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的悲哀

在最高的一層，就是頭等艙的上面，大概是船長住的地方。我們在第四層甲板上可以望見上面的景物。那里的房間有三扇圓的窗戶，被藍花布窗帷掩著。房門不在這一面。房外兩邊都有空地方，各放了一只小船，左邊還放著幾個鐵絲籠，里面關了三四只大鳥。在一張桌上還有一個籠子，一只猴子被囚在里面。

有一天，猴子居然從囚籠里逃出來了。

我知道這件事是在第二天早上，就是離開新加坡的次日。我看見旗桿上有一個像老鼠一般的東西。旗桿很粗，上面因為有幾根起重機的杠桿要靠在那里，就加了一個橢圓的木板，四面也圍著鐵欄桿。欄桿不高，又不密，倘使有人站在木板上看下面，他的身子只能夠被欄桿遮住一小半。所以猴子在上面跳動，我們也看得見。船的兩邊各有一個用粗繩（也許是鐵絲）編成的梯子，一直通到木板上，有時水手也從這個梯子爬上去掃除上面的灰塵。木板上面還有一道小梯，通到旗桿的頂上。

起初我還疑心那個東西是老鼠，因為我們在貨艙里看見過大老鼠，而且那時我還不知道猴子逃亡的事。后來猴子沿著梯子爬下來，但是爬到中途又爬回去了。這次我才看清楚它是猴子，而且就是平日關在鐵絲籠中的猴子。于是有人來告訴我猴子逃亡的故事，又有人說它昨晚曾在上面拉繩子弄出響聲來。

黎拿了一個蘋果出來，問一個瑞士老頭子怎樣才可以把它拋上去給猴子吃，猴子已經餓了快一天了。瑞士老頭子雖然是老于航海的人，卻也沒法回答黎的問話。

不久，一個水手從左邊的梯子爬了上去，爬得很快。他快要爬到上面，卻給猴子看見了。猴子就從右邊爬下來。這個水手馬上退了幾步，向旁邊一側，同時把手向猴子一揚。猴子本來很狡猾，它爬到半途便停下來觀動靜，這時又爬回到木板上去。水手看見它爬回去，就很快地爬上了木板。猴子卻又從右邊爬下去了。于是另一個水手又從右邊的梯子爬上去。猴子看見兩邊都有人上來捉它，便很快地溜到起重機的杠桿上去。右邊的水手立刻把腳一蹬手一揚，也就溜到那根杠桿上面。猴子又溜上了另一根杠桿，水手也跟著上去。猴子看見追得急了，連忙溜到旁邊吊貨的繩子上。下面站的旁觀者便拉起那根繩子用力搖動。猴子沒有防備，經不住一搖就落到第三層的甲板上面了。旁觀的人一齊跑過去捉它。它跑得很快，大家都追不上。后來還是一個法國兵用了一頂大帽子把它罩住了。這時候飼猴人就跑過來，很歡喜地把猴子抱在懷里，走上最高的一層去了。

猴子在飼猴人的懷里不住地哀叫。聲音并不響亮，卻有點慘痛，在這靜寂的海上，在我的平靜的心里，許久都不能消去。

[選自《巴金選集（8）：散文隨筆選》]

欣賞感悟

作為一只猴子，它被抓住的那一剎那，心里必定是十分惶恐的，要不然，它也不會“在飼猴人的懷里不住地哀叫”了。在巴金的眼中，世間萬物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這只猴子只不過想找到屬于自己的自由而已，卻還是被人們無情地捉住了。文章以一只猴子逃出“囚籠”的事情為線索，運用大量的動作描寫（如文章第六段），生動形象地將猴子內心深處的悲哀之情展露無遺，令人在閱讀之余又進行著無限反思。

從巴金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是他那如火焰般的文字，讀出的是他呼吁平等、自由及幸福的無限感懷，是他關注中華民族精神的深刻感觸。