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倚儷淡澹，切迭稽詣”看湯顯祖在散文創作方面對蔣士銓的影響

李逃生

【摘 要】湯顯祖與蔣士銓都同是明清戲曲史上的名家。眾所周知，蔣氏在生平際遇、人品氣節上與湯氏相若，在戲曲創作方面明顯受其影響。但其實在戲曲創作之外，蔣氏在散文創作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湯顯祖的影響。

【關鍵詞】散文創作；湯顯祖；蔣士銓；影響

蔣士銓《忠雅堂文集》卷一最后一篇是《尹文端公詩集后序》，其中有這么幾句：“其所為詩，專主性靈。蘭荃滿懷，冰雪在口。倚儷淡澹，切迭稽詣，不襲古人一字，而世俗詩人肺腑中物，更無銖發犯其筆端。”

什么叫“倚儷淡澹，切迭稽詣”？這能成為兩個完整的句子嗎？它們究竟是什么意思？

經查類書，才知道“倚儷”出于《古文苑？賈誼？旱云賦》，“淡澹”出于夏侯湛《浮萍賦》，“切迭”出于木玄虛《海賦》，“稽詣”出于王褒《洞簫賦》。但拼成兩句，還是不明其義。

于是我們查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第三十一章《清代的戲劇》之五《雜劇傳奇的尾聲》中的“蔣士銓”部分：“蔣氏作曲，尊湯顯祖，故其所作，頗多摹擬。”還查到郭預衡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長篇》第三章《清初至中葉的戲曲》第四節“蔣士銓”部分，其中引了《古典戲曲存目匯考》：“王季烈謂：‘蔣士銓之曲，學湯顯祖作風。”

這啟發了我們：蔣士銓這樣崇拜湯顯祖，而又喜歡摹仿，會不會戲劇之外，散文也受其影響呢？于是我們就對“倚儷”等八個字進行檢索，果然，查到了湯顯祖的《調象庵集序》如下一段話：“當其興屬而起，澒洞合沓，勃聿琗璨，可使霆發電睒，魚跳鳥瀾，猝不可得而當也。逮其法至而行，則復倚儷淡澹，切迭稽詣，若晴云穆雨，堅車良駟，逝不可得而厭也。”

我們找到《湯顯祖集》卷三十，看了這篇序的全文，仍然不懂這兩句的意義。于是看《湯顯祖集的“附錄”，首先看到鄒迪光（亦即《調象庵集》的作者）的《臨川湯先生傳》：“公于書無所不讀，而尤攻漢魏《文選》一書，至掩卷而誦，不訛隻字。”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丁集中《湯遂昌顯祖傳》：“義仍少熟《文選》。”査繼佐《罪惟錄》卷十八《湯顯祖傳》：“博洽，尤眈漢魏《文選》。”錢謙益在《湯顯祖文集》原序也說：“義仍少刻畫為六朝。”這就對了，“倚儷”等八個字，正見于漢魏《文選》的作品中。也就可以斷定，《調象庵集序》是湯顯祖早期的作品。

這就出現了一個悖論：湯顯祖這樣“少刻畫為六朝”、學《文選》寫作，為什么反對“文筆秦漢，詩必盛唐”的明七子呢？你看，《撫州府志》卷五十九《湯顯祖傳》：“其論古文，謂本朝以宋濂為宗，李夢陽、王世貞輩等贗文也。”這是根據沈際飛《文集題詞》：“（若士）又云：國初文字宋濂為開山，方遜志已弱，李夢陽以下骨力強弱巨細不同，等贗文耳！”

關鍵在哪里呢？看看湯顯祖的《合奇序》就明白了。此文指出：“予謂文章之妙不在步趨形似之間”，這就說明了他所以斥責明七子為“贗文”的原因。他強調為文需要“自然靈氣”，又稱為“靈性”（《張元長噓云軒文字序》）。他強調“士奇則心靈”（《序丘毛伯稿》）。所以，他斷然說：“士有志于千秋，寧為狂狷，毋為鄉愿。”（《合奇序》）

蔣士銓不僅在作曲方面深受湯顯祖的影響，其為文也同樣深受影響，“倚儷淡澹，切迭稽詣”就是明證。我們說，這兩句好像只是四個連綿詞的堆積，看不出它們的含義。湯、蔣顯然不是這樣理解。現在我們試為解析：

（1）倚儷 《旱云賦》：“屈卷輪而中天兮，象虎驚與龍駭。相搏據而俱興兮，妄倚儷而時有。”章樵無注。今人解為“奇麗”（《中文大辭典》）

（2）淡澹 《浮萍賦》：“既淡澹以順流兮，又雝容以隨風。”水波動蕩貌。

（3）切迭 《海賦》：“氵喟（兩個部分本應連在一起，但是打不出來這個字） 濆淪而滀漯，郁沏迭而隆頹。”注：“沏迭，疾貌。”

（4）稽詣 《洞簫賦》：“躊躇稽詣，亦足耽兮。”注：“稽詣，言聲稽留如有所詣也。《倉頡篇》曰：詣，至也。”

湯顯祖用這八個字形容鄒迪光的文章，像云霞的奇麗，像微波的淡蕩，像海水的迅疾，像簫聲的纏綿。

蔣士銓則用這八個字贊美尹繼善的詩，像賈誼、夏侯湛、木華、王褒，自出心裁，不襲古人一字。

其實蔣士銓不但在曲與文方面深受湯顯祖影響，就是平生出處大節也大體和湯氏一樣。蔣氏在《臨川夢》自序中說：“臨川一生大節，不邇權貴，遞為執政所抑，一官潦倒，里居二十年，白首事親，哀毀而卒：忠孝完人也。”蔣氏何嘗不是這樣？阮元《蔣心馀先生傳》說：“生平無遺行，志節凜凜，以古丈夫自礪。遇不可于意，雖權貴，幾微不能容。”

當然，湯顯祖在散文寫作方面，四十以后，“文變而之南豐、臨川。”（錢謙益《湯遂昌顯祖傳》）亦即向曾鞏、王安石學習。錢氏又在為湯氏文集序中說：“長而……凡序、記、志、傳之文，出于曾、王者為多。”蔣士銓也是這樣，《忠雅堂文集》完全是唐宋派的路數，與漢魏派大異其趨。這也反映了中國古文的發展規律，大體總是由艱澀而趨向平易。說大體，即因蔣士銓后還出現了汪中、龔自珍、王闿運、劉師培、章炳麟等。但終究敵不過梁啟超“新民體”的影響，而最后產生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白話文形成了一統天下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