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我在哈佛做一年博士后,這一年,除了領(lǐng)錢,基本也沒有什么別的任務(wù)。為了防止自己整天縮在家里,把薄薄的那一沓錢翻來覆去地數(shù),我決定去旁聽幾門課。
那天我去學校,跟機構(gòu)里的秘書表達了此意。她非常干脆地說,沒問題啊,只要教授同意,都可以呀。我問,有沒有一個什么社科方面的課程清單,我看看有什么課可選。我問的時候,想象的是幾頁紙,可以站那兒順手翻完。結(jié)果說時遲那時快,柔弱的女秘書突然掏出一個龐然大物,向我遞過來,我伸手一接,胳膊差點因為不堪重負而當場脫臼。
以前在哥倫比亞大學聽課,我就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見過世面了。現(xiàn)在,捧著這個龐然大物,我有種金輪法王突然路遇蕭峰的悲涼感,過去六年建立起來的牛校感當即化作片片飛屑,隨風而逝。 端著它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仔細研讀起來。如同一個饑餓無比的人,捧著一個寫滿了各種山珍海味的菜單,邊咽著口水邊往下讀。讀到最后,就是《廊橋遺夢》里面女主角遇上男主角的感覺,之前和丈夫風平浪靜的婚姻,原來都是不算數(shù)的,這才是真正偉大的愛情。
當然,讓我產(chǎn)生偉大愛情的,不僅僅是哈佛所提供的課程之多,更重要的,是它所提供的課程之人性化。
國內(nèi)的媒體,時不時地就會把“大學精神”這個話題拿出來討論一下?;旧洗蠹叶紩_成一個共識:大學不是職業(yè)培訓機構(gòu),大學精神不應(yīng)當僅僅是訓練工作技能的精神。據(jù)說,大學應(yīng)該熏陶的,是一種人文精神。雖然“人文”這兩個字,因為靠“文人”兩個字太近,已經(jīng)臭大街了,我覺得,大家還是應(yīng)該再給它一次機會。
哈佛大學之所以是一流的大學,當然是因為它最有錢,然后用這些錢買了最先進的設(shè)備和雇了最牛的教授。但是同時,也是因為它蘊含了豐富的人文精神,而這一精神,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它的“核心課程”上。
我列了一些“本科新生研討會”的課程,因為名單太長,我只列上那些我感興趣的課程—也就是如果我有三頭六臂會去旁聽的課程:
你看,隨便這么一列,就有45個。對于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來說,這些課程簡直就是一場饕餮之宴,舉著筷子,不知從何下手。
不知道清華北大,能給那些剛剛背井離鄉(xiāng)的18歲孩子,開出上述45門課中的幾門。
我相信,大學精神的本質(zhì),并不是為了讓我們變得深奧,而恰恰是恢復人類的天真。
天真的人,才會無窮無盡地追問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道理。關(guān)于自然、關(guān)于社會。大學要造就的,正是達爾文的天真,愛因斯坦的天真,黑格爾的天真,顧準的天真。也就是那些“成熟的人”不屑一顧的“呆子氣”。
“成熟的人”永遠是在告訴你: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而合理的就是不必追究的,不必改變的。
真正的人文教育,是引領(lǐng)一群孩童,突破由事務(wù)主義引起的短視,來到星空之下,整個世界,政治、經(jīng)濟、文化、歷史、數(shù)學、物理、生物、心理,像星星一樣在深藍的天空中閃耀,大人們手把手地告訴兒童,那個星叫什么星,它離我們有多遠,它又為什么在那里。
前兩天讀王璐小友的文章,其中有句話說得挺好玩,說到國內(nèi)某現(xiàn)象,他說:兩個連大學都算不上的什么機構(gòu),竟然為自己還算不算一流大學而辯得臉紅脖子粗。
這事我沒怎么跟蹤,所以也不太清楚。好像是香港幾個大學挖了幾個高考狀元走,清華北大就開始捶胸頓足,覺得自己不再“一流”。這種捶胸頓足有點滑稽,仿佛宋祖德為自己不再是一線男星而痛心疾首。
其實,清華北大的確應(yīng)該捶胸頓足,但不該是為了幾個高考狀元,而應(yīng)當是為自己與天真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