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牡丹亭》中的人文主義精神

譚自強

《牡丹亭》創作于1598年，是明代著名劇作家湯顯祖的代表作之一。這部作品主要通過描寫官宦小姐杜麗娘與貧寒書生柳夢梅之間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表達了呼喚個性解放、追求個人幸福的浪漫主義思想，因此，《牡丹亭》也是中國戲曲史上浪漫主義的杰作。

1598年，明神宗萬歷二十六年。從十一年前起，明帝國已經開始出現老態。中國封建社會的種種問題已然開始暴露。但龐大的國家機器仍在照常運作。同時，令人欣喜的是，這一時期的中國，竟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這些變化，涉及到文學、藝術、經濟，乃至社會生活等多個方面。

首先，在經濟領域，出現了新的生產關系——資本主義萌芽。這無疑為經濟注入了新鮮血液。而隨著雇傭關系的發展，手工業從業者的數量也逐漸增多，這就帶動了市民階層的壯大。隨著這一階層的興起，更多為百姓所喜聞樂見的文學形式，如小說、戲曲也興盛起來。四大奇書（《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金瓶梅》）、《牡丹亭》的出現及受到人們熱情的追捧，與此有很大的關系。

在社會生活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人們婚戀觀念的變化。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實際上是借用北宋的時間描寫明代的社會人情。從書中（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10月北京第1版）第七回“薛嫂兒說娶孟玉樓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中，薛嫂兒為孟玉樓向西門慶說親的時候提到“青春年少，守他甚么！”“有他家一個嫡親的姑娘，要主張著他嫁人”，作為主角的孟玉樓在應對西門慶時的淡定、從容，張四舅搶奪箱籠時一眾街坊領居的反應等場面的描寫我們可以看出，對寡婦再嫁這一當時的“敏感”話題，出現了支持與反對兩種觀念的對抗。而在第九十回“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中，當西門慶死后，眾姬妾作鳥獸散，孟玉樓再次以再嫁之身與李衙內結為夫妻的過程，說明這時的婦女具有了一定的婚姻自主權，而社會對再嫁這一現象也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態度。

除此之外，明代在社會生活方面還出現了一種著名的現象，那就是當時“男風”（也做“南風”）盛行。明中葉之后的男性同性戀風氣，隨著當時社會淫逸縱欲之風蔓延泛濫而風靡一時。明代同性戀風氣首推宮廷，大致以明武宗皇帝為分界，上行下效，蔚然成風。明武宗以風流昭著，不僅沉迷女色，其男色之好亦堪稱明朝帝王之最。他特別喜歡年少英俊的孌童，外嬖滿前，男寵不計其數。除明武宗外，英宗、神宗、熹宗等，皆有“男風”之嗜。明皇室的這一龍陽之好對同性戀在晚明的迅速蔓延，起了某種潛移默化的作用。明代中晚期，男色之風開始在士大夫中廣為流傳。他們捧狎優伶，蓄養孌童，玩弄男妓，不僅不排斥同性戀，反而視之為一種風流韻事而津津樂道。在士大夫的倡導引領之下，晚明的同性戀傾向習尚成俗，在廣泛的下層社會成員中同樣無處不在，家奴隨仆，娼優伶童，獄犯刑徒，士卒兵丁，乞丐流民，甚至寺廟僧院之中，都存在著許多的同性戀故事。正所謂“男風”盛行，雌雄莫辨。

而這里就涉及到明代的官僚。作為統治階級的一部分，他們的這一愛好在當時能被認為屬于“風雅”的范疇，可見當時的社會風氣是比較開放的。

從上述現象我們可以看出，明代，是中國歷史上難得的一個放誕、反叛的朝代，而這個朝代，同時也是中國封建社會走上巔峰、中央集權空前強大的一個朝代。《牡丹亭》正創作于這一時期。誕生于這樣的背景之下，使得它也流露出鮮明的反叛的色彩。這種色彩，在女主角杜麗娘的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女主人公杜麗娘生于官宦之家，她“日到人家，知書知禮，父母光輝”。杜麗娘從小受到嚴格的封建教育，終日獨守閨房，行動沒有任何自由。

風華正茂的杜麗娘表面柔弱順從，內心卻不甘于這般平平淡淡的生活，在丫頭春香的“慫恿”下，杜麗娘偷偷來到了后花園。明媚的大自然喚醒了她的青春熱情，她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生命和春天一樣美麗。然而美麗的景色和自己的青春卻都無人欣賞，于是杜麗娘發出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的感嘆。這不僅僅是杜麗娘對美麗春景無人欣賞的惋惜，更是她對自己美好青春轉瞬即逝，而又無能為力，不能自主的苦悶之情的抒發。這樣的開篇讓我們不由地對杜麗娘的境況產生了深深的同情，而造成麗娘悲劇的不是她的父母，正是那禁錮人們思想和行動自由的封建倫理制度。《游園》一出，有力地表達了湯顯祖對封建制度扼殺美、扼殺青春的無情揭露和批判。

而在此時的歐洲，文藝復興運動正發展的如火如荼。與《牡丹亭》主題極其相似的作品，筆者認為當屬莎翁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在該部戲劇中，年僅13歲的朱麗葉大聲地對自己的情人說：“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么偏偏你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愿這樣做，那么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愿再姓凱普萊特了。”中世紀的歐洲，作為一家之主的父親，在家庭中擁有絕對的權威。朱麗葉此言，無疑是驚世駭俗之舉。而在結尾，朱麗葉選擇了和杜麗娘一樣的方式——為愛而死。這些驚人的相似之處，使得湯顯祖被稱為“東方的莎士比亞”。但這些驚人之處，絕非巧合。

人文主義的核心，就是強調人的現世價值，把人從神的奴隸變為自身命運的主宰者。朱麗葉和杜麗娘在對自己命運的把握上，都表現出了非常強烈的勇敢、果斷的一面。在當時歐洲男權至上、明代理學心學宣揚“存天理，滅人欲”的背景下，她們用死這種絕決的方式，積極地追求和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被世間無謂的束縛所累，聽從生命的感召，順應時代的發展。

但是，東西方的人文主義精神在這兩本書中是不一樣的。《牡丹亭》其實還未從根本上跳出“發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軌道。當杜麗娘死而復生之后，跟柳夢梅成親了，柳夢梅還得去考狀元，杜麗娘也做起狀元夫人來，柳夢梅與老丈人杜寶的矛盾已經成為統治階級的內部家庭矛盾。皇帝賜婚意味著這個婚姻是被封建統治階級所肯定的。最終，有情人的終成眷屬是建立在對封建制度的妥協的基礎之上。湯顯祖個性解放的思路尚未從根本上擺脫封建藩籬，而只是對其中某些特別戕殺人性、極其違背常情的地方進行了理想化的藝術處理。

盡管如此，湯顯祖仍是封建時代中勇于沖破黑暗，打破牢籠，向往爛漫春光的先行者。《牡丹亭》也成為古代愛情戲中繼《西廂記》以來影響最大、藝術成就最高的一部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