮意象的認識，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我國傳統民族文化中對月亮的審美。

除此之外，從其散文中可以發現，賈平凹是在兒童時期通過奶奶接受民間文化的熏陶的，對“嫦娥奔月”神話傳說的接受，對月宮和桂樹、吳剛等民間文化的記憶，一直是他童年記憶中的一個重要部分，至今其對月亮的認識仍帶有兒時的童話色彩，因而，民間傳統文化的熏陶也是其無意識中偏愛月亮意象的重要因素之一。

四、小結

月亮作為賈平凹散文中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個意象，其包含著豐富的審美意蘊，而賈平凹對月亮意象運用的偏愛也受到內因和外因合力作用的“驅使”。賈平凹散文中的月亮意象系統融匯了諸多情感要素、生命體驗與哲思智慧，從而形成一個模糊的意象群，同一篇散文中的月亮意象同時交融著多種審美意蘊，只是部分有不同程度上的內涵傾向而已，因而難以對其內涵作出清晰的分類和界定。但或許也正是因此，賈平凹的散文能夠給人一種只能意會不能言傳、說不清道不明的深長韻味，并在多種審美意蘊的交融中獲得藝術審美的永恒。

【參考文獻】

[1]曾令存.賈平凹散文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2]賈平凹.賈平凹散文大系 第二卷[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3.

[3]賈平凹.月跡[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2.

[4]雷達主編，梁穎編選.賈平凹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

[5]楊振雄.月亮——賈平凹散文的審美意象[J].九江師專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2（4）.

[6]李星，孫見喜.賈平凹評傳[M].鄭州：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